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

第四十三章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

從樹上倏落下來,向「天下第七」猝然出刀的是溫柔。

溫柔一直都在樹上。

她在樹上是因為「天衣有縫」。

「天衣有縫」把她自壽宴里救出來之後,溫柔卻說什麼也不肯走。

「你要怎樣才跟我回去?」「天衣有縫」問。

「你為什麼不救他們?」溫柔反問。

「我只有一個人。」

「你怕?」

「救他們全部?」

「你不敢!」

「那是一個陰謀。他們背後還有高手隱伏,以我一人之力,如果逞強,恐怕連你也照顧不了。」

「那至少也得把大方救出來。」

「你不去,我去……」

溫柔正要長身舉步,「天衣有縫」卻突然點倒了她,然後拔身而起,掠上了一棵枝葉繁茂的棗樹,把溫柔輕置於較茁壯的橫椏上,柔聲道:「你叫我去,我就去。本來要把大方救出來的,可是我就怕你遇險。我這點穴手法很輕,片刻后自解,萬一我回不來,你也不致受制,記住,如果我沒回來,不必理我,千萬別闖進花府去!」

「天衣有縫」躍下樹來,仔細觀察過溫柔藏身之處,肯定不致遭人窺破后,才再奔回花府去。

之後,「天衣有縫」便著了「天下第七」的伏襲,反而是方恨少背了他亡命奔逃。

「天衣有縫」身負重傷,本待告訴方恨少溫柔藏身何處,恰見白愁飛就在該處制住了唐寶牛等一干好漢,頓時啞忍不說,心中慶幸也把溫柔穴道封制,否則,以溫柔個性,定必會輕舉妄動,一旦讓敵人發現,只有枉自犧牲、妄送性命了。

當然,他內心也極其焦慮。

因為時辰一到,穴道自解,屆時溫柔必然沉不住氣,定然出手。

這一出手,行藏暴露,不論白愁飛還是「天下第七」,都絕非是溫柔可以敵得過的人物。

而今溫柔果然出手。

她出刀前還叱了一聲。

因為她不喜歡暗算人。

──就算敵人再強大,她也不會做暗算人的事。

所以她未出刀之前,先揚聲。

揚聲是為了出刀。

溫柔的刀。

王小石是第二次看見這把刀從天而降。

這麼美麗的刀。

這麼美麗的人。

一向都不溫柔的溫柔。

上次那一刀,使王小石忙了好一陣子。

──忙着和白愁飛自一大群「六分半堂」的高手裏救人。

──救的當然是溫柔。

這次的一刀,更使王小石忙壞了。

忙的也是救溫柔。

有一種人,天生下來便是個救人的人。

無論他自己喜不喜歡,總是常常救人。

王小石便是這種人。

有一種人,天生是個殺人的人。

不管人是不是他要殺的,但總免不了殺人。

就算不殺人,害一害人也好。

「天下第七」只殺人,殺人可以說是害人最直接的一種方式。

另有一種人,生下來便常常要人救。

縱然他自己不希望被人拯救,而是喜歡救人,結果仍是要人去救他,他救不了別人。

溫柔無疑就是這種人。

此刻,她便是為了救人而為人所救。

問題是:要殺她的人殺不殺得了她?要救她的人救不救得了她?

這刀一砍,「天下第七」立即做出了反擊,他原本有沒有打算出手,誰也不知道,但溫柔在此時此際向他砍出一刀,他想不全力出手也不行,因為強敵在前。

──王小石肯定是個大敵。

「天下第七」一旦反擊,完全是蓄勢待發的聲勢。

王小石更不能不出手。

因為他知道以溫柔的功力,絕對擋不住「天下第七」的一擊。

為救溫柔,他只有刀劍齊發,攻向「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也立時發現,王小石似乎很在乎,亦很着緊溫柔。

──一種比對自己的性命更在乎的在乎。

──一種比對自己的安危更着緊的着緊。

「天下第七」馬上領會。

他抓到了對手的罩門。

是以他向溫柔發動了全面的攻擊。

這處境奇特的是:

溫柔夾在兩大高手之間,但一時間,她也分不清誰才是王小石、誰才是「天下第七」。只知道刀劍如山,勁道排涌,彷彿有雙龍二虎在她身旁做殊死搏戰,可是她既看不見,也搞不清楚,而耳際儘是對掌的轟響和刀劍交擊的銳音。

