第4章 似曾風雨路

第4章 似曾風雨路

第4章似曾風雨路

一首簡單的歌

寫盡了我們青春所有的歡樂和憂愁不憂愁的臉是我的少年,不倉皇的眼等歲月改變一起唱過這首歌的你,又變成什麼樣了呢?

1極品是如何練成的

我們揚起了下巴,用挑釁的目光張望着世界,看似倔強堅強,可心裏藏着惶恐迷茫。

大人們啊,我們理解你們渴望將我們塑造得優秀,可是請明白:並不是寒冷鋒利的刻刀雕出了美麗的塑像,而是一雙懂得欣賞美的眼睛,一顆充滿愛的心,一雙溫暖的手才雕出了美麗的塑像。

寒假過去,新的一學期開始,我嘆氣,舒服的日子又要結束了。

我和聚寶盆的矛盾隨着新一年的開始,更加升級,罰站樓道對我而言已經是小菜一碟,完全影響不到我的心情,我和(2)班、(3)班的人都混了個臉熟,課間十分鐘常常談笑風生。我的交際圈子突然擴展到一個新的範疇,當然,我的臉皮厚度也達到了一個新的級別。

我深深地知道,我的小日子過得越滋潤,聚寶盆的心情越不好,所以,為了氣死他,我放鬆心情,讓自己的日子過得很愜意。賞春風、觀落花、詠池塘、嘆麻雀……不亦樂乎!正好面朝我們樓道的是一個仿古典建築的小園林,亭台樓閣池榭,一應俱全。

曾紅有一次下課的時候,抽著煙,和罰站樓道的我聊天:「你還沒站累呀?嘴頭上認個錯就能回教室好好坐着了,你心裏究竟怎麼想,別人又不會知道。」

我很囂張地回答:「和天斗,其樂無窮;和地斗,其樂無窮;和人斗,其樂無窮。」

上課鈴響了,曾紅一手把煙彈出窗戶,一手拍拍我的肩膀,好像讓我好自為之,然後走進了教室。

聚寶盆看罰站教室門口已經折磨不到我,又命我請家長,短短一個月就讓我請了三次家長,卻發現沒有任何效果,他開始明白,與家長協同教育這一招也失敗了。

不過,他通過罰我站樓道,觀察到我還是很在乎別人怎麼看我,他開始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門口罰站,因為那裏有更多學生和老師來往,不再僅僅是(1)班、(2)班、(3)班的學生。我剛剛適應樓道罰站的臉皮,面對這個新的環境,顯然不太適應,再次遭受折磨,低着頭如同脖子上掛着重物的犯人。可漸漸地,隨着罰站次數的攀升,我的頭慢慢抬起來,姿態越來越閑適,神色越來越飛揚,笑容越來越燦爛,聚寶盆發現,我又一次用倔強抵抗住了他的折磨,又一次用生物的劣根性適應了物競天擇,他恨我恨得牙痒痒,卻一時間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折磨我。

我之前講過初中部教學樓的構造是個類似「Z」的形狀,只不過中間的那個豎是直的。在「Z」的左面是一個仿古的小園林,右面則是一塊運動場地,有八張水泥砌成的乒乓球枱,和一個籃球場。(1)班、(2)班、(3)班位於「Z」的上面一橫,看不到運動場地。而老師辦公室位於「Z」字中間的那個豎,辦公室外面的樓道恰好面對運動場,可以看到乒乓球枱,當我不再羞恥地低着頭,學會欣賞四周風光時,我在乒乓球枱附近發現了一個曾經熟悉的身影——神童陳勁。

他似乎很喜歡打乒乓球,一下課就往乒乓球枱沖,打得也非常好,幾乎打遍年級無敵手,只要他願意,他可以一直站在台前打球,只別人來來回回地換。

不管乒乓球打得再好,陳勁的樣子和一般的初中學生沒什麼差別,我不能明白,那個光華刺眼、驕傲自負的神童哪裏去了?如果他仍然像小學時一樣光華璀璨,我應該一進學校就聽說他的大名,而不是在這個角落裏,突然發現他,才想起有這麼一個人。

我承認我比較無聊,所以讓曉菲幫我去打聽了一下陳勁,事實證明,他真的平淡無奇了。學習只是班級前十名,當然也算好成績,可距離出類拔萃很遙遠,十分平淡無奇,他的性格更是平淡無奇,同學們提起他,都語氣淡然,似乎班級里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曉菲對我關注陳勁極其緊張,把陳勁打聽了個底朝天,打聽完后,不停地對我說:「雖然喜歡太出眾的男生很麻煩,可你也不用標準這麼低,要不我給你介紹,我認識很多初三男生。」因為陳勁比同級人小四歲,他又好像光發育腦袋,沒發育個子,站在一堆人高馬大的初三男生中,他就像個小矮子,學校里最流行的運動,籃球、足球、排球都沒他的份。那個年紀,男生流行玩另類、裝酷,時不時冒幾句髒話,陳勁卻因為父母過於良好的家教,每天都打扮得規規矩矩,手洗得乾乾淨淨,臉洗得乾乾淨淨,說話也乾乾淨淨,而且他還用手帕。

當曉菲說到「陳勁居然隨身攜帶手帕」時,表情十分驚悚。

看着曉菲一臉的沉痛,我想我如果告訴她,當年我們班幾乎全班女生都喜歡陳勁,她會不會驚嚇得暈過去?

每當我罰站時,我就會看見陳勁。每天的課外活動,他都會來打乒乓球,我想我能理解他為什麼只玩乒乓球,可我不能明白,是什麼讓神童的光芒消失?是什麼讓他泯然眾人矣?難道是一出「傷仲永」?

不過,好奇歸好奇,我雖然無聊,但還不至於無聊到衝到陳勁面前去問他的地步,何況已經快三年,誰知道他還認識不認識我?

我把罰站當欣賞風景的行為激怒了聚寶盆,當我有一天又因為一點小事被他揪住后,他終於動用了終極法寶。

聚寶盆命令我去站在初中部樓下最中間的乒乓球枱上好好思過,什麼時候想通了,給他道歉認錯,什麼時候才能回教室上課。

他這一次,算是真正擊中我的痛點,站乒乓球枱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我站在那裏之後,張駿和關荷都能看到我。但是,誰讓聚寶盆是老師,我是學生呢?而我倔強得寧可死,也絕不認錯。所以,我只能去站乒乓球枱。

第一天,當全初中部的人看見一個穿着紅色大衣的女孩子在跑完早操后,爬上乒乓球枱,站在最中間時,他們全都驚訝了,剛開始以為我在玩,大家只是笑看着,後來發現上課鈴響了,我仍一動不動,他們就全傻了。

那一天,整個初中部大樓,從一樓到三樓的窗戶上,都趴着密密麻麻的腦袋。我知道這些觀看我的人里,肯定有張駿和關荷,所以,雖然我心裏已經羞憤欲死,可面上還要裝得完全不在乎,硬逼着自己笑。我微笑地站在乒乓球枱上,任由所有人參觀,就差和藹地說:「謝謝參觀,愛護環境,請勿攀緣照相。」

聽聞連各個辦公室的老師都出動了,來看看究竟是何方女神聖,能像我們學校的劉胡蘭雕像一樣高高聳立。

我每天從跑過早操后開始罰站,一直站到下午下課。

第一天,所有人都停止了玩乒乓球,大家走過我身邊時,有人好奇地張望,有人想看卻不好意思細看,空蕩蕩的乒乓球枱將我凸顯得更加怪異。

第二天,陳勁拿着乒乓球拍出現,站在我旁邊的乒乓球枱邊看了我一會兒,竟然就在我旁邊的乒乓球枱上練起了發球,完全視我如水泥柱。

因為陳勁,逐漸有人開始來玩乒乓球,小操場恢復了往日的喧嘩熱鬧,除了——最中間的乒乓球枱上面站着我。

我當時的感覺是既恨不得殺了他,又感激得想說謝謝。恨他,是因為周圍的人都在玩乒乓球,而我高高在上,越發顯得我無比怪異;感激他,是因為這個小操場終於恢復正常,大家都忙着玩乒乓球,即使看我,也是一掃而過。

