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9 我有故事和茶 終

079 我有故事和茶 終

我以為死亡的過程是很短暫的。就像上一世,我躺在蘇硯的懷裏,相依相擁。好像在說什麼還沒說完的話,突然就覺得困了。

軒轅野一直在叫我,怎麼叫我也不想睜開眼睛,直到身邊驟然多出一聲凄厲的慘哭。我才意識到,他終於把兒子帶到我身邊了。

除了孩子,還有誰能讓我提着最後一絲精神力多活須臾。

「娘!娘!阿朗要娘抱抱」

不到兩歲的孩子還不懂什麼叫生死,只是一種本能的恐懼,害怕再也見不到最親的人罷了。

他肉呼呼的小手撲在我虛弱的肩胛上,臉蛋蹭着我突兀的顴骨。

我用盡全力抱着孩子,哭得一次次幾欲窒息。

後來軒轅野出去了,臨走前對我說:「朕可以認下這個兒子,只要你活下去。」

我想給他一個感激的眼神,可是充盈的淚水裏只有絕望。

看着手心鮮紅色的印記,沿着脈搏一直延伸到心。我想說軒轅野,其實我欠你的命早就還了你。

如果讓我再選一次,我依然不會後悔為你殺人,為你承擔這一切的凶劫宿命。

可是你要我活下去,臣妾……真的做不到啊。

接下來的幾天,我精神似乎好了很多。有阿朗在我身邊,我蒼白的臉頰上難能再遇笑容。

有意不把這當成迴光返照來對待的我,每天都堅持進食。侍女把好消息告訴軒轅,他表面上沒有什麼異樣,其實我看得出他眉眼中的喜悅和欣慰是藏不住的。

誰的愛不絕望呢?

可是油盡燈枯的生命總有燃到盡頭的那一天,我整夜整夜地咳血,卻用極盡所有的珍寶細軟來打發侍女,要她們替我隱瞞病情。

後來她們都懂,夜裏也不敢進來服侍。可憐我連起身倒杯水的力氣都沒有

直到一位一身橘色靚麗衣裙的姑娘扶住我羸弱的腰身,遞給我一杯溫暖的清茶。

我不記得我有這樣一位侍女,長得眉清目秀,貌似有幾分熟悉。

她挽著漂亮的髮髻,卻沒有多餘的一點首飾點綴。臉上有點灰灰,看起來狼狽又俏皮。

她叫我『阿黛姐』的時候,淚水奪眶而出。

我認出來了,她是彎彎。

「彎彎。真的是你!」我喜極而泣,拉着她的衣袖上下打量。

算算時間,她差不多是渡過了第一次天劫。人長高了不少,與之前十三四歲的模樣比起來,更多了一份少女的乖韻。

「阿黛姐!你的事奈何姐都告訴我了,軒轅野把這裏布了結界,又填平了所有的池塘。現在星堂大哥無法進來,只能靠我從宮外挖地道。

你快跟我走吧」

「奈何出去找到了你們?星堂呢?他也」

「我在這裏!」說話間,漂亮的聲音從我床下傳出來。我嚇得一個激靈差點栽下去。

我有多久沒見到星堂了,自從洛西風的扇子燒了以後,星堂就徹底淪為了野貓。出去也不告知一聲,心情好了才回來。

但我知道,他比我還放心不下那個男人。

「小鯉魚唉,奈何說你快把自己折磨得只剩一把魚骨頭了,我還不信。」黑衣男爬出地道,撣了撣頭上的灰。

「阿黛姐,你快點跟我們走吧!」彎彎說着就要拉我起來換衣服:「奈何姐到東海去找洛先生了,消息剛剛傳來,說他這些年一直在瀛洲」

我的手抽動了一瞬,搖搖頭說我不能走。

「為什麼!」彎彎急了。

我輕嘆一口氣,堅持起身把門窗都關了。遞了個眼神叫兩人先躲起來,然後叫奶娘把孩子給我帶過來。

「娘娘,太子剛剛餵過,已經睡了。」

「沒關係,我想他了,讓我看看。」我隨便找了個借口,打發了奶娘,然後抱着睡眼惺忪的兒子親了又親。

「娘……」阿朗摟着我的脖子,哼哼唧唧,眼睛睜也睜不開。

我給孩子換上衣服,一邊哄著一邊對站在屏風後面的兩人說:「求你們把孩子帶出去,無論如何要替我保護他。大恩大德,阿黛來生再謝了。」

「阿黛姐,你不走?」彎彎急了。

我說我不走了,我也走不了了。我這幅身體,要從這十幾里地道鑽出去,可能半路就要斷氣了。

「除了這個孩子,我再無多餘牽掛」

「你就不想,再見洛西風一面?」星堂把孩子抱住,剛說幾句話就被尿了一褲子。

我說我之所以嫁給軒轅野,不正是不希望自己最後的這幅慘狀被他看到么?

