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夜 餓

第九十八夜 餓

與其說這是個真實的故事,倒不如說更像是一段當事人本身就已經對那段記憶加入了或多或少的臆斷成分,因為當我看着父親講述這段事情的時候,他的眼睛失去了焦點,彷彿進入了半睡眠狀態,從嘴裏輕吐出來的的字句雖然低沉卻清晰可辨,不過又像是夢中囈語

「我十八歲來到了一個農場,那是一個三面環山的地方,景色雖然秀美但我卻根本無暇顧及,我是來上山下鄉改造的,這個農場的人員整個編製是按照軍隊來算的,一個班12人,分為正負班長,連長大都是真正軍人擔任,大家白天勞作,插秧收谷搶棉,乾的不亦樂乎累的一塌糊塗一日三餐,接受着下鄉改造的過程,我們連上百號人,都住在同一個大宿舍里,床緊挨着床,大家雖然辛苦,卻也過的相當愉快,都是年紀相仿,只是有一點讓人很難受

俗話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各個都是能吃的主,雖然菜肴罕見葷腥,常年兩瓜一椒——冬瓜南瓜辣椒,但大家還是吃的津津有味,一頓飯吃個半斤八兩那市場有的事情,加上收割時節農活繁重,即便如此,還是有很多人經常在晚上發出咕嚕咕嚕如同敲擊破鼓般的叫聲,然後就會聽到哎的一聲長嘆和喉嚨管使勁眼下唾沫的聲音

而每當逢年過節,食堂出現紅燒肉這樣一年難得一見的食物時候,大傢伙便瘋了似的搶起來,各個生產兵團都聽過有為了食堂打菜發生口角導致鬥毆甚至傷亡的案例,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人到了那份上那裏還顧得了什麼,填飽肚子才是腦袋裏唯一想的事情

每天早上六點,全連人就要在食堂集合,大家迎著剛出生還帶微冷的陽光在連隊指導員的帶領下背誦毛選,而我們的正對面,則曬著一行行已經腌制的冒着金晃晃的肉油的雞鴨魚肉,於是大傢伙總是念一句毛則東語錄,咽下一口唾沫,指導員是一位上過戰場的職業軍人,他的右眼皮上還有塊食指大小的傷疤,據說那個傷險些讓他成了獨眼龍他用高亢粗狂的聲音訓斥着我們

「這些都是戰備肉!你們想都別想,知道什麼是戰備肉么?就是為了應付美帝國主義和國民黨殘餘勢力對我們的陰謀反攻而準備的,大家要老老實實的學習毛主席語錄,不進要在身體上武裝自己,更要在精神上堅定信念!」說完,他就領着我們去晨練,然後再是喝粥勞作

當然,這些十七八歲的小年輕絕對不會老實巴交的按照連隊指導員的話去做,雖然我們不是部隊直屬,但是絕對是按照部隊軍人來要求的,所有偷雞摸狗的事情抓到絕對是嚴懲不貸,但是這也絲毫攔不住那些傢伙的口腹之慾他們幾乎用盡各種各樣的辦法來獲取可以吃的東西

和我關係最要好的,是一個叫阿牛的大個子,他的樣子很老氣,而實際上也的確比我們成熟的多,如同一個大哥哥一樣照顧着我們,尤其是我,他說我身子骨單薄,要好好鍛煉,並且拖着我一起打籃球,也是從那時候起我才喜歡上打籃球的

阿牛似乎總是能在我們飢腸轆轆的時候變出幾塊餅乾或者兩三個紅薯,誰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裏弄來的,每每問起,他也是笑而不答,雖然長的人高馬大,一張肉臉像砂紙達磨過一般,厚實的嘴唇總是帶着腌制許久的臘肉般的顏色,可他笑起來卻如同孩子般天真,兩個眼睛都被周圍的肌肉擠壓的看不見了那時候阿牛在我心目里形象高大的很,那時候能搞到食物的人就是牛,所以大家都管他叫阿牛

