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老夫聽聞,江公子原是蕭家族人,親緣嫡系血濃於水,何故要幫着外人來對付蕭家?」

此人是七煞門的掌門阮振,先時,若非阮振在江展羿對付蕭家三大高手時突然偷襲,江展羿怕是早就趕到了深雪齋。

蕭家的三大高手橫屍於地,江展羿縱刀一揮,「蕭家中人,不配跟我提親緣二字!」

「江公子切莫妄動肝火。」阮振看着江展羿煞白的唇色,印堂隱隱透出的黑澤,「方才強使內力,毒素攻心,公子此刻莫不是已經毒發?」

對方的沉默不語令阮振肯定了心中猜想,笑起來,「其實憑江公子的武功,勝過阮某乃是輕而易舉的事;只是,公子若再妄動一次內力,說不定斷送的便是自己的命。」

五臟時而如墮冰窖,時而又如烈火焚燒,這便是冥泉毒發的感受嗎?

江展羿吃力地握緊手中的青龍刀,饒是眼前景象早已模糊,他也清晰地記得三九寒冬時,唐緋為他跪在唐門前的身影。

江展羿一直說自己只是個粗漢子,但他心底清明堪比賢者,一直曉得什麽該放棄,什麽該珍惜,什麽該以命相搏。

暗沉的黑夜裏,忽有一縱刀光如水,驚散月色,驚破春光,唐緋昏沉之際,似乎看到有人劈刀斬火而來,為自己解開穴道。

這身影再熟悉不過了,這一聲「狐狸仙」也再熟悉不過了。

她睜開迷濛的眼,委屈地叫了聲:「猴子。」滾燙的淚珠便順着臉頰滑下。

江展羿把唐緋攬入懷裏,輕聲道:「別害怕,我在。」又問:「能走嗎?」

唐緋一身都是傷,她方才不覺得疼,可此刻看到江展羿,傷口卻驀地疼了起來。她搖了搖頭,說:「猴子,我疼……」

「沒事,我背你。」

也許是因為從來沒受過這麽重的傷,也許是因為火光帶起的熱浪太過滾燙,唐緋趴在江展羿背上的時候,沒有意識到他周身早已寒冷如冰,更沒有意識到他向來穩健的步伐如今走得蹣跚跌撞。

她錯誤地以為,只要他寬厚溫暖的肩膀還在,自己就可以無所畏懼,一往無前,於是唐緋又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話。

「猴子,方才有人要害我,我第一次……殺了人。」

「嗯。」

「可是我沒法子,我是一定得活着的,剛剛在筵席上,我聽人說從前的穆盟主也有腿疾,是被一個叫醫老怪的神醫治好的,我想陪你去找醫老怪,求他為你解毒。」

「……好。」

「猴子,剛才我真地非常非常害怕,你知道我是怎麽撐下來的嗎?」

「怎麽撐的?」

「那個時候我在想,你的毒還沒解,我怎麽能被別人害死呢?只要你在這個世上活一天,我便會陪着你過一天……」

火勢吞卷了樓梯,此刻的深雪齋,就如凌空的閣樓,隨時有可能塌陷。

而江展羿,已無力再施展輕功縱下樓閣。

唐緋又在他背上昏沉沉地睡過去,江展羿頓住腳,看着忽然出現的蕭均,竭力握緊手中的青龍刀。

蕭均看着眼前這張與蕭楚相似的面容,嘆了一聲,「把背上的人留下,你走吧。」

冥泉至毒攻心,連呼吸都艱難。這一刻,江展羿想了許多。他想,還好唐緋是穆珏的骨肉,以後狐狸仙有流雲庄庇護,他即便不在了,也可安心;可轉而又想,狐狸仙生性好動,若她哪日溜出門玩,被蕭均的人馬發現了怎麽辦?

「江展羿……」這個時候,蘇簡終於趕了過來,一身青衫浴血,是竭力拚殺過一場。

他正要縱身上樓,忽然看見江展羿朝他搖了搖頭。

「蘇簡,接着。」一道緋色的身影從高樓上落下,江展羿橫刀攔在蕭均面前。

而就在這一刻,深雪齋再也經不住烈火的焚燒,轟然塌陷……

唐緋作了一個夢,夢境很簡單……

暮春的一個午後,她和江展羿坐在雲過山莊前的大樹下,她說着話,他就安靜地聽,後來她道:「猴子,我們該走了,還要去江南找醫老怪給你治腿呢。」然而,江展羿聽了這話,卻站起身來,他揉了揉她的發,輕聲說:「狐狸仙,我不去了,你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

