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2.二六一章

262.二六一章

此為防盜章她已百日不見天光,大牢裏頭暗無天日,充斥着腐朽的屍味。每日都有人被帶走。那些她曾熟悉的,親近的人,一個接一個被處死。

一朝江山易主,青史成書。

身上的囚袍略顯寬大,凜冽的風自袖口灌進來,冷到鑽心刺骨,也就麻木了。

蘇晉抬眼望向宮樓深處,那是朱南羨被囚禁的地方。昔日繁極一時的明華宮如今傾頹不堪,好似一個韶光颯颯的帝王轉瞬便到了朽暮之年。

明華宮走水——看來三日前的傳言是真的。

內侍推開紫極殿門,扯長的音線唱道:「罪臣蘇晉帶到——」

殿上的人驀然回過身來,一身玄衣冠冕,襯出他眉眼間凌厲,森冷的殺伐之氣。

這才是真正的柳朝明。蘇晉覺得好笑,嘆自己初見他時,還在想世間有此君子如玉,亘古未見。

如今又當怎麼稱呼他呢?首輔大人?攝政王?不,他扶持了一個痴人做皇帝,如今,他才是這天下真正的君王。

殿上的龍涎香沾了雪意,凝成霧氣,叫柳朝明看不清殿下跪着的人。

「過來些。」沉默片刻,他吩咐道。

蘇晉沒有動。兩名侍衛上前,將她拖行數步,地上劃出兩道驚心的血痕。

隔得近了,蘇晉便抬起頭,啞聲問道:「明華宮的火,是你放的?」

他沒有作聲,蘇晉又道:「你要燒死他。」

柳朝明這才看見她唇畔悲切的笑意。曾幾何時,那個才名驚絕天下的蘇尚書從來榮辱不驚,寡情薄義,竟也會為一人悲徹至絕望么。

柳朝明心頭微震,卻咂不出其中滋味。良久,他才道:「你作亂犯上,勾結前朝亂黨,且身為女子,卻假作男子入仕,欺君罔上,罪大惡極,即日流放寧州,永生不得返。」

蘇晉又笑了笑:「不賜我死么?」

這一生荒腔走板行到末路,不如隨逝者而去。

囚車等在午門之外,她戴上鐐銬,每走一步,鋃鐺之聲驚響天地。

柳朝明看着蘇晉單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見她的樣子,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風雨連天,她隔着雨帘子朝他打揖,雖是一身素衣落拓,一雙明眸卻如春陽秀麗。

那時柳朝明便覺得她與自己像,一樣的清明自持,一樣的洞若觀火。

他只恨不能將她扼死在仕途伊始,只因幾分探究幾分動容,任由她長成參天大樹,任她與自己分道而馳。

如今她既斷了生念,是再也不能夠原諒他了。

「蘇晉。」柳朝明道,「明華宮的火,是先皇自己放的。」

蘇晉背影一滯。

柳朝明淡淡道:「他還是這麼蠢,兩年前,他拼了命搶來這個皇帝,以為能救你,而今他一把火燒了自己,拱手讓出這個江山,以為能換你的命。」

蘇晉沒有回頭,良久,她啞聲問:「為什麼,要告訴我?」

「你不是問,為何不賜你死么?」柳朝明道,「如朱南羨所願。」

囚車碾過雪道,很快便沒了蹤跡。

天地又落起雪,雪粒子落了柳朝明滿肩,融入氅衣,可他長久立於雪中,彷彿感覺不到寒冷。

一名年邁的內侍為柳朝明撐起傘,嘆了一聲:「大人這又是何必?」他見慣宮中生死人情,曉得這漩渦中人,不可心軟半分,因為退一步便萬劫不復。

「尚書大人本已了卻生念,大人那般告訴她,怕是要令她置之死地而後生了。蘇大人在朝野勢力盤根錯節,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當今聖上又是假作痴傻,若有朝一日,她得以返京,與大人之間,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他們相識五載,連殿上的帝王亦如走馬燈一般換了三輪,生死又何妨呢。

「若她還能回來。」柳朝明笑了笑,「我認了。」

春闈至今,仕子聚眾鬧事共十五起。也曾有狀子遞到大理寺、都察院,狀告春闈主考裘閣老徇私舞弊。

科場案非同小可,柳朝明與張石山商議后,只簡略奏明聖上,決定等傳臚之後徹查。

當務之急,是傳臚當日的安危。大典過後,狀元遊街,一甲三人自承天門出,途經夫子廟,至朱雀巷,一路當嚴防死守,萬不能出岔子。

楊知畏道:「明日我在宮中,府衙一切事宜當聽孫府丞差遣,依柳大人張大人的意思,凡有鬧事,一併抓回衙門。」

孫印德掐死楊知畏的心都有了,狀元遊街,眾百姓爭相競看,當真有人鬧事,混在百姓裏頭,哪能那麼好抓?

