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5 不是所有的幸福,都會來敲門(終)

085 不是所有的幸福,都會來敲門(終)

那天從庭審下來,我在車裏的時候就問邵丘揚。那天你說要帶我去冒風險的話,其實就是故意講給胡蝶聽的吧?

你沒辦法放棄齊楚的遺願,就只能寄希望於讓她主動站出來結束這一切。

因為有些時候,自己人真的要比敵人難對付多了。是么?

「還好,事實證明,她值得我們為她所做的一切。」邵丘揚一吸煙就咳嗽,我聽着心疼,不肯讓他再碰了。

於是借口說,不是講好了在備孕么?別再在吸了。

他說他累了,想靠着我睡一會兒。

「好,睡一覺,明天就晴了。」看着車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我把邵丘揚的外套摘下來給他蓋上。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看他睡着的樣子了。

毫無防備的卸下強壓的責任與偽裝,單純的像個孩子。

我曾怨恨他的孩子氣讓我受盡委屈,如今斂去一切,我反而開始懷念期望着被他愛上的那種感覺。

我吻了吻他的額頭,他轉了個身面向我的小腹。手掌不自覺地疊在上面,好像在聽那空洞洞的房子裏是否有生命的痕迹……

回到家,我第一時間衝進了洗手間。剛剛在車上就覺得肚子一陣陣墜,讓本來就煩躁的心情更加難過了。

看着底褲上一塊乒乓球大的血色,我嘆了口氣,跌坐在馬桶上。

又來了。

已經半年多了,我始終沒能懷上。邵丘揚一點都不急,我卻很難平常心。

小右已經會翻身了,一天一個樣,長得又快又健壯。我更加迫切地想要有個屬於自己的邵丘揚的孩子,總覺得兩隻放在一起養會特別特別有愛。

回到卧室,邵丘揚往我身上爬。他說他睡夠了,想吃宵夜了。

我遺憾地轉身過去,說沒用,今天家裏來親戚了。

可能是太過低落的情緒很輕易地感染到他的敏銳,單手從我的腰腹繞過去,他對我說:「七月,別心急。緣分來了自然就好了。」

我脆弱的神經牽動了淚腺,我說邵丘揚要麼你再強暴我一次吧!我這麼賤,不用強的懷不上是不是?

「白痴……」他用手掌輕輕覆住我的眼帘,蓋住淚水的衝動。

接下來的日子,邵丘揚依然很忙碌。他對我說,現在小右還小,辛苦我在家多照料了。以後等孩子大點,我要是想出去工作的話,他都支持。

因為胡蝶的事,胡廳長主動引咎辭職。他還有幾年才退休,這個時候做這樣的決定也許很多人都不理解,但我明白他是想多陪陪幾乎失而復得的女兒。

虞夢醒了,身體上沒有大的病礙。但一些常見的後遺症總是難以避免的,我和邵丘揚帶她去了齊楚的墓前。

應那男人所囑託的,我們沒有告訴她,所謂愛的動機。

「Jenny姐去哪了?」虞夢終於問出了這句令我忐忑很久,但始終不願面對的問題:「她還在A國么?我還記得她送了套票給我。每場演出我都要去看呢。」

那天邵丘揚去公司,我一個人在家帶孩子的時候,虞夢來找我了。

她說她明天就要跟她爸爸出去旅行了,不知道下次是什麼時候能回來呢。

而胡偉是警察,跨省都要寫報告,這輩子都沒出過國。虞夢說她也沒計劃好第一站是哪裏,反正走哪就算哪吧。

我說我不知道,有些人死了,永遠活在別人心裏。而有些人活着,就是為了讓別人不得好死的。

「算了,我就問問。」小夢說,自己有種大夢初醒過千年,物是人非茶已涼的感覺。連誰是好人誰是壞人的分不清了。

我說哪裏有什麼好人壞人呢?都是為了自己愛的人罷了。

愛是這世上最沒道理的借口,以它為名義,多少事都可以無下限地被原諒。

虞夢沒再說什麼,進房間來逗小右。逗著逗著孩子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最後小夢哭了。

她問我,表哥走的時候,一個人寂寞不寂寞?

我頷首說不會,心裏滿滿都是愛的人,又怎麼可能寂寞?

「那,有人愛他么?」

虞夢把我問住了,於是我想了很久才想出一個很高逼格的答案。

強者只需要被仰望,被模仿和超越,不需要被愛。

「是么?大概…….就像Jenny姐一樣吧。」我知道今天的話題是無可避免地要扯在陶藝琳身上的。

逃不過的強姦,不如閉上眼睛享受。

於是我鼓起勇氣,主動問虞夢:「你跟陶藝琳是不是特別好的朋友?你了解她么?」

「就像馨兒能為我做的那樣,七月姐,其實我也能為Jenny做。」虞夢捏著小右胖乎乎的臉蛋,笑容慢慢收斂在漂亮的杏眼中。

「她真的特別特別不容易,別人之所以不了解她,是因為她不敢讓任何人了解。」小夢的評價,每一字每一句地都硬牽我的心。

我心想我知道她不容易,論變態的自我修養是怎樣練成的,我杜七月就是個變態培養皿。在我身邊的人,有幾個正常的?

「還不是特別了解她的時候,我就很奇怪論出身,她也是名門大家裏撫養長大的。伯父和表姐對她都不錯,長得漂亮身材又好,到哪裏都有好多人喜歡,在學校里就是風雲人物。

她很不喜歡與人深交,常常獨來獨往。我一直以為那是她特有的驕傲。

就連對她的未婚夫,也是一副高高在上若即若離的面孔。

起初我是有點怕她的,總覺得她那樣的人,就像你說的,內心太強大,根本就不屑被愛吧。」

我大概心算了算時間,小夢比我小一歲,正式接觸陶藝琳的時候應該是在齊楚選修藝術院校后。差不多,應該已經與邵丘揚訂婚一年左右的時候。

人家都說,一年的相處就足以讓人看清愛情走下去的嘴臉是否真實而長久。因為人的秉性和耐性在七個月左右是個極限期。

「七月姐,我說實話你別生氣哈。」虞夢笑眯眯地說:「那時候我才十四歲,第一眼就被Larry哥花痴到了。可惜我看得出來,他眼裏心裏根本就沒有除了Jenny外任何女孩的存在。