……

唐緋緩緩睜開眼,眼角莫名有一片淚漬。

屋外天光晦暗,早春的清晨,寂靜如死灰。

「阿緋,你醒了?」屋內響起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

唐緋別過頭去,蘇簡佈滿血絲的雙眼,大抵是因一夜未睡。

她努力撐著坐起身,望着空蕩蕩的房屋,心裏忽然就害怕起來。

「蘇簡,猴子呢?」

「……」

「猴子……人呢?」

「江少俠他……」

「別、別說!」忽然間,唐緋驚慌地叫了一聲,連滾帶爬地摸下床榻,朝昨夜深雪齋的方向跌撞跑去。

其實那時她並非全無察覺,當江展羿把她拋下樓時,凜冽的風聲曾讓她睜開眼,看見那一抹置身於高閣火海中的身影,看見樓閣屋樑轟然塌陷……

天方亮,火不過剛剛熄滅,深雪齋殘骸遍地,一片狼籍,有人從廢墟中拖出幾具已燒成焦炭的屍體,早已不辨面容。

唐緋蹣跚跑來,見到姚玄,話堵在喉嚨,問不出口。

「阿緋姑娘,」姚玄面色灰敗,臉頰上有明顯的淚痕,「莊主他……」

唐緋難以置信地睜大眼,一邊搖頭一邊後退,忽而折返身爬到廢墟之上。

蘇簡到來的時候,便看見唐緋一人蹲在廢墟邊上,徒手挖著昨夜殘留的碎磚爛瓦,手指被扎破,滲出血來。

「阿緋,江少俠他已經……」

「不會的!」唐緋回過身來,「猴子他不會扔下我的,他是這世上唯一不會扔下我的人!」

「阿緋姑娘。」姚玄握緊拳頭,「從前莊主如何對待阿緋姑娘,我安和,還有雲過山莊,便會如何對阿緋姑娘……」

「不可能!」唐緋忽而驚叫,她的聲音顫抖起來,「你們不明白的,這個世上,再也沒人能比他對我好……」

「我愛念叨,只有他能耐著性子聽;我愛美,只有他會買首飾送我;每次我累了走不動了,只有他肯背着我。天黑了他會等我回家,被欺負了他會幫我出頭,使小性子的時候他就讓着我,我說的每一樁小事,他都會記在心上。我去江南那半年你們知道嗎?那半年我過得很苦很苦,如果不是猴子給我了一百兩銀子,那麽冷的冬天,我都不知道怎麽熬過去……後來猴子來了江南,他跟我說,如果不開心,就回來吧,所以我回來了,因為那個時候,我才知道縱然天大地大,起碼還有一個人肯收留我……」

數牆之外,有一紫衣翻飛,眉目英挺飛揚的老者聽了這一番話後,長嘆一聲,他扛起身邊已半死的少年男子,一個縱身,便消失在這紫陌紅塵中。

三日後,暮雪宮一劫傳遍江湖,這一劫中,江南七煞門滿門覆滅,嶺南蕭家重現江湖只曇花一瞬,曾經以一刀春意驚艷整個武林的江展羿,卻在一場大火中亡故。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即便再苦再難過,也要努力撐著活下去。

這一日,姚玄打起精神,前來跟蘇簡道別。

蘇簡黯然道:「這次若非我事前沒有覺察,江少俠也不會……」

「蘇少宮主不必自責,嶺南蕭族針對阿緋姑娘,我與莊主也始料未及。倘若同樣的事在雲過山莊發生,莊主為救阿緋姑娘,也同樣會不顧一切。」蘇簡又嘆一聲,忽然覺得很累。

這些日子,他常有這樣的感覺,荒涼無措地竟能淡去昔日仇怨,穆情的離去,江展羿的亡故,明明是想真心相待的人,可最後呢……

「蘇凈,你去送姚先生。」

蘇凈看了姚玄一眼,點頭道:「姚先生,這邊請。」

然而,兩人還沒踏出房門,便有一小徒慌張來報:「少宮主,姚先生,不好了,阿緋姑娘不見了……」

屋內三人皆是一驚,姚玄問道:「什麽時候不見的?」

「小的不知,小的在阿緋姑娘的房間找遍了,沒有找到任何線索。」

「愣著干什麽,還不派人去找!」

可是一個人若真想要離開,哪有人能攔得住呢?

蘇簡的人手從暮雪宮找到平安城,再沒找到唐緋的身影。

三個月後,杭州西郊的榴花開了,一簇一簇火紅的色彩。一個老叟推開木扉,看着外頭那個如榴花般好看的姑娘。

姑娘已跪了很多天了,執意要跟自己學醫。

老叟伸了個懶腰,踱出門外,問:「你為何想要學醫?」

「為給一個人治病。」

「那個人呢?」

姑娘搖了搖頭,「不知道。」

「已經死了?」

姑娘靜了很久,終於答道:「可能是死了吧,我在遇到他之前,一直過得不知所云,直到他來到我身邊,我才有了一個生的信念,就是治好他的腿疾,從此以後,一直一直跟他在一起;現在他不在了,我又不知道自己為何活着了,不過幸好這個信念還留在我心底。」

老叟凝視着這姑娘,點頭道:「你可以跟我學醫,但我醫老怪有個規矩,凡做我的弟子,三年之內,只鑽醫術,不問世事,且無論從前發生何事,都需換個名字,自此改頭換面,身為一個醫者而活。」一頓,又問:「那麽姑娘,你現在的名字是?」

「我姓江,叫江緋。」

微雨的杭州初夏,一行翠竹間,幾抹榴花深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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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刀驚春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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