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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知道丞相心懷不軌,從朝政到私下對少帝的傾軋,他的所作所為簡直令人不齒到極點。少帝年輕,雖然身處高位,卻有很多身不由己的地方。六親無靠,無人為他撐腰,放在民間就是個孤苦伶仃的孤兒。做了皇帝又怎樣,不過是穿金戴銀的叫花子罷了。他的那點祖業目下還夠丞相消耗,等哪天再無剩餘了,不知會受到什麼樣的對待。

上官照義憤填膺,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陛下發句話,臣便去殺了那奸相。」

扶微慢慢搖頭,很久才緩過勁來,只是鐵青了臉,不願意說話。

定是哪裏弄錯了,否則怎麼敗得那麼難看?她冷靜下來仔細想,敗在自己太急進。以為主動示好他至少會動容,卻忘了他是踏着曹煊和李季的屍骨走到今天的,僅憑那點兒女情長想拿下他,簡直異想天開。然而那個抱腹……實在令她顏面掃地。沒有人了解內情,可是你知我知,在他眼裏依然是個笑話。笑話還要繼續當下去么?自然不。她挺起了脊樑,就是死,也再不會向他屈服了。

上官照扶他回燕寢①,帝王的寢殿華美威嚴,長幔圍繞的寢台上鋪了一層綈錦,四角以琥珀鎮壓着。少帝登上去,和衣躺下,蒼白的臉在艷麗織物的映襯下,更顯得凄涼。他閉着眼,無聲無息,上官照恍惚記得,七年前也曾見過他這個樣子。那時他初學騎射,有一匹自己非常喜歡的小矮馬。可是他控馬不嫻熟,一次從馬背上摔下來,丞相得知后二話不說便要把馬殺了。

「君體乃國體,損之,天下萬民之大噩也。」他甚至不需要向少帝回稟,自作主張就處置了。少帝那時候還幼小,哭着求他留下小馬,越是哭,丞相的臉色便越陰沉,「為君者不可玩物喪志,沉溺便有軟肋,請陛下銘記。」後來少帝再也沒有說一句話,沉默著看馬被牽走,那時臉上的神色也像現在一樣。

「陛下,記得臣和你說過的話嗎?」他輕聲問。

寢台上的人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哭也無用是嗎?天底下最奢侈的就是眼淚,我記得。」

「如果你討厭一個人,不應當為他的冒犯難過,當振作起來,一舉擊潰他。」

扶微點了點頭,可是他不知道,她並不討厭丞相,正因為不討厭,才會感覺分外傷心。

她側過身子睜開眼,「阿照,我很灰心,可能這輩子只能這樣了。我想中興大殷,可是我能力太弱,集不了權,平定不了諸侯,連這朝堂上,仍舊還在受制於人。」

上官照蹲踞下來,與寢台同高,「那麼陛下害怕嗎?」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我害怕,明日的視朝,我不想去了。」

「就因為燕相如,讓太傅、魏丞還有孫僕射失望嗎?」他伸過手去,在少帝手背上壓了下,「我認識的陛下不是這樣的,什麼都不用怕,臣在陛下身邊,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扶微心裏慢慢暖和起來,長吁一口氣道:「多謝你,還好你和普照在……兩個照,比行燈還要亮,讓我覺得腳下不那麼暗了。」

她笑起來,上官照也同她一起笑,自小培養起來的友誼,比任何東西都要堅固。

「睡一會兒。」他柔聲說,「臣看陛下精神很不好,想是聖躬還未大安吧。日後病了再也不要去丞相府上了,他與陛下不是一條心,臣怕他會暗害了陛下。」

她凄惻牽了下唇角,「在他還未找到人取代我之前,不會的。我若死了,誰來當他的傀儡?他如今手上權太大,各處奏疏都有他掌管,丞相領尚書事,大大的不應該。明日……」她重又閉上眼喃喃,「明日朝堂上,我要觸一觸他的逆鱗。尚書台不能被他架空,否則這大殷江山,真的要姓燕了。」