這麼多年,他在瀛洲陪伴唐芷,想來心性平淡安穩,又何必再添他的苦惱。

「你們快走吧,萬一等下軒轅野過來了」

彎彎替我給兒子換了尿布,然後把星堂推進地道:「星堂大哥,孩子就拜託你了,我留在這。」

「彎彎你留下幹什麼呀!」我急了:「你也一起走啊!軒轅野身邊的能人術士不少,個頂個的未必會比洛景天那樣的差。你們就這樣穿過結界進來,萬一被發現」

彎彎頷首,從袖口裏摸出一枚匕首:「阿黛姐,我要殺了軒轅野。

這仇我始終不知該向誰來報,現在總算找到主了。」

我倒吸一口冷氣:「彎彎,你別……別做傻事啊!」

「阿黛姐。我哥一條命,阿寶一條命,我沒辦法放過那個魔鬼。」

看着姑娘倔強的眼神,我知道我只有一個辦法才能說服她不要來冒這個險。我說你把這把刀給我,我來替你殺了他。

「你?」

我點頭,我說我與軒轅之間的夙怨別人是不能懂的。如果有個人需要親手殺他,我最合適不過了。

「彎彎,算姐求你了,星堂這人不靠譜,我不放心把孩子交給他,你得跟着一起」

「喂,我還沒走呢!」星堂從地道里探出頭。

彎彎猶豫了,看着匕首上盈藍的一點光對我說:「這匕首上淬了毒,只要割破他一點皮,就能要他腸穿肚爛。可是你現在病的這麼重,根本沒辦法跟他搏擊。」

想了想,女孩又從衣袋裏拿出一個小瓶子:「這就是刀上淬的毒藥,你也可下在他的飲食里。無色無味的,絕對不會被察覺。」

我點頭,說我記住了。

臨別之前,我抱着兒子親了又親。他半睡半醒又不諳人事,但也許是出於血緣的本能,讓他意識到與我之間的分別即是永別。

抱着我的脖子久久不肯撒手,一咧嘴就要哭。

我嚇死了,這孩子一哭雷霆萬鈞,估計整個皇宮都要被吵起來了。於是我靈機一動,拔掉身上的一片紅鱗:「阿朗快看,娘有好玩的給你。」

小孩子的注意力總是那麼容易被吸引,我用紅線穿了鱗片掛在孩子的脖子上:「阿朗記着,看到這塊鱗片就想到娘,娘一直都在你身邊保護你,好么?

要乖乖長大,聽彎彎姐姐和奈何阿姨的話。如果有天……見到你爹,答應娘,永遠不要怪他怨恨他。」

彎彎已經哭得泣不成聲,連星堂這種感情淡漠的醬油男都難以露出一點笑意,緊繃着一張臉,跟欠錢了似的。

彎彎抱着孩子先鑽出去,星堂留下對我說了最後幾句話:「小鯉魚,其實你不會殺掉軒轅野的是么?」

我笑說你怎麼這麼確定,我與他之間的宿命是旁人無法想像的。

別忘了我是妖,妖的本性還是有嗜血殘忍的成分在的。

「不知道,憑感覺而已。」星堂拍拍我的肩膀,轉身而去。

我想,我慶幸自己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還有那麼多朋友願意為我捨命相助,除了愛需要奮不顧身和感動外,值得珍惜的東西還很多。

生命如此美好,我活了一千多年,其實……還是不想死的呢。

早上奶娘來接孩子的時候,我用『洗憶訣』把她給處理了。吩咐侍女說她病了,叫太醫過來抬走了事。

然後我起身,梳妝打扮,換上了平時都沒什麼機會穿的成衣。

「陛下呢?」描眉的時候,我問。

「在前殿軍政處,聽說有緊急軍情。」

我說好,當皇帝的重要忙碌一些才有存在感。

「幫我準備幾個精緻的菜,還有酒。陛下喜歡喝烈酒,就去內務司領一壇二十年醇的綠花雕吧。」

「娘娘,您精神很好啊。」侍女很開心,因為她們多少也知道,我的身體越差,她們的腦袋就越不保。

可惜了,我依然沒辦法承諾任何人,我能活多久來確保她們不惹殺身之禍。

「躺的久了,實在乏。幫我傳個話,邀陛下今晚過來『戲鯉苑』一敘。」

一直到太陽落山,軒轅野姍姍來遲。

我有把握他肯定會來,畢竟這近三年的夫妻相處下來,我還是第一次主動邀約。

他臉上帶着平靜的表情,眉頭卻始終放不開。

我化了妝,染了發,鏡中的憔悴被隱藏在厚重的胭脂下。

我問軒轅,是不是政務繁忙?

