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忘情方為太上

第十四章 忘情方為太上

這是一句很突兀的話,但開陽卻說得很平靜。就像在說太陽明天會升起,百川終究會入海一般。

青鸞的眉頭皺得更加深了。到了他們這種境界,對世界規則的理解已經到了一種很玄妙的地步。很多話,它的意思,比它的表相更加複雜、深奧甚至難解。

而「緣」字便是其中之一。

它是恩,亦是怨;是因,亦是果;是相聚,更是離別。

按理說,開陽作為星殞,是不會妄言的。

但她修得是星辰閣至寶《太上忘情錄》,她此心無塵無垢,此身亦不沾因果。

所以她搖了搖頭,說道:「我與這方天地已無因果。」她想起了兩年前的北地,那場雪中,她了卻了最後的因果。故而,這兩年修為精進。

開陽聞言,卻是笑了笑,「天地生你是因,你未死,便未還天地的果。怎能說與天地無因果呢?」

青鸞一愣,心中莫名生出一絲煩躁。「就算我與天地還有因果,與你何干。」

「你與我天嵐還有一段因果。」開陽的眼睛忽的眯成了一條縫,像是發現了什麼極有趣的事情。

「妄言。」青鸞的聲音中帶着些不易察覺的怒氣,這怒由燥生。

「妖王生你是因,你以己身,換回妖族延續,這便是你還的果。梧桐與你血脈相連是因,兩年前北地,你留她性命是你還的果。」

開陽一段話說得不急不緩,卻讓青鸞的心頭劇震。她的一雙美目中滿是訝異,她是妖王之女這件事,極其辛密,即使在妖族中也鮮有人知,開陽一個人族星殞,如何得知。而關於梧桐之事,她更是連閣主都瞞住了,除了當事人,她卻不知道這世上竟然還有人知曉其中內情。

但她還是強壓下自己心中的震驚,故作鎮定的說道:「那又如何,你也說了,我與她們的因果已了。而和你們天嵐院的因果,更是無從談起。」

「你與他們的因果自然是了了。可那位幫你救了梧桐的刀客呢?你不欠他嗎?」

「他已經死了。」青鸞寒聲說道。

「可他的徒弟還活着。」

青鸞沉默,她神識在一動,便感到一條若有若無的線自她她體內生出,無限蔓延,直伸到遠方,她知道,如果開陽未有說謊,這條線的另一端,便是那日雪夜中的那位男孩。

那是一條因果線,太過薄弱,即使以她對天地因果的理解也難以察覺,此刻被開陽點醒,才驟然發現。

「你要去京都辦事,正好了了這段因果。」開陽再次說道。

青鸞的臉色變得有些複雜,最後她咬了咬牙,還是拱手向開陽說道:「謝過前輩指點。」

她修鍊的《太上忘情錄》講究修行者心無塵垢,身無因果。修行過程便是剝去心中七情六慾,斬斷周身因果。而這種修鍊,到了越高境界,對心性與因果的要求就越高。比如當年的梧桐就是很好的例子,雖已是星殞,但因為動情,卻還是被《太上忘情錄》反噬。此時,若不是開陽點出此事,等她以後在修行中發現,說不定就為時已晚了。

「無妨。」開陽擺手說道:「現在來說說你我之事吧。」

「你我之事?」青鸞一愣,不明所以。

「我說過你我有緣。」這是開陽一開始便剛說過的話,起初青鸞以為是,這緣指的是與天嵐那位孩子的因果,但此時聽開陽再次提起,才知其另有所指。

「什麼緣?」她問道。

「師徒之緣。」

經過剛剛的點撥,青鸞對於開陽的話,已經給予了足夠的重視,但開陽此話一出,她依舊覺得荒謬。

「我已經有師傅了。」她說道。

星辰閣的閣主傳她《太上忘情錄》,教她修行,自然便是她的師傅。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

