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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友相見,短短說上幾句話,怎麼能夠解這些年的思念之情。

她和上官照,應當算是青梅竹馬的玩伴,彼時廣邑公主在京城有府邸,他隨母親出入宮廷,幾乎不受限制。後來先帝登基,奉張太后之命,封上官明月為平昌侯,封邑劃在了武陵。公主夫婦遷往封地時,上官照因為和她交好,被留在京中伴讀,一直伴到她十一歲那年。

「陛下年歲漸長,當知男女有別」,這是丞相說的。不久上官照便接到調令前往武陵,臨走丞相奏請擢升他為翼衛將軍,他出城那天是獨自離開,她甚至都沒能去相送。後來她忍不住向丞相抗議過,「阿照是朕信得過的人,朕要留他做我的侍中」,可是丞相告訴她,「主公年紀還小,看人不準,上官照孟浪,不適合留在主公身邊。況且他的父母都在武陵,主公怎麼忍心讓他們父子不得相見呢。還是放他回去吧,他會感激主公洪恩的。至於主公的侍中,臣日後一定為主公挑選萬無一失的人選,主公就相信臣吧。」

能說出「相信我吧」之類話的,一般都不是好人。丞相就像市井裏拐賣孩子的人牙,臉上浮着笑,心裏一把刀。那時的她雖然什麼都懂,可是無力反抗,一對好友就這樣強行被拆開了。直到今天扶微都沒弄明白,讓他去武陵,究竟對他來說是好還是不好。他上面有兩個哥哥,襲爵是輪不到他的,還不如在她左右,她一再的給予提拔,將來當個侯,去娶王的翁主們都不成問題。

不過這些都是后話,她親親熱熱拉住他的手,心裏有脈脈的溫情涌動。

阿照現在長大了,這麼英武俊朗,眼睛卻還是她記憶里的樣子。他的眼睛很美,美得難以描摹。她小時候鬧過,吵吵嚷嚷要他把眼睛送給她,那時他很為難,想了想,作勢把眼睛摘下來,突地一聲按在她的眼皮上,「好啦,陛下將來會長出一雙和臣一模一樣的眼睛,不信十年後再看。」

十年後她的眼睛的確變得純凈明亮,可是相比較而言,還是不及他的。越是長大,他的雙眸越是迷人,像浩瀚的星海,簡直可以讓人溺斃在裏面。

她盯着他看,完全還是小時候肆意的樣子。站在車下不方便,引得廷尉屬官來謁見就不好了。她拉他上車,讓他坐下,喜滋滋地問他,「阿照,你看見我來,高興么?」

車內鋪陳的毛氈刺痛他的腳心,他點了點頭,「我以為再也見不到陛下了……陛下沒有忘記罪臣……」

她知道他的辛酸,忙截了他的話道:「你沒罪,不用自稱罪臣。我有個問題,一直想要問你,當年離開京畿去武陵,並不是你自願吧?你覺得留在武陵,比在京城好嗎?」

他的答案很令她滿意,他說:「臣從來沒有想過去武陵,臣自小生在京城,武陵對我來說太陌生,臣一點都不想去那裏。可是那個時候……我無能為力,這些年也一直擔心陛下,不知陛下過得好不好。」

她是皇帝,生活當然優渥富足。她笑了笑,「天下的好東西都歸我所有,有什麼不好的!不過就是比別人更勞心一些,也更憋屈一些罷了。你呢?在武陵娶親了嗎?這次的事,可曾累及家小?」

他說沒有,「臣記得陛下曾經答應過,將來要為臣指婚的。」

扶微撫膝而笑,「對,你不說,我險些忘了。這次進京來,正好讓我兌現承諾……可是阿照,我要成親了。」

少帝的臉上並沒有多少歡喜的神色,婚姻被人一手控制着完成,自然高興不到哪裏去。

「臣聽說,中宮人選是丞相養女。陛下見過她嗎?喜歡她嗎?」

扶微想起靈均,說不上喜歡不喜歡,不過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他在她的龍床上睡了一覺,她覺得這孩子還不算差。可是一個立志要當緹騎的皇后,讓她覺得有點棘手。她撓了撓頭皮說:「見是見過的,皇后長得不錯,性格也合我的心意,可惜他是丞相的人,畫龍畫虎難畫骨么,單憑一張臉也看不出什麼。」

