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洛城

七月的洛杉磯，炎熱的午後，天空中層層烏雲低得幾乎貼上那些摩天高樓，巨大的鏡面由明亮變得陰沉如墨，預示著一場雷暴將會到來。

吱~

嚓！

洛城南區愛德華街的馬諾利奧批薩店門口，蕭恩大汗淋漓地停下車，麻利地鎖車，拿手臂順去額頭的汗水，推門進店，充足的冷氣讓他打了個寒顫。

一屋子濃濃的芝士洋蔥麥粉被烘烤的香氣。

「蕭恩！」鎮店之花希妮.克羅放下一份批薩，隨手接過鈔票和小費放進口袋，扭著歡實的小屁股沖着蕭恩走過來，白襯衫包不住的雪膩微顫，臉上帶着甜甜的笑。

希妮長得有點兒像是熱劇《破產姐妹》裏的卡羅琳，金髮長身，臉蛋漂亮，有一雙醉人藍眼睛。她也是一個演員，在演員工會註冊過的，來洛城半年，除了偶爾試鏡，一直沒混到個好角色，於是在沒錢的時候，就會在這裏當招待賺點生活費，這也是無數洛飄的日常。

「希妮，你好。」

蕭恩微微一笑，偏頭閃避過她伸來的手指，從香氣團中穿過。

這是她對自己打招呼的常用方式，貌似親熱地用食指虛掃過自己的側臉。每次這種舉動都會激起幾道嫉恨的眼神，有員工，有客人，還有老闆馬諾利奧。

蕭恩是中國移民，長期奔波在陽光風雨中送餐的工作帶給他精瘦靈活的身材，露在衣服外的膚色偏黑，衣服之下卻是另一種白，脫衣服之後像熊貓。

他如果是熊貓，那當然是人見人愛，只不過他是個華裔，說話還帶着濃重的口音，誰看了都可以對比出自己的優點，所以每次看到店花「親睞」這個中國佬，當然是各種不順眼。

蕭恩知道希妮故意是想用這種方式提高店裏的荷爾蒙水平，或是練習她的演技，又或是想看看別的男人眼中的嫉火，並不是因為她對自己真有什麼好感。

西方女孩的性格直爽，喜歡就是喜歡，不會矜持地等著男人開口約她，而希妮從來沒有暗示蕭恩可以約她出去。

嚮往演藝圈的女孩們，玩玩是可以，但蕭恩不喜歡玩。至於希妮拿自己當引怪的工具，蕭恩也無可奈何。

「過來小子！」馬諾利奧叫道。

蕭恩走到收銀台，從包里仔細地拿出一把簽收小票和綠色鈔票交給馬諾利奧。

簽收小票是用來結算薪水的憑據，一張都不能少。

鈔票是顧客付錢的憑據，同樣也是一美分都不能少。

「進門動靜小點！」痴肥的店老闆馬諾利奧一邊清點着鈔票還不忘瞪他一眼，似乎是嫌他關門的聲音太大，影響了客人進餐。

但實際上餐廳里很吵，吃批薩的人可沒那麼講究，尤其是店裏還掛着一台電視，專門播放各種體育比賽，聲音大得嚇死人，特別是在得分的時候，整個店就像是菜場。

蕭恩不在乎馬諾利奧的眼神，這個意大利佬從來就不喜歡華人，願意雇蕭恩只是他送餐的費用比別人便宜百分之十。

所以雖然蕭恩在所有送餐員里最勤快，但這絲毫無助於他們的關係，甚至還招來了別的送餐員的敵視——他搶了別人的活。

今天他想提前下班，他等著馬諾利奧點完錢就要開口請假，但這個是要扣去一點錢的，他得爭取讓馬諾利奧同意用下一次加班來補足這個時間。

「小子，米德利街有個單子，動作快點！」馬諾利奧啪地把一張單子拍在蕭恩面前。

米德利街？

蕭恩猶豫了一下，很快地搖搖頭：「不，還是讓小湯姆去送吧，那裏對我來說太危險。」

米德利街周邊都是貧民區，而米德利街是洛城黑皮壞蛋們的聚集地之一，很危險，尤其是對於別的膚色的人來說更是如此，這些人......他們非常非常非常地排外。