「他傳你何道?授你何業?又曾解你何惑?」開陽的聲音陡然增大,猶若雷霆,他說的話,字字珠璣,直擊青鸞本心。

青鸞的臉色少見的一白,她半晌之後才愣愣的說道:「師尊曾傳我《太上忘情錄》......」

「哼!」她的話才說道一半,便被開陽生生打斷。「左道而已!」

「師尊修為天下無雙。怎能說是左道!」青鸞怒道,即使開陽有恩於她,她也不允許有人隨意詆毀自家師尊。

「是否左道,你日後便知。」開陽似乎無意與她爭辯,他頓了頓又說道:「可你我卻有師徒之緣。」

「只是...」

「這道因果被人斬斷了。」

「被斬斷了?」青鸞心中駭然,她下意識的想要反駁,說這因果怎能被斬斷。但話到嘴邊,卻想起了兩年前,那個男子那決然的一刀。所以她沉默了下來。

「不管你信與不信,這因果曾在。」開陽說道。「今日,我來,便是與你了解這段因果。」

「為什麼一定是今日。」

「因為過了今日,世上再無開陽。」

青鸞疑惑的抬起頭,開陽星正無比耀眼。

她剛想說點什麼,卻見開陽的體內便忽的生出一道白光,一顆白色的星靈湧出他的體內。那道星靈晶瑩剔透,里部似有龍蛇遊走。開陽心頭一動,那道星靈便化作一道白光,以迅雷之勢沒入青鸞體內。

整個過程極快,青鸞甚至連一點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待她醒悟過來,那道星靈已經沉入她的體內,以她浩蕩的神識,竟然也找不到那道星靈的半分蹤跡。

「我早成星殞,傳承星靈,與我無用。」青鸞無奈的說道,她對於開陽所說的師徒之緣半信半疑,但傳承星靈何其珍貴,竟然就被他這般輕易的贈與自己。

「來日,他或可以救你一命。」開陽說道。

然後他轉身,星光灑下。

那一瞬,青鸞忽的覺得他的身影既偉岸又寂寥。

「你要去哪裏嗎?」她不禁問道。

「去殺人。」開陽如是說道。

他身上的氣息開始攀升,天地間的靈氣蜂擁而至。

黯淡的天空中忽的冒出一顆不知名的星辰,然後一顆接着一顆,只是幾個眨眼的功夫,夜空中已是星辰漫天。仔細看去,會發現這些星辰竟像是眾星拱月般將那顆開陽星圍住,好似群臣在朝奉君王。

開陽星的光芒在那一刻變得前所未有的耀眼,長安城外的官道被照耀得恍如白晝。

青鸞白紗下的臉看不出神情,但那雙眼睛中卻寫滿了赫然。

那是超越星殞的境界,千年萬年來,除了星辰閣歷代閣主,從未有人抵達過的境界。

「星殞之上,為太上。然太上忘情。」

她忽的響起《太上忘情錄》開篇的那句話。

「今日之後,世上再無開陽。」

她怔怔出神的看着眼前的景象,口中卻不禁小聲呢喃道。

長安,天嵐院,玉衡閣內。

一個老者正躺在一張再平常不過的床上。

他像是很累的,他的眼睛已經眯成了一條縫,眼角的睡意濃郁得好似這化不開的夜色。但他始終未有完全閉上他的眼睛,好似在害怕些什麼——似乎閉上了這雙眼睛,他就再也醒不過來了一般。

但忽的,外面的星空忽然亮了起來,明晃晃的光芒順着他的紗窗照了進來。屋內簡單的陳設,在那光芒下清晰的好似白晝。

老者像是感覺到了什麼。他那雙朦朧的睡眼忽的睜開,有些渾濁的眼球中像是有金芒閃過。他坐起身子,有些急切推開窗。

然後他揚起了頭,望向那片星空,目光深邃又滄桑,像是在追憶些什麼,又像是在悲傷些着什麼。

那片星空中繁星如海,卻有兩顆星星格外醒目,一顆晦暗將滅,一顆耀如艷陽。

老者就這麼一直看着,看着。

許久,不覺眼中竟有濁淚順頰而下。

「你終於還是走上了這條路。」最後他低聲一嘆,幽幽自語道。

「終於,這世上只剩我一人。」

「但我卻還不能死。」

是啊,我怎能這麼死去。

天嵐的種子還未發芽。

過往的英魂尚在那片星海中沉睡。

惡神卻再次向世界伸出了爪牙。

這世界雖不美麗。

但那些美麗的人卻曾在這裏活着,然後死去。

在那些可以守望這個世界的人到來之前。

我怎能安然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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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劍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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