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豫親王那頭自然也被氣得兩肋生疼,消息傳來時他正由太監伺候着穿喜袍,管事的進門通稟,垂著兩手說:「宮裏下旨意了,佟家的三妞晉了裕妃,佟家滿門抬籍入正黃旗了。主子,您瞧怎麼辦?」

怎麼拌?涼拌!

他運了一腦門子氣,腰帶扣半天總扣不好,發了狠,一把奪過來狠狠摜在地上,「佟家祖宗十八代都在我檔子房裏呢,爺沒空,讓他們等著!」

管事的應個嗻,回身出去承辦,他又叫了聲回來,「把造冊連夜搬出去,給爺放把火,燒光檔子房。往上報,就說等檔重建完了再和正黃旗交接。」他哼了聲,「打量誰是傻子,跟我玩這套,還嫩了點兒!」

暮色已經漸漸合圍了,天上只剩最後一點餘輝,那些親戚朋友紛紛登門來,他也得出去相迎。一造兒姑姑妹妹,一造兒王公大臣,他心裏雖窩火,臉上還在笑着,拱手對來客道謝。門上記份子的筆帖式把每筆禮金報得山響,「成貝勒五十兩、珣公爺五十兩、佟大人三十兩……」他回頭一看,佟述明從門上進來,滿臉堆笑上前,掃袖打了一千兒,「給主子請安,主子大喜。」左顧右盼找總管,呵著腰說,」前兒打發人送了架琉璃屏風來,主子瞧著還合心意?人多眼雜的,不敢太張揚,奴才昨兒又得一對瑪瑙獸首杯,回頭給主子送來。「

那些東西全不在眼裏,他計較的還是皇上這猛一發力,急於拉攏容家的兩道聖旨。他冷冷一笑,「如今可當不得你一聲主子了,今兒宮裏不是有令了嗎,抬舉你們入正黃旗,我還沒給您道喜呢。」

述明喲了聲,「主子說這話可折煞奴才了,奴才在主子旗下這麼多年,眼裏只有主子爺,絕不敢有二心。今兒宮裏傳話出來咱們才知道,說是永和宮小主遇喜,皇上一高興晉了裕主兒位分,咱們佟家得以抬籍,全是瞧著裕主兒的面子……主子,奴才心裏您才是咱們正經主子,您還要奴才怎麼表明心跡,您只管說。就是要奴才剜心,奴才也熱乎乎給您捧來。」

他看了他一眼,內務府的滾刀肉,油鍋里都歷練出來了,漂亮話一大堆,其實能有幾分真心?還不是見風轉舵,捧高踩低!

「讓您剜心我可不敢,您如今是大半個國丈,將來裕妃要是生位阿哥繼承大統,您水漲船高,身價可就了不得了。」他不陰不陽抬手一拱,「到時候我還得多承您照應呢。」

述明心裏頓時大跳,來前他就做好準備的,豫親王這回八成氣歪了鼻子,見到他少不了給他抻抻筋骨。果不其然,磚頭瓦塊的一大車,差點兒沒把他給砸死。他開始計較,究竟該不該把內情告訴他。要是不說,讓玉會不會有危險?說了呢,他們手上沒有任何藉以牽制他的籌碼,回頭把容家也給坑了。頌銀那麼喜歡容實,他這個當阿瑪的總要顧全閨女一點兒。

正猶豫,聽見帳房高聲又報,「容大學士隨禮銀五十兩……」

述明回頭看,容家父子兩個從門上進來,容實一派和風霽月,大老遠就拱手,笑得花團錦簇,「六爺您大喜。」

豫親王重又堆砌起笑容來同他們周旋。容蘊藻是帝師,那股子兜兜繞繞的婉轉,和登佟家大門求親時候完全不一樣。他從月令誇到日子,從海棠樹誇到屋角房檐,說了半天沒一句要緊話。最後和述明搭腔,「親家,明兒家裏辦事,我就不專程來請了,您給老太太和太太帶個話兒,都上我們那兒去吧。」

人家喜宴上說家裏做陰壽,這個不大好,所以跟藏頭詩似的,話只透露半截,那邊述明馬上就明白了。女婿辦事,捎帶着金墨也沾光。老太太早就說過的,橫豎自己請了水陸道場,佟家也湊個份子,藉著機會給金墨做功德。

