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銘普(上)

謝銘普(上)

雍宣二十一年春,三駙馬謝銘普奉旨攜公主出任江南總督。

站在甲板上迎著徐徐春風,望着滔滔的江水,謝銘普覺得愜意極了,他這回也應該算得上是衣錦還鄉了吧。

「哥哥,還有多久才能到江南?」茶花輕聲問道,哦不,現在茶花改回原來的名字謝曼兒。

現在的謝曼兒早不是以前的小丫頭,她今年十四歲了,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謝銘普看着妹妹姣好的面容,寵溺一笑,道:「江南啊,還遠著呢,至少還得再走七八天。」

謝蔓兒的眼睛閃了閃,忽然說道:「哥哥,江南是什麼樣子呢?」

沒來由的,謝銘普的心就疼了一下,他們兄妹被截殺離開江南的時候,妹妹才將將五歲,還是個幾乎沒出過府門的孩童,一晃九年過去了,妹妹估計是對江南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江南啊,江南跟京城很不一樣,江南氣候溫潤,春風和暖,有小橋人家,有桃花流水,還有風流倜儻的少年郎君。」謝銘普目望遠方,似在回憶。

謝曼兒低低地「哦」了一聲,其實她也只是隨口一問,江南再好,她還是想念京城的,她想念一手教導她長大的小姐,想念總是陪在她身邊的桃花,想念梨花姐姐、荷花姐姐她們,還想念小小的悅寶,總之她想念京城的一切。

可是她也知道哪怕她再不舍,她還是得跟着哥哥回江南,她打小就知道她跟桃花她們是不一樣的,她總有一天會離開小姐身邊的,她的哥哥會回來把她帶走的。於是那個時候她是一邊盼望着見到哥哥,一邊又希望哥哥來得晚一些。

「哥哥,我要進去瞧瞧嫂子和玉哥兒了。」謝曼兒說着便回了船艙,只余謝銘普一人長身玉立站在那裏。

謝銘普心中對聖上是極為感激的,雍宣十七年,聖上欽點他為狀元,然後把愛女下嫁與他。聖上愛惜他的才幹,不忍他碌碌無為,便沒有讓他領個閑差,也沒讓他去鴻臚寺,而是放他到吏部磨練。

這四年他幾乎把六部轉了個遍,現在聖上又讓他去江南任總督,二十一歲的江南總督啊!哪怕他不妄自菲薄,亦覺得惶恐啊!這是多麼大的恩典呀!謝銘普知道聖上是在給他一個衣錦還鄉報仇雪恨的機會。

早在聖上下旨賜婚的時候他就把自己的身世和盤托出,沒想到聖上一直記着。想到這裏,謝銘普的心頭一片火熱。

士為知己者死,聖上啊,臣這一生一切不負您的期望,一定不負這大雍的萬里江山。

再想到即將抵達的江南,想到謝家,想到謝家諸人,他的眼神慢慢冷了下來。

艙房內謝曼兒正和公主嫂子說話呢,一歲多點的小侄子在床上咿咿呀呀吐著泡泡玩。

「曼兒怎麼了?」三公主本就對駙馬一見鍾情,成婚以來兩人感情甚篤,對駙馬的這個妹妹自然也是愛屋及烏,一瞧她不大高興,忙出言詢問。

自打哥哥尚了公主后,謝曼兒就搬到了公主府跟着哥嫂一起住,她跟三公主都不是要強的性子,這些年相處下來姑嫂感情也是很好的。

謝曼兒一邊把小侄子撈起來抱在懷裏,一邊道:「嫂子,我就是想到謝家有些不大舒服。」

三公主心中瞭然,駙馬的身世她也是清楚的,堂堂江南世家嫡子因為後院陰私差點被害死,若不是遇到了嘉慧郡主,估摸著駙馬兄妹早就不在人世了。每每想起這些,三公主就越加體貼駙馬,對這個命運多舛的小姑子也是無比憐愛。對於嘉慧嫂嫂,她心中則充滿了無限感激。這幾年來,兩府一直來往殷勤。