起初我還有點不爽呢,總覺得她佔盡了一切優勢,還不懂的珍惜。直到有天我看到她一個人躲在倉庫外面的走廊上,哭得像個傻逼。」

虞夢告訴我,很久之後,她才知道,是因為就在那天,陶峰要求她甩掉邵丘揚。因青樊灣填海計劃已經啟動,他不再需要王子琪了。所謂奇奇怪怪的聯姻,也只會給分道揚鑣相互制衡的陶家和邵家帶來很多麻煩。

「他伯父陶峰」

「七月姐,你能想像她受過多少苦么?你能想像她伯父對她做過什麼樣的事么?」虞夢說,自己的世界曾經是單純的。就像『何不食肉糜』的玻璃娃娃一樣,從不相信這世上有這般的疾苦:「我從來不知道,在那麼光鮮靚麗的外表下,Jenny姐其實一天都沒有在為自己活。」

我說我能想像。

「陶家伯父把她帶回去后,很快就知道她的血緣與陶家沒有半點關係。眼看着她一點點長大,成熟,越來越漂亮」

「你別說了!」我不想聽,我聽再多又能怎樣?我有必要把這些事再告訴邵丘揚么?

陶藝琳已經死了,帶着多少來不及說也來不及確認的愛恨被他親手殺了。

那個女人,縱然有千般罪惡萬般不赦,但終究是個不能左右命運的可憐人。

終究,是我父親杜民修的親生女兒,是我父親願意用生命去懺悔的一個意外,也是他願意用生命卻拯救的一重割捨。

我該怎麼恨她?又該怎麼去回憶她?

「七月姐。我想,如果她真的死了,也未必是一件不好的事。」虞夢最後親了親小右,跟我告別了。

當天下午,我把小右扔給三嬸,一個人出門坐在廣場上。一邊看鴿子,一邊哭腫的臉。

我難受的時候就喜歡在這兒喂鴿子,人家都說,心裏不舒服就暴飲暴食。我不忍心讓自己變胖,於是不舒服就讓鴿子暴飲暴食好了。

後來下雨了,鴿子都走了。我獃獃地站在廣場中央想,這一把小米撒下去,會不會生根發芽?就像驅散不盡的愛恨情仇一樣……

天黑了,邵丘揚過來找到了我。二話不說就把我給抱回了家。

那一路上,我把鼻涕眼淚都蹭在他肩膀上。我說邵丘揚,我想不明白。

為什麼好人不能是單純的好人,壞人不能是十惡不赦的壞人呢?

「要是世界真的可以這麼簡單,就沒有任何一種感情值得為之搏命了」

邵丘揚把我泡在浴缸里,像清洗一條不小心滾進沙坑裏的鯰魚。

我說:「為什麼我總覺得她好像在某個角落裏凝視着我,怪我搶走了她的一切……」

邵丘揚幫我洗頭髮。他第一次幫我洗頭髮,像洗獅子座。

「婚禮我已經安排好了,下個月八號。」

「邵丘揚……」

「我許你一場盛大的婚禮,哪怕我們沒有家人沒有祝福,我也要讓全世界知道,我此生只要你一人。」

我想了想,都忘了我們兩人還沒結婚呢!

後來他把我抱回床上。撫摸我,我有點緊張,說算算日子的話好像差不多了。這次……是不是應該可以?

「七月,別總想着這個事,性愛本來應該毫無壓力地享受。」

他抱我,親我,一點點打開我的防備。可是我真的非常惱恨自己,總覺得有片陰影壓在心頭,怎麼都無法放縱心神去投入。

我已經忘了我有多久,沒有感受到像以前那麼強烈的快樂了。

我承認他很努力地想要討好我,但我就是很有壓力。

結束后,他在我身邊睡得很熟。我爬過去,凝視着他的側顏,流淚的瞬間趕緊轉過頭去。

我怕打濕他的夢境,也怕一不小心偷窺了他的夢魘。

我信他愛我是真。但我不信在他心裏,對陶藝琳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

有人說,女主能打敗那麼強大的情敵,因為往往是情敵自己作死。

但我能打敗一個已死的人么?

邵丘揚突然睜開了眼睛,我們彼此都嚇了一跳。

「七月你怎麼了!坐在這兒幹什麼?」

我說沒事,就想看看你。

「別嚇人好不好,都幾點了。」

我撇撇嘴:「你說夢話了。」

他沉默,沉默了一會兒,翻過身來摟住我:「答應我,不管我說了什麼都不許離開我,行么?」

我咬着拇指,嗯了一滴眼淚。

我的婚紗是邵丘揚幫我在一家國際知名的手工製作店量身定製的。婚禮三天前,我獨自過去取。

明鏡的玻璃櫥窗里,琳琅滿目的都是新娘夢。

我把手貼在玻璃上,凝望着,凝望着凝望出倒映着的,對面街的廣告牌。

大鐵棍子婦科醫院,無痛人流三分鐘。今天流產,明天就上班。

我鬼使神差地走進去,前台接待護士熱情地撲上來,跟搶客似的:「小姐,要做人流么?」

我搖頭:「你們是婦科醫院,有婚檢么?」

小護士拿三分之二的眼球白我:「你走錯了,前面那條街,中心醫院。我們這兒打胎的,不接活人的。」

「你怎麼能這麼說話!」我怒了:「好好的生命,說不要就不要,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孩子都不能生!」

「神經病吧你……」

我跌跌撞撞地來到市中心醫院,匿名掛了婦科。我問今天何主任在么?

「何主任在會診,下午才有專家門診。」

我說那好,你趕緊給我掛個隨便誰的,反正不要何許的號。

護士沒說話,但眼球里明顯還是白了我一句:「神經病。」

看診的大夫是個五十多歲的胖阿姨,問我哪裏不舒服。

我如實講了病史,一年內兩次不良孕史。左側輸卵管切除云云。

大夫拿儀器在我肚子上滾來滾去,滾到後來詫異地問我:「你確定是左側輸卵管切除?」

「啊,是…..是啊。」

「一年半以前?」

我點頭。

「可我看你這個創傷的恢復程度應該不到一年,而且」

我騰一下坐起來:「而且什麼?」

「你的卵巢內壁明顯有功能性挫傷,排卵質量不行,這種很難受孕的。」

我說呵呵,你逗我呢吧?

