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捉蟲

第45章 捉蟲

豫王府她來過一回,門房未必認得她,府里的管事對她是有印象的。

天擦黑了,她戴個草帽進了阿斯門,哈哈珠子引她往後面伙房去,她沒理睬,撂下擔子叫人把筐里東西搬走,轉身問:「王爺在哪兒?」

門房有些吃驚,哪兒來的野泥腳杆子,進門直剌剌要見王爺。聲氣兒便不大好,「睜大眼睛瞧瞧這是哪兒,王爺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她摘了帽子,露出頭臉來,「請代我傳話,佟佳頌銀有事面稟王爺。」

她的名頭現在算是很響的了,拜官也有大半年,四九城裏大概沒人不知道佟家有個做官的閨女。

門房唬了一跳,一疊聲說對不住,「奴才瞎了狗眼,一下子沒認出小佟大人來,您千萬別見怪。您稍待,這就打發人上裏頭給王爺傳話,您坐吧,歇歇腿兒。」

她沒心思坐,只想趕緊辦完了事好離開這裏。白天來惹人注目,夜裏來又覺得不方便。說實話豫親王人品真不怎麼樣,和他單獨相處她也有些懼怕。可既然到了這裏,再提心弔膽也得裝得鎮定。她負手向北看,離大婚只有五六天工夫了,該張羅的都已經張羅起來,檐下的彩畫是新描的,門窗上的菱花重上了紅漆,這大宅邸顯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氣象來。

哈哈珠子跑得飛快,到跟前打了個千兒,「王爺在書房呢,請小佟大人隨奴才來。」

頌銀跟着過去,豫親王的書房有好幾處,二進、三進和花園都安排了地方。這回是在花園,上回釣魚的池子以北有個獨立的水榭,翹腳飛檐的,看形制有點像圓明園的遠秀山房。所以這人的野心是無處不在的,什麼都仿著帝王別業來,也真不怕人彈劾。

哈哈珠子挑燈照亮甬道,要上台階時把燈籠垂得低低的,請她小心腳下。頌銀抬頭看,水榭前的氣死風矇著水紅的綢子,燈火搖曳,照亮湖中的倒影,彷彿某個山野孤寺沐浴在斜陽里,有種詭譎而艷情的味道。

她跟過去,上了迂迴的廊子,將到門前時高聲通傳,「主子,奴才頌銀求見。」

一個人影逐漸移過來,起先是模糊的一團,慢慢凝結,有修長的輪廓,束著端正的發冠。把門開開,夜風灌進書房,吹得他兩袖鼓脹,有一瞬她以為他會被帶飛,飛到九霄雲外去。他沒什麼笑模樣,輕飄飄看了她一眼,也沒說話,讓到一旁。頌銀行了個禮,心裏雖然打鼓,還是進去了。他踅身,反手關上了門。

「夜奔?」他上下打量她,穿着下人的一裹圓,她是個小姐,卻從來不嬌滴滴,大事上豪爽得像個爺們兒,佟家真是出妖怪了。他微偏過頭,留了個自認為最好看的側臉給她,「來見我犯得着這樣打扮?是怕容實誤會?還是怕壞了自己的名聲?」

頌銀沒怎麼看他,光盯着自己的腳尖了,說不是,「我是受我阿瑪的令兒,來給主子通風報信的。」

他挑起眉,哦了一聲,「通什麼風?報什麼信?」

頌銀把路上編好的話又複述了一遍,「您知道陸潤受老佛爺責罰的事兒嗎?皇上因此惱了,不叫眾王爺隨意出入慈寧宮,昨兒宣了內閣大臣,命他們收集主子罪狀,打算擬本上奏,好藉機處置您。我阿瑪得了消息,連夜派我來給主子提個醒兒,請主子留神。萬歲爺要是下定了決心,恐怕對主子不利,主子當早做準備,以防不測。」

他的神情淡然,並不顯得意外,「難為你阿瑪,眼裏還有我。你們為皇上當着差,這麼要緊的事兒怎麼會來告訴我?」

頌銀拿出全部的熱情來,以表現得萬分忠誠,趨前一步拱手道:「主子明鑒,我們佟家世代掌管內務府,這是太/祖皇帝給的恩典。歷來鑲黃旗都是皇上親軍,我們替主子效命,絕無二心。可這輩兒委實怪誕,鑲黃旗旗主不是皇上,不瞞主子,我們夾在中間,有時候的確左右為難,可奴才和阿瑪有分寸,主子和咱們才是心貼著心的。不說旁的,就說皇嗣的事兒上,奴才和阿瑪甘冒滿門抄斬的危險,也為主子掃清前路,奴才們肝腦塗地向著主子,主子還信不得咱們嗎?」