第三天,消息終於傳到了高中部,小波聞訊來看我,立在遠處,凝視着我,我剛抬頭看到他,他立即就轉身走了。我心裏很感激,因為我的微笑只能給陌生人看,熟悉的人面前,我虛偽的堅強很脆弱。

課間活動的時候,曉菲給我拿來十串熱乎乎的羊肉串,笑嘻嘻地說:「給,你最愛吃的羊肉串,小波哥給你買的。」

我沒客氣,接過就吃,在吃第六串的時候,聚寶盆站在窗戶前,氣急敗壞地大叫:「羅琦琦!」我立即把剩下的羊肉串塞回曉菲手裏,抹抹嘴,規規矩矩地站好。全操場的人都看看我,再看看聚寶盆,想笑卻不敢笑。

第四天,我從經過的人群里,不小心瞥到了關荷,我笑得越發賣力,唯恐別人覺得我不開心,簡直恨不得雙手高舉,拉一張橫幅,上書:「罰站不丟人」,可心裏卻真的是一片空茫茫的麻木,恨不得自己被吞噬到宇宙黑洞裏去。幸虧,一直沒有看到張駿,否則,我真懷疑我這假裝的堅強會當場崩潰。

第五天,我已經再次完成了生物的進化和升級,把乒乓球枱站得雲淡風輕,其樂融融。課間休息,高年級的男生會來逗我,和我聊天;課外活動,旁邊枱子打乒乓球的同學會麻煩我順便當裁判,難得我站得那麼高,什麼球都能看清楚。

反正站着也是站着,我就聊著天,當着裁判,過着我的小日子。

這件事情,成為當時的超大新聞,從初中部到高中部,所有人都知道有一個初一的女生被班主任罰站乒乓球枱,已經連續站了一周。後來,連不怎麼理會初中部的校長都驚動了,特意來看我,婉轉地和聚寶盆說,感化教育為主,言下之意就是不贊成如此明目張膽的體罰教育,雖然適度的體罰教育在當年被老師和家長都許可。

於是在我被罰站的第七天,我被聚寶盆釋放,允許回教室上課。雖然聚寶盆聲色俱厲地在教室里訓斥了我,說是為了不影響我的正常學習才允許我回教室。可我和他都知道,我自始至終沒有向他道歉,也沒有承認錯誤,我和他的戰役,以他的失敗,我的勝利終結!

作為馴馬人,聚寶盆很失敗,他不但沒有把我這匹馬的野性馴服,反倒激發出我無限的潛能,他在我身上嘗試到了什麼叫挫折。但對我而言,他真是良師!他對我的羞辱從坐垃圾堆開始,一步步升華,直到在幾千人面前,讓我連站一周的乒乓球枱,而且幾千人中還有兩個人,一個叫張駿,一個叫關荷。經此一役,我想不出這世上還能有更難堪丟人的事情。

有嗎?沒有了!

所以,我無所畏懼的剽悍性格終於華麗地神功大成!

那個時候,有一句挺流行的罵人話,「你的臉皮比城牆拐彎還厚」。我覺得這句話形容我非常恰如其分,絕對不是罵我,我的臉皮真的很厚,非常厚,都不是一般的城牆拐彎,而是長城的城牆拐彎。

聚寶盆剛把我放回教室時,也許有過擔憂與憤懣,但他很快就發現我是屬刺蝟的人,別人不惹我,我不會展露自己的刺,不但不會展露,反倒沉默安靜得像不存在。

我和聚寶盆漸漸相安無事,他不理會我,視我不存在,我也不跟他搗亂,即使上課看小說,一定藏在書桌底下,做到表面上的尊重。

不過,因為我和聚寶盆的鬥法,我心裏很討厭他。一上他的課,看到他的臉就不想聽講,平時也很討厭看英文書,所以我的英文無可避免地受到影響,成績下滑很多,但因為一共有很多門課,總成績一時之間還看不大出來。

曉菲對我仰慕得不行,我卻對她腦袋的構造很懷疑,我不明白自己有什麼值得仰慕的。

曉菲說:「因為你酷!你穿着紅大衣,戴着白帽子,笑眯眯地站在灰色的乒乓球枱上,一臉滿不在乎,簡直要多酷有多酷!你知不知道,連王征都跑到窗戶邊去看你,我激動地跟他說你是我的好朋友。」

我只能無奈地笑,其實在我心中,酷的人是她。我是假酷,她才是真酷。我用微笑和無所謂掩蓋自己的怯懦和在乎,我所表現出來的東西都是假的;而她開心的時候,就放聲大笑,悲傷的時候,就放聲大哭,她勇敢地表現著自己的真實內心。

有一天下午,她告訴我王征教她打架子鼓了,說得高興的時候,她就在樓道里,半蹲著,給我模仿打架子鼓的動作。她半閉着眼睛,左右手虛握著鼓棒,陶醉地左敲一下,右敲一下,身體還配合地前傾后擺着,來往的同學都看傻了,在他們眼裏葛曉菲完全突發神經病,對着空氣又敲又打。如果是我,肯定不好意思讓別人看出我為了一個男生神經兮兮,可曉菲毫不在乎,因為她喜歡,所以她做了,她壓根兒不知道天下還有一件事情是需要關心別人想什麼,她按照自己的心,活得淋漓盡致,這個樣子才是真酷!

2文藝會演

成長,如同參加跑步比賽。

看到別人比自己跑得快時並不一定會着急悲傷,唯有被同一起跑線上的人日漸超越時,才會着急傷悲。

也許你不會記得那些已遠遠落在後面的人,可你會永遠記得那個跑在你前面的人。

當成長終於被時光之火淬鍊為長成。

十字路口,也許你們揮了揮手,也許你們連揮手都沒有,就各自踏上了不同的方向,你舒了口氣,以為比賽終於結束,卻不知道自己又站上了另一條起跑線,新的比賽已經開始。你質問,怎麼沒完沒了?何時才能休息?

永不!這就是生命!

電視里在熱播《十六歲的花季》,裏面有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叫陳菲兒,很多人都覺得曉菲長得像陳菲兒,再加上她名字裏也有個「菲」字,所以同學們開始親昵地叫她「菲兒」。

隨着《十六歲的花季》的熱播,曉菲的名氣漸大,不少高年級男生、外校的男生都慕名來看曉菲,給她遞字條,約她出去玩,曉菲成了很多男生心中的夢中情人。

如果是別的女孩子,肯定虛榮心很滿足,可曉菲特不樂意,勒令我不許叫她「菲兒」,她才不關心誰喜歡她,她只關心王征最近在幹什麼,有沒有女生敢接近她的人。

其實,到現在為止,我也沒真正看清楚王征長什麼樣子,不過,學校每年第二學期快結束時有文藝會演,肯定能見到王征,倒是要瞻仰一下這位征服了無數少女之心的架子鼓手究竟長什麼樣子。

文藝會演,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更精確地形容,這是各個年級、各個班級的美女俊男們爭奇鬥豔的機會。

我們班的文藝會演由林嵐負責,她這方面的才華,令人不得不欽佩。她一個人從舞蹈編排到服裝設計,竟然折騰出兩支舞蹈。最搞笑的是,第一支舞蹈,她可以借到現成的服裝,但第二支傣族舞,卻弄不到現成的演出服,如果去定做,誰都沒那筆經費。聚寶盆急得上火,卻仍沒辦法,林嵐有一天盯着學校的國旗看了半天後,竟然靈機一動,讓聚寶盆去借學校的彩旗(學校每次有什麼重大活動,除了升國旗外,還會在大道兩邊插上彩旗)。

