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80章

她從來沒想過,他們之間會有這麼深的牽扯。她一直把他當成朋友,交情不甚濃烈,但醇厚雋永。

她以為他最後的不舍是因為讓玉,原來不是。她居然從未看透過他的心,是自己太遲鈍了,還是他隱藏得太深?現在讓玉說了這番話,對她來說是懲罰。她欠了一個人那麼多,竟還兩袖清風地活着。想起他一次又一次的表示,只要她想出去,他就幫助她。結果他真的說到做到了,以這麼悲壯的方式。

她坐在那裏久久回不了神,隔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抖開那道遺詔,放在火上點燃了。

絲帛遇火,很快燃燒起來,扭曲收縮,變成一堆焦炭。她低頭看着,直到最後一絲火光泯滅,方顫聲道:「我現在做什麼,都彌補不了這個遺憾。如果有下輩子,你先遇見他,好好對待他……我這會兒覺得太虧欠了,欠了你也欠了他。」

讓玉搖搖頭,「你不欠我什麼,感情這種事兒願打願挨。我就是覺得他可憐,背着你八面玲瓏,見了你他就成啞巴了,什麼話都不敢說出口。」

她越描繪,頌銀的心裏就越愧疚,情債是額外的一項附加,把她壓得喘不上氣來。她常記得他在廊廡上掖手而立的樣子,唇角含笑,眼裏點點春光,永遠很安靜,永遠無法讓人忽視的存在。

可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他這一輩子是出冗長的悲劇,這樣如珠如玉的人誤入塵寰,也許結局早就已經註定了。

她沉默下來,人也覺得憊懶。往南眺望,不知現在事情進展得怎麼樣了。她花了很大的力氣站起來,垂手道:「要是順利,我想法子讓你出宮。你還年輕,別在這裏蹉跎了。額涅要知道你能出去,一定高興壞了。」

讓玉盯着燭火發獃,沒有看她,也沒有答應她。她走下樓,吩咐宮女看顧好她,自己還有很多事兒要辦,得回去了。

皇帝到底被拱下了台,根基不穩、年號未定,加上先帝臨終前早有遺詔,他們兄弟鬥了小半輩子,最後以這樣的形式告終,他終究沒能贏過他。

因為陸潤一個人總攬了罪責的緣故,皇帝那些密謀沒能被揭發,宗室及重臣們商議下來,對外宣稱皇帝自動禪位,保全了他的面子。遜帝還爵,退居豫親王府,沒有圈禁,但兩黃旗旗務收回,等於繳了他的兵權,他想東山再起是不可能了。

轉了這麼一大圈,重新回到原點,簡直令人哭笑不得。第二天卯時從西華門出宮,輕車簡從,生不如死。

頌銀站在宮門上目送他走遠,先前種種像夢似的。現在要她感慨,她感慨不出來,只覺得付出的代價太大,不管是他還是社稷,可說是兩敗俱傷。

阿瑪揚眉吐氣了,抖擻著精神大伸一個懶腰,「這下可好,雲開霧散,咱們又能挺腰子做人了。別愣神了,走吧,還有一大攤子事兒等着你呢!早知道是這樣,當初就不該選秀,看看這下鬧得,宮裏快裝不下了。」

頌銀扶了扶帽子跟在他身後,問晉了位的主兒們應該怎麼料理,阿瑪的解決方式很簡單,「收拾收拾,翻了牌子的送豫親王府,沒翻牌子的請皇太后一個示下,看能不能發還娘家。小皇上尚且年幼,派不上她們用場,回去重新嫁人多好,也不枉費了青春。」

所謂的皇太后自然是指郭主兒,小皇上即位,她就是太后。原先的太后升格了,當上了太皇太后。多顯老的稱號啊,有了年紀就別理那些瑣事了吧,好好安享晚年得了。

述明又負手感慨:「最倒霉的就數孛兒只斤氏了,統共當了一天一夜皇后,眼下這境況也夠艱難的。不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料他科爾沁親王也不能把閨女扒回去。」

頌銀卻有自己的困擾,「我被他關在弘德殿兩個月,不知道別人背後怎麼議論我。我還當官兒,怕人笑話我。」

「誰敢?」述明慣孩子是一流手段,「叫我知道我可不依,活撕了他!你身上的官銜一直都在,被他圈禁是他無道,和你什麼相干?彈劾他的時候咱們立場大夥兒瞧得真真的,非往歪了說,那就是和咱們不對付,和咱們作對,爺拿錢砸死他!」他泄憤似的說了一通,終於想明白了閨女憂心的是什麼了,回身道,「你是怕容家有話?我可告訴你,這回他們家老太太、太太要有半句不中聽的,你回來一定告訴我。我佟述明的閨女不上人家做小伏低,阿瑪給你們置房子,給你們買丫頭小廝,讓你們舒舒坦坦單過,咱們不伺候了!」