蕭恩曾經在附近被搶過兩次，送一次外賣他可以有一到三美元的收入，運氣好一天可以收入一百多美元。但只要被人拿刀子指著一次，要麼付出二十五美元，要麼被扎一刀送掉小命。

選擇很簡單，給錢保命，這辦法甚至被寫到了每一本遊客手冊里。

從那之後，蕭恩就不再往那裏送餐了。

不是所有人都會被這麼對待，小湯姆因為他的黑皮膚，不會被這麼對待，所以他是安全的。蕭恩也知道店裏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送餐到疑似黑人的客戶或是到黑人居住區，就讓小湯姆去。

「不！必須你去！小湯姆已經下班了！」馬諾利奧冷冰冰地看着他，「你如果不去，我就扣你二十五美元！而且明天你也不用來了！」

又是二十五美元！

你也知道是二十五美元？

我一天才掙多少錢？

或許是天氣太熱，訂外賣的人太少，蕭恩今天的收入只有二十幾塊，不到平時的一半。

蕭恩咬着牙瞪着馬諾利奧的胖臉，恨不得把剛出爐的批薩餅扣在他臉上。

馬諾利奧漠無表情地和他對視，他知道蕭恩不可能因為這個報警請律師，二十五美元而已。

蕭恩也知道這一點，這個城市做什麼都要錢，公平和正義的前提是你得花錢才能得到，否則就沒有。

沒有人幫他說話，附近注意到這個小插曲的人都帶着冷漠的臉。

另幾個送餐員也把頭扭開，對於這個任務他們也是毫無興趣。

幾步外，希妮略帶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嘴巴似乎動了一下，但，終是沒替他說話。

總得有人去送餐，這是任務，至於誰去，由老闆決定，她也不想為了一個略有好感的人失去自己的工作，這裏的客人都喜歡她，小費給得多，而馬諾利奧絕對不是個好脾氣的人。

「那地方太危險了，你不應該接這個單！」蕭恩堅持自己的觀點，「我不想送掉小命！」

馬諾利奧胖臉抽動着，低吼道：「接不接單不用你管！你自己選擇！要麼送，要麼扣錢！」

蕭恩冷冷地看着他，拳頭越捏越緊。

他可以一拳打在這張胖臉上，打他個滿臉桃花開，但今天不行。

……

叮鈴鈴~叮鈴鈴~~手機鈴聲自口袋裏響起。

蕭恩摸出手機，臉色突然變得溫柔，接起電話：「小雪，是我。」

「阿哥，今天能早點回來么？我做了好多好吃的！」妹妹的聲音讓蕭恩很快平靜下來。今天是蕭雪的生日，蕭恩想要給她的禮物是一份存款證明——五千元的學習保障金。

還有一個多月，小雪就要進入加大洛城分校的影視傳媒學院學習了。

加大不是一個學校，而是一個很有名的公立大學系統，包括了十個分校區，分別位於加州的伯克利、三藩市、戴維斯、聖迭哥、聖巴巴拉、河濱、洛城、歐文、莫塞德和聖克魯茲十個城市。

選擇加大洛城，是因為他不想再去一個更陌生的城市，至少在這個城市他已經生活了五年，熟悉了大街小巷，最少也可以找個送餐的工作，一天賺個五十美元，如果遇到慷慨的客人，還有小費可以拿。

小雪覺得自己會喜歡傳媒，作為哥哥，一定要支持她的夢想。

在這個國家，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上四年制公立大學，蕭恩知道自己並不聰明，智商測試只有八十九，他只能上兩年制的社區大學。