我每個月例假都準時來,我和我先生都備孕半年了。

大夫說:「跟例假沒有關係,我判斷應該是流產時沒有處理好,導致黏膜壁糜爛感染。這種情況一般不建議懷孕,就算真的僥倖懷上也不好著床,會導致反覆生化流產。」

我木然聽着宣判,截至到上一秒鐘,還是一個字都不願意相信。

「你也是粗心了,上次手術什麼時候做的?自己一點都沒有察覺么?」

「我……」我想說我當然沒有察覺!等我和邵丘揚被人從泰坦尼克號里撈上來的時候,我哪裏知道我的孩子什麼時候掉的?

人人都能看到我肩膀上挨了一刀,卻沒有人知道我懷孕了。

「我……怎麼會這樣?大夫,你能確定么!我真的……」

「你問我能不能確定,我只能說以現代醫學的角度來看,這就是我給出的診斷。當然你年紀也不大,也許未來醫術發達了」

「我知道了。」晃蕩著彷彿被抽去靈魂一樣的身子,我走出了診室。

邵丘揚的電話總是會在這麼應景地時候打過來,他問我在哪,為什麼婚紗店的人說過了預約的時間也不見我人。

我說,我在醫院。

蹲在洗手間的馬桶上,我旁若無人地嚎啕大哭。

「邵丘揚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電話那端沉默了幾秒。

「七月,你在哪?」

「告訴我是不是真的,為什麼你們所有人都隱瞞我!」我開始回憶,那段絕路逢生的日子。何許的目光躲閃,梁希哲的欲言又止。他們全都知道是不是?

「邵丘揚,我不能生孩子了……我再也不能為你生個孩子了……是不是?」

「七月,你呆在那裏別動好不好?我馬上過來,乖,你別動!」

我別動,我也不想動。可是外面的人尿急,在敲門好么?

我已經是個不會下蛋的母雞了,難道還要佔著茅坑不拉屎么?

我想我可以理解那天發生的一切,沒有人知道我懷孕,救治和包紮都止於外傷。大概是後來意識到血壓什麼的發生異常,才檢查出我的妊娠狀態,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在那麼虛弱的身體狀況下,流產手術出現了功能性的創傷捨棄。

他們保住了我的性命,卻奪去了我幸福的權利。

站起身,我抹著臉對門外等候的人說抱歉。

女人戴着口罩,清秀的眉眼沖我嫣然一笑。

然後抬起手裏的注射器,直接刺進了我的脖頸。

等我想起來原來那雙眼睛裏的仇恨像極了陶藝琳的時候,一切意識都空白了。

「醒了?」

一桶冷水劈頭蓋臉澆上來,我睜開眼,晃了晃被吊在重機上的雙臂。

「陶……」

我牽着開裂的唇角,沖她笑了笑:「你還活着啊。」

我想她一定很奇怪,為什麼我沒有她想像中那麼恐懼,可惜她不知道,她抓我過來的時候,我正在經歷人生中最大的一場生無可戀。

低下頭,我發現自己身上竟然穿着白色的婚紗!

「還沒來得及試試吧?這個品牌,曾經是我最喜歡的。」陶藝琳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暗舊的倉庫,斑駁的牆影把她映照得像撒旦。

「我的演出服都是叫這個店專門定製的,Larry說,很期待那些純白的芭蕾舞裙,變成婚紗的樣子。」

「陶藝琳,收手吧。」我雙臂被她吊著,整個身影確實看起來像一隻起舞的白天鵝:「你媽媽認了罪,把所有的一切都扛了下來。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記得陶藝琳,你的人生終於可以重新開始了。

沒有噩夢,沒有逼迫,沒有那麼多的身不由己。你放下吧,好么?」

她舉槍對我扣了扳機,但是槍沒響。

我說不怕是假的,怕過之後才意識到,她只是在嚇唬我罷了。

「我只有一顆子彈了,給你太可惜。」陶藝琳走到我面前,抬起我的下頜。上上下下地打量后,輕輕吐出一句:「杜七月我想不通,你這樣一張臉,到底是怎麼把屬於我的一切拿走的?」

我說對不起,但是我與你一樣,都是命運在陰差陽錯罷了。

「杜民修死前,對你說了什麼?」

「他說對不起。」

「對你?」

我搖頭,我說應該是對你。

「你知道怨湖還有接下來的篇章么?」我流着淚告訴她:「你錯了陶藝琳,怨湖並不是一個愛情故事。爸說過。人人都知道醜小鴨以後會變成白天鵝,那並不是因為他在嘲諷中堅強地成長,堅強地逆襲,而是因為他本來就是一顆天鵝蛋。

他緣何而被父母拋棄在鴨子的窩邊,縱然有天他振翅高飛,回到屬於他的地方,可是

他會真正融入那樣的集體,那樣的家庭么?

他的驕傲,從一開始就被設定了鶴立雞群,他不能接受平庸。可是他為什麼還會回去?因為這世上總有一種割不斷的羈絆,叫血緣。

爸爸是愛你的,他愧疚,他不安,他跨不過曾經一失足的恨,也過不了你為此受盡折磨的檻。他把他一生的心血都放在我身上,而我,從一開始不過就是你的替代品。

你嫉恨他對我有多疼愛,就應該知道他心裏千百倍地想要彌補你!」

「彌補?」陶藝琳冷笑連連:「我被陶家那兩個混蛋侮辱的時候,他在哪?我被逼着去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連最愛的人都無力擁有的時候他又在哪?

他欠我的,找個別人來還?這是什麼狗屁邏輯!

杜七月,我說過你跟他一樣下賤,都是為了錢而不惜出賣身體的爛貨,我有冤枉你們么?」

我說沒有,我們確實曾經都走過錯路。可是陶藝琳,世事難料。命運逼良為娼。你有多少無可奈何,我們為什麼不能有?

「你為什麼恨我?你不是應該像我今天同情着你一樣,同情我么?」

「因為我一直在反抗!而你們,只是在躺下來享受!」

陶藝琳捏住我的下頜,目光如火中燒:「你有什麼資格得到他的愛?你為他付出過什麼?你想過他的未來需要面對多少敵人,想過怎麼才能陪他一起戰鬥么!