「中西地區春汛泛濫,受災面積跨七省。雲南王新攝政,對新政推行極為不滿,正勾結臨邊幾個藩王蠢蠢欲動。一時間南方兵力空虛,中西水災又難調國庫。」

「這麼大的國家,幾百萬人張著嘴跟你討飯吃。習慣就好。」我笑着為他斟酒:「來,陛下愁歸愁,總要先餵飽自己的肚子。」

我知道我今天的舉動反常,以軒轅的心性,多半已經在我臉上看滿了『我要殺你』的標識。

「阿朗呢?」軒轅問我:「聽說奶娘被送進太醫院了,誰來照顧阿朗?」

我笑說沒關係,我一帶兒子,身體就好了很多。這會兒睡了,在裏間呢。

「哦,那就不去打擾了。」軒轅舉起筷子,撥了撥面前的菜:「阿黛,你是不是恨我恨到想要在菜里下毒殺了我?」

我心無一絲漣漪,斟酒的手都沒有發抖:「怎麼會呢?這菜我也是要吃的,下毒也是下在酒里嘛。」

軒轅野看着我,接過酒盅沒有半分猶豫。只是在湊到唇角的一瞬間,突然問我:「今天有人報說,戲鯉苑附近的結界有動蕩,懷疑有人進出。

朕就想,如果是阿黛你逃走了就好了。你能逃走,說明你還能活下去。可是你連逃都不逃了,是不是……連一點求生的念頭都沒有了?

除了把孩子送走,你……連一點退路都不留。」

我沉默,攥著酒壺的手來回摩挲。

「你若真要我的命,我從來不曾捨不得。」軒轅野站起身來,再次揭開桌案上的銅鏡。

他把手疊在鏡面上,沉睡千年的記憶再次出現在我眼前。

與之前不同的,這次是他的。

我清楚地看到我自己端坐在鸞椅上,單手藏在袖中。尖銳的發簪露出一頂端。

我看到慕容凜向我走來,目光從我的臉慢慢掃向我的肚腹。那裏胎動四個多月,微微隆起一代梟雄最柔軟的心。

他把臉貼在我腹部上,他微眯着眼睛露出兔子一樣溫柔的表情,在我一簪刺向他頸后要害的瞬間,我看到他瞪大了眼睛,然後輕輕抽出了腰間的刀,可是最後卻慢慢……送回了刀鞘。

這是他的記憶,如今第一次呈現在我眼前。

那一刻,我忍不住淚流滿面。

「阿黛,我們說好下一世,誰要不要記得誰了。」軒轅再次端起面前的酒盅,這一飲就像是傾盡天下般的決絕。

我撲上去,一巴掌打飛!

驚悚的泡沫落在地面上,發出吱吱的鳴響。我撲到他懷裏,用盡最後的力氣撕扯捶打:「軒轅,我做不到……」

他抱着我,一動不動地抱着。最後我累了,就靠在他身上睡了。

那天晚上,我混混沌沌,不知他在我枕邊流了多少淚。只聽到他喃喃對我說,他已經叫人擬詔。就說太子突發疾病已經夭折。

「那麼你,能不能留在我身邊?請你為我,活下去。」

其實我很想告訴軒轅野,我……大概是愛過你的吧。

我從沒後悔為你背上過這個詛咒,也一直在後悔沒能為你留住那個孩子。

可是,與其說敗給命運,其實我們敗給的始終都是自己。這一步步,臨近絕望的深淵難道不是我們自己選擇的么?

