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北

第5章 在北

東都洛陽,正當午後光華萬丈的雲蔚霞光照耀之下,依舊是那麼雄美壯闊與巍峨磐然;但是一旦靠近了看之後,就像是年久失修的豪宅華地一般的,開始在東西南北之間呈顯出某種,從鼎盛之際到榮華一時,再到漸進的衰退與最終頹壞的多極分化之勢。

相對於穿城而過的洛水南岸,已經呈現出明顯頹敗和衰退之勢的大片外郭城區,位於北岸許多坊區,卻依舊在夜夜笙歌的走馬章台之中,保持着昔日鮮花烈火般的華美精緻。

在天子駐燁的皇城大內,陶光園的九州池畔,正當是人聲鼎沸而馳騁縱橫之際。

作為當朝天子所喜愛的重要娛樂項目,無數身穿綵衣而系著瓔珞和絲滌,戴着諸色星官儸面的騎士,夾着披着絲綢的良種坐騎,在馬上揮舞著綴滿金玉紋飾的長桿,而競相追逐著一個裹着鈴鐺內膽的多孔綵球,縱橫交錯的衝撞在一起而把發出一陣有一陣的嘶吼和呼喊聲來。

而作為當朝最有權勢的「大父」「尚父」,比大多數宰相還要更像宰相的神策軍中尉田令孜,也眯着眼睛看着興高采烈馳騁期間的大唐天子,人稱「馬球皇帝」的唐僖宗;只有在對方目光偶然看過的的時候,才露出一絲忠厚誠摯而親切溫宜的表情來。

除卻沒有鬍鬚之外皮膚白皙明凈如玉的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保養得當而方面闊臉、慈眉善目,充滿養尊處優氣息的富態中年;也只有在眾星捧月一般將他簇擁起來的,那些紫衣金帶魚袋的大宦臉上,各種極盡阿諛和小心至甚的表情中,才能多少少體現和印襯出他遮天權勢與煊赫影響力的最好寫照。

要知道在他們之中好些人,哪怕在面對外朝的大臣甚至是宰輔也可以倨傲而不假辭色;但在這裏,他們卻要隨着這位「田阿父」的一個眼神或是一個細微的表情,一個動作,而爭先恐後的為之趨勢和奔走左右。

田令孜本來姓陳,劍南道賣餅小販的出身,因為早年家裏太窮得揭不開鍋,而自小就被閹割了當做私白賣進宮中,做了一名最底層的灑掃小公公;後來好不容易拜在一個老宦田師本膝下做養子,這才得以隨義父選入內侍省聽校,做到了負責為宮苑飼養珍禽異獸的五坊之一的小馬坊使;並籍此認識和結交了酷愛馬球而尚是年幼普王的當今天子,由此開始獲得發跡的機會。

(註:民間私下閹割者謂之私白,以南方的閩地、嶺南諸道風氣最盛,常有豪強大戶多勾結官府胥吏而拐賣孩童,閹割訓練為私白;本家姓馮祖上為割據嶺南的馮盎和冼夫人,也是《大唐雙龍》裏天下四閥嶺南宋氏的原型,開元第一大宦高力士,就是霍王進獻的私白出身)

當今天子既是後世所稱的唐僖宗,本名李儼,乃是先帝唐懿宗李凗第五子,可以說既非長君也非嫡出,在先帝諸子之中屬於相當不起眼的存在;但是在咸通十四年(873年)七月唐懿宗病重不起后,在十八日由宦官劉行深、韓文約等宦官集團擁立為皇太子,改名李儇,隨後以12虛歲之身就位於靈前,成為整個大唐歷代以來即位年齡最小的皇帝。

因為自幼就由時任小馬坊使的田令孜伴隨左右和照顧起居,感情上很是有些倚賴,並稱呼田令孜為「阿父」,即位后便任命他做了右樞密使,監門衛大將軍,自此躋身四貴之一。(「四貴」指只能由宦官充任的內外樞密使、左右神策軍中尉);

隨後又聯合了宦門楊氏的楊復光、楊復恭兄弟,西門家的西門思恭等一干大宦官,成功地擠垮和剪除了原本擁有冊立之功的資深前輩大宦劉行深、韓文約;從而兼領神策軍中尉而總掌禁中兵馬。