林嵐把彩旗裹在每個女孩子的身上,用別針和線固定,上身配着她借來的貼身小坎肩,長發斜著梳好,別上一朵紅花,在燈光映照下,從遠處看,活脫脫的傣族姑娘。

林嵐不知道出於什麼考慮,明知道我的小腦不發達,仍邀請我參加舞蹈演出,我婉言謝絕,不過,我願意給她打下手。我喜歡看她們跳舞,一群正值妙齡的少女翩翩起舞,很婀娜多姿、美麗動人。

一下課,我就幫林嵐把所有的桌子椅子往前拉,騰出空地,讓她們練舞。她們練舞的時候,我坐在講台上,幫她們盯着外面,謹防其他班級的人偷看。

(2)班的文藝演出,曉菲參加了,具體演什麼,我不知道,這是每個班的高度機密,我沒打算做叛徒,曉菲也沒打算做叛徒,所以我們各忙各的。

辛苦大半學期后,眾位美女終於盼來了可以爭奇鬥豔的文藝會演,因為我們班的兩支舞由同一組人跳,化妝換衣服時間挺緊張,所以我負責幫美女們拿外套捧化妝盒,典型的丫鬟角色。

演出順序由抽籤決定,我們班的第一支舞排在很前面,第二支舞位置很好,不過曉菲參演的舞蹈更慘,竟然是第一個出場。

我因為一直追隨着林嵐她們,幫忙拿衣服、拿化妝品,不可能專心坐在台下看演出,曉菲的舞只看了半截子,她們跳得不錯,可服裝很不出彩,燈光映照下,沒有一點色彩感,很明顯,編舞的女孩子會跳舞,卻缺少舞台經驗。

我們班的第一支舞《天女散花》,編舞和服裝都很到位,可有一個女生跳的時候,把花籃掉了,扣分不少。林嵐雖然心中不高興,臉上卻點滴不顯,不住口地安慰那個女孩:「沒有關係,大家都不會怪你,我們都知道你已經儘力。」李莘卻黑著臉瞪了那個女生好幾眼。

我在一旁看着,心裏對林嵐生了幾分敬意。別的班,都是班主任親自出面操持,甚至憑藉自己的人際關係,請專業人士設計舞蹈,可聚寶盆剛大專畢業,新分配到我們城市,沒什麼關係和人脈,一切靠林嵐。幾個小姑娘,從動作到衣着,連頭髮怎麼梳都是林嵐設計,還要調節團隊關係,她其實很不簡單呢!

她們卸裝的時候,我比較無聊,拿着節目單研究。初一(5)班的節目很簡單,一個三人合唱,一個單人獨奏。單人獨奏就要開始表演。看到單人獨奏,我心中微動,顧不上我們班要準備下一個節目,拜託倪卿和別人先幫我頂着,自己跑去台前看。

果然是關荷,她穿着一襲簡單的紫紗裙,行走間,裙裾翻動,有若風吹荷葉。她朝大家鞠躬,坐在椅子上,妝容很淡,卻亭亭玉立若水中蓮。

主持人說:「下面是初一(5)班的參賽節目,二胡獨奏《賽馬》,表演者關荷。」

等舞枱燈光慢慢變暗,光束只集中在她身上時,她開始拉奏,一開始就是激烈的萬馬奔騰,整個大禮堂好像變成了遼闊的草原,任由馬兒馳騁。中間的一段,她用手指撥弦,模仿馬蹄踏地的聲音,顯然技法相當突出,讓評委中特別邀請的市文藝團的女子也很動容,一曲完畢,滿場掌聲雷動,(5)班的男生大聲叫她的名字,關荷淡淡一笑,面朝台下鞠過躬后,就翩然離開。初中部的音樂老師和文藝團的女子都給了她近乎滿分的最高分。

我聽到台側有人打口哨,很是驚訝,教導主任就在下面坐着,誰膽子這麼大?

因為我沒有坐在座位上,是站在枱子一側,所以能清楚看到幕布后的舞台。一個穿着蒙古袍子、戴着蒙古氈帽的俊朗少年,滿臉笑意,拇指和食指放在口中,打口哨替關荷慶賀。竟然是張駿!關荷經過他身邊時,笑着點了下頭,表示謝意。

我只覺得心如浸在數九寒天的冰潭裏,我和張駿早已是陌路,張駿自上初中后,連和同年級的男生都很少來往,更不用說女生了,可他對關荷顯然是與眾不同的。

(8)班的節目是一支蒙古舞,我沒想到張駿也參加了,再一想,又有什麼奇怪的呢?文藝會演本就是俊男美女的遊戲,張駿如今是很多女生評選出的初一年級的級草,早已不是當年我看到的刺蝟頭男孩,他的運動細胞又本就很突出。

想走,可又想看;想留,卻又想走。

猶豫間,(8)班的四個男生、四個女生已經揮舞著長袖上台。在蒙古語的歌聲中,他們載歌載舞。男兒矯健,女子熱情。

我從不知道張駿竟然如此有文藝細胞,他居然是男子中領舞的,和一個滿頭珠翠小辮的漂亮女孩舞姿變換,時而是草原上奔騰的駿馬,時而是藍天上翱翔的雄鷹。

他半蹲下身子,身子前傾,雙腿輪換,模仿著駿馬奔騰的姿態,向前舞動,我看他快要靠近我站着的地方,立即轉身就走,匆匆跳上台階,拉開幕布,去後台找林嵐她們。

林嵐看見我,立即問:「你看到(8)班的蒙古舞了嗎?跳得怎麼樣?」

我淡淡地說:「一般般,還是咱們好,先不說得獎不得獎,這麼熱的天氣穿着個袍子就夠受的。」

林嵐笑:「聽說(8)班編舞的童雲珠是蒙古族的,跳蒙古舞很有一套,如果不是要演出,我真想去看看他們跳得如何。」

倪卿匆匆跑回來,咋咋呼呼地說:「天哪!(8)班跳得太好了!張駿簡直帥斃了!那個童雲珠真不愧是蒙古族的,比電視上都跳得好!」

林嵐盯了倪卿一眼,當作沒聽見,督促各個女孩最後一次檢查妝容。倪卿還什麼都沒反應過來地往林嵐身邊湊,林嵐沒理她。

等到我們班的傣族舞上台,我和倪卿跑到台前去看。(5)班和(8)班的表演都比較激昂,之前兩個班又剛跳過現代舞,觀眾被一路激昂過來,讓我們班的《傣家黎明》佔了幾分天時地利的便宜。

音樂清新溫婉,女子柔麗婀娜,空山鳥語、竹樓小溪讓人精神一煥。

舞枱燈光映照下,女子身上的絲裙異樣的鮮艷美麗,如果不說,絕對不會有人想到是彩旗。等她們快跳完時,我和倪卿又返回後台,拿着衣服等她們下場。

林嵐顧不上換衣服,挽着我的胳膊,和我擠在幕布前等成績,教導主任和初中部的音樂老師給了很高的分數,其他兩個評委也不低,市文藝團的女子給了一個偏差的分數,林嵐跺腳,嘟囔著說:「我媽可真夠狠的!」

我詫異:「那是你媽媽?」難怪林嵐這麼有文藝天賦,原來家學淵源。

「是啊!」

我安慰她:「沒有關係的,別人都給得很高,肯定能拿獎。你媽這樣做,也是為了證明你是靠自己的能力,和她一點關係沒有。」

林嵐笑了笑,總算有幾分高興。

後面到底演什麼,我都無心看,等想起王征時,急着去問,結果人家告訴我,今年王征不能代表班級參加表演,因為綵排時,教導主任不喜歡他的節目,說主題不健康積極向上,被刷掉了。