她人在雙方拼搏的風眼之中,反而閑着,但覺勁力卷涌,胸中一陣陣噁心,連吐也吐不出來。

她不知道,就是因為她存身於兩人之間,王小石已為她吃了多少苦、硬擋了多少險招,幾次險些喪在「天下第七」的手裏。

「天下第七」根本不必向王小石出手。

他只要攻向溫柔。

溫柔還懵然不知,王小石則要忙於照應、疲於奔命。

幸而王小石練的是「仁劍」。

──「仁劍」志在救人,不在傷人。

──「仁刀」亦然。

──如果世間上有所謂「屠刀」,「仁刀」即是要人「放下屠刀」。

王小石以刀劍救護溫柔,正符合了「仁刀仁劍」的招路。

所以王小石還可以勉強應付。

可是王小石自知不能應付下去。

因為他知道「天下第七」還根本不能算是真正出手。

「天下第七」使的是「仇極掌」。

──這一種掌法,王小石聽過。

也曾聽他師父「天衣居士」說過。

那是他師叔元十三限的絕門武藝之一。

可是這「仇極掌」卻怎麼在「天下第七」的手下使了出來?

王小石心中驚疑。

驚比疑多。

因為兇險。

「天下第七」的「仇極掌」,每一掌宛似深仇巨恨,使王小石刀劍齊施,仍不敢有半點差池。

王小石對這套掌法,雖未練過,也有所聞,「天下第七」手上使來,還不算完全純熟。

然而,王小石已有好幾次迭遇險招,不但幾乎救不了溫柔,連自己也護不了自己。

──「天下第七」真正的絕門學藝,是在他包袱里。

「天下第七」包袱里的武器,尚未出手。

王小石急。

急極。

就在這時,溫柔做了一件事。

一件未知對或是錯的事,也是足以使「天下第七」和王小石馬上得分勝負、定生死的事。她反正不明白身邊發生什麼事,所以她決心要離開。

她走。

溫柔的輕功一展,便是「小寒山派」的「瞬息千里」。

這是輕功中的輕功,除了方恨少的「白駒過隙」,在場諸人,就算是王小石或「天下第七」,在輕功上也得技遜一籌,追不上她。

──故此,除非「天下第七」是有意要放走溫柔,否則的話,不管他要以溫柔來脅持王小石,還是把她殺了都好,此際再不全力出手,溫柔輕功一旦施展開來,「天下第七」有王小石這等大敵當前,要拿溫柔,除非先擊殺王小石了。

「天下第七」如要發動,只有在這稍縱即逝的時機里發動。

王小石心知不好,但也沒有辦法。

──他不能喝止溫柔,因為這一叱間,反而使溫柔進退遲疑,而遭「天下第七」的毒手。

──任何戰鬥,都會有結局。他要是再纏戰下去,溫柔夾在中間,遲早遇禍。而且,他要趕去花府阻止陰謀的進行,更不能再拖延下去。

溫柔說走就走。

「天下第七」只好發動。

王小石只好應戰。

他突然棄刀。

刀如神龍,直衝半空。

「天下第七」只覺頭上一栗,一柄刀在半空中翻翻滾滾地浮升著、騰躍着、閃爍著,抖出千個傳說、萬種亮麗,正向他的門頂直劈下來。

同時間,他發現王小石的劍已欺入他的中門。

劍無聲。

無色。

無情也無命。

這已不是「仁劍」。

「天下第七」聽說過這種劍法。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在半空皓若神龍的刀猶如高堂上的明鏡,但悲的仍是人間的白髮,那才是致命的一劍……

——這種劍法,他也聽元十三限說過,「天衣居士」雖然能創,不過,就連「天衣居士」自己也不會使……而今卻讓王小石施了出來──此子決不可留!

一種強燃的鬥志和殺意升起。

「天下第七」解開了他的包袱。

千個太陽──

在手裏。

他手裏有千個太陽。

在這生死存亡一發間,王小石是疑多於驚。

「天下第七」確是使出了殺手。

可是他的出手仍是慢了一慢,緩了一緩。

這一慢一緩間,要比剎那之間還短,可是,溫柔的「瞬息千里」已然展動。「天下第七」已擊不中她,王小石也及時把對方的攻勢接了下來。

──究竟是「天下第七」出手慢了,還是溫柔的輕功太快?

王小石不知道。

他只知道以「天下第七」,絕不會放棄那樣一個稍縱即逝的大好機會的。

──除非他不想真的殺死溫柔。

──怎麼會?

王小石已不能再想下去。

他什麼也不能想,甚至可能以後也不能想東西了。

一個已失去生命的人,還能想些什麼。

王小石絕不想死。

他還有太多的事要做。

「天下第七」的殺手鐧一旦展動,包袱一旦開啟,王小石的「君不見」刀劍互動之法,馬上受到牽制。

如果他要搶先把攻勢發出去,只有傷著溫柔。溫柔一走,「天下第七」的太陽已到了王小石眼前。

先勢已失。

王小石只有硬拼,或退避,退避的結果仍是避不掉。

──誰能追到太陽,避過陽光?既不能避,硬拼又如何?