上官照哦了一聲,「沒關係,陛下將來可以有很多妃嬪,總有一個能夠交心的。」

說得很有道理,扶微笑得十分有深意,「不瞞你說,我心裏有一個人選,打算冊立他為夫人。不過這人有點難纏,心高氣傲,不肯屈服於我。」

「這天底下還有這麼不識時務的人?」不知為什麼,上官覺得自己一向是個能夠獨當一面的人,可是遇見少帝,不由自主就變回十年前的樣子,連語氣都帶着天真。世上能有一個陪你一起不肯長大的玩伴,也是種福氣吧!

鮄車的推窗支起,斜陽從縫隙里照進來,打在少帝的側臉上。他細辨他的眉眼,變化很大,以至於乍然一見幾乎感到陌生。記憶里的少帝小時候總是一副可憐相,大概近身沒有侍御的關係,大冬天裏中單以上的脖頸總是空空的,看着都凍得慌。那時他就把自己的狐裘摘下來給他戴上,第二天少帝便讓人做了十條,一半分給他,讓他每天換著戴……現在他終於長大了,只是男人生得那麼秀致,婷婷的,但卻帶着大多數鬚眉沒有的清華氣象。分明溫和,然又心沉似鐵,實在讓人難以琢磨。

扶微還在托腮計較,如果把這個人的身份告訴阿照,大概會嚇死他吧!這種事,可能一輩子都只有自己知道,朋友再好,她也沒有底氣完全開誠佈公。就像面對愛情一樣,她的友情也需要半蒙半騙。

「沒關係,看朕春風化雨。」她做出很有信心的樣子來,伸直了兩條腿,愉快地抖了抖。

上官照似懂非懂,不過仍舊頷首,「陛下會如願的。」

她嗯了聲,大嘆一口氣,彷彿把鬱塞都驅趕了,重新振作起來和他談論正事。

「眼下上官氏的罪名都已洗清,平昌侯及公主要回封邑,你就留下來吧!我正需要膀臂,打算封你為東宮衛尉加侍中,負責我的安危。前陣子我遇襲了,你大概還不知道。掖庭送了個女御來讓我御幸,她行刺我,還割傷了我的臉……眼下正在立后親政的關口上,這種事恐怕會層出不窮,如果你在,我心裏也踏實些。不單你,我還要組建光祿寺,為將來朝中官員替換做準備。阿照,我不願意再過以前的日子了,如果不能做自己的主,那我寧願去死,這皇位誰要誰便拿去吧。」

她說到最後有些負氣了,但朋友就是朋友,上官照勸她不要這麼想,萬事開頭難,等過了這段窄路,以後就是康庄大道。

不知不覺天都快黑了,打簾一看,暮色昏昏,這個時候是天地最不明朗的時候。她搓了搓手,「我該回禁中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兩日,到時候我給你旨意,你入宮來述職,可好?」

上官照恭恭敬敬應了聲「諾」,下車行跪禮。她還像小時候一樣,曲起食指敲了敲車門,然後銅鈴清響悠悠蕩開去。他直起身目送鮄車走遠,仰首看天際,天幕上一片混沌,熒惑守心應當已經結束了吧!