比賽結果出來,初一年級的一等獎是關荷的二胡獨奏,二等獎是(8)班的蒙古舞和我們班的傣族舞,(2)班的舞蹈沒有得獎,曉菲有些沮喪,不過更多的是替王征鳴不平,大罵教導主任沒有審美眼光。

散場后,走在周圍的同學仍在議論剛結束的文藝會演,女孩子說張駿,男孩子說關荷。我神思恍惚,眼前交替浮現著關荷和張駿,女子風華婉約,男子不羈英俊,我開始覺得我和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遠,他們兩個如越燃越亮的燈,光華越來越懾人,而我不但沒有光華,反倒憊懶不堪、臭名遠播。

看明白了我們的差距,我有一些悲傷,有一些對命運的不甘、惆悵,更多的卻是無可奈何地接受。大概心底早已經明白自己本就是一個不起眼的人,本就是該站在那裏仰望他人光芒的人,即使再羨慕,我也不可能成為他們。

文藝會演結束后不久,初中部學生會的人員變動名單提前下來,沈遠哲接任新一屆學生會主席的職位。

作為(6)班的班長,(6)班在他的管理下,班風是全年級最好的,他的大名早已經人人耳聞,所以,他擔任學生會主席,眾望所歸。

隨着時間流逝,我們這批新生從仰望學長學姐的傳聞,到不知不覺中自己變成了傳聞的主角。

繼曉菲和關荷的「雙葩」之後,我們這屆的「雙王」也被公推而出。白馬王子是沈遠哲,相貌斯文,學習好,人更是好,熱心善良,樂於助人,和老師、同學都相處友善,擁有陽光一般的溫暖笑容,喜歡他的女生眾多,但他沒有任何緋聞,他對所有的女生都一視同仁。他的溫和善良讓向他表白的女生即使被拒絕了,都不會覺得受到了傷害,反而視他為友。

黑馬王子是張駿,長相英俊,學習一般,沉默寡言,沒有集體榮譽感,也不團結同學,從不幫助他人,不過也從不欺負他人,喜歡他的女生多而複雜,有高年級的,有技校的,有小太妹,關於他的謠言很多,但因為他從不和同年級的女生單獨來往,所以沒有和同年級女生的緋聞,也沒有聽說我們年級哪個女生向他表白,倒是聽說高年級的女生常常會對他因愛生恨,四處找人打他,究竟有沒有打着,無人可知。

3大齡留級生

世間最固執的傷口是不流血的傷口,沒有良藥,也無從治癒,即使平復,也如水上月影,看似完整平靜,可每當風吹過,就會皺起細細裂痕,暗暗疼痛。

期末考試結束,眾人的成績沒有太大變動,依舊是我們班陳松清第一,林嵐第二,(2)班葛曉菲第一,(5)班關荷第一,張駿和我在全班第二十幾名晃蕩。

漫長的暑假,我的最愛。我躲在K歌廳的沙發上,邊看書邊吃零食,逍遙得像神仙。小波今非昔比,再不需要等著打贏桌球才能請我喝飲料,現在不管什麼時候去,沙發邊都會擺滿飲料和零食,隨我吃。

我從不和他客氣,偶爾想起經濟問題,也會良心不安地問:「要不要我出點錢?我媽給我漲零花錢了。」

小波笑:「你能吃多少?這點東西我還請得起。」

我嘴裏嚼著果脯,無所顧忌地問:「你媽媽還在縫手套嗎?」

他坦然地回答:「是啊,對她而言,手頭有事情忙碌就能忘記生活中其他不開心的事情。」

烏賊聽到我們的對話,完全不能理解,嚷着說:「可你現在能養活自己,幹嗎還要讓你媽賺那辛苦錢?你媽踩一天縫紉機還不夠唱一次歌。」

小波和我都看着烏賊笑,這人活得多簡單幸福!

一個周末的晚上,我窩在歌廳的房間里看書看累了,準備出去走走。一出去,發現燈光迷離、人聲鼎沸、烏煙瘴氣,連樓梯上都站着人,我納悶,今天晚上的生意怎麼好得反常?

抓住一個送酒的小姐姐:「今天晚上有活動?」

她點頭:「有人過生日。」

我從人群中擠過,想去拿點飲料,突然,在迷離閃爍的燈光中,我看到一個長發烏黑、衣裙潔白的女子坐在張駿身旁,拿着麥克風唱《像霧像雨又像風》。

我對你的心你永遠不明了

我給你的愛卻總是在煎熬

寂寞夜裏我無助地尋找

想要找一個不變的依靠

再給我一次最深情的擁抱

讓我感覺你最熱烈的心跳

我並不在乎你知道不知道

疼愛你的心卻永遠不會老

呵……

你對我像霧像雨又像風

來來去去只留下一場空

你對我像霧像雨又像風

任憑我的心跟着你翻動

呵……

彼時,這首歌正伴隨着秀麗的梁雁翎紅遍大江南北,幾乎是K歌廳的必唱曲目,我早已經聽麻木,可此時此地,我如被雷擊。

身邊的人推來搡去,我被撞得時而向前、時而向後,可我感覺不出任何疼痛,只覺得整個人如被抽離了靈魂,麻木卻悲傷地看着自己。

張駿身邊的人大聲鼓掌,打口哨,笑叫:「聽到沒有?要你給她一個最熱烈的擁抱!」

張駿喝着酒笑,身子卻沒有動。

張駿的哥們兒起鬨:「張駿,你這樣子可真沒意思,人家女孩子都主動了!」

不知道是不是女孩子的小姐妹率先地喊:「張駿,親她!」所有人都有節奏地邊鼓掌,邊跟着喊起來:「親她!親她!親她!親她……」叫聲越來越大,掌聲越來越響,似乎整個歌廳的溫度都升高了,而我的靈魂看見自己擠在人群中,臉色煞白,獃獃地盯着張駿,雙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

張駿禁不住大家的叫喊,終於放下了酒杯,握著女孩子的手,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

大家不滿意地「噓」他,噓聲越來越大,大有把屋頂噓穿的趨勢。

女孩子突然半鈎住張駿的脖子,斜睨著前方,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好像示威,不過總算替張駿解了圍。

大家又是打口哨,又是鬨笑,一邊笑叫着往前擁,我的個子不夠高,被人潮擠得身不由己地向前,不知道被誰的胳膊撞了一下,眼鏡就被擠掉了,我趕緊慌亂地去撿,嘴裏還叫着:「不要踩我的眼鏡。」

可人實在太多,大家又都身不由己地往前擁。我不但沒有撿到眼鏡,反而差點被人群踩傷,眼鏡被踢到了一個人的腳邊,我正要去撿,卻被一隻高跟鞋踏到,碎了一地,高跟鞋的主人驚叫一聲:「哎呀,這是什麼?」大家聞聲紛紛將視線放低,看見了狼狽地趴在地上的我。

原來不知不覺中,我竟然追着眼鏡到了張駿他們坐的沙發旁。剛才一直盯着張駿看,沒發現小波也在座。他把我從地上揪了起來,強忍着,才沒有破口大罵:「你知不知道剛才多危險?這麼多人,音樂聲又大,一旦你被踩倒,沒有人會注意到你。」