「陛下!出大事了!」

外臣闖後宮可是重罪,如果不是十萬火急,我不相信林將軍會不顧大體地跑進來。

「什麼事不能明天說!」軒轅野沒有放開我的手。

「是……是中西七省的災區,發生大規模暴亂。凌晨剛剛得到八百里加急,說暴民衝進府衙縣驛,殺了當地的行政官。」

軒轅皺着眉立起身來:「不是已經組織賑災的錢糧送過去了么!吃不飽飯還有力氣暴亂,他們到底要幹什麼?」

「他們說,說今年的水災是因為」

林子卿看了我一眼,沒有往下多說。

後來軒轅野離開了,我像死了一樣平躺在榻上,睜着眼睛等天亮。

兒子已經不在這裏。我想我什麼都不怕了。

一早使了十兩銀子,我問外務府的一個小太監,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聽說今天一早朝堂上爭執不休,陛下貌似大發雷霆。

小太監只有十幾歲,臉紅緊張戰戰巍巍,不敢說。

「告訴我,整個後宮我最大,得罪了我一樣不好消受不是?」

「是因為中西地區水災暴動的事,」小太監哭喪著臉:「也不知是哪裏傳出來的風言風語,說……說……說是因為得罪了河神,導致洪澇嚴重。」

「得罪河神?」

我笑說:「河神什麼都是無稽之談,要說河裏的妖孽作祟我還相信。」

「唉,說起妖怪……」小太監欲言又止。

「你說實話,我不怪你。」我非愚蠢,見此情景心裏便是明白了七八分。

「暴民說,因為皇後娘娘是魚妖,怎能母儀天下?於是冒犯了河神,才叫他們民不聊生。除非陛下下令」

「你大膽!」我身邊的侍女倒是急了:「你幾顆腦袋夠砍。竟敢污衊皇後娘娘!」

我喝住了侍女,苦笑一聲:「走吧,替我更衣備車。」

自封后大典之後,我只出現在朝臣面前兩次,一次是祭祀,一次是太子百日宴。

我叫侍女拿出端莊的禮服,佩鳳冠霞披。乘九人不攆,一路來到早朝宣政殿。

「陛下新政不過數月,邊陲各藩本就多懷不滿伺機而動,現在這番災情事小,民心事大。如果不儘快想出對策平民怨,只怕腹背受敵難以支撐。」

「另外,陛下執政三年來,不曾納下一名後宮。您可知這帝王選妃之中可不僅僅是為了多添子嗣。一品軍候司馬肖的女兒年方十八,知書達理溫婉賢淑。東南王的妹妹合意郡主亦是雙十年華,溫柔可人。

陛下如果能夠雨露均沾,又何必擔憂這些朝臣不願為您盡心效力?」

「且不論皇後娘娘究竟是何出身,她長年病重在後宮。鮮少出面。時間久了,有些風言風語也是在所難免。陛下,如今暴民已經越過三個省,再不想辦法平民憤,後果要一發不可收拾啊!」

我落輦站在朝堂外,聽着這一片激烈刺耳的唇槍舌劍。

最後在一聲嗆啷龍吟的劍鋒中夏然而止

軒轅野高懸天子劍:「都給朕住口!國難堪憂,你們一個個身為堂堂七尺男,不思報國解難之道,卻要一個無辜女子上刑祭天?

阿黛是朕在民間尋來的一介平凡女子,什麼妖邪不過無稽之談。今天誰再敢多說一個字,格殺勿論!」

我揮揮手,叫太監通報。

便在眾目睽睽之下,我拖着長長的華裳,一路穿過朝堂。

一時間,落定竊竊私語。

我面帶微笑,目不斜視,只停在軒轅野腳下,萬福進安。

「你出來幹什麼!給朕回去!」

「陛下。臣妾特來請罪。」我垂下頭,聲柔氣短,卻擲地有餘。

「回去!」軒轅野目眥盡裂,手中懸劍微微顫抖。

我挑笑嫣然,轉身朝向文武百官。

一撩衣擺,漂亮的魚尾盡顯華光!

「阿黛的確是魚妖,承蒙陛下錯愛,貪戀繁華,不思報國守民。今觸怒天庭,招徠禍患,阿黛願意一力承擔,任憑處置!」

「退朝退朝!都給朕滾下去」

議論的群臣,驚訝的宮人,憤怒的帝王,一時間混亂不堪的局面像過眼的風一樣,讓我抽不出思維去深索。

最後,空蕩蕩的朝堂上就只剩下我和軒轅兩個人。咫尺之間的距離,彷彿跨起了一座奈何橋。

他跑下來。抓住我的肩膀將我狠狠按在柱上:「你到底要幹什麼!你要逼朕殺了你么?

不管是宮女太監太醫還是朝臣,只要有人知道你是妖,朕統統可以殺了他們滅口!朕答應過你,朕會保護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要朕把你怎麼辦!」

我被他撞得五內俱焚,臉上卻始終帶着釋然的笑。我張開雙臂慢慢攀上軒轅野的臉頰,摩挲他堅毅的面部輪廓。

「軒轅,就讓我為你做最後一件事吧。我們之間,難道一定要用仇恨來維繫這一世又一世的孽緣么?