又借力使力利用黨爭間接擠走和流放了,素有眾望的三朝元宿宰臣王鐸、鄭畋及其黨羽,力壓繼任的宰相盧攜,就此成為權傾朝野的第一人,而凌駕於諸多權宦、宰輔之上。

如今,以天下之大,廟堂之高,委以能夠讓他有所忌諱和重視的,也不過是同樣出身宦官集團而對天子具有擁立之功的功臣之一,當朝內樞密使楊復恭和他素有軍功與知兵名聲的兄弟,關內八鎮觀軍容使楊復光而已;

僅僅是因為他從小就拿捏住了這位大唐天子的熱衷和嗜好。

年少在位的唐僖宗性好奢事熱衷遊樂,從鬥雞、賭鵝,騎射、劍槊、法算、音樂、圍棋、賭博,各種遊玩的營生他幾乎無不精妙,視宮廷大內諸苑為兮兮之所。利用長安左藏、齊天諸庫的金幣、賞踢樂工、伎兒,所費動以萬計,致使國用耗盡。

田令孜給唐僖宗出謀,將長安兩市中外客商的寶貨登記入冊,全都送入內庫,供皇帝揮霍,如有商人不滿,向官府陳訴,就被送到京兆尹用棍摔打死。朝野上下皆不敢言,而世人道路以目。

而不久將來的在歷史上,田令孜為了培植黨羽,安排自己的心腹去鎮守三川,即四川地區為退路和外援;向僖宗奏請以兄長陳敬瑄及左神策軍大將軍楊師立、牛勖、羅元杲等鎮三川。而唐僖宗讓卻四人擊球賭三川,以賭球任命封疆大臣,把國家政事作兒戲。

最後陳敬瑄得第—名,即任命為西川節度使,代替西川節度使崔安潛的職務,楊師立為東川節度使,牛勖為山南西道節度使;世人自此皆知這位馬球天子的荒誕之名。

時任翰林學士的劉允章在《直諫書》中已用「國有九破」描繪過當時緊迫的局勢:「終年聚兵,一破也。蠻夷熾興,二破也。權豪奢僭,三破也。大將不朝,四破也。廣造佛寺,五破也。賂賄公行,六破也。長吏殘暴,七破也。賦役不等,八破也。食祿人多,輸稅人少,九破也。」對天下蒼生的生存狀態,他總結了「八苦」、「五去」。

但這一切,似乎都絲毫不能影響當今天子的奢靡玩樂之心,這也是田令孜為首的當權內宦、中貴人們,所樂見其成而變本加厲予以鼓勵和縱容的事情;因為,這樣他們才能利用天子無心過問國事耽於玩樂之際,更好的掌握和操持這個國家的權柄和軍國大計。

因此,他此時此刻正在思量著這些球手當中,那個看起來更得天子寵近和在意,可以給予富貴名位的籠絡和相應的敲打手段;

而在天子的近側之中,哪個又是不合時宜和喜歡沽名釣譽的直諫之輩,以及他們可能說出一些煞風景的言論,需要及時利用天子身邊的職權之便予以排除和貶斥掉,乃至羅織相應罪名以震懾朝中那些潛在的「逆黨」「清流」們。。

「須得時刻謹記,咋們都是天家的奴婢。。」

只是在他口上卻說出來的是另一番光景:

「只是暫以這微賤之身,代這天下當主稍加出頭露臉,奔走在外而已。。」

「日常里切切莫忘了自己的本分和出身。。」

「倒是那些館閣士、堂老(宰輔)和台臣、主部,才是天家委命的正當管事之人。。」

「爾輩平時就須得留下幾分體面,才有日後向和衷相得的長久日子。。」

「畢竟天下這麼大,許多放在枱面上的勾當,還需得此輩為之張目的」

「更不能對那些侍御之眾有所折辱和輕慢,不然最終壞的還是天家的威德和權望啊。。」

「如今國事維艱,那些二三心思的外藩軍鎮,可都在盯着朝堂的舉動,」

「里裏外外的都有人位置串聯勾結,巴不得有由頭生出事來。」

「是以萬萬不可給此類可乘之機,否則。。」

說到這裏田令孜皮笑肉不笑的眯起眼睛,顧盼左右道。

「到時別說是天家容不得,就是老身也要請上一個說法了。。」

「大阿父所言甚是。。」

「我被叮噹謹記於心,日日耳提面醒左右。」

周旁頓然都是一片的應合與逢迎之聲。

「啟稟貴人。。草賊入廣州」

「嶺南東道節度使李召以下,盡皆為國死難了。。」

「曉得啦。。」

田令孜不動聲色的挑挑眉頭道。

「隨後咋自會向天子稱述分明。。」

「但在此之前卻不要亂傳出去,壞了大家好容易生出的興緻。。」

畢竟,當初還是他親自說得天子下令坐鎮東南的當代宿將兼老帥——鎮海軍節度使高駢,在閩浙之交大破和收降了許多賊眾之後,不得擅自繼續追擊南竄嶺外的草賊,以免東南之地生出什麼變亂來;後來又將其轉任為淮南節度使而專心為朝廷搜刮和聚斂眾多財計的輸供所需。