我委屈地說:「我要撿眼鏡。」

張駿的女朋友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小妹妹,我沒看到,回頭我重新給你買一副。」

小六叫:「小波,你的馬子?」受香港黑片的影響,流行把女朋友叫馬子,我卻頂討厭這個叫法。

小波忙說:「不是,普通朋友。」

「讓她過來,大家一起喝幾杯,交個朋友。」

小波賠笑說:「她還小,不會喝酒。」

小六笑着不說話,他身旁自然有人替他說:「小波現在做老闆了,脾氣比以前可大了不少,六哥都請不動。」

怕小波為難,我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沒事,主動坐在了小波身邊。

小六遞給我一小杯紅酒:「哪個學校?」

「一中。」

「好學校,和我弟弟張駿一個學校,是吧?張駿?」

張駿只冷漠地點了點頭。

我正要先干為敬,小波從我手裏拿過了酒杯:「六哥,她真不會喝酒,禮數由她行,酒我來喝。」

六哥不笑了,盯着小波,小波沒有退縮,迎着他的視線。周圍的人全都不自禁地屏住呼吸,好一會兒后,六哥笑着點點頭:「好!既然你這麼說,我也不能勉強,你想代喝就代喝吧!」

小波立即一飲而盡:「謝六哥。」

六哥旁邊的男子把一瓶未開封的白酒擺在小波面前:「不是那一杯,是這一瓶。」

我氣得身子都在抖,但是我知道,這就是這個圈子的規矩,你要替人出頭,就要接受對方的規則,若沒那個本事,趁早夾起尾巴做人。

小波拿起酒瓶,連開酒器都沒用,直接用牙咬開瓶蓋,將瓶蓋一口吐出去,對着酒瓶子仰脖就灌。

「咕咚」「咕咚」聲中,整整一斤的白酒全部喝完,小波把空酒瓶放在桌上,笑着說:「謝六哥。」

六哥不理小波,笑眯眯地問別人:「咦,你們怎麼都不唱了?唱歌呀!」

他身旁的女子立即拿起歌本,點歌,點了一首《萍聚》,六哥摟着她合唱起來。

小波向六哥告退,六哥像揮蒼蠅一樣,不耐煩地揮揮手,我趕緊陪着小波去洗手間,他用手捅自己的喉嚨眼,逼自己開始吐,我很抱歉很內疚,卻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只能一直輕拍着他的背。

他吐完后,漱完口,擦了把臉,笑着說:「沒事,比這再多的酒也喝過。」

我輕聲問:「為什麼要代我擋酒?那一小杯紅酒,喝下去也沒關係,過年的時候,我爸媽也會讓我喝點紅酒的。」

他微笑着解釋:「這個圈子裏,男人們想要灌醉女孩都是從無關緊要的第一杯開始,如果有了第一杯,就沒有辦法拒絕第二杯,他們總有各種各樣的方法給你敬酒。要拒絕,就要從第一杯開始。我剛才只喝了一瓶,卻替你擋掉了以後所有的酒,今天在場的人都已明白,任何情況下,你都不會喝酒,絕不會有人再讓你喝酒。」

我這才真正明白了小六背後的惡意,小波的語氣漸漸嚴肅起來:「琦琦,對女孩子而言,第一是毒品,不管是不是所謂的軟毒品,不管別人說得再好聽,其實沒有毒,其實不會上癮,都不能沾;第二是酒,一滴都不能喝。」

「我知道了,可以在家裏陪父母喝,不可以和這些人喝。」

小波拍拍我的腦袋,像拍小狗。

小波吐完之後,雖然身體不舒服,可還要繼續做生意,我去找烏賊,讓他督促小波抽空吃點東西,烏賊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我想了想,猜測他是因為小波幫我擋酒不高興,不過,誰在乎他高興不高興?我說完該說的話,轉身就走人。

拿着書,從擁擠的人群中往外擠,和上一次完全不一樣,所有人看到我,竟然主動讓了一條路,大廳里,又響起了《像霧像雨又像風》的歌聲。

呵……呵……

你對我像霧像雨又像風

來來去去只留下一場空

你對我像霧像雨又像風

任憑我的心跟着你翻動

我快速地衝出了歌廳,站在車來人往的街頭,有很迷茫的悲傷感,突然,我開始跑步,沿着街道一直跑,二十多分鐘后,我氣喘吁吁地到了河邊。

我站在河邊,聽着河水嘩啦啦地流着,月光灑在起伏的水面上,跳躍着銀光。

我站了很久,腦子裏似乎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想。直到一個騎着自行車的人從橋上經過時,我才驚覺,該回家了,否則就是採取寬鬆教育的爸爸媽媽也要怒了。

一路跑回家,已經十一點,媽媽的臉色很難看,我沒等她問,主動道歉:「我和曉菲在同學家裏看《機器貓》看晚了,沒注意時間。」真慶幸那個年代,沒有幾家安裝電話。

媽媽和爸爸的臉色緩和下來:「趕緊去睡覺吧,下次注意時間。」

我點點頭,立即去刷牙洗臉。

之後,我在歌廳經常看到張駿和那個女子在一起,人人都說她是張駿的女朋友,隱約間,我知道她已經參加工作,是幼兒園的老師,可更多的,我一點都不想知道,甚至她的名字,我都拒絕聽,即使聽到了,也拒絕記住,似乎,只要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就可以當她不存在。

我本來快活似神仙的暑假浮出陰影,我第一次知道,凝望着一個人的時候,胸口竟會脹痛,聽到一首歌的時候,會想落淚,其實,我從來沒對張駿抱有任何希望,可是也許我心底有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幻念,所以當親眼看到時會異常傷心。甚至我會很惡毒地想,為什麼這個女的不像關荷一樣,瞧不上張駿呢?最好她能甩掉張駿。

那個女的非常喜歡唱《像霧像雨又像風》,每到K歌廳,必唱這首歌。

每次聽到這首歌,我就幹什麼的心情都沒了,《像霧像雨又像風》被我列為最討厭的歌曲,我幼稚地把K歌廳里有這首歌的帶子都藏起來,別的客人不能唱,也就算了,可那個女孩很固執,非要唱這首歌。小波焦頭爛額地四處尋找,還要一遍遍對女孩子說「對不起」,我看不過去,只能從沙發底下翻出帶子,裝作剛找到,若無其事地拿給他們。

女孩子欣喜地接過帶子,連聲說「謝謝」,友善地邀請我和他們一塊兒玩,我冷冰冰、極其不給她面子地說:「我不喜歡唱歌。」

女孩尷尬地笑:「我看你整天在歌廳玩,竟然不喜歡唱歌?」

小波趕在我狗嘴裏再吐刺語前,把我推出包廂。張駿自始至終冷漠地坐在沙發上,一種看別人故事的置身事外。

包廂的門被關上,我酸溜溜地想,難道關上門之後,你仍是這副表情嗎?

幫他們送飲料的小姐姐問我和小波:「那個張駿真和琦琦同年級?」

我不理她,小波和善地回答:「是一個年級。」

小姐姐無比驚訝地說:「他看着可真不像孩子,比大人還大人。」

我立即說:「他雖然和我同年級,但是他留過級,比我大兩歲,是個大齡留級生。」

小波大概從沒見過我如此刻薄,瞅了我一眼,微笑着對小姐姐說:「人的年齡在心上,不在臉上。你今年十五歲,和你一樣大的很多人才剛上初二,還坐在教室里打打鬧鬧,你卻已經在外面打工賺錢,不但養自己,還要寄錢給家裏供哥哥讀書,他們如果看到你,也一定不能相信你和他們是同齡人。」

小姐姐端著盤子離去時說:「各人的命不同,他們是城裏的娃,我是農村娃,沒得比。」

每年暑假,都有兩個成績,抓撓人心,一個是中考成績,另一個是高考成績。

中考成績出來后,一中會在校門口張榜公佈成績。一中很逗,右邊貼自己初中部學生的成績,左邊貼被高中部錄取的學生的名字,所以校門前擁擠著無數焦急的家長和考生,有一中的,更有其他中學的考生和家長。