頌銀失笑,老太太自小也是這麼教她們,佟家的姑奶奶和別家不同,可以受苦,可以受累,唯獨不能受人擠兌。娘家底氣足,她們出門女憑父貴,都得看着點兒面子。尤其她,承繼家業的更不一樣,婆家娘家兩邊待,不自在了,完全可以自立門戶,犯不着給自己找氣受。不過頌銀倒沒那股傲氣,瞧著容實,受了委屈也能擔待着。怕只怕家裏阿瑪和老太太不答應,有點風吹草動一準兒打上門來。

笑歸笑,踏實是肯定的。她嗯了聲,「我自己會瞧著辦,容實說朝廷里一安頓下來,兩家相約吃個席,該說的都說了,有嫌隙解開,將來不置氣。」

述明歪脖兒一想,「也成,我得和容蘊藻交代兩句。他們家老太太自有咱們老太太對付,你也不必擔心。就是這場變故要整頓,又得費大功夫,從內到外的人手都要換,軍機處、侍衛處宮城外的禁軍警蹕,每一道都離不開容家爺倆。小皇上不能處置政務,太后得仰仗容學士和幾位王爺,你和太后私交好,又是太后親許的皇乾媽,咱們佟家建功立業的時候到了。」

頌銀有點臉紅,「什麼皇乾媽呀,都是說着玩兒的,您還當真?」

「那可不得當真嘛,江山到大阿哥手裏你有汗馬功勞,再說她們母子眼下沒人能依仗,太後娘家連個能說囫圇話的都沒有,少不得抬舉咱們。抬舉咱們就是拉攏容家,太后自打生了大阿哥心眼兒見長,不明白以靜制動的道理?王爺們正當盛年,要是不牽制,再出一位豫親王,那還得了?」

頌銀當然懂得,橫豎有抬舉她就受着。她曾經想過開創一番事業的,比如上外頭辦差什麼的,到現在也沒能實現。不過不着急,還年輕,路且長著呢,腳底下穩固了,怎麼蹦達都塌不了,有平台才能施展。

阿瑪畢竟是官場上的油子,料得都沒錯,太后做主給皇上認乾媽的旨意下來了,和內閣商議過,當然不能真叫皇乾媽,說起來不雅。重定了個像樣的封號,稱衛聖夫人,頂戴服色照公夫人品級。一定程度上來說頌銀的成就遠超先祖,先祖是因保育有功,她是輔政有功,份量不一樣。只是還沒出閣的姑娘封夫人怪不好意思的,但她和容實過定的消息不知什麼時候宣揚出去,幾乎已經無人不曉了。她也安然,給皇上準備了金碗金筷金鎖子,上乾清宮認乾兒子去了。

郭主兒當上了太后,和以前天壤之別,光打扮上來說,戴鈿子佩東珠,是實打實的聖母。可光鮮底下難掩凄涼,十八歲的寡婦,就算登上了頂峰,也還是孤零零的。

好在她想得開,天生達觀的人,到哪山唱哪山歌,只要兒子在身邊就足了。

「我怕他人小福薄頂不住,悄悄給他在廟裏記了名,這麼着做做功德贖贖業障,就能保他平平安安的了。」她把索子給小皇帝戴上,拿底下的金鈴鐺逗他,一面又問,「陸潤的身後事辦得怎麼樣了?」

頌銀道:「差不多了,停一個月的靈就下葬。」

太後點了點頭,「可憐見兒的,替我多上一炷香,我回頭打發人預備包袱送過去,燒了給他當盤纏。我本想再加點兒什麼功勛的,可那些大臣說了,一切因他而起,要不是他私藏詔書,就沒有這麼多的破事兒。這回功過相抵,能賜厚葬就不錯了。」

頌銀嘆了口氣,「他們說得對,小主子才即位,賞罰要分明。有時候越是當權,辦事越要反覆掂量。就像豫親王,做王爺的時候可以呼風喚雨,當上皇帝反倒束縛了手腳。再說陸潤……活着沒能受用,如今人都不在了,身後哀榮也白搭。」

太后也顯得很悵惘,喃喃說是,「活着過不好,死了就算封王封侯,都是空的。他什麼都沒留下,只有一個再春,我把他撥到御前來了,讓他給皇帝當大伴。」

沒什麼能為他做的,儘力拂照他的乾兒子吧!頌銀驅身看皇帝,抿唇淺笑,「咱們小主子生得好,一臉的福相,將來必定是個有道明君。」

太后牽她的手,懇切道:「他拜了你當乾媽,你得顧念着他。雖說成了一國之君,畢竟是個奶娃子,往後的路還長著,要賴你幫襯我。你也知道我這人,沒什麼雄才大略,整天就愛看個武松潘金蓮,國事上一竅不通。哥兒還小,我不願意他將來變成個傀儡。你和容實我信得過,好歹替我周全著,到他親政那天。」

頌銀在她手上拍了拍,「這個不消您叮囑,奴才省得。咱們花了大力氣保小主子登基,既然送佛就一定送到西,請老佛爺放心。」她略頓了下,訕笑道,「還有那個話本子啊,亂七八糟的,污了您的眼,往後千萬別再提了。」

