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1章 征衣卷天霜(續二

第971章 征衣卷天霜(續二

於是在劍閣關城之上。新出爐未久的行駕護從清道使,監守神策先鋒兵馬使,右千牛大將軍林深河,一夜之間又多出了所謂的權行在度支轉運副使,糧台院大使的頭銜。專門監管之劍閣處所截留下來堆積如山的軍資糧械,以為調撥討逆之用。

只是他還是覺得自己的境遇也實在太離奇了;我區區一個出入蠻地販鹽的馬幫商人,怎麼就混成了朝廷真真意義上的朝廷大員,更是現如今大唐天子身邊屈指可數的心腹重臣了呢?就算是那些編寫經變和話本的宣教員們,也不敢如此的胡編亂套吧?

再想到猶自還在家裏守候自己的親妹和義妹,這種現實的荒謬感與精神世界的堅持,愈發矛盾衝突的嚴重割裂,也讓林深河的心中難免難免飽受種種煎熬和身份認知上的反覆掙扎不已。尤其是他已經多次夢中見到自己在舊朝一路高升,位列臣班的可怕情景。

還有一次,他乾脆就突然忘了自己是誰,而一心一意的想要報答那位恩主和君父的恩情,為此領兵征戰在前而殺戮無算,最後親手擊倒一名敵將而想要割下「他」的頭顱獻給聖上的時候,卻發現變成了義妹李思雅的臉,然後又有好幾份像是妹妹小草的容貌。

下一刻,他就大汗硶硶的驚醒過來了,然後就是一整夜的輾轉失眠,腦海中翻來覆去的反覆檢討著自己日常的言行舉止里,是否在細微處有所錯漏和缺失的地方;然後才在同樣被他的動靜給驚醒過來的女子懷抱當中,勉強合眼到了天亮。。

然而,這段時間隨着道路輾轉奔波的勞累和應接不暇的連鎖變故,他也難免再度做起了噩夢來。而其中大多數內容都已經身為模糊了,唯一留下印象最深刻的,便就是他在大禮朝拜的接手唐天子敕封之際,突然殺聲震天而四下盡為太平青旗林立所團團包圍。

而後那蜜色皮膚的義妹手持大刀親自帶兵衝進來,長驅直入的登堂上殿,不由分說的就要將他在場君臣一併砍殺了去,哪怕他拚命的告饒和解釋自己的額苦衷,對方也是充耳不聞的的刀光一閃而萬事皆休。。。於是,林深河一整天都失情緒消沉當中。

「林郎,這是在迷茫和不知所措么?」

女人溫婉的聲音在他側旁響了起來。卻是妻子李氏拿着一件大氅順勢披在他的身上道:

「的確是有一些。。幾次三番午夜夢回,卻是不知身在何處;自個兒又是為何會站在此處;經歷這些事兒,就像是一切都是觸手可破的晨露泡影一般,那所作又是為何呢?。。。」

林深河一時毫不掩飾的嘆息道:

「那林郎,你可曾是後悔了么?」

李氏卻是難得正聲道:

「後悔?,怎麼會?我只是、只是。。。。」

林深河突然覺得有些不知道如何開口:

「只是覺得有些對不住李大貂襠和聖主的知遇和看重吧!」

李氏卻是善解人意的介面道:

「還是漾娘知我。。。」

林深河卻是有些無言以對的苦笑了起來:

「妾身亦喜郎君能夠坦言相告;感懷知遇,知恩圖報乃是人之常性,也是德行之表郎君自然無需介懷。。」

李氏亦是柔聲道,然後又變得堅定起來:

「然而世間既有知恩圖報的私義,更有令人為之赴湯蹈火、死不旋踵的天下大義所在。。」

「漾娘。。。。」

林深河聽到這句話,卻是有些張口結舌震驚的說不出話來了。

「殊不知,當初這位聖主盡情荒嬉而置天下蒼生於不顧,身邊盡用奸佞而動輒賞以巨萬之際,可知有多少家破人亡奄奄待斃於道途,又有多少人家易子相食於流離道途呢?當初我一個被迫出亡而家人喪盡的孤弱女子,輾轉於蜀道虎狼之間苦苦求生之際,這位聖德天子卻猶在做什麼呢?」

說到這裏女人的表情依舊溫柔,倒是語言越發的冷冽起來:

「如今倒是在眾叛親離之下終究是有所醒悟,想做做出一副奮發振作的氣象來,這才格外的恩重於下,籠結人心;林郎此番也不過是恰逢其會爾。有所感懷那是人理,但是為之戮力赴死,那就是愚頑迂直了。。」

「卻是我糊塗了。。」

林深河不由深吸了一口氣:

「是以,林郎你更當振作有為了。。殊不知,你眼下所做事情豈非是在襄助於這世上萬千沉淪、掙扎苦海中人,就此重現太平,得享安樂的大業個中之一。。」

下一刻,女人就十分貼心的抱住他附耳道:

「只是因緣際會之下,讓你生受了舊朝的榮華富貴而自覺有愧而已;卻不知這偌大的三川之地還有多少人家,依舊淪於朝不保夕的苦厄與困頓呢?區區個人的私義和恩德,難道還大得過這天下萬千的福祉與太平么?若是只是想要有所問心無愧,大可以在事後為李大貂襠求請一條活路好了。。」

