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豫親王是和碩親王,宗室黃帶子中最高的一等。他的府邸是先帝在時賞賜的,地方很大,把鑲黃旗的東北角都占完了。府後頭有個池子,原先不在王府範圍內,後來太后發話,說王府格局不好,處在火位上,該引水平衡。於是豫親王上疏奏請,皇帝礙於面子點了頭,其後池子便圈進了圍牆裏,成了王府花園的一部分。

皇城根下的都知道,富戶可以疊假山,可以開挖魚池,但沒誰把天然小湖泊圈成自留地的。頌銀是頭一回見識王府,王府的規格之高,也令人乍舌。黑柱灰牆,上覆綠琉璃瓦,檐下是五踩斗栱、和璽彩畫。她見到的不過是后寢殿,據說正殿設寶座,更加雄偉氣派。她在宮裏遇上豫親王時,對他一直只有個大概的認識,就知道這人是他們的旗主子,身份尊貴。但到了宅邸才真正明白,他和他們是不一樣的,從出生的那一刻就註定了。

雨勢纏綿,奇怪夏天居然也會有這樣的天氣,沒有電閃雷鳴,就那樣不大不小地下着。她跟隨門房進花園,這裏一樹紫薇,那裏一叢扶桑,這個花園是生機勃勃的,打點得十分繁茂。沿着堤岸走,岸邊的蘭花葉子打濕了她的裙角。抬頭看,遠處有個人站着,一手打傘一手垂釣,辦堂會的當天還有空在這兒消遣,難怪用得上她。

她回頭張望,幾個小戲兒列著隊,規規矩矩跟在她身後。她領她們上前,釣魚的人偏過頭來看,白凈的臉上眼眸深沉,沒有說話,唇角緊抿。

釣魚忌諱邊上有動靜,會嚇得魚不肯上鈎的。頌銀小心翼翼蹲了個安,只動嘴不出聲兒,「給主子請安啦。」

豫親王看明白了,點了點頭。

她往後指了指,「我帶了六個小戲兒來,是我三叔上回買的,嗓子不錯,能唱。回頭讓她們唱一出,給爺助興。」

這回說得有點長,他沒弄懂,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做口型,「什麼?」

頌銀又重複了一遍,把六個女孩兒拉過來,比劃着說:「這個……小戲兒,給爺解悶。」

這豫親王不知道真是耳朵不好使還是裝傻,只管搖頭。頌銀沒辦法了,站在那裏發愣。結果他把一個耳朵遞了過來,她趕緊又說:「我門家買的幾個女孩子,會唱戲,唱得可好了。我阿瑪叮囑我,主子辦堂會不能空手來,要把她們帶來,請主子過目。主子回頭聽聽,要覺得還行就留下吧!市井裏出來的孩子,能進王府是她們的福氣。」

這回他聽全了,視線在那幾個女戲子中間遊走。一個一個地看過來,身段不錯,臉盤兒也長得標緻。再看二銀一眼,她雖卑躬屈膝著,氣度和這些人是不一樣的。女孩家貴重的就是這個,這是嬌養和賤養的區別,深入骨髓里,然後在歲月中慢慢揮發的的一種態度,會伴隨一生。

小家子氣不惹人喜愛,因為越無能,越愛斤斤計較。頌銀這樣的呢,什麼都不在乎,又什麼都辦得好,這才是本事。他對她確實刮目相看,反正見了她,心情會變得好一點。雖然她對他這個主子表面恭順,背地裏恨得牙有八丈長。