扶微的計劃開始緊鑼密鼓進行,除了上官照,又提拔魏時行為廷尉丞加中常侍,另有幾名往常慣用的人,也陸續填充進了南北兩軍。京畿內外屯兵的結構悄然發生改變,引起朝中不少大臣的警覺,但區區五六人的變動,提出反對又顯得小題大做,便都默認了。

急進不得,她知道,路要一步一步走,接下來便是立后大典。

最近朝堂上討論的重點,大典流程佔了大部分。臣僚們隊安排各抒己見,唯獨丞相還是千年不變的一張臉。

「相父。」她叫了一聲,「朕曾說過,大典要相父來主持,相父別忘了。」

丞相垂着眼皮,高高拱起了笏板,「臣不敢忘。」面上平靜,暗裏不知怎麼怨怪她,她就喜歡他裝模作樣又有苦難言的委屈相。

散朝了,她高高興興走出卻非殿,宮門上早有阿照在等着她。

「陛下去光華殿嗎?」

她搖搖頭,「不去。」

「去蘭台嗎?」

她還是搖頭,「不去。今日是秋困的好時候,朕要回宮睡覺。」

她盪著兩隻廣袖進了東宮,風和日麗,一片焦黃的落葉掉下來,她伸手接住了,別出心裁地聞了聞,當然沒有香氣,嫌鄙地丟到了一旁。

中晌午膳吃鍋子,放了點辣,讓不害去冰庫敲冰來,舌尖發麻用冰最痛快,少帝還是很懂得生活的妙處的。丞相當初勸告她忌生冷的話,她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反正上次冰宴后一切如常,因此沒有放在心上。

結果不聽老人言的後果,就是入夜前開始肚子疼。那種疼是鈍鈍的,牽腰及腹,有一路向上躥的勢頭。

不害看她唇色發白,有點害怕,「主公,可是有哪裏不舒服?」

她像條魚乾一樣躺着,動都不能動。忽然一陣陣發作起來,乾嘔不已。不害來不及考慮,忙張開袖籠接應,少帝中晌吃的東西,如數都吐在了他的袖子裏。

建業慌得很,「臣去傳侍醫……」

她闔着眼,有氣無力地說:「不必。」

世上除了侍醫還有誰能救命?建業立刻想到了無所不能的丞相,「那主公,臣這就去相府。」

扶微兩腿打顫,勉強支起了身子,「備車,我親自去。」

少帝拖着病體趕到丞相府時,丞相正和屬官議刺殺案,聽說君駕到了,忙出門迎接。少帝的鮄車沒有停頓,帷幕飄動,玄罽輕響,當着他的面,緩緩駛進了相府內院。

他怔了一下,幾乎立刻便明白過來,今天是初六啊,造訪的不是少帝,是月信。

怎麼辦呢,他就是她在宮外的保姆,和他奪起權來分毫不讓,一遇到這種事,頭一個想要連累的也還是他。

從什麼時候起,他的地位變得這麼尷尬了?丞相也不知道,獃獃站在那裏,進退兩難。

長史在旁提點他,「君侯,主上這時御駕親臨,可是宮裏出了什麼大事?」

他搖搖頭,不是什麼大事,但卻比政變還要棘手。他回頭看了長史一眼,無奈道:「今日議事就到此為止吧,你去替孤傳個話,讓人都散了。」長史領命去了,他又吩咐家丞,「多備熱水……孤還沒洗澡。內府聽差的也都撤了吧,陛下今日要與孤秉燭夜談了。」

這時候為什麼想到的是洗澡?簡直莫名其妙!反正偌大一個丞相府立刻變得死寂,他憂心忡忡進卧房,一眼便見少帝躺在他床上,身子躬得像蝦,看到他,哼哼唧唧叫了聲相父。

真不想管她啊……他站住腳,掖着袖子道:「陛下忽然蒞臨寒舍,老臣不勝惶恐。」

這個時候他還不忘調侃她,扶微捂著肚子打滾,額上隱隱出了一層冷汗,「朕命不久矣……」

讓他怎麼辦?他又能怎麼辦?丞相束手無策,「陛下中毒了么?」

她說不,「朕可能要生孩子了。」

他被她回了個倒噎氣,這種人真是煮不爛砍不斷,耍起賴來一等一的不要臉。換了平時,他還能和她斗一斗,可是見她面色真的很難看,便也狠不下心來和她計較了。

他往前蹭了半步,「我命人煮薑茶來吧,聽說那東西能驅寒。」

扶微抱着被子奄奄一息,再也回不了他的話了。身下泄洪似的,兩個月才來一回,威力果然不容小覷。她是受了多大的顛簸才到他府里,不敢回頭想了。現在躺在他的床上,枕着他的枕頭,總算這些罪沒白受。