他點頭不迭,「你放心,都知道正日子,今兒還說起呢。」去必定是要去的,兩家碰個頭,還得商議底下孩子的事兒。說起這個也叫人發愁,頌銀和容實是鐵了心的,感情委實深,不好強行拆散他們。只有先定親,算給頌銀一個交代。那孩子心思重,述明又是個寵起閨女來沒邊沒沿的,想了想,先盡着她舒稱的來吧。這丫頭從小到大悶葫蘆似的,對於自己從來沒有任何追求。現在能一口一個「非要他疼、非要嫁他」,那就說明喜歡透了,沒人家不成了。他心底不無憂傷,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還是由她去吧。

橫豎人一多,和豫親王的話也不好說了,述明拱手告退,兩親家相攜找席面預備喝酒,一路遇上眾多同僚,打招呼說笑,熱熱鬧鬧去遠了。

容實卻沒忙走,笑着對豫親王道:「六爺今兒人逢喜事,恐怕沒留意宮裏的消息吧?」

他是什麼人吶,當然知道這位王爺人在此,心兒神意俱在內城裏,這麼說純粹為了埋汰他。豫親王眉梢一揚,似笑非笑看着他,「消息是接到了,正黃旗來人要調旗籍,我今兒忙得很,暫且沒空,等明兒再處置。」頓了頓打量他,「猛不丁給佟家抬籍,出了我的預料,有什麼說法兒嗎?」

容實知道他套話,頌銀替他表了忠心,這位爺根本就不相信。只不過換了策略,面上不再發作了,開始十分審慎的試探他。既然一向信不過,他說有,他必然認定沒有,這樣倒也好。他笑了笑,「六爺不知道其中緣故嗎?裕主兒遇喜不過是個借口,皇上要拉攏佟家,把他們從鑲黃旗調出來。」他神神秘秘掩了嘴,湊到他耳邊說,「其實裕主兒沒懷身子,一切都是皇上的計策罷了。」

豫親王露出個恍然大悟的神情來,笑道:「原來如此,皇上也是的,要給佟家抬籍又不是多難的事,何必弄得這麼周折呢。」說着往花廳方向比了比,「過不了多久就開筵了,容大人入席吧!」

容實拱手道好,走了幾步回頭看,他招底下人到跟前,不知吩咐了什麼,然後擺了擺手,打發人去辦了。

他心滿意足長出一口氣,這主兒這麼多疑,對人哪肯有半分信任。眼下全部精力都會轉移到讓玉那裏去,正好景祺閣里也容他動動手腳。接生的那幫子穩婆嬤兒,裏頭有一多半是豫親王的人,他早就打聽清楚了。他燕綏利誘人心,他就不會花銀子策反嗎?總之是一場看不見的較量,還有兩個多月,是勝是敗,全憑運氣吧!

他上這兒露個面,任務就完成了,吃席他是不稀罕的,和頌銀約好了見面,尋個由頭就辭出去了。

眼下晝短夜長,戌時還沒到,天就已經黑了。衚衕口有他的戈什哈,牽着馬在那裏等他,他打馬揚鞭奔東華門,恰好趕上,再晚一步宮門就要下鑰了。

頌銀那頭呢,躲在衙門裏怡然自得,豫親王惱不惱她不知道,反正眼不見心不煩。白天零碎的事兒辦完了,到了夜裏反倒很忙,連話本子也不看了,專心致志綉她那葫蘆活計。女紅不是她的強項,她的手藝可能也就比郭主兒好一點,手掌心那麼大的玩意兒,得耗費她不少功夫。做成一個不放心,擱在燈下仔細比對,看針腳怎麼樣,綉工好不好。直到十二個都做完了,穿上了墜角和穗子裝在錦盒裏,她托著兩腮看,設想一下容實戴在身上的模樣,臉上就漾起笑來。

他說今晚要來找她的,來幹什麼呢?她心裏一陣疾跳,簡直有點續不上氣。站起身給自己倒了一盞茶,捧著茶盞出門看天色,天邊一彎狗啃的毛月亮,顫巍巍倒映在她的杯盞里。她吹了吹,吹得波光盡碎,開始暗暗盼着他,又擔心他溜不開號,趕不及進宮裏來。

等一個人就是這樣的滋味,心裏七上八下的,幹什麼都沒勁兒。她看看門禁上,兩個蘇拉坐在門墩旁打盹兒,要從正門進來就得驚擾滿院的人。夜裏各處都上鎖,就算他是侍衛處的,也不能隨意走動。難道要跳牆?她又是一陣悸動,這種事兒也忒大膽了,萬一叫人發現可了不得。