後來又是他在朝堂上主導否定了宰相大臣議招降賊首黃巢的建議,又駁回了浙東觀察使崔謬、嶺南東道節度使李迢主動上表懇求招降黃巢的扎子,而只給了一個象徵性的低品武職「東宮衰府率」而已。

因此,他斷然不會讓這個消息成為朝中那些潛在的反對派,質疑和動搖自己權柄的理由和借口,而搶先一步在天子身邊預設好立場和辯詞,利用少年人貪好玩樂而厭惡亢繁政事的性子,未嘗就不能將看起來的壞事變成一番繼續擴大他手中權柄和利益的好事呢;

至於所謂的草賊部眾就算一時且據廣州又如何,對他們來說未嘗不是自取死路之道,只要令江南諸道兵馬就近封堵住五嶺往來要衝;再效法當初宰相王鐸分裂賊首王仙芝部下的故智,這些被困在嶺外的草賊必將不戰自亂,而輕去朝廷一個外患。

相比這些遠在數千里之外的疥蘚之患,他更要操心和憂慮的則是那些,與兩京近在咫尺藩鎮們的動態和趨向;比如剛發生不久的河東軍亂和天平軍的易帥事件:

先是乾符六年(八七九)二月,河東軍至靜樂(今山西靜樂)士卒殺孔目官石裕等作亂。十二日,節度使崔季康逃歸晉陽,十四日,亂兵入府殺季康。二十一日唐廷復任邠寧節度使李侃為河東節度使。

乾符六年(八七九)三月,天平軍(駐鄆州)節度使張裼卒,牙將崔君裕自知州事,淄州判史曹全晸討誅之。

五月,士卒再作亂,焚掠晉陽(今山西太原)三城,李侃執斬孔目官王敬,事乃平定。事後因密捕作亂士卒,餘黨百人稱「報冤將」,又大掠。節度使李侃令斬捕盜司並分捕報冤將悉斬之,事乃定。李侃以軍府數有亂,稱疾請回京,八月七日侃離任,以東都留守李蔚同平章事,充河東節度使。

後來河東節度使李蔚有疾,以供軍副使李邵權觀察留後,監軍李奉皋權兵馬留後。三日,李尉卒。都虞侯張鍇、郭咄自署狀黔李邵,以少尹丁球知觀察留後。十一月,詔以王處存為義武節度使;河東行軍司馬。雁門關已來制置使康傳圭為河東節度使。是月底,康傳圭自代州(今山西代縣)赴晉陽(今山西太原),張鍇、郭咄迎於路,被傳圭以亂刀斫殺,至府,又族滅二人家。

此外,就是西川節度使崔安潛治蜀平盜甚有佳績;又以蜀兵怯弱,奏遣大將齎牒詣陳、許諸州募壯士,與蜀人相雜,訓練用之,得三千人,分為三軍,亦戴黃帽,號黃頭軍。又奏乞洪州弩手,教蜀人用弩走丸而射之,選得千人,號神機弩營;自此蜀兵由是浸強;

然而這個崔安潛卻不是他的人,乃是前宰相崔慎由之弟,出身名門宰相世系之一的河南武城崔氏,也是他的政敵王鐸、鄭畋所巨劍的人選,在平定草賊王仙芝之亂當中功勞甚大;因此,才有了後來田令孜鼓動天子打馬球以私決三川節帥歸屬的事件。

想到這裏,他對着看過來的唐僖宗漲紅的年輕面龐,再次露出一個燦爛而真摯的笑容,像是一隻肥碩的大雁般擺頭仰面,全力鼓動起雙袖大聲叫喊道。

「大家威武。。。萬勝。。萬勝。。」

與之相呼應的,則是在場數百人各部樂班、優伶的拚命鼓吹和高聲的唱誦著。所謂新朝的新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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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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