「這有什麼,你哥哥是江南總督,你嫂子我貴為一朝公主,別說還有以前那茬事在,就是沒有,謝家敢把你怎麼樣?放心吧,一切有你哥哥在呢。」三公主不以為然地說。

雖說父為子綱,但還有君為臣綱呢。她為君,謝家為臣,謝家人,哪怕是駙馬的親父、祖父母見了她還得跪拜呢。而且駙馬要不要認親還兩說着呢。

「可是父親——」謝曼兒還是一臉的糾結,怎麼說那也是她的家,雖然她二娘不好,但謝家還有其他的親人呀,都這麼多年沒見了,她是真不知道怎麼去面對。

「你呀?」三公主戳了小姑子一指頭,「你還是跟在嘉慧嫂嫂身邊長大的呢,她的爽利勁你怎麼一點也沒學到?你管謝家人怎麼想,到時自有他們來巴結你。」

不過對小姑子的心情她還是挺理解的,那到底是她的親人,血脈是割捨不斷的。咳,還是年紀小,等她再大幾歲,嫁了人,有了夫婿孩子,經歷了事兒多了,就不會這般不安了。

想了想,三公主轉換了話題,「咱們出京,江大人也出京了,也不知道他們現在走到哪裏了?」她口中的江大人便是江辰,今年他也放了外任,去北邊任一知府。

因為駙馬和江大人同為平陽縣人,所以兩家關係也是不錯的。

「他們走的是陸路,可沒有咱們坐船快,而且江大嫂懷了身孕,他們就更走不快了。」謝曼兒一邊逗著小侄子一邊道。

三公主感慨了一句:「江大人倒是個情深意重的。」秦家被抄了,江大人不僅沒有遷怒到身為秦家女的妻子身上,還一如既往地敬重,滿京城也找不出這般有情有義的了。而且對於流放邊陲的岳家,江大人也是儘力照顧。京中誰不說秦氏命好,嫁了個好夫婿?

「江大人自然是好的。」謝曼兒應了一句,心中卻道:江大嫂對江大人有着恩情呢,她又賢惠又漂亮,江大人能不喜歡嗎?而且江大嫂根本就不是秦家親女,不過是因為秦夫人過門五年不育而從善堂抱回來養著的,等江大嫂真的引來了底下的弟弟妹妹,秦家反倒待她不好了,還想着把她送進高門做妾,幸好後來嫁給了江大人。

江大人也真是的,明明知道江大嫂在秦家過得不好,還對秦家那麼照顧。換了是她,管他們去死啊!

不得不說謝曼兒還是太天真,她哪裏知道江辰心中的盤算?就江辰那個睚眥必報都能把親爹娘軟禁起來的性子,他能輕易放過苛待他妻子的秦家?活着好呀,活着才能受更多的罪,死了一了百了,那才是解脫了呢。

江南的一眾官員也接到了當朝三駙馬謝銘普要來任總督的消息,立刻行動起來,紛紛打聽這位總督的來歷。

年僅二十一歲,除了是駙馬,還是雍宣十七年的狀元郎,哎呦喂,可真是不得了了。

有人羨慕眼紅,有人不屑。

羨慕的則覺得這位即將上任的謝總督太好命了,別人熬到五六十歲都不一定能做到封疆大吏,而他年僅二十一歲就輕輕鬆鬆做到了,真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啊,誰讓人家命好是聖上的愛婿呢?

不屑的則覺得謝銘普不過是個黃口小兒,不過仗着裙帶關係謀得高官,能不能把這個位子做穩當了還兩說呢。

但不管是羨慕的還是不屑的,表面工作還是要做的,比如接風洗塵之類的啦!

