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9

Chapter 89

地獄,血海。

一道碧綠色的火焰橫跨天際,高溫將驚濤駭浪瞬間蒸發成白汽,形成一道帶着壯麗光暈的綵帶。

緊接着,光帶延伸的盡頭被純青長箭轟然爆開,箭鋒如流星般斬風破浪,瞬間將高空另一端的摩訶撞飛了出去!

鳳凰飛越長空,速度之快幾成虛影,緊接着一掌抓住摩訶,頂着狂卷的氣流將他硬生生壓下。兩道身影從高空中急劇下墜,緊接着轟一聲摔進了血海!

周暉尾隨而至,只見海水如有生命一般從摩訶身側刷然分開,洶湧退去。楚河一手死死按在他胸前,兩人從波濤壯闊的水牆中急速墜落海底,緊接着轟然落到海底深處,一塊坦露出來的平地上。

周暉想都不想,拔腿就向下沖,然而緊接着只聽楚河厲聲道:「別過來!」

「你……」

「別過來,」楚河淡淡道,他半跪在地,直視着腳下的摩訶:「……這是我和大毛之間的事。」

周暉遲疑着停住了腳步。

在兩大明王神力的巨大壓迫下,血海中所有魔物都飛快向遠處遁去,海水被無形的巨力向兩側推去,形成一望無際的、壯觀而又空空蕩蕩的水牆。

摩訶一動不動躺在地上,冷冷道:「周暉想要殺死我,母親。」

楚河柔聲道:「他沒有。」

「為什麼他殺我的時候你無動於衷,我還手就要被阻止?」

「他並不真的想殺你。」

摩訶眼珠動了動,終於望向鳳凰。

孔雀明王的面孔和母親極為相似,但哪怕一個剪影都能分辨出明顯的不同。摩訶的眼梢微微挑起,眼睫總是習慣性眯著,看上去十分銳利而又有一點神經質;他舉手投足都十分隨意,說話的時候語調總帶着嘲諷,哪怕什麼都不說也不動,只漫不經心地坐在那裏,身上都縈繞着一股從內而外透出的戾氣。

只有在面對鳳凰時,他這種焦躁的感覺才會稍微淡去一些。

「他也許有過這個想法,但並沒有真的下手去做。」楚河頓了頓,道:「所以我希望你的想法也只是想法而已……有些事情已無法改變,但一輩子都不要付諸行動就好了。」

摩訶嘲諷道:「我以為您一直致力於讓這個家恢復和諧呢,原來您也承認有些事情是無法改變的了?」

楚河沉默了片刻。

「是我的錯。」半晌后他道,「是我一開始就想改變本應如此的事情,才釀成了今天的結果。」

他鬆開摩訶,一屁股坐在地下,把手隨意搭在屈起的膝蓋上,望向遠處磅礴的水牆。

劍拔弩張的氣氛突然消失了,摩訶有點不適應。他躺在地上眨了會兒眼睛,才慢吞吞起身坐在楚河面前,警惕地盯着母親。

「……您到底想說什麼?」

「你被天譴的時候,」楚河緩緩道,「我也覺得周暉確實是想讓你死的。」

摩訶怔了怔。

「那是我這輩子最恨周暉的時候,我覺得他明明應該救你,卻袖手旁觀,甚至還阻撓我代替你去承受天譴……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才是想殺死你的劊子手。因為這件事我對他的憤怒和恨意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程度,甚至想到分手,連當年三十三重天上的雪山神女……」

摩訶專註地聽着,楚河卻突然頓住了。

——甚至連當年的雪山神女,都沒有讓我燃起如此清晰而深刻的憤恨。

不過他並沒有當着摩訶的面把這句話說出來。

「但隨着時間的推移……我慢慢意識到,我對周暉的憤怒其實更多來源於移情和自我欺騙。在你被封印在h市地底石窟中的數百年歲月里,我真正怨恨的其實是自己——那個沒有辦法保護你,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孩子陷入泥潭中的自己……」

「根本不是那樣!」摩訶猝然反駁:「跟您沒有關係!如果從小沒有您的話——」

「就是那樣的。」鳳凰心平氣和地打斷了他,「在教育你的過程中我做了太多錯誤的決定,正因為無法面對坑害了孩子的自己,我才把一切怨恨都轉移到周暉身上。『為什麼不向摩訶施以援手?為什麼要阻撓我代替摩訶承受天譴?』——其實我內心深處是知道的,如果從天譴第一道雷開始就親身代替你的話,我堅持不到最後一擊便會神魂俱滅,而周暉的結局也不可能好到哪裏去。」