「陛下不待大婚後再行事么?」

她緘默,半晌才道:「不論皇后立不立,朕十六歲親政是大勢所趨。皇后的位置不過是種態度,讓他安心罷了。若不是還需借住他平衡列侯,我早就容他不得了。既不為我所用,必為我所殺……且再等等,等我替換了衛尉和執金吾,我便再也不用怕他了。」但這條路究竟要走多久,她不知道。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往前看,其實迷迷濛蒙仍舊沒有方向,但希望不滅,總還有機會。

上官照為少帝蓋上錦衾,從內寢退了出來。

青瑣丹墀下,斛律普照正在巡守,見他下來忙迎了上去,「陛下如何?」

他說不礙,「氣不順罷了,睡一覺起來就好了。丞相出禁中了?」

斛律普照道:「應當上明光殿,命尚書台擬詔傳令去了。」

因先前他在三出闕戍衛,其實樂城殿裏發生了什麼並不清楚。直到章德殿黃門令來找他,他才匆匆趕入內殿來,見到的是失神的少帝,和嚇得呆若木雞的侍御們。

他同斛律詢問經過,斛律普照道:「丞相入殿謁見一切如常,當時另幾位大人也都在場,殿上未起爭執,政見也沒有分歧。我悄悄打聽過,據說丞相接了一份匿名參奏燕氏與荊王勾結的奏疏,直接面呈了陛下,陛下御覽后並未責令深查,反倒是丞相自請收押昭獄,被陛下斷然否決了。」他想了想,復又道,「這期間還有一個笑話,據說丞相呈荊王手書時,不慎將袖子裏的抱腹帶出來了,在場眾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抱腹?」上官照訝然問,「女人用的小衣?」

斛律頷首,面有尷尬之色,「君前失儀,沒想到丞相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低級錯誤丞相自然不會犯,那麼這個抱腹,大約就是此次事件的真正誘因吧。

外間對丞相和少帝關係的揣測,有千百樣版本,有說他們水火不容的,有說丞相漁色少帝的。當然也不乏少帝取悅丞相之類的言論,更有甚者將丞相、少帝及皇后三者攪合在一處,譜寫出一出離奇的人倫慘劇,聽多了簡直要叫人做惡夢。如今事壞在抱腹上,什麼人會用抱腹,自然是女人。皇后既是丞相養女又是女人……難道那個禽獸不如的燕相如□□皇后,藉此刺激少帝嗎?

上官照要被自己的想像嚇倒了,雖然推測過於大膽,但除了這個,似乎找不到更好的解釋。國母遭淫,連將來的皇統都有可能被混淆,少帝若不崩潰還待何時?

他扣住了斛律普照的腕子,「關於皇后,你知道多少?」

斛律被他嚇了一跳,遲疑道:「只知是故右京輔都尉聶韞的遺孤,聶韞在陳關之戰中捐軀,後來丞相便收養了聶氏姐弟。聶皇后受詔冊立中宮,丞相上疏奏請封聶韞為秺侯,上已准了。」

「聶韞……」上官照凝眉沉吟,「中宮並不居於丞相府,燕相另置府邸收養,豈不多此一舉嗎?」

他沒有再往下說,看來是應當探一探的,如果能夠拿住奸相的把柄,那麼於少帝來說也是一線生機。

御城周圍有很多景色宜人的地方,比如春生葉,比如月半里。丞相用以安置皇后的宅邸建在月半里,那是個丘壑玲瓏的所在,鳳尾森森遮天蔽日,皇后宅就在竹林最深處。夜間探訪,需經過很長一條直道,前半截當然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到了距離宅邸略近的後半程,隱約才見林間風燈搖曳。再往前豁然開朗,門楣下宮燈高懸,沒有匾額,沒有閥閱,甚至連一個守衛的緹騎都沒有,實在和受封后的熏灼出入甚大。

不能走進光亮處,必須繞開前門。他兜了個圈子,打算從邊門處的女牆上翻過去,正要潛往牆腳,忽然聽見馬蹄篤篤由遠及近,一輛軒車從直道上過來,蓬蓋兩腋吊著銅燈,燈光照亮車上貴人的臉,正是丞相。車到門前停下來,門裏家丞深深行禮,連一句詢問都沒有,直接將人迎了進去。

真是輕車熟路呵,遠觀的人心裏怒火升騰。本想摸清了地形就走的,沒想到恰好撞上,那就務必要進去掌個眼了。

皇后宅的規制並不高,輕輕一躍便過了牆頭。落地后四下打量,唯一的感覺便是空。奇怪竟連一個仆婢都不見走動,這位皇后平時的生活有多清苦,就算是個禁臠,也不該遭受這樣的待遇吧!