就不能同樣有犧牲,有愛么?你還有社稷江山,而我已經生無可戀。

路是我們自己選的,答應我,好好活下去。

我也答應你,下輩子,我們都不要再記得對方了。」

你想要你的承諾,我也想要我的解脫。

如果我們都愛過,那這樣的方式,是不是最好的結束?

比起守在病榻上一點點熬盡心血,讓我走的乾脆一些吧。

軒轅緊緊抱我入懷。力度幾乎要挫碎我渾身上下的每一塊關節。

我從沒聽到過男人這般動容悲愴的哭聲,像一個破國亡家的末路之王,迎風悲歌。

放開我,他轉身坐上那一路鮮血白骨鋪就下來的龍座:「擬詔!」

行刑那天,六月飛雪。

我覺得很諷刺,因為我一點也不冤。

侍女為我換上一件雪白的華服,袖口下擺應我的要求,繡的全是紅梅。

一點一滴,艷紅如血。

散開長發,墨染漆黑。我這一把瘦弱的身骨被綁上刑架的時候,連兇悍的劊子手都不忍用太大的力氣。

我說不要緊,我不疼。

我把魚尾露出來,紅艷艷的,但是因為太過虛弱而黯淡無光。

兩根小臂長粗的鋼釘把我的尾鰭釘住,我連血都流不出來了。

【奉天皇帝詔曰:

茲皇后蘇氏,自入宮以來溫婉儀德,體己賢淑,與朕伉儷情深。然本尊魚妖,欺瞞有罪,興風作浪引天罰而降罪民生。為平民怨解民艱,故以火刑祭天。除去宗室名錄,免玷祖先之賢。】

我很欣慰,只有心硬的人才不會受到傷害,軒轅做到了。

雖然遠在城牆之上的身影臨風凜冽,他至始至終都沒有轉過來再看我一眼,我依然很感謝他最後為我做下的決定。

火場很廣闊,軒轅專門為我準備了一處遠郊的別院,就像一個豪華的墳塋,應有盡有的祭祀品琳琅滿目。

即使遠離京城幾十里,特意趕來圍觀的百姓們依然不少。

我不笑他們愚昧,只欣慰他們的虔誠。這個世界上亘古不變的,就是一個不太愚蠢的人統治著一群很愚蠢的人。

他們是軒轅野的衣食父母,我應該敬他們一杯酒的。

火點起來了,監斬官問我還有什麼話說。

我仰起頭,望着天空稀稀落落的雪花,說:「下雪了。有什麼地方會開梅花么?」

監斬官一臉菜色:「這是罕見的六月雪,不是梅花季。娘娘要是想看,就閉上眼睛想一會兒吧。陛下吩咐過,火刑太折磨,要臣起煙之後就放箭射殺。娘娘別太擔心,不會很痛苦的。」

我說不用,比這千萬倍的痛苦我都承受過。多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再看看清楚我想看的吧。

監斬官點點頭,下去了。

我鬆懈全身緊繃的骨骼,用力閉上眼睛,感受着從外到內,一片片噼啪作響的火爆音。

火真是個有趣的東西,溫暖明快,卻又貪婪兇猛。

我擅長於在水中嬉戲,卻從沒想過在火中舞蹈。因為師父沒教過我

所以,他今天是特意來親身指導的么?

我在火影中看到那一襲白衣飄袂,穿過層層混戰的守衛,刀槍林立,浴血渾身。

無論是焦糊的烤味還是濃烈的血腥,統統蓋不住他彷彿胎裏帶來的白梅香。

越來越近的身姿闖入我越來越模糊的視線,終於我看到了洛西風的臉,就在我面前。

木柱坍塌,我像一片樹葉般落進他懷裏。

「洛西風……」我虛弱地叫出他的名字,煙熏也好,傷心也好,反正我流淚了。

「別怕,我來了。」

我說我很想你。

他說他也是。

我說我給你生了兒子。

他說他知道。抱着我,他說阿黛,我們回家。

回家……

我抓着他染血的臂彎,聞着他馨香的發端,從這個帶點夢幻般虛無的角度往上去,洛西風的側臉依然美得讓人無法呼吸。

我撐起脖頸,吐出粉色的舌尖去吻他的下頜,滴落下來的卻只有苦澀的淚。

「阿黛,是我來晚了……如果還有以後,我永遠不會離開你。如果沒有以後,我更加永遠不會離開你。」

我笑笑說:「不晚,你看,我還沒死呢。」

「抱着我,我們回家。」

洛西風單手把我挾在身側,耳邊呼嘯的除了烈風烈火的吞噬,還有刀槍劍戟的碰撞,最後是一枚枚破風利矢如蝗如雨。

他的動作開始慢了下來,我體感的溫度開始升了上來。

後來他把我放下,擁着我靠下去。

我問,師父,我們還回家么?