疼得睜不開眼,十月里的天怎麼那麼冷!耳朵里聽見細碎的腳步聲來了又去,丞相的嘴很硬,其實心還算軟。

那滾滾的薑茶遞到了她面前,有點沖鼻子。丞相喚她坐起來,她使勁勾了勾頭,復又無力地砸了下去,「我真的要死了……」

丞相端著漆案直皺眉,「死不了的。」禍害遺千年,她不剋死他,哪裏那麼容易駕崩。無計可施了,只得拿木勺來喂她,女孩子的唇,一沾水澤便灧灧的,他調開視線,最後把姜沫子都灌進了她嘴裏。

胃裏暖和起來,似乎略好了些,只是還沒有力氣,扶微伏在枕上說:「我想喝糖粥。」

丞相不得已,又到外面傳令:「做糖粥來,孤和陛下共進。」

家丞覺得今天的丞相有點奇怪,一會兒和少帝共飲薑茶,一會兒和少帝共進糖粥……男人大丈夫,不是青梅蘸鹽、烈酒封喉更肆意灑脫嗎,甜食吃得那麼興起,實在匪夷所思。

丞相也知道怪誕,所以家丞腳下慢了半步,他就大為光火,「磨磨蹭蹭的幹什麼?做不了就換廚役!」

家丞嚇了一跳,慌不擇路地去了。丞相回到卧房,見她依舊蹙著眉,似乎很冷吧,兩手抱着肩,縮成了小小的一團。

他是男人,建府以來家裏也沒有女眷,因此根本不能理解女人遇到不便時有多痛苦。她平時趾高氣揚,病來如山倒了,到底還是個小姑娘。他上前替她掖了掖被角,低聲道:「這樣不是辦法,我命人找個醫士來吧。」

她勉強睜開了眼,「何必造殺孽。」

替她看過這種病,怎麼還能留活口,她倒情願忍一忍,痛過了也就好了。

然後她聽見丞相沉沉嘆了口氣,「你吃冰,吃得高興么?眼下什麼節令了,還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我的話你從來不聽,唯恐我害了你,結果吃了苦頭,千山萬水也跑來找我,我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

他也不知心裏怎麼想的,只覺得憤恨難以紓解。那時候就不應該答應先帝看顧她,當皇帝的有幾個會做蝕本生意?和你貼心貼肺,把那麼大的秘密告訴你,帶來的不是榮耀,是無盡的麻煩。孩子年幼倒還好,長大了既刁鑽又不聽話。現在帶着這種毛病投奔他,他堂堂的宰相,怎麼落到這步田地了!

她也自知理虧,好像有些慚愧,把臉都埋在褥子裏,只留一雙眼睛在外頭,支支吾吾說:「我沒有吃冰……」

「還賴?」他抬高了嗓門,「你不是英雄好漢嗎,敢做不敢當?」

他是惱了,和她你啊我的,倒不顯得見外。扶微靦臉從錦衾里探出手,悄悄握住了他的,「要是沒這毛病,我拿什麼借口來找你……我天天想你呢,你又不肯理我。如今我病了,你是看着我死,還是好好照顧我?」

丞相頂受不了的,就是她有意賣慘。生龍活虎的時候想盡辦法對付他,一旦落了難,馬上換成這副嘴臉,真叫人恨得牙癢。

她拽着他,他下意識甩了一下手,結果她抓得不牢,被狠狠摜在了床沿上,激起好大一聲悶響。

她啊地慘叫起來,「阿叔好狠的心!」

丞相心裏一驚,忙過去查看,誰知她攀啊攀的,趁他不注意,一條膀子又掛在了他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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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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