你以為愛情都是花季雨季偶像劇,只要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就有霸道總裁來愛你?」

「所以你究竟想怎麼樣!」我甩開她的手,默下不願示弱的驕傲:「以前的事都已經過去了,該死的不該死的人都死了。陶藝琳,我不求你放過我,只求你放過自己還不行么?

讓我離開,我答應你,就當今天從來都沒有見過你!我不會告訴邵丘揚,讓他為你愧疚一輩子還不行么!」

我不知人類矯情的限度,但對於今天的陶藝琳來說,她苦苦尋求執著不放的,不過就是那個男人的一句歉意。

雖然她比我還清楚,事到如今,無論有沒有我,他們都不可能再在一起。

「來不及了。」陶藝琳推開廢屋的窗,濃重的熱浪鋪面而來。

我這才弄清楚自己所在的,是一處廢棄的爛尾樓高層。鋼筋水泥覆蓋着這個城市邊緣的氣質,熊熊烈火,彷彿從地獄深處竄起魔掌。

「你放了火……」我驚愕。

「是啊,水淹不死,我們試試火燒吧。」

這一瞬間,我相信陶藝琳是真的不想活下去了。

也相信,她一定會叫邵丘揚來。更相信,那個男人一定會來。

我突然就覺得自己其實一點都不想死,跟他們兩個死在一起,真是這世上最不美妙的事情。

邵丘揚是一個人來的,但我知道警察和消防車一定在樓下。

我吊得高,看的遠,從這個角度青樊灣下綠油油的一片遠景,少說得有十幾層樓吧。就算用消防雲梯也得花點時間,而這段時間足夠我們把想說的話說完了。

小時候上英文課的時候,我對how-are-u,I-m-fine,thanku,and-u?這類套路已經無力吐槽了,哦,對,還有nice-to-see-u.

萬年不變的打招呼,真的讓我一度以為外國人是不是智障。

然而當我聽到邵丘揚對陶藝琳說『nice-to-see-u-alive』的時候,我覺得我的語言觀和世界觀都要崩潰了。

很高興,看到你還活着。

是他的真心話吧,不是虛偽,沒有套路。

她還活着,沒有帶着那些怨念和不甘屍沉大海,沒有帶着他的噩夢永遠淪陷。

陶藝琳的臉上露出只有在面對他時才會有的柔情,以前我曾一度以為那都是假的,後來才明白,是她親手把相愛都偽裝成了傷害。

「你為誰而來,為她,還是我。」陶藝琳問。

「都為。」

「那你,愛誰?我還是她。」

「她。」

邵丘揚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我卻絲毫不敢慶幸。

我怕他激怒陶藝琳,我怕他死在我眼前。

「比……以前愛我的時候,還愛么?」陶藝琳含着淚水笑:「告訴我一個程度,告訴我……」

「恩。」邵丘揚點頭:「比我曾經愛你的程度,還要深。」

「那……比起我愛你的程度呢?你愛她多,還是……我愛你多?」

「沒有。」邵丘揚回答:「沒有你愛我的程度深……」

陶藝琳失控了縱橫的淚水,一步步後退到窗邊:「你終於承認了,你終於明白了……

我這一生,從沒能為自己做主而活過一天。如果不是因為遇上你,我不會有那麼大的勇氣堅持反抗下去。邵丘揚,不是所有青春年少里的邂逅都是那麼純潔的。在你以為你最意氣風發無限憧憬的年紀里,我身上的污點,你沒有能力護我洗去。

你說你會保護我一輩子,你說你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我。你以為跟着媽媽相依為命在異國他鄉,就已經算是遭遇了不幸的童年,以為可以撫平我同病相憐的傷疤。

你太天真的,因為你根本就不懂什麼才是地獄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么?」

邵丘揚已經上手把我放下來了,我站得虛脫,繁瑣的婚紗套在身上,難過得連呼吸都困難。

他抱着我,安撫著吻了吻我的額頭,然後說:「記得。」

「十六歲那年的訂婚宴上,我本抵觸家裏挑剩下的女人丟給我。我媽在廳里找我,我卻躲在外面跟何許偷着抽煙。你遲到了,提着白色斜肩的晚禮服群,從我身邊跑過去……然後突然停住,」

陶藝琳笑着抹去淚水:「我停下來,問你洗手間怎麼走。因為來的路上,我的髮夾散了。」

「我指錯了路,指到了男洗手間。何許說我是故意的,但是他永遠不會知道,那時我盯着你看就在想,怎麼會有女人的脖子那麼漂亮?可你披着長發,看得不是那麼清楚。直到一刻鐘后宴會開始,你挽上了髮髻,光鮮一新地站在女主角的位置。

我就告訴自己,這一輩子,唯你而已。」

「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這些話。」

「因為你從來沒有表現出想好好聽我這個小男孩說情話的興趣。」

「是,我從來……沒有珍惜過你的心意。」陶藝琳轉過臉,陽光灼熱著氣浪,讓我的視線變得越來越不清晰。

「唯有你,我不想讓你知道那些事。逃不出陶峰的魔掌,我沒有資格回饋你的感情。我從不敢貪戀竊據你的愛,哪怕你像無數不懂事的小男孩一樣知難而退。

可你為什麼不走?為什麼一守就是十二年!邵丘揚,整整十二年!你知不知道,我真的以為你不會走了。我以為你這輩子永遠都不會走了你知道么!

為了逃出陶峰的掌控,我和我媽做了多少準備?我以為很快,我就能恢復自由之身,我以為我能把這些年欠你的所有,用下半生一點一滴地還給你。

可你為什麼不等了,你為什麼……會愛上杜七月?」

我輕輕推開邵丘揚的手臂,因為我感覺他的淚水好像落在了我的臉上。

我不喜歡這種氣息,帶着不屬於我的情感。

可是他不肯放開我,反而將我拉的更近了。

他說:「因為愛情是一瞬間發生的,就像對你一樣。對她,也一樣。」

「邵丘揚,我愛你。」

「我也……曾經愛你。」

「可是現在,我還愛你。」

「那就請你再寵我一次好么?Jenny姐,你一個人背負這麼多不能說的秘密,在虎狼之窩裏掙扎求生。卻從來不肯在我面前流一滴淚,你把我保護得像個不願長大的孩子。

而所有的矯情和痛苦,都是我患得患失的青春產物。

現在你放我走,放我和七月離開。我們,是時候說永別了,就讓那些無論對錯的愛恨都結束。你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好么?」

「好。」陶藝琳只回答了一個字,然後張開雙臂,整個人從陽台翻了下去

「不要!」邵丘揚撲上去,一把懸空拉住她的手臂。

我回了半天的神才趕着奔過去,我想,我是不是應該幫忙?

