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7章 身死為國殤

第1097章 身死為國殤

當天色逐漸放暗之後,通濟橋殘存的東端上。

「真乃天助我也,」

手中抓住一片過於細小而稍存既融的雪花,絡腮大胡而眉眼深重的石紹雍(臬捩雞),卻是滿臉慶幸的大聲說道:

「這般將凍不凍的天氣,才是強行渡河者的最大妨害啊!只消咱們能將賊軍堵在這處河口數日,便可退往介休城內好生安養了;」

「接下來夜裏千萬不可懈怠了。諸位兒郎都打起精神來,總管(李嗣源)和安(重晦)運判已經在後寨中備好了牛酒饗食還有娘們,就待咱們好好挫挫這些賊軍先頭的銳氣呢?。」

在他這麼一番許諾和曉以利害之後,河岸上一片緊促的勞作當中,原本顯得有些低沉和萎靡的士氣,也終於有所振奮起來了。而與此同時。在聲囂逐漸平息下來的河對岸,點點雪花紛紛擾擾當中;

「真是作孽啊!」

一身半新不舊的夾衣和大襖顯得有些臃腫,身為士委會動員與改造特遣代表的老黃羊(楊復生),也在望着河灘上堆疊起來的屍體突出部,而不由感嘆道:

「這可都是些上好的精壯士卒,就這麼白白淹死了;若是都能俘虜下來,怕不是又能加快鼠雀谷便道的拓寬工程了。」

然後,他又轉頭對著作為先手領隊的跳蕩都尉林銘,拍胸口到:

「。接下來的事情,就儘管交給俺好了,保管在最短時間人,給你拉出一批勉強勘用的本地人士來。。不過,得先從輔卒當中找一些河中籍的士卒來。。」

隨後,又有一名輕馳而來的虞候,在他們面前落馬稟報道:

「都尉,輔卒大隊搜遍了關內,都未能找到足以合用的物料;倒是跟上來的(戰鬥)工程團,帶來了百十副羊皮泡子和大量繩索。。」

「那就好了,光憑這些物件,就可以先扎出好些個浮垡來;再挑出些會水的好手來,在夜裏試着強渡他一波看看能成不。。」

跳蕩都尉林銘不由點點頭,然後又對着楊復生道:

「接下來,就要勞你多加用心了。。」

「我辦事你放心,管教那對岸之敵挪不開眼去。。」

楊復生卻是聞弦歌知雅意的答道:

於是,當夜幕開始籠罩在汾水之上,而月色尚且未從厚厚積重的雲層中透出來的時候,在汾水西岸的山口開闊處立營的太平軍陣中,卻是一片火光通明而充斥着嘈雜的喧囂。

因此,從東岸這兒看過去就可以隱約見到,那一車又一車的物資從鼠雀谷內的關口,給拉到了營地當中,然後又變成正在中宰殺的豬羊慘叫聲和圍觀者的鬨笑聲;最終又成為各種炙烤、烹煮和炸制肉類油脂的氣味。

一時間,各種換著花樣炊食的香氣,甚至都隱約飄到了東岸來。而又讓那些值守在尖柵和拒馬之間,正在啃著粗面干餅和死硬的陳年肉脯,還有一點劣酒作為保暖和漱口的晉軍士卒,越覺得味同爵蠟起來。

然而這些動靜還沒有完全結束,又有許多馬拉大車上的酒桶和酒罈,被高高的堆砌了起來宛如一座座的小山,而又變成了在夜晚當中清脆可聞的碰碗和摔杯聲,各種勸飲和高談闊論、爭執不已的叫囂聲;

而伴隨着這些隱隱約約的聲浪,則又再度響起了一陣結果一陣的參差不齊的歌聲;而當這時候,就算是那些在河岸上巡夜的晉軍士卒,也難免有些意興寡然而越發有氣無力和神不守舍起來;

哪怕他們大多數早已習慣了北地冬天的嚴酷,但也忍不住在寒冷造成的身體本能驅使下,想要草草結束自己這段巡程;而回到帳中喝上一口加熱過也依舊味道寡淡酸澀的濁酒也好。

而在營地一角的黑暗當中,已經換上一身輕便而保暖膠皮套子的林銘,也對着特製油膏塗黑了頭臉只露對鬼魅式眸子的左右,再度確認了臨時調度的口令:

「過河,過河;」

然後,只見他率先趟入到雪花飄落的河水當中,又抱着羊皮泡子所組成的漂浮物,在滑落沉底的下一刻重新漂浮起來,變成了沉寂的河面上不斷划水、蹬腿順流斜向行進的一個個小點點。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被甩在身後的西岸喧鬧和嘈雜聲,都一時間仿若是消失不見了,但是林銘他依舊沒有能夠踩到足以讓人立足的河床,夾裹在冰冷河水當中的暗流似乎將他們給越沖越遠;而根本看不到靠岸的機會。

似乎是被過於寬闊的河面吞噬了大部分的體能和熱量,他甚至已經感覺不到河水當初的刺骨寒冷,而只剩下身體越發遲鈍和滯澀的動作,只有前後用繩索連接的拖曳感和隱約的划水聲,在提示着他自己並不是孤獨的一個人。

接下來更糟糕的是,隨風刮在臉上像是刀割一樣的落雪也停了,然後從開裂和破碎的雲層中開始透出了絲絲縷縷的月光如線,明晃晃的照耀在了汾水之上,也隱隱約約的照出來在水波中蕩漾的動靜。

這時候,身體已經在長久浸泡當中,損失了太多熱量的林銘,也在身邊穿梭而過的月光當中,見到了某種幻像和錯覺;就像是他當初被徵發為青州團練,卻又在軍中帶着吃食偷溜回來,卻見到已經餓死在坍塌破屋裏的家人,

