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0章 世亂識忠良(續)

第1090章 世亂識忠良(續)

而在距離冷泉關數十裏外的祁縣城內,作為當地第一首望之家的高貴鄉吉千里(今天山西祁縣東南祁城一帶)內,剛剛舉辦過莊重的重九祭祖之儀,而依舊殘留着濃重的香火煙熏和諸牲大供所留下的混合氣味。

作為祭禮的主持人,也是如今祁縣王門最大的主幹嫡宗大房的當家人王淳(字正倫),正在對着重九祭禮之後被刻意留下來的,嫡庶正偏遠近二十多房支系的領頭人,進行訓話和交代著:

「這事斷然沒得商量,也沒有任何退縮的情由,也要竭力協助那位李大將軍守住汾州的局面。。」

「事情都到了這麼一步,各房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需要憑什麼就給誰買,有正當年紀女兒的也要捨得配出去,」

「真讓那些微賤如塵泥的下般人等,得以和家門中人平起平坐,甚至公然拘拿問罪於街頭,那倫常、尊卑顛倒還像個什麼樣啊!」

然而,王淳也是不不得不這做的動員和表態;基本道理也很簡單。作為河東之地最大的家門之一,五姓七望之首的太原王氏正源之一,怎麼可能沒有相應被人追究和清算的把柄呢?

畢竟,雖然王氏號稱是書香耕讀的金堂玉馬之家,在家大業大而族人繁多而享受諸多便利和資源的同時,也不可避免的因為人口多心思雜而是非也更多;再加上三六九等的親疏遠近,藏污納垢於家門之中也是在所難免之事。

因此,為了維持王氏最基本的外在人望、體面和排場,在冠冕堂皇的家教宗法之下,何嘗不是用各種累累的屍骨給鋪墊起來的;而身為歷代各房的當家之人,手中又怎麼可能沒有過用來樹立和維繫權威的人命呢。

再加上,他們多少都有身受後唐小朝廷的官職,而居中多有得利。因此,一旦太平賊軍在河東得勢,按照其征平天下的一貫作風和手段,首當其衝要被踐踏在腳下的,便就是這些很大概率被拿出來殺雞儆猴的諸房宗長及其家人了。

是以於公於私,他們無論如何都只能拚死支持,那個形同擺設的後唐小朝廷和真正掌權的晉軍一方,以求將眼下的局面維繫下去,哪怕只能在這大亂之世堅持得更久一些也要努力去嘗試。

就像所在嫡宗大房壽年堂,直系先祖直接可以上溯道東漢末司徒王允,又有侄兒王陵顯貴與曹魏,然後因為舉兵反抗司馬氏的篡位而被殺,自此家門中衰而遠不及另一支同宗晉陽王門,以及南方的琅邪王氏的風光顯赫。

待到了南北朝,晉陽王為首的北地的士族門閥,遭遇了北魏權臣爾朱榮策劃屠戮皇族和百官公卿的河陰之變;以至於洛陽的漢化鮮卑貴族和出仕北魏政權的漢姓巨族幾被消滅殆盡。

祁縣王門才慢慢的重新復起,相繼出了南朝宋車騎將軍王玄謨,西魏大將軍、太原郡公王思政;然後,又有柱國將軍並徐州總管王軌,歷仕西魏和北周、隋以及唐朝等一時顯望人物。

到了有唐一代之後,祁縣王門長久的蟄伏才得以厚積薄發起來,相繼為《氏族志》貢獻了不同支系的六位宰相世系,兩位(唐高宗、唐玄宗)皇后之尊;雖然尚不及晉陽王之多,但是在歷代名士大家上更勝有之。

只是,再怎麼輝煌風光的過往終究有所落幕的時刻;就像是晉陽王最後一位出仕的宰相兼京兆房的當家人王鐸,不光彩的降賊附逆,又死在了亂軍之中后;祁縣王也同樣未嘗沒有兔死狐悲式的切身之痛呢?

所以,眼見得大唐鼎器如風中殘燭、羸弱危卵,祁縣王門也未免沒有努力求變求存之舉,而將諸多遠近支系子弟分別派遣到天下各方勢力中去;哪怕是入主長安的黃逆偽朝,或又是南方興起的太平賊也沒有落下過。

唯有本家核心的老一輩人等,依舊留在了河東本地而隨機應變;先後附從和送走了仁厚宰相鄭從讜和血手相公崔安潛之後,卻又迎來了沙陀胡朱邪氏的代北藩漢大軍;但是大多數人在最初的惶恐和驚慌之後,卻又很快接受了現實。

既然當初身為北地高門的王氏,可以出仕鮮卑人入主中原的北魏,如今又何嘗不能繼續侍奉一個號稱繼嗣李唐的沙陀胡呢?所以,他們就這麼一步一步的走到了現在這個境況。

現在,顯然是祁縣王門能送走的人都被送走了,能夠投奔的勢力也去各奔前程了;幾乎能夠做到的事情都已經做過了一邊,而依舊留在老家的這些人等,也只能在這一條決然的道路上走到底了。

眼下的河東,依然是舉目皆敵的四困之地;雁門以北是幽州李可舉的燕軍,東面上黨之地是成德王瑢的趙軍;而南面的河中和西面的關北,則都是太平軍掌握的控制區。

王淳轉身看了看密密麻麻被具列在巨大宗龕上,那些曾經顯赫一時而被裝飾得金碧輝煌,如今卻是歷久煙熏火燎而變得泛黃斑駁的神主排位,卻是心中有所謂然感嘆,難道祁縣本家的顯赫真的就要終結於此了么?