十六層的高度,看得我頭昏眼花。

陶藝琳的整個身子都吊懸在外面,邵丘揚單手抓着她的一隻手臂。另一隻手青筋暴露著把住僅有十公分高的安全台。三分之一個上半身都探出去了!

「放手。」陶藝琳仰起臉看着我們,笑容綻放在碎了胭脂一樣的唇角邊。

「你別動!堅持一下!」邵丘揚沖他咆哮。

「放手。」陶藝琳提高堅決的聲音:「讓我去,該去的地方吧。」

「你閉嘴!你活下來,我的噩夢才能結束。」

「邵丘揚,你愛我,還是她?」

「她。」

我把婚紗帶子拆了下來,拋給她:「陶藝琳,先上來再說!」

咔嚓一聲,她單手從腰裏捉出剛剛恐嚇我的那把槍,黑洞洞的,就這麼對準我們!

「再回答一次,我,還是她?」

邵丘揚一腳把我踹到一旁,遠離了威脅的射程,然後說:「她。」

槍聲響了,大抵是從邵丘揚的胸腔穿過去,在背上炸了一朵絕望的血花。

那個位置,我記得,好像就是那次對付曹賀庭的時候,邵丘揚用匕首丟她的位置。

男人的手應聲鬆開,我撲了上去。

「Jenny!不要!!!!」

「這樣,你就不欠我了」

陶藝琳落下的身體就像飛舞的天鵝,徜徉於靜海的天際。

漸漸消失在蔓延的明火中,會不會重生為鳳,我無力去想。

抱住邵丘揚的身子,我用婚紗巨大的擺尾壓住他的傷口。噴涌的鮮血淋淋洒洒。祭奠著一路悲歌。

「七月……」他喘息陣陣,捏着我的手慢慢放開:「快走,東邊……是防火梯。」

「邵丘揚!」我哭得悲慟絕望:「堅持住,我……我帶你走!」

「我不走了……」他摸我的臉頰,撫我的淚水,扳我的肩膀,讓我吻他。

我一把將他架起來,蹣跚踩着已經漸漸發燙的地板。

「邵丘揚你休想!你憑什麼去陪她?你是我的男人」

「照顧好……小右。」

「你放屁!你家的孩子憑什麼我來養,我……我為了你,連孩子都不能生了,你不要我,我還嫁給誰去?」

我扛不動他,每一步都比爬的速度慢。

濃煙已經灌上來了,我想,要不就不走了。

陶藝琳也總算做了一件讓我欣慰的事,至少她今天像個腦殘的文藝女青年一樣竟讓我穿上了婚紗。

「今天,就算咱們結婚吧?你牽好我的手,到那邊,別丟了。」我靠着他的身子,在高溫的炙烤中,總覺得他的血都很冷。

「不要……」邵丘揚推開我:「七月,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只有你,才是最無辜的。只有你,不可以犧牲掉。

答應我,逃出去……」

「我不!」我抱住他,我說你是不是嫌棄我,是不是不願和我在一起了?我不能生孩子你就嫌棄我,你也不能生孩子啊,我嫌棄你了么!

「七月,你跟我們不一樣,你沒罪,你必須活下去……」

「憑什麼?憑什麼這世上最愛你的人,永遠都只能是陶藝琳?」我吼他的名字,提他的衣領,他卻一動也不再動了。

邵丘揚,憑什麼呢?

「喂,前面有人么!」

是消防員!舉著穿透力強悍的探照燈,一路拉開生存的希望。

「這裏!這裏有人受傷!」

消防員過來了,但他隨身背負的只有一套氧氣瓶。

「救我丈夫!他受了槍傷,求你馬上送他去醫院。」

「那你呢!你留在這裏不要動,我馬上叫增援過來!」消防員背着邵丘揚下樓,同時在對講機里嗚哩哇啦地交代了幾句。

我聽得不是很清楚了。

煙越來越重,我攥著消防員留給我的緊急噴霧,把臉上的污穢和血跡都洗乾淨了。我想,今天我是新娘,我應該很漂亮才行。

眼皮有點重,腦子也不怎麼聽使喚了。我靠着烏煙瘴氣的牆壁,向窗外望。

你與她,兩兩是否相欠;我與你,兩兩又能否相安。

我沒有死,但是左肩膀沿着脖頸一直到后耳,落下了恐怖的傷疤。

還好,臉沒事。

我問梁希哲,你一次次把我從死亡線上撿回來,然後坐在我的病床邊等我到底是怎樣一種體驗?

他說,他在打賭有沒有可能,有一天我失憶了,把什麼都給忘了。

「這樣我就可以告訴你,你是我老婆,然後光明正大地扛回家。從此再也沒有邵丘揚什麼事了。」

我閉上眼睛,回憶了一下那天發生的事。然後問,他呢?

「已經脫離危險了,但還沒醒。」

「還活着啊。」我自嘲地笑了笑,真煩……

他活着,就只能,我去死了。

我來到重症監護室外,圍着玻璃看他。看一眼,就是一次決心。

其實,從火場里將他送到消防員手上的時候我就已經決定了。

就讓杜七月,隨着陶藝琳一起死去吧。

我本戲子,奈何走不齣戲外?

在這場血肉橫飛的絞肉戰里,只有我才是旁觀者。生活是生活,愛是愛。

我與邵丘揚之間的愛,可以延續到生死盡頭,但我真的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我們要怎樣相濡以沫。

我,無法為他生育一兒半女。我,也永遠無法代替陶藝琳在他心裏灼下的痕迹。

那女人用窮極一生的愛畫了一個詛咒。而我與邵丘揚,總有一天要堅強到學會面對不能相愛的勇氣。

「希哲,幫我一個忙吧。」轉過臉,我淚流滿面。

***

葬禮的那天,天下着灰濛濛的雨。我穿了一身黑色的衣裙,黑紗斤裹住尚未拆繃帶的燒傷,混在來賓群里。

我真的很欣慰,我以為我的葬禮會是冷冷清清凄凄慘慘的。

如我飄零而福薄的名字一樣,杜七月,聽着就沒什麼造化。

可是來憑弔的人比我想像的多了太多,我都不知道,我有這麼受歡迎么?