「在這休息一下吧。」洛西風捧着我的臉頰,拇指在我清瘦的腮上輕輕捏了一下:「你的臉,還是圓圓的時候好看。」

我靠着他的胸膛,找了一個最接近心跳的位置。碰咚碰咚的,那麼有力。

「師父,可是我有點累了……」我閉上眼睛,光靠嗅覺就已經足夠安心。

「累了就睡一會兒,」洛西風扶着我的長發,把我的頭部頂放在他溫吞的喉結上:「狐嫂會做你最喜歡的餡餅,花鼠鼠會燒好洗澡水,屋子裏備好了白梅熏香,墨硯和硃砂都研磨好了。奈何會為你綉漂亮的枕頭,星堂一直躲在樹上偷懶。阿寶又啃你的涼席了,所以今晚你只能睡我的房間。

等到早上……師父給你買紅鸞橋下的豆沙包,好不好?」

「好……」我輕輕哽出一個字。

「那你睡一覺,醒來我們就到家了……」洛西風的淚水落在我臉上,頃刻就被高溫蒸發殆盡,只留下淺淺的鹹鹹的痕迹。

他試着把我抱起來,卻怎麼也支撐不起力氣。

於是我說:「……師父也很累是不是?」

他說不會,師父答應過阿黛,一定會帶阿黛回家的。

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握住他的長發,小聲說:「沒關係,我們兩個在一起,哪裏都是家啊。」

火勢洶湧,箭鋒凜冽。我依偎在洛西風懷裏,緊扣的十指下,一人一半的落梅珏把我們彼此的掌心都割出漂亮的弧度。

鮮血沿着指縫滴落在我們純白無暇的衣襟上,一滴滴,比紅梅更美艷。

洛西風,下輩子你做什麼?

還做人吧,但是不吃魚。

那我也做人,可是我腦子不好,做人肯定很蠢。你要記得,這一次,要先找到我……

***

順安二十三年,歷帝軒轅氏平蠻夷,御駕親征。遭逢敵軍暗算,重傷危在旦夕。

軍中良醫束手無策,恰逢一雲遊男子路過。妙手回春,挽於天命。

此男子年約雙十,風流俊逸,才貌雙絕,叫帝王欣賞不已。

然設宴厚待,賜重金,納高官,男子皆拒。

問及籍貫出師,男子笑答:「草民自幼遺孤,不知父母姓甚名誰。師從姑姑,雲遊四方,懸壺濟世。」

「敢問高師尊姓大名?」

「姑姑早已遁入空門,法號和心師太。只知其俗家姓唐,年方四十有餘。平日嚴教導,溫關懷,草民遵從師命,以天下蒼生為大任,不論前塵恩怨論對錯,只識六界往生皆平等。

不過,若陛下有心嘉獎,可否賜在下一物?」

軒轅不吝,任其開口。

「只要陛下陳列於戲鯉祠的一副畫,上面有一雙紅鯉。」

「君要此畫何意?」

男子笑答:「草民斗膽,兒時模糊記憶中似有此畫。成年後夙願難了,只想一睹真容。」

軒轅摘畫相贈,男子垂淚拜泣。

次年六月,野讓位於賢堂弟軒轅啟,至此歸隱。山間草野,花魚相伴。

(正文完)

尾聲:

「九兒!九兒這邊!」剛下機場,我就被面前揮動的兩隻長胳膊亮瞎了眼。

「不要再喊我九兒了,我叫candy!」不客氣地瞪着眼前這個幾年沒見,個子已經竄出我一個頭高的小男生,我尷尬地瞄了一眼同行的同事。然後抱歉說:「楊老師,陸老師,我家小表弟來接我了,就不陪你們去酒店了。」

「啊,不用管我們,candy你好好回去休息,明天一早的拍賣會,咱們門口集合就是了。」

「那好,明天見。」

我把旅行箱塞進小男生的後備箱,一路聽他嘰嘰喳喳地說這輛跑車是他爸給他買的成人禮。可惜第一次出去就追尾了云云。

我已經三年沒回國了,冷不丁再聽到這臭小子的絮叨,心裏還是暖暖的。

「叫你九兒怎麼了?吃了幾年洋飯就不記得老祖宗了?還candy!雞皮疙瘩一地」

我氣呼呼拉上安全帶,調了調墨鏡:「嘿你個臭小子,我要是在你哥們兒面前叫你阿寶你願意啊?」

男孩羞紅了臉:「這不一樣!那是因為我爸不著調,你說姓金的多好起名字,什麼金秀賢啊,金起范啊!偏偏給我起名叫金元寶。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個暴發戶!