社區大學的學費每學期只要三千美金，而公立大學至少是雙倍，加大是名校，一學期要一萬二。

他妹妹蕭雪的成績一向出色，已經得到了加州大學的錄取資格，經過與學校的協商，得到了每年兩萬四千美元獎學金，現在就差解決其它部分費用的問題。

加大每年分成三個學期，每個學期差不多需要一萬兩千美元的學費，所以這個其它部分，包括了書費生活費，缺口是一萬五千美元每年，分到每學期就是五千元。

對於沒有多少積蓄還租著房子，收入也不高的兄妹二人來說，這不是一筆小錢。

在大學里，學生可以申請獎學金和助學金，平時也可以打工賺取一些生活費，這並不稀奇，很多人都是這樣做。但如果實在太窮，成天只顧著打工賺生活費，學習上能付出的時間和精力必然減少，最後能不能畢業都難說。

所以蕭恩更希望自己能有一筆錢作為保障，讓妹妹專心學習，有了知識才能有更好的人生，才能改變未來的生活。

蕭恩計算過，他每天都會存三十美元到自己的賬戶上，加上今天的收入，就能夠湊足五千元。

但如果沒有，那就還差五十五塊。

今天是蕭雪十八歲的生日，很重要的日子，作為哥哥，蕭恩不想送出一份帶着缺陷的生日禮物。

父母過世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應該擔起家庭的責任，雖然那時的蕭恩還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

剛來這個國家，他要努力過語言關，學習關和文化關，爭取在這裏重新生活，卻沒想迎來的是一連串打擊，他甚至懷疑自己身上是不是帶着什麼可怕的厄運。

已經四年過去了，他結束了高中學習生涯，走上了送餐員的道路，騎着車子穿行在洛城的街頭，看着許多人帶着夢想而來，帶着破碎的心離去。

他也有一個夢想，就是有一天帶着妹妹家人站在父母面前，可以自豪地說：「我把小雪照顧得很好！」

沒有背景沒有錢，也並不聰明的孩子，除了努力，還能有什麼呢？！

阿甘，只是屬於荷里活造出的一份濃濃的雞湯。

……

「我燉了雞湯，很鮮！還燒了糖醋排骨，裏面好多脆骨，我偷偷嘗了一小塊，很好吃！」小雪的聲音充滿著歡樂。

「能！」蕭恩輕輕應了聲，掛上電話，重重把手拍在桌上，抓起單子，冷冷道，「這是今天最後一單，回來我要拿到我那份錢！明天我不會再來了！」

看看時間，離下班還有一個小時，米德利街離這裏十多分鐘的車程，有一條近路，如果快一點，還可以安全回來。

蕭恩沒時間多想，把兩盒批薩裝進保溫箱，騎上車子飛快出發，他討厭這個城市！

馬諾利奧淡漠地看着蕭恩車子消失在窗外，他才不在乎這個中國佬的感受，也不去在意那批薩能不能收到錢。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一聲，他看了一眼，上面是個地址和一個數字。

特別的生意才會用這個手機。

馬諾利奧從收銀台下拿出一個批薩盒子走進廚房，過了一會拿出一盒冒着香氣的批薩：「莫諾，送這個到這個地址。」

叫莫諾的送餐員嚼著口香糖慢慢搖過來，目光和馬諾利奧對了一下，無聲問道：「特嗨的？」

馬諾利奧嚴厲地瞪了他一眼，滿滿的威脅。

莫諾閉上嘴有些畏縮地接過那盒子，他知道自己多嘴了。他不知道那些小藥片藏在哪裏，或許是批薩里，或許是盒子裏，但每次馬諾利奧從收銀台下拿出盒子都意味着有一筆「特別」的生意要做。

那個華裔不懂這其中的奧妙，送餐還挺爽快，只要出事了，他就是個很好的替罪羊，馬諾利奧會說自己根本不知道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