記得有次我好奇地問指導員關於阿牛的家世,他只是大概地說到阿牛的父親以前是一個專門喜歡在鄉間遊走的醫生,而且據說醫術相當高超,還在國外留過學

「所以,他的兒子骨子裏血液里多少浸透了些資本主義思想,所以更要進行改造啊」指導員嚴肅地對我說道,而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當然,有像阿牛這樣一有東西就拿出來給大家分享的,也有像小李這樣有東西就躲躲藏藏起來吃獨食的,小李是上海人,據說家裏是資本家的後代,他來的第一天細皮嫩肉,跟個女娃似的,說話輕聲輕氣,指導員皺着眉頭說你的確需要來這裏好好改造改造,於是半年過去了,小李也變得和我們一樣抬頭罵娘,低頭搓腳,身上曬的黑漆漆的,到處是未脫乾淨的死皮,只是有一點他始終沒有變化,他打從心底里看不起我們,雖然不敢明說——他怕挨揍,第一天他嘲笑阿牛是個獃子,和田裏牛沒什麼兩樣,馬上被揍趴下,然後阿牛很認真的,彷彿是在以老師授課的口吻說,不要嘲笑牛,牛在農村人心裏是很重的以後阿牛和小李就結了梁子,兩人不是非要說話絕對不打照面而我,小李覺得這一幫人中只有我這個初中畢業的人尚可以交談一下,每當與他在一起,他總是滿懷着甜蜜回憶想起自己以前的日子,每次都是你知道那啥啥么?看你也不知道,我來告訴你有好幾次我真想說我不知道,也不稀罕知道,但每次話到嘴邊看着他那麼激動彷彿陶醉般的神情又開不了嘴只好任由他一個人喋喋不休說上一個鐘頭

你可能覺得我說的有些普通是,那個年代的似乎都是如此,但是我必須把阿牛和小李交代清楚,因為他們兩個幾乎決定了那件事的結局

事情的開端是因為指導員發現有人倒飯,其實這不算是什麼新鮮事情,女學員里有很多是經常倒飯的,雖然是兵團編製,但是農場里也有小賣部,也有老鄉喜歡賣一些副產品,這些女娃大都家庭富裕,雖然被強制送到這裏下鄉勞作但家裏人時不時塞很多吃食和零花錢,當然她們看不上食堂里的粗茶淡飯,但是這次似乎做的離譜了點,因為我知道小李也倒飯了,好像是下午的時候他接到一筆家裏的郵寄款,吃了只燒雞,當然,他只拉了我一人去,然後小心翼翼的從雞脊背上撕下一塊巴掌大小的雞肉,後來似乎覺得有點過,他又拿了只翅膀給我,我只是笑了笑,既然有白食吃,何必計較那麼多呢,於是一路上小李一邊啃著燒雞一邊和我講述他在上海的飲食,他說要在上海絕對要請我吃醉雞,那玩意比這個破燒雞好吃多了

回頭說指導員,他勃然大怒,把這件事上報給營部,於是營部決定所有連按照順序吃憶苦飯

什麼叫憶苦飯?那可不是什麼好東西,指導員將連隊所有人集合在食堂,先是一頓臭罵,說我們腦袋裏的資產階級的好逸惡勞養尊處優的小尾巴還沒完全割掉,根本無法溶入到廣大農民兄弟階層里去,於是指著慢慢一桶泔水,說這就是憶苦飯的主料,然後說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所有人只准吃由倒掉的剩飯和老包菜梗熬的憶苦飯,而且所有小賣部不準賣東西給我們營的人,抓到私藏食物,也會給予重罰

命令一出,大家都傻了眼,於是接下來的幾天個個餓的叫苦不迭,那憶苦飯聞起來很香,但吃到嘴巴里咬都咬不動,而且看上去濃稠其實稀少的厲害,這夥人吃的臉色蠟黃,開始還有人絕食抗議,可是沒幾天就挺不住乖乖的去吃,後來抓到過幾個藏起來吃外面村子買來的乾糧的,結果也被指導員突擊檢查,全給沒收了

那幾天我和阿牛都餓的說話都懶得開口了,全部用手勢代替,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多說一個字,而小李卻很奇怪

憶苦飯他吃的很少,卻依舊精神抖擻,非但沒有瘦下去,人還胖了下,不過他解釋說是浮腫,可我看不像,雖然大家都浮腫,腳胖的鞋子都穿不進,可是小李的腿還是好好的啊

阿牛不願意多過問小李的事情,每當我提起他也只是從鼻孔里里哼哼說經常看見他半夜跑出去,然後身上帶着肉香又竄回宿舍,我於是猜想這小子指不定溜到那裏偷吃了

一天夜裏,我餓的胃直往嘴巴里泛酸水,大家都在床上翻來覆去,最後也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餓暈了,我居然迷迷糊糊起來,忽然間肩膀被一雙大手搖晃起來,我靠着窗外稀冷的月光,居然看到是阿牛

他的樣子帶着一點緊張,然後對着我做了個噓聲的動作,緊接着示意我跟着他

我一直覺得,跟着阿牛自然是不會錯的

阿牛帶着我小心地走出了宿舍,居然跑到了食堂,我們兩個翻過圍牆都翻了半天,實在是餓的手上沒了氣力,我和他溜進了食堂后廚房,裏面黑的伸手不見五指,阿牛的那像牛一樣園而大的鼻頭在空氣中使勁嗅了嗅,然後拉着我朝角落的一個灶台跑去

當我跑過去一看,差點沒笑出聲來,原來居然是一堆烤熟的紅薯,一個個拳頭大小,孤零零的堆在灶台角落上

「吃,不過要快點,隨時會有人來檢查的」阿牛一邊說,一邊迅速的拿起來往自己嘴巴里塞

那一頓紅薯吃的我這輩子難以忘記,因為我差點被噎死

正吃着一半,忽然門外傳來有人跑過去的腳步聲,我和阿牛同時停止咀嚼,然後抓起幾個紅薯就跑,可能是害怕,也可能吃了些食物,我跑的有力多了,不過在吞咽下去的時候居然噎住了