她滿心紛亂,里裏外外轉了個遍。獨自在燈下坐着,聽見一點響動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兒。側耳細聽,嗬,不是的。回想過去這段時間,上值沒工夫見面,休沐的時候礙於長輩訓誡,不敢隨便離家。前兩天好容易相約吃席,結果剛吃個開頭,後面來一大群湊熱鬧的,兩個人又不能獨處。算來算去,也就下值的路上偶爾湊到一起,能有那麼兩盞茶的閑暇,對於正相愛的人來說,時間總不夠用,實在太匆促。今晚他要能來倒不錯,從從容容說會兒話,用不着緊趕慢趕的了。

燭火跳動,燈芯有點兒偏了,一面的蠟燭燒出個缺口來,簌簌往下流蠟。她揭了罩子拿銅針撥了撥,盤兒里沒有凝固的蠟油捏成一個疙瘩,按在決堤的地方。拿剪子剪去一截燈芯,光就穩定下來,不再胡亂閃爍了。她轉身把剪子收進抽屜里,不經意看見案頭上的菱花鏡,忽然想起是不是應該打扮打扮。她尋常素麵朝天,從來想不起塗脂抹粉,這樣不對。以前沒有喜歡的人,打扮了也沒誰瞧。如今有了容實,她愛聽他誇一誇,說妹妹今兒太漂亮了,天仙似的。她一想起這個就高興。

忙篦頭,篦子上蘸一點頭油,把那些散亂的頭髮約起來。找扁方梳個小兩把,戴上他送的紫玉簪子,一朵含苞的玉蘭在髻上開出花,恍惚能聞着香似的。再找粉,勻勻地撲上一層,眉毛倒是不用描的,不描都黑得像偃月刀呢。上回紐一頓送她的胭脂還在,小瓷盒裏裝着櫻桃大的一撮,據說耗費兩斤花瓣才製成的。她探出小指點上一點兒,壓在唇瓣上,再抿一抿,氣色頓時好起來了。鏡子裏照了又照,確實和平時不一樣,女孩兒還是應該打扮打扮的。

正臭美呢,院裏忽然響起敲門聲來,她心頭一蹦,細聽動靜,人是往她值房來了,不過不是容實,是看門的蘇拉,尖聲尖氣兒在窗口通稟:「小佟大人,馮壽山打發人傳話來了,說老佛爺突犯了心疼病,要上太醫院請人瞧病。」

這是大事,他們這些內務府官員上夜,提防的也就是這個。她應聲出門,忙挑燈往慈寧宮去,乾東五所的太醫已經到了,請了迎枕跪在炕前把脈,只說老佛爺氣堵了心,多活動活動筋骨就是了,沒什麼大礙。

頌銀轉頭問馮壽山,「給養心殿傳話沒有?」

馮壽山說已經著人去了,料想用不了多久就會來的。

她點點頭,看皇太后神色,見她閉着眼睛眉頭緊蹙,哪是什麼心疼病,分明因為嬌兒子今兒大婚,自己去不了,有意給皇帝發發難,好讓豫親王明天就進宮來瞧她。

作為皇帝呢,聽說太后病了勢必要來問安的。廊下太監高呼一聲「皇上駕到」,殿裏頓時跪倒一大片。頌銀在一旁垂首侍立,見那明黃的袍角一閃,皇帝到了太后炕前,溫存道:「皇額娘鳳體違和,兒子心裏記掛得緊,聽了消息就即刻來見您。這會子怎麼樣了?」轉頭問底下人,「現開了什麼葯?伺候老佛爺用了沒有?」

宮女忙細細答應,太后臉上卻不甚熱絡,淡然道:「皇帝日理萬機,為我的病憂心,倒是我的罪過了。你身子也不好,自去歇著吧,我這兒人多,照應得過來。上回我打發太醫去瞧你,聽說你把人攆出去了?這麼的可不好啊,諱疾忌醫要不得。你年輕輕的,保重聖躬要緊,別作踐了自己的身子。」抬起一手揮了揮,「去吧。」一面掩住鼻子,把臉偏了過去。

