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章 一截兒弟弟
一放學就下雪，連着幾天都這樣，付坤縮自己自行車旁邊蹲著，把羽絨服拉鏈拉到頭擱嘴裏咬着，擋着一直往他脖子裏灌北風。
低年級小孩兒都排著路隊從校門裏走出來，付坤四年級，已經不需要排路隊了，雖然他去年還走這些隊伍里，但現卻特得意，感覺跟這些小屁孩兒一下就不一個層次上了。
排著路隊小孩兒經過付坤面前時候都一塊兒往他右胳膊上瞅，有個小孩兒還喊了一聲：「胳膊斷嘍！」
付坤瞪了他一眼，呲著牙一臉兇狠：「再喊一聲給你大腿掰折了！」
排著隊一溜小孩兒都沒了聲音，全都一個推一個地低着頭加了速度，付坤算是他們三小刺兒頭，對於低年級小不點兒來說，是個可怕傢伙。
付坤低頭敲了敲右胳膊上打着夾板，往手上呵了口氣兒，沒再看那些小孩兒，他等孫瑋，孫瑋放學時候被胡老師拎辦公室去了，老半天都沒見出來。
路隊都走光了，付坤才看到孫瑋揮舞著書包從學校里跑出來，跑半道書還甩出來幾本，他又忙着彎腰撿。
「怎麼這麼久啊！」付坤慢慢站了起來，蹲這麼一會兒他感覺自己都凍成機械人了，老覺得一動身上就會嘎嘣嘎嘣響。
「胡椒面兒訓我呢！」孫瑋把書塞進書包里跑了過來，「還有，你們楊老師還讓我上你家去。」
「上我家？」付坤皺着眉跺了跺腳，「找我媽啊？」
「嗯，說是讓你媽明天來學校，估計這回你夠嗆能躲過去，」孫瑋把倆人書包一塊兒掛到了車把上，「還是我帶你吧？」
「別再給我摔溝里了。」付坤跨到了後座上，孫瑋沒有車，平時都是付坤騎車帶他，手傷了以後就換孫瑋，但統共四天時間，孫瑋愣是一天一回地往溝里摔，水平都不如付坤脫把騎。
今天還成，下了雪，孫瑋騎得慢，雖然車把兒一直哆嗦個不停，好歹是沒摔。
到家時候付坤看見了路邊幾個四班人邊走邊鬧，突然有人叫了他一聲：「付坤！」
付坤沒扭頭，他聽得出這是許佳美聲音，他們三小漂亮女生，據說家裏有親戚台灣，所以她家就給她起了個一聽就能跟什麼莉什麼丹區分開來名字。
「付坤！」許佳美看他沒動靜，又喊了一聲。
旁邊四班幾個人跟着一塊兒起鬨：「付坤！你媳婦兒叫你呢！」
「付坤送你媳婦兒回家！」
「停么？」孫瑋扭頭問他。
「要停你自己下去走回去。」付坤咬着拉鏈含混不清地說了一句。
孫瑋沒說話，弓著背狠狠蹬了幾下，自行車一下竄了出去。
孫瑋騎着車把付坤帶到公交公司宿舍區邊兒上就下了車，付坤撐車座上問他：「你還上我家叫家長么？」
「不去，」孫瑋抬手抹了抹鼻子，然後特義氣地一揮手，「明天你自己看着辦吧。」
「鼻涕都甩我臉上了。」付坤嘖了一聲。
孫瑋愣了愣，看了看自己亮晶晶袖口：「不可能！都吸我袖子裏了！」
「你真噁心，」付坤騎上了車，單手扶著車把蹬了幾下，撒了車把兒邊騎邊揮了揮手，「你回吧。」
公交公司這片宿舍都是筒子樓，沒有單獨廁所和廚房，到了下班時間，樓里公用廚房裏就擠滿了人，整棟樓都瀰漫着菜香。
付坤家三樓，他捧著胳膊蹦上去時候正好碰上鄰居李大媽端著鍋往屋裏走，看到他上來，李大媽舉著鍋就停下了，眉毛腦門兒上來回挑着，一臉神秘看着他：「坤子，你家來人了。」
「李大媽好。」付坤伸手揭開鍋蓋看了看，一鍋大白菜，他沒什麼興趣，把蓋子又蓋了回去。