他別開了臉,「用不着,我府里不缺人伺候。」

頌銀眨了眨眼睛,「不是伺候的,是讓她們唱戲給您聽的。」

他輕輕一笑,戲子除了會唱戲,最重要的一點,也是女人。述明的用意他知道,古來戲子就是供人玩樂的,她畢竟是個女孩兒,對男人的了解還不夠深入。

至於頌銀這裏呢,其實她什麼都懂,但必要的時候就得裝一裝。太精通世故了不好,會把自己的後路給絕了,反倒是不怎麼開竅的樣子,人家對你的容忍性也會大一點。

她留神避諱,所以笑得很純真。他也沒有點破,含糊著,讓門房把人帶下去了。

他繼續釣魚,頌銀看了看他身後的銀盆,盆里裝水,養了兩尾小鯽魚,是他之前的成果。她是來支應堂會的,可他不發話,也沒人領她上戲台去,她只有在這裏乾等著。

細雨沙沙,落在湖面上,激起萬千漣漪。天悶熱極了,魚會浮上來換氣。她踮足看,水面上出現了兩攤黑腦袋和魚嘴,為數還不少。可都光顧著喘氣了,還有興緻咬鈎嗎?她覺得納悶,摸了摸鼻子,忽然打了個噴嚏,回神一看,把滿湖的魚都給嚇跑了。

湖面上轉眼空空如也,豫親王氣惱地調過視線瞪她,她哎呀了聲,「一個沒忍住……」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他把釣魚竿扔在了一旁,「你是故意的吧?」

她很無辜地搖頭,「奴才哪兒敢呢,好像有個蠓蟲飛到我鼻子眼兒里去了。」

「你鼻子眼兒真夠大的。」他接了太監遞過來的巾櫛擦擦手,不客氣地堵了她的嘴。

頌銀是無所謂的,她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罪也賠得三心二意。很快轉過話鋒來,說:「客人應該要到了,我還不知道戲枱子在哪兒呢。請了什麼角兒啊,座次怎麼安排呀,都得先過去瞧一眼才好動手。您打發人帶我過去吧,我怕回頭調度不起來,掃了主子的臉。」

他卻說不急,「我還有兩件事要問你。」

她應了個嗻,「聽主子訓斥。」

他沒有立刻說,撐著傘上了小徑,頌銀在後面跟着。他微微回頭,拿眼梢瞥了她一眼,「你和容實處得還好?」

頌銀說是,「挺好的,很投緣,他是個爽快人。」

他沉默下來,慢慢行至一處院落,往那垂花門上指了指,「那是安置兩位格格的地方。」

頌銀一時沒反應過來,不記得他有了子女。再一想他所謂的格格,原來是指連名分都沒有的妾,大約只比通房好一點兒罷了。住在那精美別緻的院落里,像豢養的金絲雀似的,想起來了去逗弄逗弄,想不起來十天半個月連面都不見一回。

她哦了聲,實在不明白他告訴她這個幹什麼,「那我進去給兩位格格請個安?」

他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她身上有官銜,哪裏用得着和誰都請安!

「我帶你來這裏,不是為了看你有多知禮。」他繼續前行,邊走邊道,「佟容兩家四年前就結親了,你們也常有往來,想必容府都熟門熟路了吧?我這裏也該走走,好歹你是我旗下人,如今府里缺個內當家人,還勞你多支應。」

頌銀聽后心頭一跳,這是什麼意思?她掌著內務府不算,還要到王府來當管家嗎?這怎麼成,她連一點兒自己的時間都沒有了。原來他是憋著這個壞呢,因為她和容家走得近,他不痛快,決定讓她熟悉他的屋子、他的園子,這樣就不會落於容實之後了。真奇怪,他上心了不成?怎麼有股子較勁的味道?既然如此還讓她拉攏容實,可見在他的心裏皇位比什麼都重要。

她是個清醒的人,不會因為這位王爺偶爾孩子氣的攀比就覺得他可愛可親。相反的,更要告誡自己對他敬而遠之。可是說話不能不留情面,她只能試着婉拒,「宮裏的差事太多了,天天忙得摸不著耳朵,對於主子府里,我怕是有心無力。主子關心奴才,只管給我做媒,竟把自己給忘了。您今年二十四了吧,怎麼不成家呢?有了福晉您就沒有後顧自憂了,不比現在輕省嗎?」

這些話對他沒什麼觸動,他溫吞一笑,「娶了福晉就該生兒子了,皇上還沒有阿哥,我怎麼敢有?」

頌銀怔住了,他話里的隱喻很多,究竟是不敢越過次序,還是擔心皇帝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恐怕兩者兼而有之吧!