他聽了沉默下來,半晌輕輕一笑,「可以為主子死,就是不願意嫁給主子,這是你處世的道理,真是奇得很。」

他扯到這上頭來,頌銀一時語塞,身子自發矮了三寸,賠笑道:「我來和您說正經事來着。」

「爺要娶福晉,難道就不是正經事?」他瞥了她一眼道,「你報得晚了點兒,我昨兒就接到消息了。不過你能來,我心裏一塊大石頭落了地,至少你們沒逼我動手開革你們,算你們識時務。」

頌銀心頭突突直跳,看來這趟是來着了,也許皇帝的病勢他已經知道了,但不管他提不提,自己必須一味裝糊塗。自發的投奔和迫不得已的投奔是兩回事,發現靠山要倒才臨時決定調轉方向,這樣的忠誠有幾分真?

她歪著腦袋想了想,「主子最體恤奴才,我們在內務府,原就不管朝中大事。也是我阿瑪和譚瑞說閑話時,譚太監不小心透露出來,我們才得知的。這不一得消息就上主子這兒來了,也許晚了點兒,但佟家對主子的心天地可表,主子您要瞧真周。」

他頷首,「瞧明白了,還算有心。」

她訕笑了下,「主子聖明燭照,奴才唯恐主子吃了暗虧。王府四周圍有暗哨盯着,我沒法兒,換了這身衣裳來見主子,主子恕我唐突。」

他看她的眼神軟乎了點兒,「沒什麼,大丈夫能屈能伸。你雖是女人,但這份胸襟,爺也佩服你。」說着頓下來,帶着揶揄的口吻問她,「上回不是中了邪嗎,又是見鬼又是摔跤,幾天沒見全好了?」

她精神一振,「我聽說主子有難,一下就痊癒了。」

他哈地一聲,「敢情爺真是代天巡狩,還管驅鬼。你放心,這回的難不算難,這點子手段爺還抵擋得住。」他背着手長長嘆了口氣,「你說的,好奴才難得,等將來給了別人,還能不忘初心嗎?眼下局勢是這樣,我和皇上勢不兩立,你和容實何去何從?你我是知道的,畢竟佟家還在鑲黃旗,翻不出爺的手掌心。容實呢?他是外八旗的人,是皇上的左膀右臂。你們各為其主,將來是個什麼說法?」

頌銀忙道:「我今兒來,其實也是為容實表明心跡的。他如今升領侍衛內大臣,領了整個紫禁城的駐防調度。上三旗的侍衛裏頭,鑲黃旗貶至太和殿以南,太和殿以北只留正白、正黃二旗。正白旗是漢軍旗,都是他的人,主子大可放心。再者……」她猶豫了下,最終還是要算計到郭貴人了。這個當口她和肚子裏的孩子是最重的籌碼,她原想保護他們的,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拿他們冒險。可現在是到了絕路上,她要保住容家,就得把他們推出來。她心裏也煎熬,有禧貴人的前車之鑒,她真的一千一萬個不情願。然而人活着,總在不斷的取捨。也許她是自私,為了自己的幸福捨棄他們。如果單是自救,她不會動他們,但容實在跟前,她別無選擇,她必須為她愛的人打算。

她深吸了口氣,「東西六宮因全貴人走影的事兒,侍衛處借加固門禁的名義徹查,查到景祺閣,發現被貶嬪妃有孕,已經五六個月大了。」

他吃了一驚,「被貶嬪妃?」

頌銀應個是,「皇上跟前的郭貴人,死活不願侍寢的那位,因開罪聖躬禁足,沒想到打入冷宮時已然有了身孕,若不是容實同我說起,我到現在都不知情……主子,容實這人平時不著調,大事上從來不含糊。良禽擇木而棲,當初主子替咱們牽線,為的就是拉攏他。如今容實和咱們一夥,也請主子不計前嫌,將來給容實一個前程,讓他為主子效犬馬之勞。」

他似乎依舊對她存疑,「他願意投奔我?這話現在聽來怎麼有些可笑呢?容實那狗脾氣,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主兒,就這麼被你說服了?」

頌銀笑了笑,「主子別小瞧了女人的本事,他也不是聽不進話的人,我為他好,他有什麼道理反叛?」

這消息對他來說確實有用,他和皇帝明爭暗鬥十多年,每每佔了上風,皇帝都有本事不動聲色將事態平息。那個哥子以前還算是哥子,後來就勢如水火了。如今朝廷分兩派,一派保皇一派擁護他,但皇帝無嗣是所有人擔心的,所以只要先絕了他的後路,任他苟延殘喘,他等得。