「沒肉就不吃了啊？」李大媽看着他，繼續壓低聲音，「你家來……」
「知道了，」付坤把書包從肩上拿下來拎手裏往地上拖着往自己家走，「來人了，您家不來人啊，老說。」
李大媽還身後嘀咕着什麼，付坤懶得再聽了，這樓里大媽都這樣，什麼李大媽張大媽陳大媽，對別人家事兒，甭管是什麼，都比自己家事兒還上心，誰家要有點兒什麼，明裏暗裏議論得比誰都來勁兒。
他對這些都沒興趣，不就家裏來人了么，來了就來了，他就知道要是家裏來人了，他明天就能跟老師說家裏來人了我媽來不了學校。
但李大媽后那句話還是被他掃進了耳朵里，李大媽說，你家來了個小孩兒……
小孩兒？
小孩兒！
付坤突然想起之老爸老媽從夏天開始就商量要給他領個妹妹回來，還帶他去過一次福利院，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要領而不是讓老媽再生一個，但他還是一直期待着。不過期待了大半年也沒動靜，他都把這茬兒給忘了。
現聽李大媽這麼一說，他一下興奮了，是把妹妹領回來了？
「餓死啦——」付坤推開自己家門，把書包往裏一扔，按習慣先拉長聲音喊了一嗓子。
「先喝水墊墊！」老媽聲音從裏屋傳出來，「媽這兒有事兒。」
付坤沒回答，老媽沒客廳，不過客廳里有別人，李大媽說小孩兒就是這個？
這是個……小姑娘？
付坤盯着站他家飯桌邊兒上小孩兒看，小孩兒看着不大點兒，都不夠他胸口高。穿着件紅色小棉衣，戴着個帽子，帽子下面露出幾小撮短短劉海，臉上還捂著口罩，看上去跟個小圓球似背着小書包，也分不清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就看着眼睛挺大，感覺像個小姑娘。
小孩兒不說話，也不動，就那麼跟付坤對視。
「你誰啊？」付坤拿起地上書包，扔到了飯桌上。
書包上小鐵扣桌上砸了一下，聲兒不大，但那小孩兒像是被嚇著了似地猛地往後躲了躲，一直瞪得挺圓眼睛裏閃過一絲驚慌。
「這芝麻膽兒，」付坤笑了，扭頭沖裏屋喊，「媽！這誰家小姑娘啊！」
「什麼小姑娘，」老媽終於打開裏屋門，探了個腦袋出來，「是小男孩兒，媽跟你劉姨說事兒呢，你先和面去，晚上咱們吃餃子。」
「我怎麼和？」付坤看着自己右胳膊上夾板愣了愣，吃餃子他倒是挺樂意。
「用左手唄，你不號稱左右開弓打遍天下么，要不你先帶着弟弟玩會兒。」老媽說完又關上了門。
是個男孩兒啊？不是妹妹？那就是說這個不是領回來妹妹了？
付坤轉過頭看着那個小孩兒，長得跟個娃娃似，他彎下腰沖小孩兒笑了笑：「你叫什麼名字？」
小孩兒看着他不說話，就那麼站着。
「我叫付坤，」付坤想起了學校那些一二年級小孩兒，覺得大概是自己笑得不夠慈祥，於是又咧嘴笑了笑，「你叫什麼？」
小孩兒還是不出聲，一直瞪着眼睛看他。
「得，愛說不說，你站着吧。」付坤耐心瞬間消失，直起身轉身準備出去，跟這小孩兒玩，還不如去和面呢。
「一傑。」身後傳來一個稚嫩聲音，有些怯生生。
「啊？一截兒？」付坤停下腳步回頭，「這什麼名兒啊，我還半截兒呢。」
小孩兒瞪着他似乎有些茫然，接着就垂下眼皮看着地板不說話了。
「行吧，一截兒，」付坤覺得他這樣子有點兒可憐巴巴，於是心軟了，「我去和面，你來玩么？」
小孩兒又不出聲了，付坤耐性第二次瞬間消失，這小孩兒什麼毛病啊！