華菱藝校里的老師和學生自是不用再說,就連夜如瀾以前的幾個小姐妹也過來了。

還有趙紅玉,帶着我那個沒出息的哥,在我的遺像前傻乎乎地站了好久才開始放聲大哭。

我沒有遺體,梁希哲幫我打通了很多關係,用的是一些衣物,夾雜數百枚百合和白菊,一塊入了熔爐。

此時下葬禮成,墓碑加奠。這世上……將再也沒有杜七月。

賓客們陸陸續續地走了,梁希哲問我要不要回去歇著。

我說我還想再留一會兒兒,想跟我自己,再說說話。

「七月,他不會來的。」

我說我知道。

「他傷那麼重,就算想來也未必動的了身。」

我說你別吵我,我只想在這裏站一會兒。分一點靈魂給我的墓碑。

以後,萬一他來看我,就能感受到我的存在了。

還沒等我把矯情的話說完,梁希哲拉了拉我的袖口,目光一瞥,我看到了一輛熟悉的黑色車。

閃身躲進旁邊的柱子后,我將臉上的紗巾拉滿。

我不知道邵丘揚是怎樣從病床上爬起來的。這才短短一周的時間,大概是把主治大夫打了一頓綁床底下才溜出來的吧?

他的臉色蒼白無血,身影消瘦卻不頹然。

西裝襯衫都是整齊而乾淨的,阿宇過來給他撐傘,他拒絕了。

愛妻杜七月之墓,是以他的名義而立。

在報紙和口口相傳的消息里,我已經葬身在那場莫名其妙的火災里。

我陪着他度過了幾個沉睡的危險期,卻再也沒有勇氣走在陽光底。

雨越下越大,好像連烏雲都是經過特意的悲效綵排。

邵丘揚單膝點在我的墓碑前,放上一枚小小的盒子。

我知道,那是他之前送我的鑽戒。我一直放在床頭櫃,至死都沒有戴上它的名義。

我很想說邵丘揚你是白痴么?你不知道墓園的治安很差么?這麼貴重的東西擺在外面,晚上會被人偷走的。你這個敗家笨蛋,只會一擲千金地嫖娼,以後沒有女人管着你看着你,你……要怎麼好好生活呢?

還有,別摸我的名字了!剛剛漆上去的,會掉顏色

什麼顏色會比那麼熾烈的猩紅更絕望?我眼看着他一口鮮血噴在我的墓碑上,所有故作堅強的腦外音都休眠了。

「杜七月!你回來!!!」

他伏在我的墓前,單手摩挲在血淚交織的漢白玉上,雨水漸漸沖刷,痕迹斑駁骯髒。

我背過身去,倚在冰涼的柱子上,咬的嘴唇都要碎成兩瓣。

我想要看到什麼?這是我期待,我所希望確認的么?

邵丘揚,堅強點。這一次痛過,我們就重生了。

回過頭,我最後定格了那伏依在我墓碑前的佝僂身影。我想我會忘掉這一幕,而永遠記得我愛上你的那一天。

啟程去西陵島的那一天,幾個朋友過來送我。

我三令五申,誰也不許提邵丘揚的名字,否則我就狠不下心離開了。

阿珍沒有帶淺淺來,一個人從執勤中跑了出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穿制服,英姿颯爽的簡直都要把我掰彎了。

何許跟我說,別泄氣,好好養身體。說不定以後還有做媽媽的機會。

梁希哲告訴我,他離開警局後去參加了司法考試,打算轉行去做律師。

我說行,你看你長得溫順恭謙的,其實也很毒舌。

「不過有點小麻煩,一隻耳朵不好使,辯論的時候慢板拍哈哈。」

虞夢也來了,她上個月回國的,因為他爸說西餐太難吃,還是回國豆漿油條大米飯管飽。她下半年會去華菱任教,教大提琴。

「七月姐,你……真的不會再回來了?你知不知道Larry哥他」

其他人都底下了頭,三三兩兩竄開了。就留我和小夢在原地,我說小夢,說了不能提他嘛。

「可是我不忍看他那個樣子……」

「放心,他不會垮的。」我說我對邵丘揚很有信心,我曾願意用生命去捍衛的男人,絕不會是廢物的:「小夢,你老實告訴姐,你以前喜歡過他么?」

虞夢紅了下臉:「那是不懂事的時候犯的花痴,長大以後,我還是更喜歡我表哥那樣的。呵呵,可惜他是我表哥啊。」

我差點洇了淚水,我想說齊楚,你在天之靈算是可以欣慰了吧。

「麻煩你,經常去看看小右吧。我怕那蠢男人帶不好孩子……」

揮手與朋友們告了別,我踏上了新的人生。

齊楚留給我的那間咖啡廳就在西陵島的度假區外面,生意是不錯的,但是有點忙。

而我,被邵丘揚養的太懶了,有時候客人喊三遍我才願意挪地方。

我沒有名字,客人們和鄰居們都叫我阿七老闆。聽起來像條狗,但是挺順口。

那天傍晚,店裏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一直坐在最邊角靠海的位置,我看着有點眼熟。

問他要什麼咖啡的時候,他告訴我,最苦的。

「齊大先生?」

齊略鳴也認出了我。微笑着問我,你是七月吧?

齊略鳴已經六十五歲了,看起來反而比前些年精神。他說他在等他的太太出來,還有幾年,快了。

我問他有沒有後悔過領養齊楚,有沒有後悔當年沒能阻止胡蝶所做的一切?

他說沒有。

如果沒有齊楚,也許就沒有今天的邵丘揚。沒有今天的邵丘揚,也就不會有現在的青樊灣。

「人和人之間的感情一旦建立了,哪裏還能問后不後悔呢?」

我說呵呵,回過頭,看着裝飾架上的一排紅酒,整齊碼放着logo。

整整三年了,我知道品醇酒業在青樊灣的基地已經順利搶佔了整個國內市場。去年年底,號稱亞洲最大紅酒莊園也終於奠基。

可惜當初他在校會上對我的承諾,再也不能達成了。

我們沒有婚禮,他也至今沒有女人。

我每天過着最平靜的生活,像個避世高人。

島上也有幼兒園,我每周去代兩節舞蹈課,孩子們親切地叫我阿七老師。

阿七老師,為什麼你一直都是一個人呢?

