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頌銀那頭和容實並未談出什麼結果來,他下定了決心要應戰,她再相勸也沒有用。他只是一味讓她別管,他有他的打算。頌銀束手無策,也知道他不肯退讓的原因,他是要借這個機會讓事情有個了結,往後豫親王不能再打她的主意,至少明面上奈何不了他們。

百般勸阻都不中用,她只好先回來了,和阿瑪一說,阿瑪捶膝長嘆,「孩子的名字真不能亂取,容蘊藻這麼有學問,大兒子叫容緒,命薄,根基不穩固,摔了一跤就死了;小兒子叫容實,真就是個實心眼兒,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他也敢打。」

頌銀垂著著兩條胳膊靠在抱柱上,垂頭喪氣道:「他說把豫親王打趴了,他也就活出味兒來了。長痛不如短痛,分個高下好堵六爺的嘴,起碼叫他沒臉提什麼請婚。」

述明一哼,「到底是個孩子,打贏了仗能解決什麼問題?人家面兒上撂下了,心裏記恨一輩子。萬一……」他左右看看,拿手比了個六,「萬一這個克成大統,到時候大夥兒怎麼活?你們倆如今就想着要在一塊兒,考慮過家裏沒有?我們佟家一百多口,他們家人少,也是四條人命啊,你們就全不顧了?」

頌銀臉色發白,沉默下來不知說什麼好。想了半晌才道:「六爺喜歡我什麼,我改還不成嗎?他在軍機處值房裏,天天打隆宗門上過,我上那兒堵他去。我就撒潑,怎麼不雅怎麼來,他看得倒胃口了,自然就對我沒興趣了。」

他阿瑪覷眼看她,「你打算裝瘋賣傻?」

「是啊,我能裝。」

「回頭說佟家丫頭瘋啦,趕緊回家修養去吧,正著了他的道兒。」

頌銀窒了下,「那就不瘋,我還有別的辦法。只有讓他瞧不上我,我們大家才能太太平平的。」

這是個治標又治本的方子,可豫親王不傻,她裝傻充愣的就能讓人家改觀嗎?認識不是一天半天,四年多了,還不知道她是怎麼個生性?述明摸了摸剛蓄起來的山羊鬍,「你有能耐你去折騰,可要留神,別弄巧成拙。后兒布庫的事也得趕緊想轍,你乾脆裝個失足落水,差點沒淹死,反正不來氣兒了,嚇唬嚇唬容實。他擔心你,必然守着你,還決鬥個屁。」

頌銀答應了聲,心想她阿瑪也是個行家,變點兒小花樣,就能把容實給蒙了。

內務府張羅完了中秋宴,後面就是九月的換裝,這期間有二十來天的閑暇,大夥兒可以不那麼忙碌,放鬆精神略緩一緩了。述明到現在才想起讓玉來,問:「這兩天敬事房的檔你看了沒有?翻了誰的牌子?有沒有三丫頭?」

頌銀搖搖頭,「已經五天沒翻牌兒了,蔡和一露頭就說免,不知聖躬是否違和。因為沒得示下,就是回了內務府,咱們也不敢傳太醫。」

述明說:「再看看吧,看今晚上怎麼樣。你得了閑去景祺閣瞧瞧郭主兒,有個把月沒見了,那兒供給不知好不好。多照應着點兒,現在施以恩惠,將來勢必不吃虧的。」

頌銀嗯了聲,「我還得去瞧瞧禧貴人,前幾天太監報上來,說病得很重,恐怕要不成了。」

阿哥夭折,禧貴人月子裏就給扔進東北五所,缺吃短喝的,弄得一身病,能活到現在實屬不易了。頌銀心裏一直很愧疚,她的人生是他們硬生生扭轉的,雖都為自保,也是罪孽深重。所以後來皇帝下套子,給他們小鞋穿,她一點都不記恨皇帝。自己虧欠了人家,人家找你尋仇,有什麼可不平的?她還是兢兢業業替人辦差,只要留佟佳氏一個喘氣的空間,她絕不再做坑害他的事。這次讓玉的犧牲但願能夠換取一點信任,給逼到絕境上確實是沒有辦法,畢竟人心都是肉做的,誰也不願意干那種損陰德的事。

述明不太贊成她的話,「你已經特別看顧她了,萬事要有度,過了惹人懷疑。一個壞了事的嬪妃,你和她沒牽連,那麼關心她幹什麼?回頭再傳到皇上耳朵里,又要橫挑鼻子豎挑眼。」

她說知道,無奈嘆了口氣。

下半晌的時候去了東六宮,先去瞧惠主兒的三格格和讓玉,後去景祺閣探望郭貴人。那主兒孕期作養得好,簡直珠圓玉潤掐得出水來。見了她就跟見了親人似的,趕緊把她拉進來,問問近來宮裏有什麼好玩的事兒沒有?城裏有什麼新聞沒有?