頌銀心裏頓時難受起來,看皇帝,臉上的悲傷幾乎要傾瀉出來。有什麼比讓自己的親生母親嫌棄更叫人痛的?太后不願意他多逗留,是怕被他過了病氣,寥寥幾句就打發他走,讓他來幹什麼?無非是讓他瞧一瞧,皇太后病了,該讓外頭的人進來探病了。如果不是為這個,恐怕今生都不願意相見。

皇帝並沒有挪步,箭袖下的手握了又放,握了又放,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強自按捺下來,緩緩嘆了口氣道:「皇額娘體念兒子……兒子心裏真高興。咱們母子身在帝王家,原比民間少了幾分親厚。兒子自小是愉貴妃帶大的,沒在皇額娘跟前行孝,是兒子一輩子的遺憾。皇額娘保重身體,兒子只要看見您健健朗朗的,比給兒子添壽元,還叫兒子欣喜呢。」

皇帝是個不外露的個性,說這些話本不是真動容,是傷心到了極點,一字一句能泣出血來。他還盼著太后能念母子親情,可是太后不為所動,也許就因為不是自己養大的,哪怕他掏心挖肺,也激不起她任何愛子之情來。以前還費心維持表面,自打上次貶陸潤看瓷器庫,皇帝硬給留下起,情義基本已經斷絕了。她閉着眼睛不說話,皇帝等了半晌,漸漸緊皺的眉心平復下來,臉上也沒了表情。往外騰挪兩步,又頓下步子,寒聲道:「太后欠安,更宜安心靜養。傳令下去,豫親王側福晉明日不必進宮拜見了,待太后病癒再宣不遲。」言罷一抖袍角,揚長而去。

太后猛地撐起身子,氣得臉色鐵青。果真當初喇嘛說得沒錯,這個兒子就是來討債的。她熏灼了一世,沒想到最後落在他手裏,禁她的足,不許她與外界往來,甚至連那些兒輩來看望她,他都要橫加阻攔。

頌銀掖着兩手不言聲,反正就覺得她自絕後路,很不聰明。皇帝既然有求和的意思,為什麼偏要和他對着干?廢她這個太後會遭天下人唾罵,那麼就架空她,慈寧宮畫地為牢,讓她頤養天年就完了。皇帝狠下心腸,倒霉的最後不是她自己嗎,這麼厲害人兒,連這點都想不通,白瞎了。

橫豎她覺得皇上幹得漂亮,站了半天很不耐煩,既然沒什麼事兒,就打算告退了。

她上前,溫言絮語道:「老佛爺別惱,作好作歹等到初一,到時候六爺和福晉就能進宮瞧您了。今兒天色不早了,用了葯早早兒卸歇下,自己身子骨要緊。」

太后順了氣,重又躺回去。再瞧她一眼,視線在她臉上打轉,似乎帶了些憐憫的味道說:「你六爺的婚事你出力不少,我心裏都有數。你對他……」又自說自話地點頭,「明白了。我的兒,難為你,經得摔打受得捧,這才是咱們滿人的氣性兒。他府里兩個是側福晉,福晉的位置留着,我原不大讚同。如今瞧你……」她抬手撫了撫她的臉,「你是個有遠見的,好飯不怕晚,且緩一緩,不會虧待你的。」

頌銀聽她沒頭沒腦說了半天,到最後才醒過味兒來,原來她一着急忘了洗臉就來了,太后看她打扮得這麼漂亮,誤以為她自己安慰自己,幻想着豫親王娶的是自己。

她頓時窘迫起來,囁嚅道:「老佛爺,您別誤會我……」

太后壓了壓手,「別說了,我也是過來人,還能不明白么?只是我聽說皇帝今兒下了旨意,給你們佟家抬籍了。原先佟佳氏屬鑲黃旗,這會子入了正黃旗……也好,不是主子奴才了,對你將來也有益。」

頌銀答不上來,沒有抓着這點逼她表明心志已經算撿漏了,她不敢多言,含含糊糊應上兩句,從慈寧宮退了出來。

仰頭看,一天星斗,自己也覺得眼前金花亂竄,兩手掖了掖臉,顴骨上一片滾燙。真是鬧得尷尬非常,太后滿腦子豫親王,她可不是。她打扮自有她期盼的人,只是不知他今晚能不能赴約,都已經月上中天了,看樣子大概是不會來了。

回到值房,有些灰心,打算把臉洗了早早安置,誰知一轉身,落進一個溫暖的懷抱,這人領褖熏著越鄰香,這種味道是她熟悉的。她伸手抱住他,欣然笑道:「我以為你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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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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