一個人。

一個人不好么?

我說一個人生活比較安靜,安靜的時候比較方便想念另一個人。

生活如果可以這樣一直平靜下去該有多好?我什麼都能做,也不需要男人。

可是人有生老病死,也有空虛寂寞。有的能撐,有的不能撐。

那天我晚上貪涼多吃了一碗冷麵,下半夜肚子痛得抽筋。我以為只是食物中毒,最後疼得不能自持才意識到必須得上醫院了。

急性闌尾炎。已經穿孔了。醫生說要立刻手術切除。要家屬簽字。

我盯着天花板說,我沒有家屬。

「要切就切吧,反正我身上什麼零件都切過了。」

手術倒是沒有遭很大的罪,但是麻藥勁剛過的時候,我眼前連一碗熱湯都沒有。

那時我開始考慮,到底是一個人好,還是兩個人好呢?

手機叮咚一聲,傳過來一張微信照片。

何許抱着身着白紗的阿珍從紅地毯上蹚過來,淺淺抱着個小花籃,一路收紅包收得一臉奸商樣。

我想,原來有些愛情有勇氣,有些卻沒有。

當天晚上,有人來看我。

我刀口還疼著呢,艱難地直起腰,笑說:「希哲,真抱歉這次我還是開肚子,也沒失憶。」

梁希哲說他去了我的咖啡廳,給我帶了些日用品回來。

「內衣怎麼都晾在院子裏,你店裏的小工還以為我是猥瑣賊呢?」

我說希哲,你又瘦了。

「恩,律師跟警察不一樣。動腦子的,傷神又傷腎。」梁希哲打開保溫飯盒喂我喝粥,他說他現在在何姐的事務所,一切都挺好的。

「何姐跟那個渣男結婚了么?」

「沒有。」梁希哲說,有些事能過去,有些不行。相愛是相愛。相守是相守:「不過我哥要結婚了。」

我背脊里竄出一股寒意:「和誰?」

「一個男的,下個月去美國註冊。聽說是他公司的員工。」

我說哦,霸道總裁壁咚職場小菜鳥啊?

「那男的來家裏吃過一次飯,說實話我覺得我哥的品味真的是五迷三道的。」

我並不關心梁兆坤到底喜歡什麼類型的鮮肉,我只是遺憾連他都走了,那邵丘揚呢?

「沒人見過他。」梁希哲說:「前年邵家老太太過世了,聽說邵丘揚把家裏的祖產全都買了,一部分留給他在國外定居的那個哥哥,另一部分全都投進了青樊灣。除了一些財經新聞上偶爾會報道品醇酒業的消息外,他沒有跟任何朋友聯繫過。」

「我沒問你他怎麼樣。」我說。

「可你臉上寫着。」梁希哲真是律師當久了,對話越來越欠抽。

我閉了閉眼,說你能迴避一下么?

「幹什麼?」

我尷尬得說,我想上洗手間。

我還直不起腰,只能在病房裏用護理馬桶。完全不會用,大熱天的,弄得我一身汗。

梁希哲在門外喊,用幫忙么?

「不用!」我倔強地拒絕。

「七月,」他的聲音有點哽咽:「你真的需要人照顧,真的。」

兩個人過日子,過的是日子。有時候,愛沒了就用別的依存。

「哦。」我提上褲子,紅著臉趴回床上。

梁希哲隔着門喊我:「七月,嫁我吧。」

***

我一直很清楚地記得梁希哲正式求婚的那天,是我『死後』第三年的七月。那天海風很咸,沙灘有點黏。

他像個中二的文青一樣白了一地的心形蠟燭。我嫌丟人,轉身就走了。

「七月!」他單膝下地,舉著一克拉的鑽戒。

他對我說,我們在別人的故事裏走了那麼久,都忘了回頭去看看,我們的故事應該從哪裏開端。

「如果那年意外發生后,我願意多一點勇氣把你擁在身邊。就不會有石東,不會有邵丘揚,不會有後面所有的事!杜七月,你就從來沒有想過,你本應該跟我在一起么?」

我告訴他,我不能答應。我不能生育,不能拖累一個邵丘揚,我也就不能拖累一個梁希哲。

「我不在乎!」梁希哲站起身緊緊抱住我的雙臂:「七月,我和我的家人都不會在乎的!我只要你,只要跟你相扶到老共度一生,把我們本來該寫下去的故事寫完。」

就在這時,身後禮花彩旗一片片的,一下子就走出了七八個人。

他們是梁希哲的家人,有看起來不苟言笑的父親和沒心沒肺樂觀開朗的母親,有他性別難辨的大姐,拉着有兩噸重的姐夫和一對兒女。

還有牽着比邵丘揚還帥的男朋友的梁兆坤。

「七月啊,我們家希哲說了,這輩子就非你不可了。你看我們一大家子人從全世界各地趕過來跟你求婚,你就把他收下吧。」

梁媽媽說着就要往我手裏塞紅包,塞得我手裏是滿的,眼裏也是滿的。

梁希哲曾經告訴過我,你之所以不知道你自己想要什麼。是因為你根本不知道這世上最幸福的生活是什麼樣的。

「我的家,以後就是你的家。他們都是你的家人,會給你最偉大的包容,最深刻的疼愛。七月,跟我走吧。」

婚禮那天,我幾乎沒有娘家人。婆婆跟我說,以後跟希哲好好過,孩子的事別多想。

「偷偷告訴你,他爸爸已經是他爺爺奶奶撿回來的了。家裏早沒了什麼傳宗接代的譜,我們當父母的,只要看着你們開心快樂就好。」

我當時感動得話也說不出一句,對着鏡子裏的婚紗,我出神上一次穿婚紗,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來着?