她不方便接這個話,也是敷衍著笑了笑,「我只知道當差,對這些都不懂。」

他轉過眼來看她,臉上的笑意慢慢收斂起來,「我前兒聽了個傳聞,據說你在容家留宿了?」

頌銀略窒了下,「有這事兒,」原打算解釋前因後果的,可轉念一想,又忍住了。

他停下步子,皺起了眉頭,「佟家也算是世家,規矩這樣鬆散么?好好的女孩兒,還沒成家就在外留宿,是什麼道理?」

她裝出一副委屈的神情來,「是主子要我拉攏容實的,我聽主子的令兒,賣力討好容家,有錯兒么?」

豫親王被她回了個倒噎氣,「我讓你拉攏他,可沒讓你留宿在他家。主子的話只記得前半句,後半句早忘到後腦勺去了,這就該打!」

頌銀心裏都知道,他所謂的後半句自然是要將她收房,可他沒問過她的意思,至少問她願不願意。雖說旗主子能決定你的生死,但對頌銀來說婚姻比性命更重要,她不能那麼輕易屈服,所以她還得抗爭。

她斟酌了下,「主子的話我不敢忘,只是容二爺精得很,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嘛。再說主子厚愛,我也不能接着。您是要做大事的人,我是個包衣,咱們之間隔得太遠了。奴才只知道一條,盡心給主子當差。主子吩咐的話,赴湯蹈火也要辦成,請主子明鑒。」

她拿話噎他,她一向善於應對,否則也不能在內務府混上這麼長時間了。對付這樣的人不能急進,就要軟刀子割肉。他緩緩嘆了口氣,「好得很,爺沒看錯你。今兒上我王府來,事先回稟過萬歲爺嗎?」

頌銀道是,「我得告假,勢必要回皇上一聲的。」

「萬歲爺有什麼說法?」

她說沒有,「我也納悶,原以為萬歲爺會吩咐點兒什麼的,沒想到他聽了只管點頭,一句話都沒交代。」

他蹙眉低下了頭,什麼也不交代,反倒是他的高明之處了。這位皇兄的皇位得來是靠運氣,但十年來穩坐釣魚台,不能說他沒有四兩撥千斤的手段。不過自己眼下倒真是一點不着急,江山傳承得靠子孫,皇帝無子,急的恐怕是眾臣工。滿朝文武盼皇嗣盼得兩眼發綠,看來他是時候該娶一房福晉了,一旦他有了兒子,討得太后歡心不說,人心自然向他這裏靠攏。到時候太和殿上的孤家寡人空佔着一把龍椅,又有什麼意義!

他的手指輕撫扇柄上的葫蘆紋雕花,眼波流光似的轉過來,「二銀……」

頌銀啊了聲,雖然對他稀奇古怪的稱呼不太滿意,但作為一個俯首聽命的好奴才,絕不會對此表示任何疑議。她腳後跟一併,垂手道:「主子吩咐。」

「今年二月才剛選秀,你掌著內務府,知道還有哪幾家的沒有充皇上後宮。」他無情無緒地問她,「你瞧哪家的適合當福晉?」

頌銀立刻搜腸刮肚想起來,「今年留牌的有六十五人,二十人晉了位分,另有三十五人派在各處做女官。就奴才所知,兵部侍郎恭泰之女富察氏、熱河總管尚琇之女董氏,都是人才樣貌一等一的好人選。主子也可問問老佛爺,請老佛爺差馮壽山打聽,畢竟司禮監的和宮女走得近些,像平時為人等等,還是要就近問明了才能知道。」

他靜靜聽着,觀她神色,有點失望,「我要娶福晉,你一點沒什麼感覺?」

頌銀心裏歡呼,我都快樂死了!臉上還得裝矜持,抿唇笑道:「奴才自然是替主子高興,這是好事兒呀,太后老佛爺必定也慰心的。」

她嘴裏說得含蓄,眼裏跳躍的光卻把她的內心展露無遺。他陰惻惻撩起唇角,「別高興得太早,你的位分我先給你記着,咱們定個兩年之約,兩年之內不許你婚嫁,待你年滿二十,我請旨迎你進門。」

頌銀的心都沉進滷水裏了,他這是什麼意思?一邊準備取福晉,一邊還想着抓她進門當小老婆?她明明可以有大好的人生,為什麼要毀在他手裏?