可是王小石卻在此時,發現了一件事:

他還沒有看清楚「天下第七」包袱內的事物,但已經可以肯定,那件事物,只要跟「天下第七」的功力合在一起,就可以把原來的功力或利器的威力,再增加提升一百倍,甚至超過一百倍的力量!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王小石已是別無選擇了。

他只有避。

直避入棗林里。

「天下第七」追入棗林。

強光也追入棗林。

就像是太陽落入了棗林,整個林子都似燒着了一般燦亮了起來。

「天下第七」即時肯定了一件事情:

就算王小石避入棗林,還是躲不掉。

王小石躲不掉太陽的威力。

可是王小石一入棗林,就做了一件事。

凡他經過之處,雙掌必揮,樹上棗子急落如雨。

箭雨。

因為那些棗子都變成了暗器。

王小石的石頭,就在這一刻里,竟變成了棗子。

「天下第七」要擊中王小石,他自己也得要被棗子打成千瘡百孔。

──要傷害一個人,首先自己也得要付出點代價。

──可是當那代價是死亡的時候,你還願不願意付出?

王小石再步出棗林的時候,溫柔和張炭都愣住了。

王小石居然還沒有死。

──他還活着。

──可是極度疲倦。

──極度疲倦地活着,仍是活着。

──只要一個人仍能活着,就是件好事,可是世上的人總是忘了這件每天都該慶祝的好事。

──難怪有人說:人總是對已經得到的不去珍惜,而去愛惜那希望得到的。

王小石也驚魂未定。

說起來,他和「天下第七」真正交手,只有一招。

那是在溫柔施展輕功的剎那,他發出「君不見」一招為始,直至「天下第七」不想為了殺他而硬挨千百顆棗子,故而把那一記「勢劍」,回掃棗林,在那一瞬間,棗樹林幾乎成了光禿禿的。

然而卻救了王小石的命。

「天下第七」一擊失利,立即就撤走。

他本來就不欲在此時殺王小石。

而且他現在知道要殺也未必殺得了。

所以他走。

這是王小石與「天下第七」第一次交手。

兩人各占不到便宜,無功而退。

「天下第七」一走,王小石立即想起了他要辦的事。

在場卻只剩下了溫柔和張炭。

張炭留下來是為了要替他掠陣。

溫柔則是剛剛才脫險。

──原來在王小石力戰「天下第七」的時候,「八大天王」忽然臉色慘淡,虎吼一聲,飛身而起,直撲「發夢二黨」總部。

白愁飛曾經對他下了重手。

下了毒手。

辣手。

「八大天王」一是為了報仇,二是要揭發白愁飛之局,不顧身上重創,要持着一口氣,趕去「發夢二黨」花府。

「八大天王」驟然而起,一時間,大夥都攔他不住。

何小河已追了過去。

張炭急道:「這兒我來看顧,你們去接應高大名吧!」他這樣說,因為他知道,如果王小石敵不住「天下第七」,他們幾人全在這裏也無補於事,只是多送幾條命而已,不如先趕過去花府辦正事要緊。

而他留在這裏,要跟王小石共生死。

真正的朋友,本來就是交來同患難、共富貴的!

「八大天王」趕到大堂,白愁飛已把「好戲」演完,正要群雄欠他「救命之情」,眼看大計可成之際,「八大天王」就一面呼喊著,一面闖了進來。

「不要中了這惡賊的奸計!」「八大天王」大呼道。

「他就是部署這個假局的──」

話未說完,嗖的一聲,「八大天王」只覺喉頭一涼。

然後他看見自己的鮮血,自下頷激濺出來,而喉頭裏,也不斷有鮮血湧上來。

他目眥欲裂,戟指白愁飛,厲聲道:「你……」

白愁飛對他下了殺手。

何小河恰在這時闖了進來,一聲哀呼……

這時候,王小石聽了張炭急促說了幾句話之後,正全力施展輕功趕赴「發夢二黨」總部。

可是他心裏,卻一直響着一個聲音。

一個疑問。

──要是白二哥真的做了這種事,我該怎麼辦呢?

──要是二哥真的在場,我應如何做呢?

──敵還是友?

──是兄弟還是對手?

──自己到底該不該管這件事?

人生在世,其實常有這種問題,正如有天堂就有天堂鳥;也總有人去管該管的事,有人去做不應做的事,一如有光就有影子的道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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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怒拔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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