「你不知道,我關在這裏快要悶死了。起先倒還好,覺得挺清靜,一個人自自在在的,可時候一長就不行了。這是圈禁啊,我天天看野蜂築巢,看螞蟻上樹,那些螞蟻我都認識了,瞧臉就知道誰是誰。我還給它們取了名字,小紅啊、小翠啊、秋菊、春蘭什麼的。」

頌銀皺了皺眉,心說這些名字怎麼那麼俗呢,像八大胡同里的窯姐兒。還認臉,螞蟻能有什麼臉?倒茄子、倒倭瓜?這主兒千萬不能瘋,要出了紕漏,又是佟家的過錯。她只得耐心寬慰她,「要不您適當做點兒針線,打發打發時間?給萬歲爺綉雙襪子,或是給龍種做身衣裳?」

郭貴人愁眉苦臉說:「我不會啊,我額涅就沒教我這個。以我的手藝,勉強能做個沙包……要不你問問皇上玩不玩砍包兒1?」

頌銀無話可說,皇帝能和人玩兒這個?這不是說笑呢嗎!她咬着嘴唇思量,「我讓人給您送兩套話本子吧,《孫悟空戲唐僧》、《武大郎情定西門慶》,都挺好的。」

郭貴人目瞪口呆,「武大郎和西門慶好上了,那潘金蓮呢?」

「基本就沒她什麼事兒了。」頌銀揮了揮手,十分爽快地說。

「你平時就看這個?」郭貴人忽然覺得這麼文雅謙和的女官,怎麼有點顛覆在她心裏的形象?

頌銀忽然意識到了,頓感尷尬,含糊笑道:「就是瞎看,外面正經話本子我都看完了,只能找些偏門的來看。其實挺好的,感情真摯得很吶,回頭我打發人給您捎進來,您悄悄的看。」

郭貴人立刻說好,「先看着,要是好再接着運。」

她應個嗻,高高興興道別,從景祺閣退了出來。

往北不消幾步就是東北五所,雖相距不遠,但這裏蕭條冷落,和郭貴人那裏根本沒法比。這裏原作為皇子乳母養老的處所,後來不知怎麼演變,改成了冷宮。院子長期沒人照看,磚縫都生了草,三間面南的屋子沒有房檐和天棚,太陽光直撅撅照進屋子裏,熱得烙餅一樣。禧貴人擇陰涼,躺在北邊靠牆的窩鋪上,看守的太監引頌銀進去,勸她不要靠近,說:「就是這兩天的事兒了,原本奴才得上內務府回稟的,既然小總管來了就瞧一瞧吧,要準備什麼,到時候一卷落葬就完了。」

頌銀看見她的眼角緩緩落下一道淚,也許這刻是清醒著的。她忽然很怨怪這個太監,人還沒死就說這種話,叫她聽了心裏什麼滋味?