他心裏對丞相的唾棄又多了幾分,只是一路未見到他,不知他究竟在哪裏。

要見真佛,還得去正寢,受了冊封的中宮目下未入禁中,但他欲圖偷窺已屬大不敬。然而為了少帝,一切都是值得的。

翻牆入室,對他來說不是什麼難事。一般宅邸的格局大同小異,要找到正寢也很容易。那間燈火正盛的想必就是了吧,他甚至看得見偶爾走過的,投在窗戶紙上的狹長的身影。

沒人戍守,再好不過。他潛過去,背貼著牆皮停在窗下,隱隱聽見一聲「老師」,然後是丞相的聲音,平靜無波地說着:「皇后掌六璽……」

可惜聽不真切,有嗡嗡的回聲,好像是孩子玩的那種帶哨的風車,一刻不停地在轉動。

他向上看,估測了一下到窗枱和窗框測沿的距離。微微偏過身,試圖藏於兩窗之間的磚牆前。丞相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他知道室內比室外明亮時,室內人是看不見外面動靜的。他又往前湊了一些,耳朵幾乎貼到直欞窗的縫隙……忽然嗖地一聲如利劍破空,還未等他反應過來,上臂便一陣劇痛。他心知不妙,騰身幾個起落翻出宅院,藉著夜色掩護,沒入了昏昏的竹林里。

第二日朝議,尚書台欲綜理政務的提議由尚書僕射提出,提得極盡委婉之能事,和風細雨地陳奏著:「自仁孝皇帝起,國之大小奏疏皆由尚書台審閱。后少主即位,無力親任台官,便由三位輔政大臣代為疏理。國之要務如山,當初尚且有罪人李季、曹煊協同,元佑五年春此二人伏誅,重壓便落在丞相一人身上,至今已五年有餘了。」尚書僕射那張胖胖的臉上堆滿了敬意,向丞相拱了拱手道,「相國這些年委實太過辛苦了,重大政事的謀議決策,無一樣不需相國操勞。我等台官只問詔書起擬,上不能匡主,下無以益民,尸位素餐,情何以堪?蓋前朝多幼君弱主,尚書台為外戚、宦官左右者不勝枚舉。然我朝少君有為,且無寺人外家把持,尚書台願為丞相分憂,肯請陛下恩准。」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樣昭彰的收權,雖然是由尚書僕射提出,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就是少帝的意思。既然公然在朝上奏議,肯定是沒有轉圜餘地的了。

眾臣都望向丞相,跽坐於首席的丞相抬眼直視少帝,執起笏板一字一句道:「臣附議。然尚書台群龍無首,尚書令一職至今懸空,臣舉薦侍曹尚書劉賞,望陛下准臣奏議。」

所以兜兜轉轉,球又踢了回來。侍曹尚書主丞相御史事,本就和三公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一人退居一人頂替,繞了個大圈子,肉還在鍋里。

御座上的少帝臉色不豫,抿緊嘴唇半晌沒有開口,御史大夫與太尉卻直身向上執禮,「相國所奏劉賞此人,行事縝密,大節大義,臣等附議。」

所以這個時候丞相的朋黨便都浮出水面了,扶微看着堂上半數臣僚一片附和之聲,其中三公九卿不在少數。數十年的經營,果真不是玩笑的。她注視着丞相,眼裏是冷冷的光,然而話不能說絕,畢竟大權還未收回來,萬萬不能再吃急進的虧。

「尚書僕射陳奏之事,既然相父附議,朕便准了。尚書台既出詔令,又出政令,台官位卑而權重,尚書令一職,須選拔幹練之士充任,因此人選定奪暫且不宜操之過急。」她說話的時候目光已經軟下來,對丞相微微笑道,「相父保舉之人,朕一定着重考慮,三公也可至明光殿,屆時朕與諸君再議不遲。」轉頭問常侍郎可還有奏牘,常侍郎道沒有了,她輕輕拍了下金漆憑幾,「那今日朝會便到此為止罷,散朝。」