戴九兒我告訴你,你要是敢在外面給我瞎喊,我就告訴姨媽你在國外亂談男朋友!」

「開你的車!我倒時差,睡會兒!」

我叫戴九兒,今年二十六歲。國內一所知名大學古文化研究專業的在讀博士,三年前去A國參加課題,與國內不冷不熱的男友分手后,一直獨身。

人人都很奇怪,像我這樣一個外在條件和家庭環境都不錯的姑娘,怎麼會選擇這樣一個冷門的專業。

那是因為我父親以前就是一位在圈內很有名的歷史學家,我上高二那年他突發腦淤血。在床上癱瘓兩年後過世。那兩年裏,他用他唯一的交流方式,向我灌輸了他此生的願望,希望我能女承父業。

於是我劃掉了填報好的金融專業,在我媽哭天搶地的威脅中,還是毅然決然地選了古文化研究行業。

說起來,我也不知是冥冥之中的索引還是前世今生的嚮導。我在這個行業里如魚得水,常常會有一些一鳴驚人的見解和發現。短短几年,便小有名氣。

而我這次回國,是因為聽說有一家古董行因為經營不善要倒閉,裏面的幾樣東西引起了我和幾位老師的興趣。

尤其是一對斷裂的白玉珏,我曾在父親的手稿里見識過。

都說上古的白珏一塵不染毫無瑕疵,但是這對白珏的紋理上卻又一絲絲紅痕繚繞,就像血。

***

第二天一早

「哎呦九兒你別催了,這個時間高架上最堵車。」阿寶一邊捶方向盤一邊嚼口香糖,我氣呼呼給了他一拳,他給咽了。

「這都八點半了,還有半小時。陸老師他們都大了無數個電話來催。」我急得快掉眼淚了,說起來還是怨我自己,倒時差倒得失眠,下半夜才睡,連鬧鐘都沒能把我叫起來。

「今天的第一件展品就是那對白珏,去晚了我怕我看都看不上一眼!」

我急匆匆地又給同事打了個電話,之前我們就研究過定價,這白珏一碎為二,否則還要更值錢。

「candy啊,你別急,這價我們幫你先出試試,不過呢,我看也夠嗆,我們研究所就給了一百五十萬的預算。我看今天到場的人不乏商業巨頭,和古董界的要員。咱們也是重在參與

唉!不說了不說了,開始了!」

「喂!」我急了:「不是一百五十萬啊!我把市中心那套房子抵押了,我的底線是一千五百萬!陸老師你幫幫忙,一千五百萬!一定要幫我搶」

「九兒你可真敗家。」阿寶又嚼了一塊口香糖:「要是給姨媽知道你敢這麼傾家蕩產買兩個玻璃片,嘖嘖嘖。」

「你別煩!」我瞪了他一眼:「先秦以上的古文物隨便叫出來一個都要千萬起價,研究所給那兩個子兒壓根就是安慰安慰的。這白珏要是完整的,一千五百萬都別想。喂,萬一不行的話,你得幫我兜著。」

「我兜著?我大學還沒畢業呢,你讓我去賣身啊!」阿寶沖我吼。

我看了看頭頂的敞篷:「你這車不錯唉」

「你想都別想!」阿寶抱住方向盤,跟抱貞操似的。

很可惜,你就是懷揣千金也別想買魔都一日交通不賭。

等我趕到陽光大酒店的拍賣現場的時候,兩位老師哭喪著臉對我說,別想了,人家起價就八百萬,我們也就是來湊熱鬧的。

我抱着包包愣了一會兒,緩緩說:「那,最後誰中標?」

「一個古董商,據說在國內古董界很有名,已經坐擁S市十七八家珠寶行。這種有錢人嘛,從來都不會把錢當錢的。人家開價八百萬起底,他直接一口兩千萬,全場就都死過去了。」

我冷笑一聲:「這種滿身銅臭的商人,懂什麼叫古董文化,懂什麼叫藝術沉澱?簡直是暴殄天物。」

我說阿寶,你快點打電話給我媽報喜,就說她的乖女兒今天很能幹,給她省了一千五百萬!

