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Chapter 41

41.Chapter 41

直升機緩緩下降,帶着螺旋槳掀起的狂風,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迫近海面。

嘩的一聲艙門開了,顧名宗西裝外套在風中飛舞,居高臨下望向海面上的黑色快艇,目光從東南亞雇傭兵身上一掠而過,緊接着看向方謹。

方謹正站在雇傭兵的包圍中,頭髮凌亂被海水打濕,貼在灰白而沉靜的臉頰上。他滿是血污塵土的上衣因為沾水而緊緊裹着身體,站立時姿態猶如一把搭在弓弦上蓄勢待發的利箭。

挺直、孤拔,整片海面硝煙未盡,在其身後化作浩瀚的背景。

他身前有一架輪椅,上面坐着昏迷不醒的顧遠生父。

顧名宗眯起眼睛看着方謹,目光卻彷彿透過他,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個坐在顧家台階上大哭的孩子。時光中那贏弱幼小的身影,和此刻抬頭面無表情望向他的方謹,兩道身影在廣闊的天幕下漸漸重合,猶如電影中時光交錯的畫面。

顧名宗眼底掠過一絲奇異的笑意。

「辛苦了,帶人質上來吧。」他頓了頓,道:「別帶太多人。」

直升機上有人拋下一段繩梯,方謹微微吸了口氣,示意阿肯帶着另外兩個人搬動顧遠生父,然後自己率先攀了上去。

到繩梯最後一級時,上面突然伸出手把他一拉,方謹借力躍上直升機,就只見那人是顧名宗。

緊接着顧名宗退後半步,一個保鏢走來彬彬有禮道:「方助理,不好意思,手抬一下。」

方謹一言不發順從抬手,那人便開始熟練地搜身,從后腰拔出槍看了下沒子彈,又畢恭畢敬還了回去。因為顧名宗就站在邊上的緣故,這人倒也沒太仔細搜查,順他修長的雙腿往下略微一捋,看褲管里也沒像藏了槍的樣子便放過了。

趁著搜身的幾秒鐘工夫,方謹眼角餘光迅速一瞥,將直升機內的情況盡收眼底。

內艙空間不大,操縱台前有個駕駛員,邊上站着一個保鏢;顧名宗身後又有一個心腹手下,加上搜身的這個一共四人,應該都是配備了火力的。

他收回目光,坦然迎向顧名宗:「顧總。」

顧名宗雙手插在褲袋裏,倒很放鬆的模樣:「顧遠呢?」

「在遊艇上,請派人搜索遊艇的位置。」

「錢魁呢?」

方謹默然片刻,搖頭道:「在游輪上配電房起火引發了爆炸,撤退時兵荒馬亂,人手並沒有集齊……我只能盡全力把能帶的人帶出來。」

這話說得很坦蕩:本來錢魁就不是他的人,生死之際輕重緩急,是人之常情,過分強調自己儘力反而就假了。

顧名宗果然也不介意,微微一笑道:「你沒事就行。」

這時阿肯已經帶着兩個手下順繩梯爬上來,又用鈎子吊住顧遠生父的輪椅,把他整個人吊上了直升機。保鏢仔細搜過雇傭兵的身,沒有發現任何武器,便走向駕駛員:「沒問題!」

駕駛員點了點頭,直升機在半空中調轉方向,往內陸飛去。

·

顧名宗走到輪椅前,居高臨下打量着他孿生兄弟如今衰老憔悴的昏迷的臉,久久沒有說話。

機艙里有種奇怪的沉寂,只聽螺旋槳帶起的風聲從舷窗外隱約傳來,一陣陣彷彿潮湧般的嗚咽。顧名宗站在輪椅前兩步遠的地方,就這麼安靜觀察了半晌,突然轉頭問方謹:

「待會我把顧遠找回來,你不怕他知道事情的始末以後跟你翻臉?」

「翻臉又如何?」

顧名宗說:「我以為你很愛他。」

方謹閉上眼睛,片刻后才淡淡道:「……最近他開始對我起疑心,就讓人私下調查,等我發現的時候這幾年和您的關係已經都被他知道了。因此,與其死拽著註定要失去的感情不放手,在嘲笑中扮演一個狼狽退場的怨婦,不如抓住最後的機會從實力上將他徹底擊倒,踩在腳下……」

「就算會面對輕蔑鄙視的目光,也起碼要站在更高的地方面對;如果那鄙視是從下往上來的,就更沒有必要在意了。」方謹頓了頓,反問:「這不是您多年以來教導我的嗎?」

顧名宗的目光中似乎帶着驚奇,半晌才感嘆道:「怪不得你這次這麼聽話,原來如此……倒確實是你的脾氣。」

「我只是按照您言傳身教的那樣去做而已。」

顧名宗笑起來,招招手道:「過來。」

方謹走上前,站定在他面前。

「等顧遠回來后,我會當面告訴他你是取代他的繼承人。姓顧的家族產業和信託基金將全數交託給你,我死以後,你就是這片商業帝國的主人。」

顧名宗近距離看着方謹,目光從他濕冷青白的臉頰流連而下,彷彿在欣賞自己一生最得意的,完美的作品。

「我上次就說過,方謹,顧遠他不適合你——並不是說他不好,而是你跟他屬於完全不同的兩種人。當初你從德國回來跟我說想去遠洋航運工作,我同意了,本意就是希望你有一天能看清這一點;雖然中間出現了這樣那樣的意外,但最終你還是走到了我所希望的高度上。」

「我非常欣慰,」他抬手把一縷潮濕的頭髮從方謹側頰上掠去耳後,笑道:「就是這樣,站住了,別下來。」

方謹呼吸顫抖,微微閉上了眼睛。

顧名宗轉向輪椅上昏迷不醒的顧遠生父,似乎感覺很有意思一般:「你給他打鎮靜劑了?」

彷彿因為還沒從情緒激蕩中平復過來的緣故,方謹抬手捂了捂鼻子,嘶啞道:「……他一看到我就發癲,沒辦法……匆忙中沒掌握好劑量,可能打多了,着陸后才能醒。」

「唔。他還記得什麼?」

「什麼都不記得了,叫名字也沒反應,我聽柯家的人叫他季先生。」

「——季,」顧名宗忍俊不禁道。

顧遠生父毫無反應,歪著頭靠在輪椅上,鬍子拉碴的臉上滿是皺紋,嘴巴微微張著。

雖然療養院條件優越,但寄人籬下的生活肯定不太好過。在柯文龍眼裏他只是當牲畜一樣飼養來換取利益的交易品,底下人自然有樣學樣,對這個精神病人並不如何照顧,從顧遠生父乾裂的嘴角、過早衰老的面孔和贏弱的身形便可以看出這一點。

「我現在看上去,」顧名宗很有趣地問,「長得還像他嗎?」

其實面部輪廓和五官形狀還是很像的,但相對於年富力強的顧名宗來說,顧遠生父起碼要老二十歲。

方謹說:「已經一點都不像了。」

這話擺明了是說謊,但肯定是個很好聽的謊。顧名宗笑起來,又眯眼打量了一會,說:「還是非常像的……畢竟是雙生兄弟一母同胞,當年為了取代他,我還特意做了不少整形手術呢。」

方謹低頭道:「是。」

在低頭的那一瞬間,他喉結極其細微地滑動了一下,硬生生將湧上喉管的一口血吞了回去。

然而在劍拔弩張的機艙里,沒有人注意到這隱蔽的細節。

「其實以前我經常想,這世上有個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是一件多麼奇妙的事。你們有相同的面孔,相同的血型,從同一個子宮出來,甚至連DNA相似率都達到百分之九十九……但自從我那麼想之後,這幾十年來發生的所有事都在告訴我,世界上有個跟你這麼像的人,與其說是奇妙,倒不如說是滅頂之災。」

顧名宗上前半步,盯着顧遠生父的腦門,將手伸進外套下的后腰:

「今天總算到一切都結束的時候了。」

——他腰后赫然別着一把槍。

方謹瞳孔驟然緊縮。

就在同一時刻,顧遠生父猛地睜眼,袖口彈出刀鋒,閃電般深深刺進了顧名宗腹部!