因為今年有王征參加考試,所以曉菲無比關注,大清早就拖着我去看一中放榜。我和曉菲兩個雖然相比同齡人而言,個子都算高的,可和大人們站在一起,畢竟還是矮,所以,典型地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等人家都看得差不多時,我們才終於擠到前面,看清楚榜單。

曉菲從第一個開始看,我沒吭聲,悄悄地從最後一個開始看,王征的成績早有耳聞,從第一個開始看,是浪費時間和精力,不過,這話自然不能對曉菲說。

很快,我就看到王征的名字,根據名字后的成績,很顯然,他不僅和重點高中無緣,就是普通高中也別想了,應該只能去報考技校。

曉菲仍然專註地一個個往下看,我待着也是待着,於是陪着她一塊兒從前面看,看過四五十個名字后,發現一個熟悉的名字,陳勁。我盯着發了幾秒鐘呆,這個名字竟然就這麼平淡無奇地夾在一堆名字中。

一中的考生將近四百名,等一個個看到後面,我已經眼睛都看花了,終於,曉菲看到王征的名字。

她默默地站着,看了一遍又一遍,似乎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我向來不擅長安慰人,只能沉默地站着。

忽然之間,她就開始大哭,哭得驚天動地、聲嘶力竭。

天哪!落榜的學生都沒有哭,她卻哭得好像是她落榜了。校門口的家長和學生都看向我們,曉菲哭得淚雨滂沱,壓根兒不管別人如何,我面上鎮靜,心裏只恨不得用衣服把臉包起來。

有的家長本來就因為孩子沒考上在生悶氣,看到曉菲哭得這麼傷心,指著孩子就罵:「你看你,沒考上一點反應都沒有,人家沒考上至少還知道哭,知道後悔以前沒好好學習。」

他的孩子鬱悶,我更鬱悶!

我不會勸人,只能沉默地看着曉菲哭,曉菲真像水做的人兒,哭了足足半個小時,眼淚仍然不見一點少。我看得心疼起來,悶着聲音說:「別哭了!」

曉菲一邊掉眼淚,一邊凄惶地問:「怎麼辦呀?他沒考上高中,我將來要上大學的,我們不是不能在一起了?」

「你不嫌棄他,不就行了!」

「那他嫌棄我呢?」

我真的很懷疑曉菲的腦袋構造和人類不一樣,無奈地說:「他怎麼可能嫌棄你呢?你將來是大學生哎!」

曉菲將信將疑,眼淚終是慢慢收了,我本來想請她去吃雪糕、吃涼皮,好好替她補一下剛才損失的元氣,沒想到這傢伙眼中只有色、沒有友:「琦琦,我不能陪你玩了,我想去找王征,他現在肯定很傷心,我想去看看他。」

王征又不是考試失手,而是成績一貫很差,他對自己的結果,應該早有預料,要傷心早傷心了,何須等到今日傷心?不過,對着曉菲只能說:「好啊,那你就去找他吧!」

曉菲騎着她的自行車風風火火地走了,我閑着沒事,索性走到左邊的紅榜,去看看都有誰考上一中的高中部。一中一共錄取了四百人,陳勁的名字夾在兩百到三百之間,實在不容易找。旁邊有兩個和我一樣看熱鬧的女子,低聲議論:「這個陳勁是不是就是咱們副台長的兒子?」

「就是吧!」

「不是聽說她兒子特聰明嗎?」

「以前好像是,副台還曾和省作協聯繫,想把兒子編纂入什麼新中華百名優秀少年,後來孩子自己不爭氣,她心再高也只能作罷。」

我盯着陳勁的名字,想着傷仲永,不知道他媽媽有沒有後悔讓他跳級,可陳勁……想着他的樣子,又總覺得他不像仲永,仲永只是個書獃子,遠沒陳勁狡詐姦猾。

4演講比賽

有人羨星星之麗,伸手摘星,努力多時,卻不可得。

人嘲笑:自不量力。

他答曰:伸手摘星,雖未得星,卻心納美景、手不染污。

晃晃悠悠、凄凄涼涼的暑假結束,新的學年開始,我們從一樓搬進二樓,開始做初二的學生。

剛開學,曾紅老師就通知我要參加這個學期市裏組織的中學生演講比賽,讓我準備演講稿,題材不限,只要主題健康積極向上。她說主題要健康積極向上的時候,忍不住地笑,我也笑。很奇怪,自從小學的趙老師之後,我對老師如對惡鬼,避之唯恐不及,可和曾紅老師有一種奇怪的投緣。

我說:「為什麼是我?得不了獎怎麼辦?」

她不耐煩:「你怎麼老是這麼多問號?讓你做你就做。」

「我覺得我不行,其實上次我在台上腿肚子都在發抖,就是傻笑都笑不出來。」

曾老師彈了彈煙灰,笑着說:「你連乒乓球枱都站了,我看你笑得挺好,還怕去站大講堂的枱子?」

我一想也是,如今我一長城城牆拐彎的厚臉皮,還有什麼好怕的?

稿子寫完,曾老師改過後,讓我再寫,我寫完,她再改,兩個人磨在一起,連改了五遍稿子后,才定下演講稿。同時,她開始手把手訓練我演講,剛開始,只語文早讀課上,讓我站在自己座位上朗讀課文,等我適應后,她讓我站到講台上背誦詩詞,內容不限,只要是古代詩詞就好。

這個實在很容易,拜神童陳勁所賜,從《詩經》到唐詩宋詞元曲,我還都有涉獵。可沒想到,第一天就被曾紅訓斥:「你知不知道中國的詩被稱作詩歌?背誦成這樣,真是羞辱了『詩歌』二字。」

我板着臉走下講台,腦子裏思索著如何才能理解詩被叫做詩歌。

放學回家后,打開收音機,找到文藝台,細心收聽詩歌朗誦。從詩歌朗誦到評書、彈詞、散文鑒賞,每天中午的午休時間我都守在收音機前度過,每天下午的課間活動,我會找一個僻靜角落,一個人對着樹林或者白雲練習。

曾老師不理會我做什麼,只每天依舊叫我上台背誦詩歌,時而會罵我兩句,時而一聲不吭,反正我背誦完,她就讓我下去。時間長了,不管講台下的同學怎麼看我,我都有一種視他人如無物的感覺。

李哥的歌舞廳籌備好,準備開張,但是名字還沒起好,什麼「麗麗歌舞廳」「夜玫瑰歌舞廳」「銀河歌舞廳」,李哥都嫌俗,對小波說:「你幫我想個名字。」小波笑着起了幾個,李哥還沒發表意見,他自己先否定了,他把手邊的紙揉成團,砸向窩在沙發上的我,說:「琦琦,幫着想個名字。」

我正滿腦袋的詩詞,隨口說:「在水一方。」

李哥不樂意:「幹嗎要在水的一方?我恨不得把路鋪到客人的門口,要他們天天來。」

小波笑着說:「人天天要去的地方是家,可正因為這家要天天去,所以另一個世界才有吸引力。在水一方,想看卻看不清,想得又得不到。」

李哥笑罵:「行了,聽得我腦袋都疼了,正好算命的說我五行缺水,水又能生財,就討個吉兆,用這個名了。」

李哥說完正事,又看着小波說:「小六對你不太滿意,你稍微注意點。」

小波說:「對不起。」

我開始凝神傾聽,李哥看我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笑着說:「你看看你,還怕我把小波吃了不成?把人當箭靶子盯?」