但他打算跨出門去時候，小孩兒又用比剛才高一些聲音說了一句：「一傑。」
付坤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一傑？」
小孩兒點點頭，帽子上毛線球也跟着晃了晃。
「有姓一么？哪個一啊？」
「一二三一。」小孩兒終於說出了超出倆字句子。
一二三一？付坤本來準備腦子裏划拉一會看看是什麼字，沒想到這麼簡單，對於他這種除了自己名字，能筆劃不出錯寫出來字兒統共也沒幾個人來說，一字招人喜歡了。
這小孩兒說話像是怕吵著誰，始終很小聲，大概是因為一直捂著口罩，不過聲音還挺可愛。付坤很有興趣地走回到他面前，想逗他多說幾句：「哪有人姓一二三一啊，你識字兒么？」
「就是……一二三一。」小孩兒低下了頭，又往後躲了躲。
「吃蝦條么？」付坤從兜里掏出一包咪咪蝦條遞到了他面前。
小孩兒一直揣兜裏手拿了出來，手指蝦條袋子上碰了碰，又縮了回去。
「口罩摘了，不悶啊？」付坤用牙咬着袋子，左手捏著袋口撕開了，拉過他手，把蝦條都倒了他手上，「吃吧。」
「我感冒了，」小孩兒低頭摘下口罩塞到了棉衣兜里，捏了一根蝦條放進了嘴裏，「謝謝哥哥。」
沒了口罩阻礙，付坤聽出了他聲音中帶着鼻音，但小孩兒一直低着頭，付坤只能看到他翹著鼻尖，於是乾脆蹲了他面前。
「一截兒，你長得真像女孩兒啊，」看清小孩兒模樣之後，付坤感嘆了一句，「比許佳美長得好看多了。」
小孩兒沒說話，只是垂着眼皮繼續低頭吃蝦條。
「你有小*嗎？」付坤逗他。
「你有嗎？」小孩兒抬頭看了看他，又很地低下了頭。
「有啊，」付坤站起來，很威風地拍了拍自己褲襠，「跟這兒放着呢。」
「不信。」小孩兒吃着蝦條不再抬頭。
「嘿，這有什麼不信啊，」付坤樂了，費了半天勁才把羽絨服脫下來扔到一邊，「來讓你看看。」
老媽從裏屋出來時候，付坤正低個腦袋準備解褲腰上扣子，她一看就愣了：「你幹嘛呢！抽什麼瘋！」
「劉姨好。」付坤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樂了，沖跟老媽身後走出來劉姨問了個好。
「好好，坤子，弟弟可愛嗎？」劉姨摸了摸付坤臉。
「嗯，就是不愛說話，逗半天才說一句。」付坤抓抓頭。
劉姨走過去拉起小孩兒手：「一傑，以後這就是你家了，喜歡這個哥哥嗎？」
小孩兒不說話，也不再吃蝦條，只是盯着自己手，過了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
「那我就走了，總之呢……」劉姨拉着老媽走到了門口，聲音很小，付坤追過去，聽到劉姨嘆了口氣，「誰領養都想要嬰兒，不記事兒容易養得親，這孩子被他媽扔時候都一歲了……」
「什麼啊？」付坤沒聽明白，插了句嘴。
「邊兒去，別鬧。」老媽拍了拍他。
付坤扒著門沒動，劉姨沖他笑了笑，繼續小聲跟老媽說着：「你們是知道，特別不愛說話，人家來挑時候看他長得可愛，都想帶回去，可怎麼逗也不說話，又就都不願意了，怕以後跟父母不親……」
「知道，我跟老付吧，就是覺得跟這孩子特親，說不說話都覺得親，」老媽也小聲說，「多乖啊，愛不愛說話，以後適應了慢慢就好了，我家還能讓他有個伴兒，坤子性格好著呢，小狗似見人就搖尾巴。」
「我看也是，他跟坤子話還挺多。」