作為江南世家之首的謝家,自然也得到了消息。謝家之所以能居江南世家之首,自然有它的底蘊和傳承,家中亦有出眾子弟為官。

謝家的現任家主是謝嚴華,他有四個兒子,謝晉安、謝晉松、謝晉年、謝晉榮。兩嫡兩庶,長子和二子為嫡,三子和四子為庶。

其中,長子謝晉安便是謝銘普的父親,娶妻柳氏,便是謝銘普和謝曼兒的母親。柳家亦是江南的一大世家,雖比不上謝家,但也排得進前五,當年因為謝銘普兄妹被土匪截殺,兩家很是鬧了一場,至今都沒有來往,跟仇敵似的。

謝晉安除了謝銘普和謝曼兒這對嫡齣子女,還有貴妾趙氏所出的一對兒女,謝銘勤和謝嫣兒。謝銘勤比謝銘普小三歲,謝嫣兒比謝曼兒大一歲。

此外,謝晉安還有三個姨娘,巧得很,三個姨娘生的都是閨女,大的兩個已經出嫁,還有一個跟謝曼兒同歲的留在府里。

哦,現在的趙氏已經不是貴妾了,謝家跟柳家鬧翻之後,就把趙氏扶正了,所以現在謝銘勤和謝嫣兒也是嫡出了。

謝晉松娶妻張氏,張氏只生了三個閨女,生小閨女時難產壞了身子,便把身邊的丫鬟給了謝晉松,這丫鬟也是個有福的,一舉得男,張氏便把這個孩子抱到自己身邊充當嫡子養著。此外謝晉松還有一個庶子,兩個庶女。

謝晉年和謝晉榮打理著家中的商鋪庶務,這兩個運道倒好,謝晉安有三個嫡子,謝晉榮有兩個嫡子。

此刻父子五人正聚在書房裏說話。

「父親,這位新來的總督大人名為謝銘普,年方二十一,您說會不會是咱家,小普?」謝晉年遲疑着道,尤其是最後兩個字,他說得頗為艱難。

「不能吧,天底下同名同姓的多著呢,哪裏就那麼巧了?而且九年前咱們不都確認過了嗎?山崖底下那衣裳和玉佩都對得上的。」謝晉榮說道。

謝晉年下意識地便反駁道:「那屍骨都摔得面目全非了,說不準小普還真的逃過一劫了。父親,不是兒子多想,您瞧瞧這年齡這名字都對得上,咱家小普當年就十分聰慧,整個江南誰不贊他是天上文曲星下凡?」

「那如果是咱家小普,那為何這麼多年都不回來?」謝晉榮很無心的一句話,不僅讓謝晉年說不出話來,是呀,既然還活着,為何不回家呢?而且讓對面的謝晉安眼睛微閃。

此時,謝嚴華說話了,「都不要再爭了,老二,你明天不是要隨衙門的人去迎接總督大人的嗎?是不是一瞧便知。要我說,哪有那麼巧的事?小普是個孝順孩子,若他還活着,肯定會回家的。行了,都忙去吧,老大留下。」

老爺子一揮手,把兒子都趕出去了,連原本要商議的事都沒提。

「父親,您有什麼吩咐?」謝晉安恭敬問道。

謝嚴華瞧著長子,久久沒有說話。直把長子瞧得局促不安,「父親,是不是兒子哪裏做錯了?」

「你,去吧!」最終謝嚴華一句話沒說,意興闌珊地把長子打發出去了。

知子莫若父,長子是他一手教出來的,他怎能不了解他呢?他能力是有,眼光也有,唯獨內宅之事不大能拎清。

九年前小普和曼兒出事,他何嘗沒有懷疑過其中的蹊蹺,只是想着人已經不在了,長子又向來寵著趙氏,他便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任事情過去了。

現在他都不知道是該希望這位總督是他的孫子呢?還是該希望不是呢?

不提謝家眾人的心思,第二日,謝晉松便面帶喜色衝進了府里,直衝他爹的書房,「父親,父親,小普,小普。」他急促地喘著氣,好半天才喘勻氣,「新任的總督大人真的是咱家小普。」

他的臉上是止不住的笑容,哈哈哈,他們謝家出了個年輕總督,那謝家就會更進一步了,想想就高興啊!