他堂堂府尹避難都避到宮裏頭去了,還將這苦差事甩給他?想得美。

孫印德撩袍往地上一跪,道:「遊街治安是由五城兵馬司負責,當真有人鬧事,那下官豈不要跟指揮使大人要人?下官區區一府丞,指揮使如何肯將人交給下官?」

楊知畏道:「這你不必憂心,我會將府尹掛印留與你。」

孫印德又道:「若下官帶衙差去巡查治安,京師衙門又由何人坐鎮調度?」

楊知畏見他推脫再三,不悅道:「自當由劉推官頂上,署內事宜繁多,但也不是離了誰就不行。」

劉義褚聽了這話卻為難道:「下官平日裏審個案,訴個狀子倒還在行,奈何舉子出身,不熟悉傳臚的規矩,恐難當此任。」

張石山面色不虞:「堂堂京師衙門,連個知儀守禮,調度坐鎮的人也找不出?」

周萍藉機道:「回稟大人,衙中有一知事,乃進士出身,當年受教過傳臚儀制。」

張石山自然曉得這個人是跪在退思堂外的蘇晉。

外頭風雨交加,他心心念念後生的安危,聽了這話,就勢道:「便命他進來說話。」

少傾,蘇晉站在退思堂門檻外,跟張石山柳朝明行禮。她淋了雨,唯恐將濕氣帶進去,並不進堂內。

張石山原想讓她去換過衣裳,但柳朝明自到衙署一直面色森然,張石山曉得他一向看中守禮克己之人,怕再對蘇晉寬宥,惹他不快,便開門見山對蘇晉道:「你既是進士出身,想必熟知傳臚大典的規矩,你便從唱臚起,自遊街畢,一一講來。」

蘇晉應是,方說了兩句,柳朝明冷聲打斷:「聽不清。」

蘇晉頓了一下,只好大些聲氣從頭講起。

春雷隆隆,急雨下得昏天暗地,柳朝明臉色森寒,再耐不住性子聽下去,將茶盞往案上一擱,訓斥道:「是沒人教過你該站在哪裏回話么?」

退思堂鴉雀無聲,蘇晉道:「回大人,下官一身盡濕,恐將寒意帶進堂內,若叫各位大人沾染了病氣,該是下官的罪過了。」

柳朝明的面色更加難看:「那你還杵在這?」

他的話沒頭沒尾,儼然一副要定罪論罰的模樣。

蘇晉稍一遲疑,當即跪地行了個請罪的大禮,匆匆退了下去。不稍片刻,她便回來了,換了身乾淨衣裳。

雨細了些,春陽掙脫出雲層,灑下半斛光,將退思堂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蘇晉抬起眼皮,瞥了堂上一眼,柳朝明沉默寡言地坐在光影里,方才莫名的戾氣已散了不少,眉梢眼底透露出一如既往的高深。

她鬆了口氣,依張石山所言,將傳臚的規矩仔細說了一遍,無一不妥。

張石山點了點頭,命一干人等悉數退下,只留了蘇晉。

他囑咐道:「雖說明日留你在衙署調度是以防萬一,但孫印德畢竟是個靠不住的,你這一日要多留心些才好。」

蘇晉稱是。

她雖換過衣衫,但發梢未乾,泠泠水意稱著修眉明眸,清致至極。

柳朝明的目光在蘇晉身上掃過,淡淡道:「明日,我會命刑部給你送個死囚過來。」

又是句沒頭沒尾的話。

蘇晉揣摩片刻,試探著問:「大人的意思是拿這死囚做文章,當真有仕子鬧事,殺一儆百?」

柳朝明卻不置可否:「你看着辦。」

蘇晉默了默道:「柳大人,下官一介書生,連傷人都不曾,君子遠庖廚,寧見其生,不願見其死,遑論取人性命,下官不會。」

柳朝明面無表情道:「你生來便會拽文?」

蘇晉不言。

柳朝明站起身,路過她身邊冷冷丟下一句:「不會便學。」

至晚時分,霞色噴薄而出,一方天地濃艷似火,應天府一干大小官員立在衙門外規規矩矩地站班子,恭送二位大人。

方才柳朝明對蘇晉嚴苛的態度,孫印德看在眼裏。

他排頭立在車馬前,投其所好地請教:「柳大人,不知蘇知事躲懶曠值,私查禁案,數罪併罰,該是個甚麼處置?」

柳朝明轉頭看他一眼,聲音聽不出情緒:「他私查禁案了?」

孫印德連忙上前搭一把手,要扶柳朝明上馬車,一面說道:「禁案只是個說法,其實都是他臆想出來的。前一陣兒有個貢士私自回鄉了,他非說是失蹤,要鬧到太傅府,詹事府頭上去,若不是下官攔著,怕是要攪得天下大亂。」

看柳朝明不語,孫印德又壓低聲音透露道:「大人有所不知,這蘇知事面兒上瞧著像個明白人,皮囊里裹了一身倔骨頭,臭脾氣擰得上天了,早幾年作妖得罪了吏部,杖責八十棍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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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雨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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