阿寶:「……」

陸老師:「……」

心不在焉地坐了十幾分鐘,我悄悄溜出後台,站在天台上打開手機刷微博。

【今天被一個土老闆劫道了,心情很不美麗。】我隨手發了一條,配上個大哭的表情。

叮咚,有人秒回。

一看頭像,我心裏一暖,趕緊點開。

這個人是我網友,也是古文化愛好者。我們有時差,但交流起來無障礙。

我只知道他的網名叫鯉奇古怪,對這一領域很懂經,但凡我有什麼不懂得問題都可以請教他,簡直快成了我半個良師。

我們聊天有兩年多了,但他從來不給我看照片,也不說自己的私人信息。我想,看這個資歷和水準,多半是個能給我當爹的老先生吧。

我對他很好奇,但也很尊重。可是他有時犀利的言談和時尚的品味又很像是個年輕人,比如會玩微博,比如他寄給我限量版的電音女王CD。

又比如這一刻,他回我【有錢人的世界你永遠不懂。】

我被一下猜中毛躁點,恨不得一吐為快【就是啊,懂又不懂的,只會砸錢。害我連看上一眼的機會都沒有。】

鯉奇古怪秒回【你可以去求他給你看看,看一下又不會少塊肉。像這樣難得一見的上古白珏,肯花重金買下來的人當然希望能有知音跟他一塊欣賞。】

其實這個想法我不是沒有過,聽說那位姓蘇的古董商就住在這座陽光酒店。不過,我現在更好奇的是

【你怎麼知道我是來買白玉珏的!】

【呵呵,2208。等你。】

下面配圖正是隨手拍下來的禮盒包裝,一雙白玉微瑕清透。

我覺得我應該是見鬼了

難道這個跟我聊天兩年的網友,就是……就是今天中標的『土包子』?

那麼這樣一來就尷尬了!

我匆匆下了線,轉身就要逃。

可就在這時,兩個穿着黑西裝的保鏢頓時攔住我的去路:「請問您是戴九兒小姐吧?我們蘇先生有請。」

就這樣,我懷着忐忑不已的心境走進2208的套房。

陽光酒店是個外資五星級賓館,這裏的配套設施應該都是統一的。但是2208明顯不同

推開虛掩的門,一股清淡入骨的焚香氣息幾乎要把我整個人拉進另一個世界。

茶色的屏風,紅木的茶几,青花瓷的茶具,還有紅銅檀木香薰。

「您是」

我該怎麼打招呼呢?

屏風後面的人影倚在竹藤木的搖椅上,修長的手指疊放在胸腹上,側臉輪廓精緻得讓人不敢輕觸。

他不說話,只是幽幽垂著茶,偶爾扶一下眼鏡。

「輕問您是蘇老先生么?」我小心翼翼地問。

男人笑了,拉開屏風露出廬山真面目:「我很老么?」

不老?

這位蘇子墨先生不過三十齣頭,穿一身純白的棉麻褂子,立領,精神,整齊的短髮乾淨利落。下身西褲剪裁很得體,中西結合卻不違和。

他用修長潔白的手指摘下眼鏡,一雙眼眸儘是故事。

「你就是鯉奇古怪?」

「你就是candy九兒?」

我點頭,更加手足無措。

子墨先生擊掌兩下,助手端著一個精緻的紅漆盒子進來。打開,然後恭恭敬敬退出去。

我看着那對白珏,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

真奇怪,這白珏就像一個巨大的漩渦,魔力非凡,竟讓我一時之間移不開目光。

我總覺得我在哪裏見過它們,溫潤的玉身,鮮紅的瑕疵。彷彿千年之前的召喚,萬年之前的夢幻。

「你,知道這白珏的來歷么?」蘇先生問我。

我搖頭,說只在我父親的手稿里見過。莫名的就覺得喜歡,好不容易說服研究所的同事陪我做這個課題,結果人家就撥款一百多萬,呵呵呵,打發叫花子啊!

「喜歡就送你。」他給我沏茶,手指白晃晃的,比白玉耀眼。

我嚇壞了,兩千萬的東西說送就送,你敢送我也不敢收啊!

「不不不,蘇先生我只要看看就行,我」

「阿黛。」

蘇先生突然抬頭,盯住我的眼睛:「為師有故事和茶,你可願意,聽一聽?」

風鼓屏風,獵獵作響,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很想很想流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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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君殊途不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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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9 我有故事和茶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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