小波擋在我和李哥之間,抱歉地說:「李哥……」

李哥揮手:「小波,你的心思不要那麼細,她算是我看着長大的,我還能和她一般計較?而且我覺得這丫頭八字好像和我們很配,你沒看我們的生意越做越順嗎?」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小波也笑,李哥帶着幾分不好意思說:「你們可別笑,有些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幾句笑語,三人的嫌隙盡去,小波笑坐到沙發上,李哥看着我們說:「我不是怕小六,老子在外面混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在哪裏擤鼻涕,只不過,我們現在是做生意,不是混黑社會,和小六走的不是一條路,他們喜歡逞勇鬥狠,我們講的是和氣生財。」

小波立即說:「我明白了。」

李哥又說:「小波,我們結拜的時候,我就和你講過我的想法。年輕時,哪個男人沒幾分血性?誰他媽的不想做老大?可我的老大呢?我那些想做老大的哥們兒呢?他媽的不是殘了,就是廢了,反倒當年蔫不拉嘰的人平平安安地討了老婆、生了孩子。如今跟着我的志剛,當年也是響噹噹的一號人物,可在他跟我之前,你們知道他在做什麼嗎?」

小波和我都不吭聲。小波是知道的,卻不願破壞李哥的談話興緻,我是真不知道,只隱約記得李哥身邊有個跛子叫志剛。

李哥抽了口煙說:「在蹬三輪車!我如今壓着你們,是為你們好!當孫子沒什麼大不了,只要有錢賺,再說,我也不會讓你們當一輩子孫子。」

小波說:「我以後不會再惹小六不高興了。」

李哥點點頭,問:「你是想繼續留在歌廳幫忙呢?還是去舞廳?」

小波說:「歌廳。」

李哥笑着說:「那好,畢竟上高二了,你又想上大學,好好讀書,爭取做我們中間的第一個大學生,只要考上,學費我來付。」

小波低聲說:「謝謝李哥。」

李哥站起來,向外走,經過沙發旁的時候,猛地伸手,把我的眼鏡抽掉,我尖叫着追出去,他高舉着眼鏡逗我:「你的脾氣倒是跟着個子一塊兒長了,幾年前還奶聲奶氣地叫我『李哥哥』,如果沒有我,你小丫頭早鬧出人命了,現在竟然敢瞪我。」

我跳着去夠,卻怎麼都夠不著,李哥說:「叫我聲大哥,我就饒了你。」

大廳里的人都看着我們笑,烏賊也跟着起鬨:「四眼熊貓叫大哥。」

小波抱着雙臂,倚在門口笑。

我繞着李哥左跳、右跳,卻總是無法拿到自己的眼鏡,雖然我邊笑邊跳,可就是不肯叫他大哥,他也就是不肯給我,我有些急了,揪着他的西服,想強奪。

烏賊大叫:「四眼熊貓又要發潑了,李哥,你可別光提防她的手,她的嘴比手毒。」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疤!烏賊這貨卻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氣得顧不上搶眼鏡,順手拿起樓道里做裝飾用的一盤子塑料蘋果,砸烏賊。我居高臨下,砸得他全無還手之力。

李哥和小波都趴在樓梯上看,邊看邊說風涼話,烏賊氣得破口大罵,邊罵邊逃。

我們幾個,以前常在一塊兒笑鬧,打撲克講笑話,可隨着李哥生意越做越大,大家都行色匆匆,即使見面,也總是有正事談,很久沒有這麼放開鬧了,所以,我們又笑又叫,半瘋半癲,一半為着開心,一半只是貪戀這單純快樂的時光。

烏賊抱着腦袋左跳右躲,沒想到幾個人正好進來,我的蘋果滴溜溜地飛向他們,眼看着要砸到走在最前面的一個人,他們中的一個人橫地里跑出來,跳起,接住了蘋果。

雖然模糊,但我近視度數還不深,他的身影又很熟悉,立即認出接蘋果的是張駿,也想到了剛才砸的是誰,不禁呆住。

李哥一巴掌拍到我背上,用的是空掌,就是五指合攏,掌心儘力后縮,落下去時,因為有空氣在掌中,所以啪的一聲大響,聽着重,實際不疼。

「闖禍了吧?還不給六哥道歉,再多謝小駿哥。」

李哥嘴裏說着,人已經走下樓,熱情地給六哥遞煙敬酒,拉着他坐。

小波把我拉進房間,把眼鏡架回我的鼻樑上,叮嚀:「待在屋裏別出去,想回家了,如果他們還沒走,就從陽台上翻下去。」

他要走,我拽住他胳膊,說:「你別出去,小六肯定又要叫人灌你酒。」

他笑:「沒事的,我酒量好。」

我只得放開他,在屋子裏坐了會兒,想看書卻看不進去,決定離開,從陽台上往下翻,手鈎在欄桿底下,身子懸空,晃來晃去,琢磨著是豁出去直接跳下去,還是努力抓住牆邊的排水管滑下去。

旁邊的街上有人不停地按自行車鈴,我扭頭看,竟是神童陳勁,他騎在自行車上,一腳踮在地上,一腳仍在腳踏板上,瞪大眼睛看着我。我一失神,手上的力氣沒了,摔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差點把屁股摔成八瓣,疼得齜牙咧嘴,頻頻吸氣。

陳勁樂得大笑,險些連着自行車一塊兒栽倒。我冷冷看了他一眼,裝作不認識,站起來就走。

他推著自行車來追我:「羅琦琦,你還記得我嗎?」

我裝糊塗,迷茫地看他,他泄氣:「我是陳勁,小學和你坐過同桌。」

我仍然不理他,他不甘心,似乎有點不相信他竟然會被人忘掉,想要提醒我,可難免一不小心淪落成自我吹噓,那更是他不屑為之的,所以他只能悶悶地推著自行車,不說話,卻又不離去。

我突然問他:「為什麼?」

他反問:「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你不是陳勁了?」

他會過意來,嘴邊慢慢地沁出笑意:「做陳勁太沒勁,我爸允許我偷幾年懶,要不然,誰知道我媽還會有什麼花招?保不準讓我去當少年大學生,製造轟動新聞,她倒是風光了,我卻要和一堆老頭老太做同學,別說籃球足球,就連打乒乓球的朋友恐怕都沒有了。」

我明白了:「那你又要是陳勁了。」

他嘆氣:「是啊,上高中了,要努力考大學,再不好好表現,我爸都要不滿了。」

我微笑:「那祝你旗開得勝!」

他也笑:「你呢?你打算什麼時候全力以赴?」

我問:「什麼意思?」

他笑着說:「我聽說你在小學生數學競賽中拿獎了,班裏的同學應該都挺驚訝,我可一點沒覺得奇怪,我和你坐同桌的時候,就發現你其實很聰明。」

我不以為然地說:「我和你不是一路人,再見!神童!」說完,就飛快地跑開了。

期中考試成績下來,陳勁從入學時的年級兩百多名,一躍而成年級第一名,創造了一中建校以來成績提升最大的奇迹,所有老師目瞪口呆,高中老師忙着向初中老師打聽,他是否本來成績很好,只是中考失誤,初中老師當然搖頭否認,他的成績提升太匪夷所思,以至於初中部和高中部本來消息不相往來,可我們竟然也聽說了他的大名,再加上他比同級人小了四歲,一個瞬間,神童的封號就又回到他身上,就連我們班的李莘、林嵐她們都會談起高中部的這個神人。

曉菲卻很是不以為然,生怕我因為神童的光環,又動了心思,一再警告我,不要喜歡陳勁。她教訓我的口頭禪是「你是找男朋友,不是找圖書館」。

我聽得哈哈大笑,曉菲永遠都有一套自己的歪理。也許因為她從小到大都是第一,擁有得理所當然,所以一點不稀罕。

期中考試后,我在曾紅的督促下,繼續準備我的演講比賽,揣摩了電台上無數名家的朗誦演講后,我漸漸開始有自己的心得。

一日,我選擇了劉希夷的《代悲白頭吟》。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

洛陽女兒惜顏色,行逢落花長嘆息。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

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

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祿池台開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

一朝卧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

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髮亂如絲。

但看古來歌舞地,唯有黃昏鳥雀悲。

雖在朗誦前就多有揣摩,知道這是首感嘆時光無情的悲詩,但真正朗誦時,不知為何,誦到「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處,忽就有了悲切感。

今日,我們都坐在一個教室里,明日,我們會在哪裏?我在哪裏?曉菲在哪裏?張駿在哪裏?小波又在哪裏?