呲——

鮮血噴濺而出,彷彿電影中無限拉長的慢動作,虛空中時間驟然凝固!

那千分之一秒內發生的所有變故難以描述,如果用鏡頭來記錄的話,那將是一個非常混亂的畫面:

血流噴到半空,方謹飛身上前,從顧名宗后腰抽槍、上膛;

阿肯和他兩個手下飛身上前,從輪椅下放抽出數把槍支;

「顧遠生父」放開刀柄,方謹抓住顧名宗整個人拽到自己身前,同時槍口死死頂住了他的太陽穴!

「不準動!」方謹厲聲喝道:「不然我殺了他!」

機艙另一頭,幾個保鏢同時舉槍衝來,緊接着結結實實僵在了那裏!

不過分秒之間,情勢已然立轉。

顧名宗腹部被刺,整個人被迫完全擋在方謹身前,太陽穴上赫然頂着一把上了膛的M9;雇傭兵和顧家保鏢舉槍互指,涇渭分明,狹小的機艙內頓時一觸即發,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

下一秒駕駛員悚然回頭,因為過度震驚而失手錯推操縱桿,直升機頓時向下猛墜!

剎那間重心變換讓所有人都沒站穩,幾乎與此同時,顧家有個保鏢驚悸滑倒,□□頓時走火——砰!

在這種針鋒相對的時刻,任何異動都會直接成為引爆的□□,何況是這麼近距離的槍響。只見失了準頭的子彈打到機艙后瞬間反彈,擦過阿肯手下一個雇傭兵的臉,那人頓時爆發出驚呼;方謹連阻止都來不及,下一刻阿肯已悍然開槍,霎時摞倒了那個走火的保鏢!

砰砰砰砰,槍聲響成一片,方謹拽著顧名宗疾步退後,暴怒喝道:「住手!」

然而這個時候肯定已經來不及了。幾秒密集槍聲中顧家三個保鏢全部倒下,雇傭兵這邊也有個越南人被子彈射中大腿,撲通踉蹌跌倒;緊接着,阿肯撲上去一把用槍抵住駕駛員後腦,瘋狂大吼:「給我穩住!拉升!不然崩了你!」

儀錶板上已經有一處中彈,滋滋聲響中爆發出亮藍色的電流。駕駛員也慌了手腳,哆哆嗦嗦立刻去推操縱桿,直升機在一段危險的下墜后終於勉強緩衝,隨即拉升,在海面擦了個驚險至極的弧。

所有人齊齊鬆了口氣,那個被流彈擦傷的雇傭兵捂著臉,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方謹這才感覺到手腳漸漸恢復知覺,他重重吐出一口氣,退後半步。

顧名宗當即站立不穩撞到艙壁,然後慢慢滑下來,癱坐在地上,嘴角再次滿溢出鮮血。

那一刀刺得很深,他半邊身體都完全被染紅了,不用看都知道絕沒有能救回來的可能。方謹隨手扔了槍,半跪在他身邊,居高臨下注視着顧名宗那沾了血跡的灰敗的臉,目光如堅冰般毫不動搖:

「顧總。」

顧名宗粗重喘息著,竟然慢慢浮起一絲笑容:「我以為……你會再忍一陣子,才動手……」

方謹說:「已經很遲了,顧總,整整遲了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

從顧名宗謀定後動血腥叛亂開始,從雙生子一夜之間身份互換開始,從方孝和鋌而走險舉家逃亡開始。

從顧遠在血泊中呱呱落地,嚎啕大哭開始。

所有罪惡與仇恨就隱藏在時光中,等待着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等待着所有人被清算的那一天。