「多謝娘子想的透徹分明。。」

林深河確實忽然有些慚愧起來,枉費自己度過那麼多的義理和主張,在關鍵時候,卻還是不如一個弱女子更能夠看得懂真正的利害得失么?但無論如何,如今他作為勤王討逆軍中的糧院副大使,也是這處劍閣雄關的實際掌管人之一,已經部分實現了當初的意圖了。

然而他下一刻就見女人有些臉色難看的佝僂下來身子去,徑直「餓餓」嘔了幾聲卻沒有任何東西吐出來;林深河不由有些緊張和關心的問道:

「娘子這是怎麼,難道是路途過於勞頓,趕緊下去歇息。。我讓人。。」

然而隨着這幾個乾嘔的動作女人恍然愣住了;然後突然一下子就有些情緒激動起來,而又神情複雜抓住着他的衣襟不放泣不成聲道:

「經過了這麼多事情之後,本以為這一世都再也沒法為人娘親了;卻不想再遇到林郎之後還能一償所憾,這定是老天與妾身的福報啊!」

只是,當林深河這番因為突然家門有后的又驚又喜,又變成隱隱擔憂的情緒激蕩和互訴衷情,並沒有能夠持續上多久,就再度迎來了來自討逆中軍議事的傳召。畢竟,現如今他也是代表這天子身邊屈指可數的心腹人等,而萬萬不能缺席這種場合了。

只是當林深河策馬輕從,帶着衛小狗等一行明顯鳥槍換炮,而人模狗樣的全身披掛、武裝到牙齒的親隨,來到十多裏外劍州的州城普安(今四川劍閣縣普安鎮)城下;卻發現這裏又增添了好幾支人馬的旗號了,卻也不覺得怎麼意外和驚詫。

如今的勤王討逆軍麾下,除了當初從三江亭附近帶出來不滿編的神策新軍數營,以及來自林深河名下之外數百名商隊護衛之外;也就是龍劍軍使(守捉使)楊守貞,不,如今應該叫李守貞麾下的三千五百名守捉兵而已。

但相對於盤踞在成都城內,竊據行在發號施令的逆臣、國賊們,還是有些力量單薄了。因此在取得了李守貞的公開支持之後,這處因陋就簡的小小臨時行在,也毫不猶豫的假以其名義,想着周邊各地的駐軍派出了相應的使者。

因此,如今得以聚攏在這普安城下共商大計的,已經包括了天威營使楊守立,西山軍塞使楊守信,武定軍使(閬利防禦使)楊守忠,綿州刺史楊守厚等等旗號;其中除了一個合江守捉使鄧季良,一個權且湊數的松嶺關鎮將普高安之外,幾乎都是身為楊復恭諸養子身份的一方守臣。

因此,林深河對這一次的城內軍議,同樣抱有不容樂觀的憂慮和警惕性;而專程帶上了這些地理可靠的護衛。這樣就算帶回局面不對的話,也能夠即時護送着他衝出來,而返回劍閣處去另做打算。然而當他穿過城門之後,就有一名早已等候的隨駕軍士上前牽住他的馬頭;

同時這名軍士還告訴他,城內共商大計的地點已經改變了;從原本正兒八經的府衙後園,給移到了城東鶴鳴山上的重陽亭去了。只是當林深河一行,再度來到了十步一哨。五步一崗的鶴鳴山下,又沿着盤山石階拾步而上沒多久,就突然聞到了空氣中傳來若有若無的淡淡血腥味。

然後是隱隱的嘈雜、喧嘩,又變成了由遠及近的叫喊和怒罵聲。林深河不由心中一凜,難道已經這麼快刀兵相見了么?「小心戒備,準備退走」他交代左右的話音剛落,就見對面盤山道折轉處,突然就滾跳下來一個矮胖的身影,只是滿身狼藉而被刮成一條條的錦袍上,猶自還有大片的血跡。

然後又有人緊追不放的大喊道:「莫走了那楊守立,和聖上不是一條心的,都莫想活着出去。。」下一刻,在林深河的帶頭之下眾人也毫不猶豫的掏出了隨身手弩和片箭,迎面將奔逃而來的楊守立及其數名扈從,給躲閃不及的射翻在地。

然後才有一眾神策軍士追趕而來,揮起刀劍而將其中尚有氣息和動靜的一一補刀過後,這才轉身拱手對着林深河恭敬道:「大將軍真乃好膽魄,為我輩敬服,李(守貞)使君並其他幾位毅然反正為國的守臣,已在亭內候着了。。」

不久之後,林深河和李文革就此帶着旨意和裝滿犒賞錢帛的車隊,在這些臨時營地當中一一穿行而過之後;大多數人也就毫不猶豫的變成滿口讚頌「聖主恩德」的忠良健兒,也有少數猶疑不定或是反應遲緩推阻的,這時候來自李文革身邊的神策甲兵,或是林深河的護衛,就會果斷的常常送這些「附逆之嫌」的人等黃泉路上一程。

因此,當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之後,迎接在城頭上現身的唐僖宗,是山呼海嘯一般勤王大軍的朝拜聲;以及隨後殺牛宰羊的校閱和誓師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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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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