「什麼?真的是小普?」得了消息的謝晉安、謝晉年和謝晉榮也都紛紛趕過來了。尤其是謝晉安,臉上簡直是驚喜。

「走走走,咱們趕緊去總督府。」謝晉年喜氣洋洋地說道。

「對對對,雖說小普是晚輩,但他現在可是堂堂總督大人,還是當朝的駙馬爺,自然該咱們去拜見他。」謝晉榮也一臉的激動。哎呦喂,家裏出了個封疆大吏,稍微拉拔拉拔,他的兒子們就有前程了。

「回來,都不許去!」謝嚴華卻本着臉道。

「父親,為何?」謝晉安幾兄弟詫異極了。

謝嚴華看了幾個兒子一眼,尤其是長子,沉聲道:「小普既然還活着,你們就沒想過他為何不回家嗎?就沒想過小普和曼兒出門一趟就那麼巧遇了土匪劫殺嗎?」他的目光盯在長子的臉上。

「爹,您的意思是?」謝晉松心中一跳,不敢置信地喊道。謝晉年和謝晉榮也都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直直瞪向他們大哥,不是吧?不是他們想得那樣吧?

謝嚴華不置可否,只道:「不許去總督府。」頓了一下又道:「等著吧!」

轉身回到內室謝嚴華頹然地倒在椅子上,心疼得哆嗦!年僅二十一歲的封疆大吏啊!這是多大的榮耀啊!哪個家族能出這樣的人才?

這是他的孫子,他嫡親的孫子呀!本該高興的他此刻心中卻無比酸澀,有一個事實擺在他眼前:他的孫子恨謝家!

謝嚴華無比後悔,當初他怎麼就不追查呢?若是,若是——他整個人都瞬間老了十歲。

相對於謝嚴華的清醒,謝晉安卻沒把老父的話聽進心裏,誰管小普為什麼多年不回家,說破大天去我也是他老子,孝道當前,他還能不認老子了?

謝晉安滿面春風進了後院,「老爺,何時這樣高興?」趙氏迎了上來。

「還真有一樁天大的喜事呢。」謝晉安笑道:「新任的總督大人知道是誰嗎?謝銘普,當朝的駙馬爺,咱們家的小普!」

趙氏的瞳孔猛地一縮,隨即便笑得春暖花開,「真的?老爺沒騙妾身?哎呦喂,這可真是大喜事,妾身就說大少爺福大命大,肯定是能逃過一劫的。老爺,妾身趕緊張羅佈置,迎接總督大人回府事宜吧?」她試探著道。

謝晉安聞言,臉上的笑容便淡了一些,「不忙,他才到總督府,總得等他安頓好的吧。」

趙氏立刻歡喜道:「行,妾身都聽老爺的。」

謝晉安倨傲地點點頭,背着手又歡喜地走了。他一離開,趙氏臉上的笑容瞬間就不見了,指甲掐進掌心,眼底是深深的駭然,卻又拚命告訴自己:沒事的,即便他還活着又怎麼樣?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麼久,沒有證據,他又能拿自己怎麼樣?

相反,自己現在可是他的嫡母了!呵呵,不得不說趙氏此人的精明,從開始的慌亂,這才多一會子她就開始算計上了?也不想想,現在的謝銘普是你一個內宅婦人能算計的嗎?真是不自量力,上趕着找死!

趙氏正暗自思量著,她的親女謝嫣兒拎着裙角跑了進來,臉上是止不住的興奮,「娘,真的嗎?新任的總督大人是大哥?女兒聽父親身邊的長隨是這樣嘀咕的。」

趙氏點了點頭,「沒錯,你爹是這樣說的。」

「太好了!」謝嫣兒已經在屋子裏轉開了,「大哥是總督,我便是他唯一的親妹,我還有一個公主嫂嫂,太好了!娘,您快給人家做衣裳,打首飾,女兒若是穿得寒酸了怎好去拜見嫂嫂呀!」她扯著趙氏撒嬌。她壓根就忘記了人家謝銘普還有個同胞親妹的,或者她潛意識裏就認為她那個嫡妹早就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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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女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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