她狠狠斥他,「滾出去!」

那太監嚇了一跳,忙打千兒退到門外去了。頌銀環顧這屋子,真正的家徒四壁。床尾放一隻恭桶,東牆根並排碼著兩張條凳,上面擱一雙筷子半碗稀飯,還有一個又黑又硬的窩窩。

她心裏實不忍,上前探看她,輕輕叫她一聲。她轉頭看她,如花的面容已經枯槁了,可是一雙眼睛卻那麼明亮,翕動了下嘴唇說:「小佟總管,您來了?」

阿哥夭折后她的神智一直不清,連人都不認識。今天忽然這樣清明,看來是迴光返照,時候確實要到了。

頌銀噯了一聲,努力對她微笑,「我一直忙,沒得空來瞧您,您今天想吃點什麼,我著人去做。」

她僵硬地搖頭,抬手壓了壓嗓子,「這裏堵住了,咽不下去東西了。您能來瞧我,我真高興。」

頌銀忙道:「我叫人傳太醫,咱們先瞧病,再敘話。」

她還是搖頭,「閻王要你三更死,哪能等你到五更。我不懼死,死了就能見着我那哥兒了……小佟總管,我想託付您一件事。」

這種時候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她說好,「您只管吩咐,我能做到的絕不推諉。」

她嗯了聲,緩慢地閉上眼睛,又吃力地睜開,喘了兩口氣道:「等我死了,別把我埋在亂葬崗里。我有娘家,送我回正紅旗。可惜我是個罪人,連累了家裏,不知道他們還願不願意認我。要是沒人肯收屍,請小總管費心,給我一口棺材,別埋得太深,我們老家有這個說法,太深了不好轉世。我這輩子苦,投身在這帝王家,下輩子但願能生在小家子,種種地,放放羊,再也不稀罕這滔天富貴了。」

頌銀站在那裏淚如雨下,她和阿瑪到底做了什麼,把人害成這樣。雖說當初就算沒有他們插手,馮壽山也不會放過她,可最後他們還是參與了,往那帖催生葯里加了莪術,害死了阿哥,逼瘋了禧貴人。

她自責得幾乎要崩潰,不敢向她坦白懺悔,因為牽扯太多,她沒有權力讓一家老小冒這個風險。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她辭世之後按照她的託付好好安葬她。有時候人活着,有太多無能為力的事,對於皇權來說她們這類人算得了什麼?無用之時淪為棄子,身後事都難以周全。

她應下了,請她好好休息,退出來吩咐看守太監給她加餐,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只是這地方她不敢再逗留了,匆匆走出腰子門。回頭看,四周圍儘是氣象萬千的宮闕,唯有這個單獨的小院像美人頭上的一塊癩痢,格格不入,令人沮喪。

她逃也似的回到內務府,看見阿瑪也沒說話,悶悶不樂進了自己的值房。述明知道她九成是遇上事兒,心裏不痛快了。往東六宮走,哪有什麼好消息呢,樁樁件件都讓人高興不起來,不管是讓玉、郭貴人、還是禧貴人。

這天她留在宮裏上夜,阿瑪已經下值了,天擦黑的時候敬事房打發人來回話,今晚侍寢的是佟常在。頌銀忽聞消息汗毛倒豎,坐在那裏回不過神來,一個從來沒有考慮過的問題瞬間塞滿了她的腦子——侍寢了,會不會有孕?如果有了身孕,豫親王會怎麼樣?到那時候會暗下殺手?還是堂而皇之要求讓玉墮胎?

她站起來,取了帽子戴上,抬手命人引路,她得送讓玉進皇上寢殿。

還是養心殿燕禧堂,穿堂後邊一片燈火通明,她在西配殿裏等著馱妃太監送人來。兩個嬤嬤在那裏準備褥子,赤紅的錦被蓋在熏籠上,她在邊上看着,腦子裏茫茫然。一個嬤兒回頭問她,「今兒這位小主是您府上的吧?」

她點了點頭,「是我三妹妹。」

另一個嬤兒一笑,「您是替您妹妹緊張呢?瞧您臉都白了。」

可不是嗎,皇帝不急,急死太監。讓玉來的時候沒事人一樣,看見她在,倒紅了臉,輕聲問:「今兒值夜?」

她沒應她,也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麼,該囑託的都囑託完了,接下來就看命吧!她上去給她捋了捋頭髮,「今天是你的喜日子,高興點兒,好好伺候萬歲爺,我在這裏等你。」

兩個嬤兒張開熏好的被子裹住她,太監一頭一尾扛起來,把人送進後殿了。

陸潤從穿堂里過來,看見她在略頓了下。頌銀腦子裏亂,勉強和他說了兩句話,然後就開始一心擔憂「留不留」的問題。這又是兩難,要是不留,說明讓玉不得聖眷,抬籍前路漫漫;要是留,只怕豫親王不能放過,御前和敬事房裏未必沒有他的耳報神,知道讓玉侍寢,回頭一碗葯悄悄送過去,一了百了了。然而不懷龍種怎麼立功?最後晉了位分也是白搭,算盤照舊打空。