摩訶沉默良久。

「而周暉的決定,並沒有什麼錯。與其說他選擇犧牲你,不如說他選擇承受被怨恨的代價,也要保住我……」

鳳凰語氣略微複雜地頓了頓。

「很多年以前我認為孩子是最重要的,血脈相通的你和迦樓羅才是最不可能棄彼此而去的。但在歲月的流逝中,我漸漸發現,這其實是一種很自私的想法。僅憑血脈就認定了至高無上的重要性,又將他人的真心和愛意置於何地?」

「在漫長的一生中,你總能找到一個與自己心意相通的人,你對他付出感情,也可以要求他以相同的感情陪伴你到生命的終點。然而這個人不會是你的後代,孩子沒有承擔父母過度感情需要的責任,相對父母也沒有必須為孩子犧牲一切的義務。周暉從開始就很清楚這一點,然而我到最後一刻才明白過來。」

「……我明白您的意思。」摩訶吸了口氣,低啞道:「但我還是不想改變自己的想法……」

他盤起腿,細長白皙的手指搭在腳腕上,目光定定地落在地面,銀色的長發從臉頰一側流瀉下來。

楚河看着他。

當摩訶還是一隻小孔雀的時候,就習慣這麼盤腿坐着,一個人在角落裏專註地玩自己的羽毛。

那個時候他正承受着噩夢折磨的痛苦,每天在恐怖的幻象和現實中混淆不清,狂躁、不安、神經質,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才會稍微安靜下來。

「沒關係。」半晌后楚河嘆了口氣道。

「……」

「我只是想把天譴時你父親的做法,來解釋給你聽……但你說得對,有些事情已經沒法改變了。」

他們相對而坐,遠處海濤聲聲,從幽暗的天空下傳來。

「我們來商量件事吧,」楚河突然說。

摩訶抬起頭。

「周暉作為地獄魔壽命是有限的,推測還有這麼多年。」楚河比了個數字:「而你天人五衰的癥狀在血海中有所緩解,撐到那時應該沒問題。」

「您是說他臨死前我能去補最後一刀嗎?」摩訶不抱什麼希望地問。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從此只在神魔兩界來回,不去進犯人界的話,周暉死後,我就把我的神格給你。」

楚河的神情十分平靜,甚至連語速都沒有半點停頓,聽起來和「從此以後要乖乖的哦」或「我的遺產總歸還是給你繼承」一樣沒有任何分別。

然而這話在摩訶耳朵里不啻於炸彈,讓他當場就愣住了。

「……您不是開玩笑?」

楚河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說:「不是。」

摩訶唇角緊抿,面色有點蒼白,難以置信的盯着他母親。

鳳凰在升上無色天弒佛前,也說過同樣的話,然而在當時的語境下被摩訶理解成了開玩笑。

這種事情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他根本無法想像有一天會實實在在地發生!

在他身後不遠處,周暉本來拿了個草棍兒蹲在地上畫圈,這時動作突然頓了頓。

「……我以為……」摩訶聲調不穩,仔細聽的話尾音有點顫抖:「我以為您會去給父親搶一個神格……之類的……」

「神格是大白菜,說搶就能搶到嗎?」楚河反問,「何況跟地獄魔契合的神格太少了,總不能去阿修羅部族那裏搞大屠殺吧,要不然去搶迦樓羅?」

摩訶無言以對,唯一的感覺是荒謬:「但如果這樣的話,您的生命也很快就會……」

「我知道。但世事就是這樣的,沒有一條路能通向兩全的結局。」

他們對視片刻,楚河微微笑了一下。

「摩訶,像你我這樣的神靈,生命幾乎與天地齊壽,因此你我的所有選擇都註定將是生命中短暫的過客。就像開客棧的人,目送著一個個旅客來了又走,總有一天你會遇到想把店關了,背起行囊隨他一起上路的人。」

「對我來說,原本你父親只會佔據我生命中的某一段時光,然而對他來說,我卻佔據他有限生命中無限大的分量。這本身就是一場不公平的博弈,我不過是想改變這種不平等的情況而已。」