「七月,好了么?下樓迎賓了。」梁希哲西裝燕尾,立於門外。抬手看看錶,口吻里都是寵溺的催促。

我說好了,這就來。

「讓開讓開!麻煩讓一下!」

門外聽到一聲稚嫩的童音,一個五歲左右的男孩穿着漂亮的小西裝,指揮一個搬運工將一箱東西送了進來。

「這是什麼?」我與梁希哲相視一下。

「你就是新娘子吧?」小男孩眼珠滴溜溜的一轉:「這是我爸爸送來的賀禮。祝你們新婚快樂。」

打開精緻的包裝,裏面整齊地碼放了十幾瓶紅酒。

梁希哲端起其中一瓶,看了下標籤。說聽說品醇酒業上半年主打的一款珍藏高端紅酒禮盒。按十二個月份明標主題,每一款年限都在20-30年左右。

尤其是限量版的酒瓶,都是純水晶打造。按市值估價,這一箱售出就要四百萬,市場還要炒更高。

「你怎麼知道?」

「哦。上個月有個離婚財產分割案,涉及到這款珍藏品。不過」

梁希哲彎下腰,數了數:「不過這箱酒,值不了那麼多。因為不是整套的,你看,只有十一瓶,少了一瓶。」

「喂,」小男孩氣鼓鼓的不樂意了:「你們兩個好沒規矩,收人家禮品好歹說聲謝謝吧。哪有當主人家面評論值多少錢的!」

我蹲下身來,摸摸男孩的臉蛋:「你叫小右吧?」

「恩,保佑的佑,不是右手的右!爸爸說,右手給人的感覺是擼多了……」

我低下頭,數了數這一箱擺放整齊的紅酒。是十一瓶。

十二個月份的主題精品版,惟獨……少了七月。

提起裙擺,我跑到窗前拉高視線。那個熟悉的身影,映在蔥蔥鬱郁的灌木後面,始終,沒有正臉。

「七月,」梁希哲從後面走上來,輕輕搭住我的肩:「要去,見見他么?」

我搖搖頭,轉身挽住我丈夫的手臂:「下樓,迎賓吧。」

我依然無法懷孕。看了幾次醫生,都說卵巢恢復的不太好,排卵質量很低,難以受孕。

家人從來沒有給過我任何壓力,但我心裏總是有疙瘩的。

大概是因為他們對我太好,我真的無以為報。

那天我突然突發奇想,說希哲,要不我幫你代孕個孩子吧?

他最近在忙一個訴訟案,又是離婚,夫妻雙方爭孩子呢。

這會兒差點齣戲了,說你想什麼呢!

「我絕對不可能跟別的女人生孩子的,想都別想!」

「不是讓你去生!我們去找那種代孕機構,找個健康的女性冷凍卵子,我幫你生,好不好?我子宮又沒問題!」

梁希哲把我趕回卧室,讓我不要再神叨了。有沒有孩子這個事,都是天定的。

我哭着說,梁希哲,如果我杜七月真的是那麼認命認天的人,就活不到今天了。

後來,他同意了。

我們挑了一個白人的基因,因為那樣的孩子會漂亮。

我以三十二歲的高齡替他代孕了一對龍鳳胎,接下來的十個月里,可想而知的堅信。

我幾乎不敢下床,連打噴嚏都小心翼翼的。

他心疼我,問我值得么?辛辛苦苦生下來,都沒有一滴血跟我有關。

我說正是因為骨子裏不用帶我劉招弟的原生血統,我才會更疼愛他們。

我出身低貧,智商又不高。呵呵。我不在乎有沒有我的基因,只享受為你孕育的過程。

一轉眼,這對兄妹已經三歲了。哥哥叫梁茗,妹妹叫梁煙。

那天我帶着兩個孩子去上街,時代廣場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放青樊灣地段的樓盤招商廣告。這些年,那邊的地段因為開發的越來越成熟,房價一個勁兒的飆升。

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腳,女兒說:「媽媽,你喜歡那邊的房子么?讓爸爸也去買一套好不好?」

「不用了,咱家住這不是挺好么?」

兒子說:「可是市區環境不好啊,幼兒園裏好多小朋友家都搬到郊區風景好的地方了。聽說有馬場,有高爾夫,還能摘葡萄呢。」

我牽着唇笑笑:「可是太偏的地方容易有鬼哦。」

「啊?什麼鬼?」小孩子都是獵奇的,一下子就瞪大了興奮的眼睛。

「呵呵,魔鬼哦,會抓人心的魔鬼。」

是魔鬼沒錯,無法靠近,不能擁有,卻永遠也……忘不掉。

發傳單的帥哥將一疊廣告塞給我:「太太,看看吧,我們的新樓盤,只要兩萬一起價哦!」

我說了聲謝謝,鬼使神差地打開扉頁。

各種平面圖效果圖,琳琅滿目。跟所有的商家一樣,用裝逼的文字吹破天。

只是右下角的那張宣傳照,一看就是下了血本的,連董事長都親自上陣當模特。

邵丘揚……你還要不要點臉了?

純白色歐式裝潢的院子裏,碧綠的葡萄藤架下。那男人側身倚在米色的藤椅上,端著一盞紅酒杯。

遠處青山連綿,綠水徜徉。萬物萬景,卻都比不上他眼波里綣繾的美如畫。

快十年了,他真是一點都沒變呢。寂寞深藏,心思深鎖,眉宇間雲淡風輕。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掉了一滴眼淚下來,正好砸在宣傳頁的標題大字上七月灣,等你來。

「媽媽你怎麼了?」孩子牽着我的衣角,小聲問。

我說沒事,這廣告太吹牛逼,辣眼睛。

我把宣傳頁還給了小帥哥,帶着孩子一路走。

腦中揮散不去的那張側臉,漸漸重合了當年的一幕

那是第一次去往西陵島的遊船上,邵丘揚站在船舷上,一手扶著欄桿,一手伸向碧藍的海岸。

「杜七月,你看到了么?就那一片灘塗,叫青樊灣,以後我一定會把它打造成全亞洲最大的紅酒基地!」

彼時他少年輕狂,意氣風發,好像整個世界都盡收囊中。

可我,愛極了那個他。

後來我想,大概齊楚的道理早就說給我們聽真正的強者,總有一個如影隨形的名字,叫作寂寞。

邵丘揚,願你此生,無論與何相伴,皆可不改初心,歲月安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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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得早,不如愛的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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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5 不是所有的幸福,都會來敲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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