此時此刻,他們都在溫柔而平靜的看着他;雖然沒有一絲一毫責怪的顏色,但是事後林銘總會忍不住去想,也許當初自己不貪圖那點安身的糧食,或是再早一點帶着他們去逃荒,也就他們多少會有人活下來;

而不是前腳才走沒多久,後腳就被追繳清欠的鄉吏砸破茅舍,奪走最後一點救命的口糧。理由是因為他們本甲(十戶)已經逃的逃,死的死,賣身的賣身,所以剩下的賦稅和雜捐,都要剩下的三戶來承當了。

所以,他只能把那個經事的鄉吏給騙出來,用刀追砍了半條街才殺死對方,但是他也由此走上了另一條從亂兵、盜匪到義軍,再到太平軍的全新道路,然後他也重新發現了自己存在價值和人生的意義。。。

林銘看着道道月光當中這些熟悉的面孔,卻又變成了那些曾經與他比肩作戰過的死去同袍;保持着各種最後一刻殘缺不全的他們,也在微笑着看着他,像是在歡迎著林銘就此成為彼此之間的一員。

這一刻的林銘也忽然覺得身心俱疲的倦怠起來,他忍不住伸手想要抓住他們、靠近他們,卻又在下一刻被一種沉悶的力量給反推回來,又被蕩漾的水花被拍濺在臉上,而一下子清醒過來。

那些過於明亮的月光似乎一下子消失了,而只有一個游近他身邊的部下;據說來自浙東而水性很好的旅副林千軍,目光熠熠的看着他說着什麼,並努力將逐漸從羊皮泡子上鬆手滑落的林銘,給重新拉起來。

下一刻,一個生硬冰冷的物件給塞入到了林銘的口中,然後又變成了麻木遲鈍的口舌之間,迅速騰竄起來的辛烈和火辣的熱流,又沿着口鼻上躥到了眼睛,而點燃了他凝滯依舊的頭腦和麵皮。

身體因為寒冷所產生的痙攣和顫抖,還有打濕的手臂和頭臉上因為風吹而如刀割一般的裂痛,也在一時之間徹底回歸到了他的知覺當中。林銘努力順着對方的動作伸展和機械蹬踏着手腳。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他的突然像是被什麼東西給纏伴了一下,然後突然就踩到了軟軟不知道是淤泥還是啥沙子的觸底感;見着又在麻木的膝蓋上傳來堅硬礫石的碰撞。

待到渾身僵直的林銘從河灘上慢慢的走出水面來,卻發現那個旅帥林千軍已然手腳麻利的爬上了相對陡峭的河岸;而將常常繩頭固結在了一截枯木樁子上,又用楔子定死了。

然後,慢慢拉着這條長長延伸在黝黑河水當中的繩子,一串串在羊皮泡子上半沉半浮的士卒,也相繼被拖靠上了岸邊;然後又各自憑藉本身的氣力,藉助繩子緩緩爬上了陡岸。

只是拖曳過來的羊皮泡子上,偶然間也有是空着的;但是這個結果並沒有影響他們接下來的下一步行動;因為,東岸晉軍所設立的重重尖柵和塹壕,在暗淡的火光照耀之下就在不遠處了。

他們甚至能夠聽到相對的寂靜當中,隱約傳來哨位中為了取暖而走動跺腳和交頭接耳小聲說話的聲音;而林銘也在暫時黑暗掩護下,解開防水油布包裹取出相應的物件來。

然後他們一邊小口喝着某種用燒酒和辣子,所調配成的口感極為刺激的飲料,同時合著吞下甜到發焗的豬油糖板,再對着各自攜帶的爆彈和(轉輪)連珠銃,仔細檢查和裝填了起來。

而在這個期間,不斷有新的繩索被牽引到了對岸,而被用釺子釘實固定在泥土當中,然後通過鐵箍合成更加粗大的繩束;

這時候,河水當中的那些羊皮泡子也被重新連接和組成了一片片浮動的筏子,只要在鋪上一段段預製好的模板,一個橫跨汾水之上而足供輕兵穿行的臨時浮橋就此成型了。

而就在浮橋即將成型的下一刻,已經過河的林銘為首的百餘名先兵,也重新活動開身體而在頭頂上開始冒出一絲絲煙氣來。隨後,他們就持銃銜刀消失在了灰濛濛的夜色當中。

幾個呼吸之後,又變成了零星響起的悶哼和稍閃即逝的短音,還有頹然倒地沉悶作響和被短暫拖曳的沙沙聲。就在這種短促而致命的沉寂了幾刻時間之後,終於傳出來了哐當一聲打翻鍋灶和被灼燒燙傷的持續慘叫聲。

這時候,在被陸續驚動起來的東岸陣營當中,隨着剛剛被敲響的警鑼聲,是一支凌空升起的黃色焰箭,以及緊接而至來自西岸燈火通明的營地當中,成排被掀開的偽裝陣地上驟然炸響的炮聲齊鳴。

百十步的河面說寬其實也不算太寬,很快就在預設好射界的第一輪放射之中,將東岸的晉軍陣營紅雞蛋惡一片人仰馬翻而火光四溢起來;

然後又有一條條明亮的火光升騰而去,帶着曲折波動的弧線也擊墜在東岸的晉軍陣營當中,變成一團團迸濺四散的火雨,或又是轟然爆鳴而起的煙雲。

而在這些煙雲散佈的範圍之外,則是仿若漫山遍野而無所在的喊殺聲、銃擊聲,還有投彈的轟爆聲,所交織而成的三面羅網。。。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唐殘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唐殘
上一章下一章

第1097章 身死為國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