他靜下心來思忖:「那件事,你能不能替爺辦妥?」

他所謂的辦妥就是效法之前禧貴人的處理方式,頌銀細琢磨過,要想逃過他的眼睛很難,她只有想法子李代桃僵。到時候先物色一個女孩兒充數,如果生的是閨女,則萬事大吉;如果是個阿哥,就把孩子換了,帶到宮外去,不拘養在哪裏,一定保住孩子的命。

她掖手一揖,「奴才也想過這事兒,這會子下藥成不成。我問過心腹太醫,三月之內小產很尋常,不會招人懷疑。到了五六個月,孩子早已經生了根,這時候打胎,除非母體出了大變故。那郭貴人是個沒心眼兒的,到了冷宮照樣該吃吃該睡睡,身子強健得牛一樣,若叫她懷着身孕暴斃,做得未免太顯眼了。只有等她臨盆,我安排靠得住的人動動手腳,孩子落地幾天後夭折,皇上就是疑心也沒有辦法。」

他側目看她,「你如今心這麼狠?當初禧貴人的事兒你不怨怪我?」

她說不,「我是六爺的奴才,萬事以主子為先。原先是我考慮不周,在阿瑪手底下當差,得過且過着。眼下形勢變得這樣了,難道因婦人之仁,坑了主子大業嗎?奴才知道怎麼做,請主子放心。」

他緩緩點頭,「你一心為我,我總該回饋你點兒什麼。說吧,你有什麼願望?」

頌銀愣了下,他說得這麼直接,她到底要不要對他和盤托出?她咬着唇斟酌,「我為主子辦事,可求主子什麼呢!主子要是憐恤……許我和容實成婚,我是真心喜歡他的,想和他成個家。等將來我們夫妻一起為主子效命,做主子的心腹。」

她戰戰兢兢,害怕他發作,沒想到他果真沒能忍住,銳聲道:「真心喜歡他?他哪點好?你不是主子的好奴才嗎,為什麼我要你,你不肯跟我?」

她嚇得往後縮了半步,「主子正是建功立業的時候,為我這個燒糊了的卷子損失一員大將,值得嗎?待主子御極,什麼樣的好姑娘找不着?我給主子張羅選秀,把後宮塞得滿滿的,這樣不行嗎?您要是娶我,我善妒,回頭霸佔著您,您當皇帝還有什麼趣致?況且我得讓佟家家業傳續下去,跟了您我就什麼都幹不成了,我阿瑪致仕后怎麼辦?家道豈不是要旁落?您就讓我跟容實混去吧,您既然一開始就把我說給他,金口玉言出爾反爾,豈不失了威儀?」

她巧言令色,雖然句句在理,可人到了這個地步就像吃了*湯,說什麼都枉然。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二銀,你當真一點都不喜歡我?」

這個叫她怎麼回答?說我討厭您還來不及,會不會被他一巴掌扇死?她迂迴地解釋:「不是不喜歡您,是不能喜歡您。您知道我阿瑪和額涅嗎,做了二十五年夫妻,有一回我阿奶想給阿瑪納一房妾生兒子,我額涅知道了差點沒打死我阿瑪。我隨我額涅,受不了這個,所以我就跟容實吧,他不聽話我還能打。您當了皇帝我不能打您,連重話都不能說一句,說不定我會因此鬱鬱而終的。您願意看我香消玉殞?不能夠吧!」

他眼裏本來還裝着希冀,結果她說得越來越透徹,他心底只剩荒蕪一片。都是借口,什麼不願意和人分享,這地界上還有這毛病的人?他可以保證把心留給她一個人,這還不行嗎?他也是瘋了,吃不到嘴的最好,他現在瞧她就是處處惹人愛,容實配不上她。可她為什麼不愛江山?難道未來的皇帝還不及一個大臣嗎?