摩訶腦子裏嗡嗡作響,直覺還想反駁,但楚河已經站了起來。

「好了,別再去找人界的麻煩,乖乖待在血海里吧——你手裏這把劍是須佐之男的天叢雲,他出生后的確因為過度思念母親而遭父親貶斥。但那時候他媽已經死了,我還沒死呢,你還是少折騰比較好。」

「……」摩訶尷尬道:「我不是僅僅因為這把劍才……」

楚河抬起手,拍了拍他的頭。

雖然這個動作居高臨下,但他的聲音卻是很柔和的:

「你會找到一個代替父母來陪伴你的人,只有這個人才能伴隨着你走到終點。以前是我的想法不對,從今以後不會了。」

楚河轉過身,穿過高聳入雲的水壁,向血海對岸的周暉走去。

摩訶回頭注視着他。那一瞬間孔雀明王周身的暴戾和焦躁彷彿都褪去不見了,只是目光有些放空了的迷茫。

·

周暉站起身,楚河走到他面前。

「回去吧,那邊還沒結束呢。」

周暉點點頭,神情若有所思,嘴裏還叼著那支草根。

楚河只作沒有看見,向遠處灰暗天空下連綿不絕的鐵輪山走去。周暉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的跟着,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開了口:「那個,如果有一天……」

「嗯?」

「……我死了的話……」

楚河目視前方,不動聲色。

周暉舌頭突然打了個結,說出口的話就變成了:「你覺得把我埋在哪裏比較好?」

「………………」楚河緘默片刻,緩緩道:「不周山。」

「為什麼?」

「地方大,你跟我都埋得下。」

風從他迎面吹來,發梢和衣襟都瞬間向後揚起,映在周暉深邃的眼底。

楚河頭都不回,只反手拉起周暉。兩人五指相交,掌心相貼,周暉緊走兩步來到他身側,只見不遠處鐵輪山頂上的天空中,緩緩裂開流光溢彩的時空通道,人界碑正從寬闊通道中閃現出潔白的碑身。

那是人界每天新死的亡靈來到地獄的入口。

從那裏可以返回人界,他們來的地方。

「喂,」周暉眼睛直直望着天,終於道:「關於莎克提,其實我有話想說……」

楚河斷然道:「別說。」

「不不,這些話在我心裏很久了。你知道嗎她現在入了魔,其實她入魔以後放飛自我就好多了,當年真的是太裝。我倒不是那種背後說人閑話的人,何況自己傻逼的往事也不想老拿出來講,但如果你介意的話……」

「我不介意。」

「不不不,介意也沒關係的。我想說的是任何事物都有發展的過程,就像莎克提在幾千年內從常年裝逼轉成放飛自我一樣,當年我只是個剛剛化形、稍微開了點智商、經常還處在鑽牛角尖狀態的魔獸。現在回想起來應該等成熟一點后再去找你,但頭腦一熱就……有的時候會犯傻逼……」

「別說了,」楚河忍無可忍道,「我當年在意的根本不是她這個人好嗎!」

周暉盯着他,一臉破釜沉舟的表情。

「我只是很在意你會不會像釋迦一樣!」楚河說,「當時我已經開始懷疑他了,我怕你也跟他一樣當面背後兩副面孔!至於雪山神女這個人本身我從來都沒在意過,我真糾結的話什麼鬼神女都早死一千次了,何止燒她個房子那麼簡單?所以你想解釋的事情根本不重要,我會從其他的、更多的方面去尋找我關心的答案,明白嗎?」

周暉不信任地打量他,半晌問:「……那你當初從莎克提的鏡子裏看到的恐懼是什麼?」

「是你宰了摩訶燒孔雀煲,」楚河隨口道。

周暉剛想無情戳穿他的謊言,突然只見楚河站在半山腰,眯眼向上望去:「哎?」

「你別想轉移——」

「不是,」楚河指向半空中的時空隧道,愕然問:「那不是顏小哥嗎?」

周暉的唯一反應是你特么不要想轉移話題,但緊接着回頭一看,也愣住了。

只見千萬魂魄形成洪流,穿過人界碑,從時空隧道中向地獄奔涌而來。在灰色半透明的潮流中,有一個靈魂夾在其中閃閃發光,猶如龐大魚群中一隻細小的星星;仔細看的話,那是因為這個魂魄胸腔中閃動着一顆五芒星,光芒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減弱。

——只見那赫然是顏蘭玉的陽世魂。

「等等!」周暉猝然道:「還有老於!」

楚河定睛一看,只見顏蘭玉的靈魂面對着人界方向,似乎離開時還有不舍;而在他身前不遠處,另一縷灰白透明的魂魄正穿過洪流,竭力向他伸出手,那竟然是于靖忠!