古人也提出了我今日的問題,所以質問「宛轉蛾眉能幾時」,給的答案卻是「伊昔紅顏美少年,須臾鶴髮亂如絲」。

我們這麼急不可耐地想擺脫老師家長的束縛長大,可長大后,我們是否才明白今日的時光有多麼寶貴?

我朗誦完,曾紅用力鼓掌,同學們都傻傻地看着我們,他們並不明白我剛才短短一瞬想過的東西,但曾紅應該明白了。

曾紅讓我下去,告訴我,可以不用再朗誦古詩了,從明天開始,課間活動去辦公室找她。

她帶我去大講堂,讓我站到大講堂的枱子上,居高臨下地看底下空蕩蕩的坐椅。

「從今天開始,我們正式練習演講,演講不同於詩歌朗誦,它還要依靠肢體語言打動聽者,我們要學會善用自己的眼神、微笑、手勢去激發聽者的感情。」

我在曾紅的指導下,開始枯燥地一遍遍練習演講,她糾正我的每一個小動作,讓我學會什麼叫落落大方、什麼叫慷慨激昂、什麼叫哀而不傷,她甚至請來高中部的舞蹈隊老師,訓練我如何從台下走到麥克風前,又如何在演講完后,優雅得體地鞠躬離去。

我跟着舞蹈老師學優雅,在台上走來走去,曾紅抽著煙,叉著腰,在底下扮粗俗。

舞蹈老師和她是高中同學,大學又畢業於同一所師範大學,感情深厚,常一邊教我,一邊罵她:「曾紅,你再這個樣子,真嫁不出去了。」

曾紅吐著煙圈不理她,然後冷不丁地指着我罵:「羅琦琦,你怎麼蠢笨如豬?剛教你的,你就又忘記了!笑!笑!你就是心裏再不樂意,你臉上得給我笑!」

拜聚寶盆所賜,我在老師中頗有些小名氣,舞蹈老師留意我的神色,卻看我全不在意,她反倒有些詫異,覺得我和傳聞中的桀驁不馴、目無尊長完全不是一個人,休息的時候和曾紅說:「這小姑娘是有點意思,難怪你這條懶蟲肯費心。」

我如今又不是三歲小兒,早知道罵和罵之間,好話和好話之間有千奇百怪的差異,有人可以將惡意藏在誇讚下,也有人會將苦心掩在罵聲中。對你好的不見得是真好,對你壞的也不見得是真壞。

整個年級並不是我一個人參加演講比賽,別的語文老師都是挑班級最好的人,讓他練習幾遍,糾正一下錯誤也就完事了,曾紅卻偏偏挑中我這麼個差人,又偏偏不辭辛苦地麻煩自己、麻煩別人來訓練我,她就是再罵我一百句豬頭,我也照樣聽得進去。

全市五所重點初中,齊聚一中的大講堂,分年級進行演講比賽,電視台還來錄像,在本市新聞中播出片段。

我總算未辜負曾紅的訓練,奪得了二等獎,舞蹈老師有些遺憾,她說第一名勝在小姑娘聲音甜美、形象陽光,很青春朝氣,其實我的颱風更老成。但我和曾紅已經對成績很滿意,對我而言,在台上表現得從容不迫,將所學到的全部發揮出來,我已經成功。而曾紅親手把一個在台上講話打哆嗦,眼睛都不敢抬的人培養得笑容大方、言談有致,她已經看到自己的成功。

我發現我和曾老師有點像,我們倆屬於過程中願意拼盡全力的人,但是結果一旦出來,只要基本達到要求,我們就會滿意,我們都不是鑽牛角尖,非拿第一不可的人。

我去台上領獎時,眼角突然掃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張駿正往外走。我有剎那的失神。禮堂只能容納兩千人,學校並未要求所有的學生參加,來的學生多是老師眼中的好學生,樂於參加班級活動、關心集體榮譽。差生早藉著這個不上課的機會,當成是學校放假,去外面逍遙了。張駿雖然成績不算差,可我不相信張駿會為了老師和同學怎麼想,來聽這冗長無聊的演講。

他為什麼會來呢?

思緒剛打開,卻又立即對自己喊停,他為什麼會來,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自從演講比賽得獎后,以後不管大大小小的詩歌朗誦賽、演講比賽,老師們都會讓我去,我也來者不拒,從學校到市裏,所有的活動都參加。一方面是為了得獎,一方面也是為了多多練習,提高技藝。

因為演講比賽,老師們認為我口齒伶俐,辯論賽也讓我參加。

其實,當克服了羞怯和緊張后,演講比賽並不刺激,辯論賽卻很刺激,對知識面和反應速度的要求更高,真正合了我的心意。我喜歡尋找對方言語中的邏輯漏洞,或者用設計過的語言誘導對方掉入我佈置的陷阱,方式多樣,變化無常,只要能釘死對方。

我十分享受對方被我詰問住的那一刻。

我在辯論賽中也開始頻頻得獎,甚至和高年級的師兄、師姐們代表一中組隊前往省里參加比賽。

隨着我的「拋頭露面」,我在老師、家長、同學中也算有了一點薄名,連爸爸的同事都聽聞了我的「能言善道」。

我表面上裝得滿不在乎,心裏卻為自己的「成就」暗暗得意。每一次去領獎時,只要想到坐在台下看我的同學里有關荷和張駿,我就覺得格外激動,似乎我打敗的不是對手,而是關荷;似乎我的勝利不是為了班級學校,而是為了張駿。

我暗自得意於自己的進步,卻忘記了,當我在往前走的時候,關荷也沒有原地踏步。

關荷寫給校報的一篇文章被(5)班的語文老師投給《少年文藝》。《少年文藝》不僅採用了,還放在那一期的重點位置發表,初二的幾個語文老師都在語文課上提起這篇文章,曾紅讓我給全班朗誦,一起賞析關荷的出色文筆。

也許現在已經很少有人訂閱《少年文藝》了,但是,在90年代,幾乎所有學校的閱覽室都會訂這本雜誌,在當年報紙雜誌還不多的情況下,它在中國的發行範圍之廣、影響力之大勝過如今的任何一本青春類雜誌。相較而言,我那個演講二等獎,在市電視台三秒鐘的新聞實在不值一提。

看到關荷的文字變成了鉛字,印刷在精美的書頁上。我說不清楚自己心裏是什麼感受,反正除了甜,酸、苦、辣都有了,邊讀還得邊微笑,要不真是辜負了聚寶盆和曾紅一魔鬼、一天使的訓練,而我如今微笑的功夫也真練得出神入化,至少連我的師傅曾紅都看不出來我的微笑是假的。

我以為自己已經在用力跑了,沒想到關荷跑得更快。我剛以為自己有一點點追近關荷時,她又把我遠遠甩到了後面,我心裏的那點小驕傲還沒來得及膨脹就被擊打得粉碎。

想着(8)班的語文老師肯定也會在課堂上誇讚關荷的才華,說不定也叫了一個同學朗讀她的文章,讓全班集體欣賞,我忍不住地想張駿會是什麼感覺,估計滋味也十分複雜,但肯定不會像我一樣滿肚子苦澀的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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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時光:新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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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似曾風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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