「你這麼恨我嗎?……」顧名宗一開口,血就順着嘴角不斷湧出來,但他的語氣卻讓人有種很奇異的感覺:「有多恨我,嗯?阿謹?」

方謹沉默良久,說:「……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顧總,那種陰影太深刻了,已經不能用單純的仇恨來形容……但我知道必須要除掉你,你是所有這一切悲劇的源頭。如果你不死,所有憤怒、強制、怨恨和分離都會持續下去,甚至在未來的歷史中一代代重演……」

「我不是因為這種仇恨才想殺你的,」方謹頓了頓,聲音沙啞得難以卒聽,但卻沒有任何的彷徨和遲疑:「我只是覺得應該這樣,這是唯一的……解決方法。」

顧名宗笑着點了點頭。

他傷口的血還在汩汩往外冒,染透了從胸口往下所有的衣服,刀鋒在那滿眼猩紅中反射出刺目的光。

方謹伸出顫抖冰涼的手,握住了刀柄。

「你還記得最後一次我們見面時,我對你說的話嗎?」

方謹手一頓。

顧名宗恍若不見,他那因為失血過多而泛出青灰的臉上甚至浮現出一絲懷念的神情,斷斷續續道:「從別人手裏劫走的小鷹,早已在這麼多年時光中,模仿原主的一言一行,將本能浸透於靈魂深處……」

方謹嘶啞厲聲道:「——住口!」

「……變成了和原主一樣的人……」

「完全不一樣!」方謹聲音幾乎稱得上尖銳,那失態出現在他身上簡直是罕見的:「我永遠不是你的鷹犬爪牙,我是獨立的,跟你完全不一樣的人!」

——他眼珠發紅耳鳴作響,無數槍彈、硝煙、血腥和火光從腦海深處掠過,如同漩渦張開猙獰巨口,將他早已是強弩之末的心志都徹底吞沒。

顧名宗卻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胸口在最後的倒氣中劇烈起伏,喉嚨發出拉風箱一般破敗撕裂的聲響,許久才彷彿帶着某種深意一般,喘息著笑道:

「……阿謹……你流血了……」

他緩緩抬起手,似乎想拭去方謹鼻腔中湧出的鮮血;然而就在此時,方謹握著刀柄的手猝然用力!

那破釜沉舟的一刺甚至讓刀尖徹底穿過腹腔,重重釘在了地上!

噗呲一聲血肉脆響,顧名宗嘴裏瞬間噴湧出大股血沫,緊接着頭無力地向後一仰。

他的手頓時摔在地上,發出撲通一聲重重的、久久回蕩的聲響。

——他死了。

這個頂着別人的名字、別人的身份足足過了二十多年的男人,這個陰影般橫貫在所有人生命中不可磨滅的男人,終於在陰灰穹宇、海面之上,永遠停止了最後的呼吸。

方謹全身大幅度戰慄,他似乎想哭,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喉嚨因為劇烈抽氣而咯咯作響。那模樣實在是太可怕了,阿肯甚至以為他下一刻有可能會虛脫,然而剛衝過來就只見方謹抬起手,阻止了他,緊接着踉蹌站了起來。

他滿是猩紅的手上抓着那把刀,鮮血順着刀鋒,啪嗒落在了地上。

「……你錯了,顧總。」

「我會成為和你不一樣的人,這世上沒有任何金錢、權勢、地位或生死能改變這一點……」

方謹劇烈顫抖喘息,抬手用力抹去鼻腔下的血,然而那通紅的眼角沒有一滴淚。

——連一滴淚水都沒有,乾澀得可怕。

「即使很快就要死,我也會以和你完全不同的身份,帶着與你毫無類似的靈魂,獨自一人走向那個世界……」

「……我會對自己證明到生命的終點。」

直升機掠過海面,在陰沉的天空下飛向大陸。

遠處G市高樓聳立,車流如龍,正如深淵般靜靜等待着即將到來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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