付坤顧不上抗議老媽老跟別人說他跟小狗似，他還沒聽明白劉姨和老媽意思。
這小孩兒要留他們家？
不是妹妹嗎？真變成弟弟了？
他滿肚子疑惑，但一直沒機會從劉姨和老媽對話里找到提問機會。
一直到老媽送著劉姨出門了，他才回過神，看了一眼被老媽抱到沙發上坐着小孩兒，追了出去。
「媽，那小孩兒要住咱家？」劉姨被送走了之後，付坤總算樓下逮著機會問了出來。
「是啊，不是跟你商量過嗎，你不也很想有個弟弟嗎，還催着我們給你去撿一個回來。」老媽笑笑。
「我是想要個妹妹……」付坤糾正了一下老媽，不過弟弟就弟弟吧，「我以為你們都把這事兒忘了呢。」
「那哪能啊，我跟你爸商量了很久了，你太小，就沒多跟你說，來，」老媽把他拉到一樓樓道邊兒上，「媽跟你說，這孩子特別可憐，他媽媽不要他了。」
「啊？」付坤愣了愣，立馬想起了許佳美她們班那個叫江欣小姑娘，聽說也是父母不要她了，跟着爺爺奶奶過，每天穿得像個小要飯，一整個冬天就一件棉衣，髒得都看不出色兒了。
「把他送到福利院了，但是呢，別人領養都想要年紀小，他不夠小，又不愛說話，所以都沒人願意帶他回家……」
「啊？」付坤瞪圓了眼睛，其實也不是太不愛說話啊，而且長得多可愛啊，居然還送不出去了？
「他怕生，我和你爸爸去看他時候，逗一個小時都不說一句話，」老媽嘆了口氣，「他媽媽不要他，他估計就算記不清，也有感覺了，劉姨說他被扔到福利院去時候，就一個名字，連姓都沒有，那一年到福利院孩子都統一姓福，他就也姓福了，不過長大了都知道這不是自己真姓了。」
難怪只說自己叫一截兒啊，付坤總算是弄清了一件事。
他又琢磨了半天：「那咱家收養他了？」
「嗯！」老媽點點頭。
「那他要咱們一直不說話，你們會把他送回去嗎？」
「瞎說！我跟你爸之前去看過他，都覺得跟他挺有緣份，他慢慢會好，」老媽摟了摟他，「再說咱家有付小狗呢。」
「我不是小狗！」付坤抗議。
聽老媽說了這麼一通，付坤覺得有點兒恍惚，跟老媽身後回了家，進門時候看到一截兒手裏蝦條已經吃完了，正抱着自己書包坐沙發上低着頭。
「一傑，」老媽過去坐到他身邊，「以後這兒就是你家了，你就叫付一傑，都不改了，好嗎？」
一截兒依舊是不出聲，跟睡著了似只低頭臉沖着自己書包，帽子上毛線球也一塊兒往前垂著。
「就這麼說定了，」老媽拍了拍手，站起來往門外走，「晚上咱吃餃子，媽去剁餡兒，坤子你去和面，你爸今兒回來得晚點兒，咱們先弄著。」
「嗯，」付坤眼睛一直盯着一截兒，對於自己突然變成哥哥了這事兒終於有了點兒感覺，他走過去，用很嚴肅語氣開了口，「付一傑。」
一截兒繼續愣了一會才慢慢抬起頭看着他。
付坤一下就愣住了，這小孩兒眼裏全是淚水，眼看着就要湧出來了。
付坤對於有人當他面哭這事兒非常頭痛，無論是誰，為什麼哭，只要跟他一塊兒時候哭了，所有人都會指着他說「付坤你又欺負人」。
所以現這小孩兒突然就要哭，他一下就急了，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憋了半天後說了一句：「會和面嗎，我教你和面。」
作者有話要說：開坑。沒寫過這麼小小朋友，不知道什麼感覺，試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