雖然,他已經做出了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發動家門上下支持晉軍,但是對於能夠守住河東的未來前景,卻是並不抱有太多的期待和指望;而只是權盡人事而努力在史冊當中,多留下一些痕迹而已。

畢竟明眼人都可以看出,太平軍席捲天下的大勢已成,而晉軍已經在關中失敗該有一次,此番又在河中大敗了一場,將來還可能繼續失敗下去;就算眼下能夠一時取勝,難道還能擋得住已經取得的大半個天下之力。

這種已然明白了一切前後始末和結果,卻只能在決然中慢俺等著滅亡的腳步聲臨近的滋味,實在令人飽受煎熬。但就算可能是螳臂當車之舉,祁縣王門也要努力做車輪下那隻最大的螳螂,甚至是最硬的絆腳石。

因此在此之前,他已經未雨綢繆的派出了家中族人,潛越往代北和上黨之地,又托請人在那位晉王身側有所進言,就是促成河東與河北方面的罷兵休戰,乃至唇亡齒寒的共抗太平聯盟雛形。

就在王淳望着祖先神牌思緒連篇之際,卻是有人輕手輕腳的走到了他的身後,而小心翼翼的低聲道:

「淳公,昨夜裏有十三房的王如意,自隰州逃回來了。。」

「王如意?」

王淳不由在腦中轉了好幾遍,才依稀想起這麼一個名字;卻是在送到北都太原的名錄之上。

當初那位再造大唐的晉王開朝北都,而拔舉了晉陽、祁縣二王在內的大批河東世家子弟以充朝堂、地方。只是晉陽王近水樓台,佔據了大多數朝堂中的清貴美職,所以祁縣王門就只能轉而求其次謀求地方的實權職位。

但是因為留在本家的大多數人有意出仕,但又畏苦畏難而只願意留在太原府附近的緣故;所以那得有這麼幾個支系子弟,願意道相對危險和艱難的前沿和新佔地方去任事,就顯得尤為可貴和難得了。

而隨着太平軍的推進,這些外派的族人、子弟也難免有所失蹤或是陣沒,好容易從前沿討回來這麼一個;十三房的宗長卻是沒有第一時間向本家稟報,反而實在祭祖之後引而不發,這讓王淳未免心中有些違和和不舒服起來。

那位十三房的宗長王玎,可不是特別有所魄力和決斷,而只能算是相對平庸守成的人物;究竟是什麼原由讓他引而不發呢?如果不是做雞的各房家眷當中都有所眼線的話,只怕也要被蒙在鼓了。

而無論他是怎樣的心思和想念,在這時候正是家門最需要同心協力,抱團往一處使的時候,斷然不可以姑息這種風氣的。然而王淳反而在臉上露出一個輕描淡寫的笑容來:

「既然如此,就派人去十三房處,將那位如意給請過來詳詢一二把。。」

然而,王淳派出去的人離開還沒有多久,就見到家中老僕領着另一名臉色蒼白而眼角有些浮腫,身上還帶着酒菜脂粉香氣的年輕人匆匆走了過來,對着他滿面敬畏的拱手行禮道:

「宗長,新近有大事發生了。。」

「難不成還有比太平賊進犯汾州,更大的事端么?」

王淳微微別了別眉頭到:

「不敢想瞞宗長,小的在招待一名軍前將吏的酒席上,無意聽說了,那太平賊已然從西面攻入石州(今山西呂梁市)境內,正要到處抓丁和籌措軍資,前往隰城增防呢?」

這名年輕族人低聲道:

這就是王氏子弟、族人出仕軍中、地方的好處所在了。雖然未必清貴悠哉但在關鍵時刻,總有辦法抓住那麼一線的蛛絲馬跡,而有機會比別人更快一步做出對應手段。

「明白了,你切退下吧!對了,再去花押廳領一筆錢,且去好好另行招待一番彼輩把!」

王淳聞言亦是面不改色的交代道:

而當這名年輕族人退下之後,王淳卻是屏退左右來到了一處位於連綿大宅之中,相對偏僻清幽所在的園子當中。而在這裏,鄭隱居變相軟禁著家族中的另一位資深成員,人稱「蒲半公」的前守家人王隱。

王淳對着亭子裏正在悠然看書的他,開門見山到:

「叔淮,都到了如今的地步,你還是不願把那些南下子弟的名錄,交出來么。。」

「眼下交出來又有什麼用,還不是徒然牽累他們,而將本家最後一點傳續的指望都弄沒了。。」

王隱卻是不為所動的垂下眼皮道:

「你還是對我傳襲了家門,有所怨望么?若是如此,我大可退位讓賢,只要你能。。。」

王淳卻是突然言他道:

「不不,大兄誤會了,如今的家門還有什麼可以守得住么?各個都扎在名利眼子裏,想着做萬頃公(開元時唐玄宗所御批的大地主)、三樂老(喜好奢適享受的宰相王鐸別號),唯獨看不見的是禍在蕭牆。。」

王隱搖搖頭道:

「這就是你私下起心,提前將膝下親眷都送走的因由么?難道本家就這麼不值得你盡心么?」

王淳卻是有些厲聲道:

「正因為我要對本家盡心的緣故,方才要保住這些出外的子弟啊!」

王隱卻是放下手中的書冊,上面赫然有着《太平要略》的字樣;依舊慢條斯理的道:

「只要這些名錄隨我一起在肚子裏爛掉,那些外在謀取出路子弟,才可以無憂負累的追逐更好的前程所在!至於這個祁縣的家名,大兄不覺得已然用的太久了,也該到了別支興起的時候了?」

「你!!」

這一刻的王淳,才發覺與對方有深如鴻溝的無形隔閡在那裏,已然是無法磨滅和敉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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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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