再不蹉跎,起身便往御輦行去。

還好,總算把綜理政務的職權討出來了,今日也算沒有白忙活。先前孫謨提議的時候,她確實捏了一把汗,唯恐丞相攬權,不肯鬆手。後來才想明白,他如今也是騎虎難下。大婚將至,皇帝親政在所難免,他若是沒有一點表示,各路諸侯便有借口討伐他。當然這點讓步,也許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了,此後她再想從他那裏分一杯羹,恐怕是極艱難的了。

她靠在雕花龍首上,輿頂的華蓋飄飄,遮住了當空的太陽。她偏過頭看了上官照一眼,「阿照。」

上官照抬頭向她一笑,「臣恭喜陛下。」

扶微的唇勾起來,垂下手去,同他輕輕握了一下。

她回到東宮,知道三公九卿會去明光殿侯她,她卻並沒有打算出面。讓他們去等著好了,這些年來她在他們眼裏,不過是個活動的天子印璽,他們需要時她就得出現,憑什麼?

她在帳幄里坐着,難得有閑心翻看起閑書來,可是沒過多久就聽見建業回稟,說丞相來謁見主公了。

想必還不死心吧!她放下捲軸起身,拂了拂衣襟走出路寢②。他在樂城殿裏,背身向內而立,並沒有擺出迎接她的姿態。她腳下微緩了緩,那風流的身段,即便只是背影也直叩心門。可是他寡情,成不了情人便成死敵,這就是他們的路。

她邁進殿門,淡聲問:「相父怎不返回官署?」

丞相轉過身來,一雙驕矜的眼睛,姿態卻很弘雅,「臣是來結韓嫣案的。」從袖中掏出簡牘呈上去,「韓嫣已畫押,稱自己是受趙王源珩指使,與他人無尤。」

扶微有些驚訝,明知道這案子沒有那麼簡單,他現在匆匆結案,想必有他的目的。可是他不說,她難以猜透。她疑惑地打量他,他的視線卻落在了她身後的上官照身上。

「侍中今日氣色不佳。」他嘖嘖道,「請問侍中,昨夜在哪處高樂?」

上官照不卑不亢,拱手道:「某夜巡宮城,直至天亮方才稍歇。」

他哦了聲,寡淡地輕笑,「侍中真是辛苦,天亮方歇息,此刻卻又隨侍陛下左右,長此以往,怕身上受不住吧!好在練武之人,身板結實……」邊說着,邊將手扣在他臂上,「若非如此,如何保陛下萬無一失,可是么?」

分明那麼和煦的話,手上卻使了極大的力。上官照知道他是武將出身,當初領京畿軍務,戎馬倥傯少年有為。後來轉而攝理政務,身份也是高高在上不容攀摘,因此一直沒有機會和他交手。然而從他現在的臂力上來看,他的修為沒有荒廢,傷口經他一握,立刻入骨三分,痛得他幾乎要虛脫。他咬牙挺住,感覺血從袖籠里汩汩流下來,幸好有甲胄束縛,不至於滴落到地上。不能在他面前示弱,他勉強笑了笑,「相國謬讚了,某忠君之心昭昭如日月,這點皮肉上的消耗,算得了什麼。」

丞相笑意更盛,眉目顧盼,令人驚艷叢生。

「甚好,孤最欣賞這樣鐵骨錚錚的硬漢子。」復又不懷好意地在原處拍了兩下,「若有用得上孤的地方,孤的大門,隨時向侍中敞開。」

他這回真是大笑而出了,扶微站在一旁看了半天,察覺出他們之間的暗涌激蕩,卻完全不知道事情從何而起。丞相走了,她納罕蹙起眉,「他此來究竟是什麼目的?」邊說邊回頭,才發現上官照臉色蒼白,鬢髮都被冷汗浸濕了。她大驚,「怎麼了……」

話沒說完,他就癱倒下來,沒有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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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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