「——抓住他們!」周暉瞬間就氣急敗壞了:「這怎麼搞的,為啥兩個人魂都飄地獄來了?!」

楚河縱身緊跟周暉而上,從他身側爆發出鳳凰明王絢麗的佛光。那光芒所到之處,無數靈魂即刻飛升,飄揚著脫離了地獄道的桎梏,向著人界和三十三重天上四散飛去。

一時地獄漫天全是魂魄,半空中顏蘭玉的陽世魂也飄飄悠悠的要散,被楚河一把按住。虛幻的魂魄如有實質一般被他抓在手心,回頭一看,只見不遠處周暉也抓到了于靖忠,啪嘰一聲直接把五指插到了魂魄的腦子裏。

「你他媽怎麼來了?!你死了嗎?你怎麼死的?!」

于靖忠的魂魄被左右搖晃,獃獃看着周暉,明顯已經有了快要飄散的跡象。

「回人界!」楚河當機立斷,飛過去一把抓住周暉,直接就把他往時空隧道里拽:「他們的身體還沒完全斷氣!現在回去還有救!」

周暉反手抓住楚河,兩個人分別提着於副和顏蘭玉的魂魄,刷地一聲被反衝力吸進了時空隧道。

下一秒,人界伊勢山,周暉和楚河雙雙「撲通!」摔在崎嶇的地面上。

周暉被墊在下面,灰頭土臉爬起來一看,只見前方一座巨型土坑,顏蘭玉的身體就靜靜躺在坑底。而于靖忠俯在他身側,一隻手與他交握,另一隻手還維持着向上爬的姿勢,顯而易見是最後一刻還在試圖帶顏蘭玉逃生。

這個姿態其實慘烈到有點荒誕的地步,周暉回頭看看于靖忠木木獃獃的魂魄,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立刻拽着他衝下土坑,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腳把魂魄狠狠踹回了於副的身體里!

嗡——靈魂入體時彷彿金屬震響,久久迴音。

緊接着于靖忠的手指動了一下,又是一下。他整個人身體驟然痙攣,捂著胸口弓起身,發出激烈變調的劇咳!

「咳咳咳咳,咳咳咳!……」

于靖忠顫抖爬起來,緊接着天旋地轉,又哐當摔下去。如此重複摔了兩三次后,周暉終於大發慈悲地一把抓住他后領,把狼狽無比的于靖忠從地上提了起來。

「顏……咳咳!顏蘭玉……他……咳咳咳!……」

周暉兜頭給他一巴掌:「多大人了還玩殉情!那不是顏蘭玉嗎?!」

於副劇烈喘息,好不容易才止住胸腔內幾乎要震斷肋骨的咳嗽,勉強抬頭一看。

只見陽世魂懸浮飄在顏蘭玉身體上空——它現在只是一個普通半透明的魂魄了,五芒星的光輝已經完全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楚河單膝跪在邊上,喃喃念着什麼,一隻手按住陽世魂的心臟位置。

他手掌彷彿覆蓋着一團溫暖的光暈,將魂魄完全籠罩在裏面,幾分鐘后輕輕地、不容拒絕地將它按回了顏蘭玉已然冰冷的身體。

於副連滾帶爬衝過去:「蘭玉!」

光暈尚未散盡,顏蘭玉蒼白的臉頰彷彿被染上了微末血色。于靖忠緊緊抓住他的手,倉促間突然覺得手指觸感一動。

——那是從手腕上傳來的脈搏。

顏蘭玉緩緩睜開眼睛,數秒鐘后,渙散的瞳孔漸漸聚焦,轉向于靖忠。

「……」

他口型微微一動,但沒發出聲音,半晌才浮起一絲疲倦至極的笑意。

于靖忠長鬆一口氣,如同終於卸下了千斤重擔,身體搖晃了幾下,再也支撐不住,咣當一聲軟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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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燈映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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