我顧不得許多,勉強翻過去就摔倒在地上,那一刻真的感覺自己難受得意要死,整個身體的血都往腦門上沖一般,呼吸越來越困難,阿牛趕緊幫拍著後背,還好,那團紅薯終於下去了

我氣喘吁吁地回頭望去,想看看那個王八蛋差點嚇死我,卻看見了個熟悉的背影

雖然天黑,可是那天晚上的月光卻非常白,所以那人絕對是小李

「跟着他」阿牛忽然招了招手,想想也是,反正出來了,乾脆跟着看看到底這小子去幹了什麼,於是我也好奇地跟了上去

我和阿牛在小李後面始終保持着幾十米的距離,再遠點就看不清他往那邊走了,而這個傢伙也相當小心,走走停停,不知道走了多久,只曉得山路越來越崎嶇,我開始懷疑他到底要去幹什麼

終於,我們在農場北面的一個半山腰停住了,小李往著一件寬敞的草棚屋走去,屋子外面還有好大一個雞舍,不過估計雞都趕進去了,裏面一隻雞也沒有

想想可笑,這一帶的老鄉很多人都討厭我們,前些日子我和阿牛還有其他幾個人還偷過老鄉的雞,雖然留了幾塊錢,但其實很明搶沒區別,這些事情屢見不鮮,有些人罵幾句也就算了,更有些好心的大娘看我們可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權當沒看到,而我們也不會經常去干這下三濫的事情,偶爾實在肚子裏刮不出一點油水了才會打打牙祭,不過這下弄得很多人對雞提心弔膽,一道入夜就趕進自家屋子了

我和阿牛小心的貓著腰走過去趴在門縫裏往裏看,那門是竹子編製而成,夏天裏涼快透氣,所有縫隙也多

透過不亮的屋子裏的燈光,我居然看到小李那小子端著一個大大的藍色瓷碗咕咚咕咚喝着湯

是雞湯,那香味順着門縫飄出來,我口水幾乎都快流出來了,先前還覺得紅薯是最好的美味,而現在幾乎連它味道都記不得了

「翠,你為啥從來不吃點啊」小李放下碗,柔聲說道,我看不到屋子裏的另外一個人,因為小李是坐着的,而那個人似乎是站在一旁

「你吃啊,我看着你吃我就高興了,你是有知識的人,整天要費腦子,連隊的憶苦飯會吃傻你的,我心疼」那個叫翠的人居然還是個年輕女孩子,聲音脆的像剛摘的蘋果,甜的如同入秋的沙橘,我忽然嘴巴里開始泛出酸水,也不知道是來自胃,還是來自心裏

「那你也要吃點啊弄得我太不好意思了」小李居然還會主動邀請人家吃,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不了,還沒到時候,女娃家家的不適合吃這時候的雞肉,我們這一帶都這樣,所以養雞都是賣蛋用」那個翠又說話了,語氣里充滿了關懷

「翠,我答應你,只要我回到上海,一定會回來帶你走,我們離開這個鬼地方,離開這個該死的農場去過一輩子的好日子」小李忽然也動情倒

「恩,我信你」接着,兩人便沉默不語了

阿牛忽然拉了拉我衣袖,走了個走的手勢於是我和他又返回了宿舍

剛躺下沒多久,小李也偷偷摸摸進來了,然後和衣躺下,他的呼吸很急促,我斜眼看了看他,這傢伙,連嘴巴油水都沒抹乾凈,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兩片嘴唇如同碎裂的玻璃條一樣

憶苦飯還剩下最後一天,吃完了指導員決定恢復正常伙食,並且允諾有肉包子,大家正在歡欣雀躍,而我發現阿牛的表情卻有些不正常

我問起他怎麼回事,阿牛卻破天荒的說道自己在為小李擔心

「不是?你小子可能也在嫉妒人家又找到個老婆又找到個免費飯票?」我半開玩笑地說道阿牛也不腦,依舊抬起頭冷冷地看着我我發覺有些不對,他很少用這種表情對人

「你不曉得,我其實就是當地人,後來我爹在我剛懂事的時候帶着我離開了這裏,他在世的時候總告訴我不要回來,不過他死了沒多久,我又巧合般的分回這裏,自己都覺得好笑,我對這裏太熟悉了,一草一木一點改變也沒有,這一帶人雖然還算善良,但也有寫居心叵測的,任何時候都不要太放鬆,俗話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阿牛緩緩說到,我這才難怪他對這一帶的東西都了如指掌

「你知道么,昨天的那個山,其實一直都是沒有人居住的,而且我也壓根沒聽過這裏的女娃不能吃雞的規定」

「那也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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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聞錄之每夜一個離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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