她和太后的交情,始於太后當貴人時初夜的尷尬。接下來有那些雜書保駕護航,就像高雅文人孤芳自賞不易合群,俗流里的人很輕易就能打成一片一樣,她們是俗人之交,臭味相投,高興就好。後來她拔刀相助幫阿哥奪回皇位,到如今的皇乾媽,這份友誼就像鐵水澆築的,牢不可破。人經歷過動蕩,更珍惜來之不易的安定,她現在的願望就是大家好好的,共享太平。

太后卻覺得私下裏是手帕交,沒必要那樣丁是丁卯是卯,笑着說:「我就等事兒過去了,你再給我淘換點兒好書呢。」

頌銀看了搖車裏的小皇帝一眼,「您是當媽的人了,在小主子跟前得做個好榜樣。」

「這不是還小嘛,什麼都不懂。等他大了我自然節制,你放心吧!」

頌銀無可奈何,問宮裏剩餘嬪妃的事兒,她輕描淡寫道:「送回去就是了,這麼些人,留下只有充宮女一條道兒。回頭耽擱到二十五,大好的年華白糟蹋了,不好給人家。讓她們回去自行婚配吧,將來生的閨女正好供咱們哥兒選后妃,多好呀。」

想得果真長遠,但也是她的慈悲。頌銀應個嗻,「您心善,那些小主兒都得感激您……其實奴才來前一直在琢磨一件事,想討老佛爺一道恩旨。」

太后嗯了聲,「什麼事兒,你說。」

頌銀猶豫了下方道:「只怕讓您為難,我想替讓玉求個情,讓她出宮,回家去。她才十八,先帝翻過一回牌子,就得在宮裏消磨一輩子,實在可惜。」

開過臉的和沒翻過牌子的不一樣,況且後來為了抬佟佳氏的籍,把讓玉晉成了妃。先帝的妃嬪說放就放,她雖然有權,但又不好處置,畢竟當初都是平起平坐的。這道恩旨一開,得有多少太妃太嬪巴望着能出宮啊!她沉吟了半晌,「要出去也成,可不能正大光明的。實在不成就詐死吧,對外發個死訊,說人沒了,悄悄出宮就完了。照理說她不像我和惠主兒,沒有孩子拖累,出去了能重新開始。可壞就壞在她在太妃的位置上,宗人府都有錄檔的。那裏現由老榮親王主事,那是個刺兒頭,你張嘴試試,不把祖宗家法搬出來砸死你才怪!」

確實是個難題,頌銀有些不好意思,「我這個恩典求得荒唐,老佛爺別犯難。我也知道不好辦,就是私心作祟,不想瞧她老死在深宮,畢竟是我親妹子。再過程子吧,死遁是個方兒,就是得隱姓埋名,她打小嬌貴,不知道成不成。回頭找她商量商量,問問她的意思,再討老佛爺主意。」

太后道好,「我能答應的事兒絕不推諉,這也是礙於她的身份,難辦得緊。」

頌銀夜裏和家人商議,看讓玉的事兒怎麼料理才好,老太太敲敲煙袋鍋子說:「她和旁人不同,主意大著呢!當初讓他嫁衚衕口尚家,她死活不答應,最後怎麼樣?進了宮,落得這樣田地!她和那個太監頭兒的污糟事兒……我都不好意思說她,簡直丟盡了佟佳氏的臉!咱們家出過兩位一品夫人,卻也出了個和太監結對食的主兒,像什麼話?你還替她打算,依着我由她去吧,活着已經是造化了,死了才幹凈。」

太太畢竟是自己閨女,一千一萬個捨不得,哀聲道:「她也是苦,想法子把她撈出火坑吧!她才多大年紀,辦事顧前不顧後,老太太擔待。到底是自己孩子,能瞧着她活生生耽誤了嗎?」

「要不怎麼的?你們給她打算,她未必領你們的情呢!」老太太氣得扔了煙桿兒,別過臉粗喘了兩口氣。略冷靜下,對述明道,「要不然你挑個照應得上的地方,給她置所宅子,從宮裏出來了就上那兒去,家裏是沒法呆了。」

這和流放有什麼區別,頌銀落寞坐着,囁嚅道:「還能不能有別的法子?」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她是皇上翻過牌子的,誰敢要?要有法子,我不願意她好?你別管她了,先照應好自己要緊。容實那裏有話沒有?你們倆的事情打算怎麼料理?」

她哦了聲,「他這陣且忙着,等過兩天約個時候,兩家人碰一回面。」

「別過兩天了,他忙你不忙?這麼拖下去,拖到多早晚?」老太太道,「明兒大老爺踅摸個地方包圓兒,約好了時候咱們上那兒相談。談得好還可走動,談得不好,免得踏我們家門頭了。」

老太太是快刀斬亂麻的個性,不喜歡「改日」、「得了閑」。辦事就得痛痛快快,譬如兒女婚事,不鬧什麼意見最好,要有上眼藥、穿小鞋的嫌疑,本來說什麼都不能答應。如今是瞧著兩個孩子好,沒法兒硬拆散他們。既然非得嫁,女家不能落下乘。論功勛誰也不輸誰,容家那個反覆無常的老太婆,非得敲打敲打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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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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