「你說的這些咱們都能解決,只要於我有功,我不會虧待他。容實可以繼續官居一品,我也可以為他另擇佳偶,朝中大員的女兒任他挑選。至於傳續的問題,我讓你當皇后,母儀天下,還不夠光耀你佟家門楣的嗎?皇帝三宮六院確實是礙於禮制,如果我許諾只愛你一個,這樣也不行?」

頌銀獃獃看着他,簡直剋制不住想笑,「主子,您愛我什麼呀?」她真想不出自己有什麼可愛,也只有容實這個眼皮子淺的能瞧得上她。那人是頭一回喜歡姑娘,看她無一處不好,就連眉角的疤他都覺得花兒一樣。眼前這位呢,見多識廣,現在的心心念念不可能維持多久,等到了手,不稀罕了,撂到一旁想都想不起來了。所以她寧願跟着容實當霸王,也不願意跟着他當皇后,她不需要為家掙這份榮光。

她往後縮手,臉上卻笑着,「有些事解釋不清,我本來跟着阿瑪一門心思辦差,您非給我做媒,讓我拉攏容實。我是個心志不堅定的人,拉着拉着就把自己搭進去了。我沒和誰好過,容實對我又體貼,我一個把持不住喜歡上了他,天天想嫁給他。」她不好意思地說,「那天我們在東華門上碰見五爺了,就五爺那嘴……這會兒紫禁城裏還有誰不知道我和容實的事兒嗎?名聲都出去了,我要是中途換了人,不被別人戳彎脊梁骨嗎。還是就這麼着吧,我給主子辦差,報答主子的恩情。主子成全我們,讓我和那二愣子湊成一對算了。」

世上怎麼有這樣的事呢,姑娘家來請婚,一口一個「我喜歡他,我想嫁給他」。明知道他對她有意思,這麼干不是存心捅他肺管子?他惱火,又迅速冷靜下來,也罷,不是和她論是非的時候,兩個人正熱乎著,越是硬分開越是念念不忘。他有法子叫他們成不了事,要想在紫禁城立足,可不是你愛我、我愛你就夠的。

他垮下肩頭,看上去滿臉失望,「我對你和對別人不同,你不再考慮一下嗎?」

她微笑搖頭,「主子別着急,有更好的姑娘等著您吶。」

「最好的姑娘已經把心給別人了,我還指望什麼?以前是我失策了,當時也沒發現有多喜歡你。到如今你心有所屬,我再說什麼都晚了。」他慘淡一笑,「可定準了?打算什麼時候完婚?」

他這是鬆口了,頌銀喜出望外,總算讓她等到了。她盡量按捺,不敢讓他瞧出她有多得意,輕聲輕氣說:「他們家正籌備呢,先過了定再議婚期。」

他喟然長嘆,「不是我的,終究留不住。」他抬起手臂,杏黃箭袖下的手舒展出個半圓,「趁着你還不歸他,讓我抱一抱成嗎?」

她聽了很尷尬,「這好像不大好,叫他知道了怎麼看待我呢!」

他愈發難過的樣子,「只此一次罷了,難道不能讓我有個念想嗎?」

他說得怪可憐的,頌銀覺得作出一點讓步,能換來她和容實的平安和順,已經賺大了。要是觸怒了他,回頭一惱來個搶親,那就得不償失了。

她一向大方爽快,張着手臂說來吧。他探過來,很溫情地抱住她,閉上眼感受,那顆冰封的心又活過來,開始通通地跳動。微收緊手臂,怕嚇着她,不敢摟緊,但是感覺到自己的顫抖,貼着她的鬢角喚她,「二銀……」

她嗯了聲,「主子要聽話。」然後拍拍他的背,一下一下,像哄孩子似的。

她沒有急赤白臉,也沒有退避三舍,便讓他重又奢望起來。攏在她肩上的雙手緩緩下移,壓在她的脊背上,試探性地詢問她:「如果我對你很好,還來得及嗎?」

她發現這樣不對,自己耳根子太軟,說不定又惹得一身騷。她決然推開了他,搖頭說:「咱們不合適,我該說的都說了。您對我好也罷,不翻別人的牌子也罷,都沒用。我心裏只裝一個人,這人進去了就出不來,那不是您。」她退後兩步向他蹲了個安,「主子是辦大事的人,揪著兒女情長不放,沒的耽誤了您。時候不早了,奴才該回去了,主子留步。」

談話已經結束了,她的收尾毫不拖泥帶水,要不是忌諱着他手裏的權力,也許更加一針見血也說不定。嘴裏不說不喜歡他,字裏行間卻唯恐划不清界限。她的意思很清楚,可以為他賣命,就是不願意跟他。哪怕他許她母儀天下,她也一點都不動心,只想繼續當她的小吏,看好她的一畝三分地。

就這點出息?皇后不比內務府總管強嗎?皇后能和他並肩坐擁江山,她不稀罕嗎?

他看着她逃也似的離開他的視線,開始反省自己有什麼不足。他所做的一切都合乎當權者的標準,即便他心裏有渴望,也不能按著自己的喜惡隨心所欲,現在是這樣,將來也是這樣。她不能理解,是因為還有選擇。如果別無選擇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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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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