她支吾了下,「主子,我和容實……」

「不算數。」他斬釘截鐵道,「別忘了自己的初衷就好。」

她有什麼初衷?她的初衷是矇事兒,糊弄他也糊弄皇上。可他都打算娶妻生子了還在算計她,難道她長得像個妾嗎?她苦了臉,「主子,我原想多替您辦幾件事兒,您讓我做嫡福晉的。現在您要討別人了,還是別拿我當回事了,讓我一個人飛吧!」

他嗤地一笑,「你想飛到哪兒去?就算任你撒歡,你能飛出爺的手掌心?還想當嫡福晉,野心倒不小。」

她早就料准了,以她的包衣出身當不了正房,正好可以拿那個說事兒,既不得罪他,又是個以退為進的手段。

她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我們佟家有祖訓,姑奶奶不給人當妾,我不敢違背。這事太/祖爺也是首肯的,所以才有佟家閨女不參選的恩旨。因為參選必當不了皇后,必要當妃嬪,還是小老婆……」她怯怯看他,「其實我給主子賣力也是一樣的,有句話怎麼說來着,紅顏易得,帳房難選。我情願做帳房,為主子排憂解難,比躲在屋裏給您暖被窩強。」

豫親王直皺眉,「這句老話從來沒聽過,又是你瞎編的吧?」

她囁嚅了下,「甭管是不是編的,總之話糙理不糙吧,主子說呢?」

他驀然冷了眉眼,「怎麼決定我心裏有數,用不着你多嘴,辦好你份內的活兒就是了,別的不要你管。」說罷抬手一拍,不遠處的太監緊走幾步上前來,垂著袖子聽示下。他抬了抬下巴,「送小佟大人上戲園子,瞧時候賓客該來了。」

頌銀沒計奈何,唯有蹲福告退。一面跟着往跨院去,一面暗裏腹誹,這種人是有君臨天下的氣度,不講理的勁頭比皇帝還足,他日要是龍飛御極,她肯定是沒日子過了。

不管怎麼樣,目下得先打起精神來辦差事。北京人愛辦堂會,有大院子能搭戲台的,都在自己家裏辦。主家出資請名旦、名角兒來唱一場,未必要逢喜事,平常圖個熱鬧也愛召集。當然不僅僅是京戲,還有崑曲、雜耍等,反正怎麼高興怎麼來。並且光聽戲是遠遠不夠的,得辦宴,辦茶座,頌銀一上午盡忙這個了。

等到近晌午時客人陸續來了,有朝中的官員,也有城裏叫得上號的人物,比方說琉璃廠內畫的高手,還有古玩界給人鑒定真假的行家。

官員們見了她都認識,咋咋呼呼拱手,「喲,小佟總管在呢。」

她欠身回禮,「王爺差遣,給府里搭把手。」

旗人的住地是這樣劃分的,整個皇城,非常平均地切割成八份,八旗各佔一塊地,地面上住的都在一個旗。佟佳氏是鑲黃旗的,所有人都知道她在豫親王旗下,給主子效命不可推辭,因此也沒人和她打趣。在王府辦差比在宮裏輕鬆,因為沒有那麼多的繁文縟節,家常過日子是什麼樣的,堂會上就是什麼樣。客人里也有喜歡票戲的,聽到喜歡處技癢難耐,上台獻一嗓子,通常能換來台下叫好聲一片。豫親王是東道,那些愛起鬨的都攛掇他,起先他還推諉,後來抵擋不過,去後台扮上了。隔了一刻亮相,竟然是《長生殿》裏的太真妃,銅錢頭下五官美艷,水袖舞得簌簌生風。戲里最難就是反串,頌銀在台下看着,忍不住跟眾人叫了聲好。

這時天色已近黃昏了,那聲好被迴廊上走來的人聽見了,十分不服氣地嘀咕:「先天不足,後天湊數。裝女人不嫌磕磣,有能耐扮鍾馗呀,看不把你打成屎殼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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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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