她在殿裏呆做坐着,坐了半天轉頭看陸潤,「這兩天萬歲爺聖躬康健?」

陸潤道是,「都好。」

「哦。」她拖着長音,心不在焉。

陸潤仔細打量她,「佟大人怎麼了?瞧著心事重重的,為小主兒擔心嗎?」他笑了笑,「您放心,沒事兒。世人都這麼過來的,萬歲爺會溫存着點兒的。」

她不由抬頭看他,溫不溫存他怎麼知道?想起他和皇帝有那一層,她就覺得很彆扭。氣氛似乎有點僵,得找些話來說說,「我今兒上東六宮走了一圈,去了景祺閣,又去了東北三所。郭貴人挺好的,禧貴人好像快不行了,看守的太監說就是這兩天的事兒。我在琢磨要不要回稟主子,畢竟人雖進了冷宮,貴人的封號還在。萬一歿了,發喪什麼的都得有一套規矩,到時候怎麼料理?」

他坐在那裏,淡聲道:「禧貴人的境況萬歲爺都知道,她犯的錯沒法寬恕,最後必定是進不了妃園的。之前皇上有過示下,戴罪之身,隨意處置就是了,屆時不必回稟。」

頌銀嘴上說明白,心裏卻感覺悲涼。這就是帝王家的感情!禧貴人當初得過一陣子寵,萬歲爺和她吟詩作畫,待她要比待別人親厚得多,沒想到最後是這麼個結局。因為用了催生葯,生下了死胎,以前的種種也都灰飛煙滅了。當真一點舊情也不念,連妃嬪的陵寢也不讓她進,實在令人心寒。更使頌銀無措的是讓玉已經進了宮,不知皇帝怎麼處置她。帝王之愛是建立在同盟上的,能有幾分真心?讓玉恐怕是不能幸福了。

但眼下既然有了數,那麼禧貴人想回正紅旗的願望尚且能實現。等明天先差人和她家裏通個氣,看他們願不願意管。要是不願意,她這裏就全權經辦,找個地方停靈,到時候發引祭奠一起辦了就是了。

正安排,聽見外面腳步聲傳來,這趟侍寢算是結束了。

她忙起來看,太監把人放下,又呵腰退了出去。讓玉裹着被子聽令,蔡和進來,揚聲高呼一聲「留」,然後掃袖,笑容滿面地打了個千兒,「給小主兒道喜了。」

讓玉紅著臉頷首,她身邊的宮女給她換了衣裳,把事先準備好的賞錢放下去。頌銀不放心,怔怔盯着她看,悄聲問她:「怎麼樣?還成?」

讓玉眉間隱約有愁緒,俯在她耳邊說:「原來我只是喜歡和他說話。兩個不熟悉的人到一塊兒就做那種事,像牲口一樣,真叫人噁心。」

頌銀驚訝地望着她,她做了個泫然欲泣的表情。那邊的錢都放完了,宮女挑着燈籠在前面引道,她駕着太監的手臂,慢吞吞回永和宮去了。

事情一件一件的發生,想避讓是不能的,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所以就這樣吧!

述明聽說了半天沒言聲,隔了很久才道:「誰讓她充好漢來着?我出這個主意沒讓她附和,她蹦出來了。這會子好了,自己選的路,哭着也得走完它。」

頌銀也是一腦門子官司,既然讓玉這裏塵埃落定了,就得操心自己的事了。那邊要上布庫場,她打算照着阿瑪的意思來一出,又忌諱中秋過後水涼,不敢真跳進河裏。還是換個方兒,就說好好的突然暈了,把容實絆住就行。

沒想到禧貴人的事很快也出了,雖不突然,人當真沒了,也感到十分遺憾。恰好事發在布庫前一天,她還有時間經辦。把人從東北三所運出去,宮裏不得允許是不能停靈的,且不準燒紙祭奠。禧貴人娘家呢,因為閨女生前關在冷宮,死後又被攆出來,辱沒了祖宗,早就在感情上作了了斷,至死都沒有打算再見一面。內務府推脫不得,在廣濟寺租了個地方,把靈柩停在那裏,好受些香火。

頌銀是個勞碌命,忙前忙后,一時也不能停歇。安排了和尚念倒頭經,把出殯相關的一切都張羅好了,邁出門檻時不知怎麼一陣頭暈,腳下一崴撞在了廊柱的蓮花底盤上。暈前還慶幸呢,這下解了燃眉之急了,不必裝,絕對逼真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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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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