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入了西配殿,見郭常在兩眼怔怔的,可能是不太好,霜打的茄子似的。

「怎麼樣了?」頌銀轉頭問蔡和,「萬歲爺什麼示下?」

蔡和笑眯眯的,「叫留。」

什麼是留呢,妃嬪侍寢后,皇帝有權決定這人有沒有資格為他生育龍種。如果叫留,就原封不動送回宮去。如果說不留,那就有多種辦法了,比如賞碗葯,還有拿玉杵頂腰,使龍精下……頌銀大致都懂,也很尷尬,聽蔡和這麼說,對郭常在拱手,「給小主兒道喜啦。」

郭常在的心性比較單純,她不太在乎什麼喜不喜的,就是扶腰皺眉,對頌銀說疼,「小總管沒有成家吧?我告訴你,真疼。」

頌銀脹紅了臉,被她弄得不上不下。邊上太監嬤嬤只管笑,她回頭看了陸潤一眼,他雖不像他們那樣咧個大嘴,但唇角輕揚,大概也覺得這位常在缺心眼兒吧!

她打掃了下喉嚨,「蔡管事的那兒有葯沒有?」

蔡和說有,讓小太監上值房取去,一面寬慰著郭常在,說:「不要緊的,那葯清涼消腫,擦上就好啦。小主兒是個有造化的,瞧瞧,先有佟大人給您保駕,后又有萬歲爺叫留。您不知道,貴人以下有機會懷龍種的可不多,您福分天一樣高吶!等將來升發了不能忘了小總管,還有我們這幫子伺候的人,讓咱們也沾沾光。」

郭常在扭扭捏捏的,到現在才覺得不好意思。等葯拿來了交給她的嬤兒,又讓馱妃太監一馱,送回鍾粹宮去了。

所以這裏的事總算是結束了,鬧了半宿,累心得很。她對陸潤笑了笑,「這下消停了,那我就回內務府啦。」

陸潤說好,把她送到養心門上,「宮裏都下鑰了,我不能相送,佟大人走好。」

她點了點頭,蘇拉挑着燈籠在前面照亮,她跟着出了內右門。

內右門外就是乾清宮天街,轉角是軍機處,軍機值房裏的人還在忙,窗戶隱隱透出光來。這兒是紫禁城中樞,侍衛上夜走得勤,她剛要入隆宗門,從后右門出來一隊禁軍,打頭的到她面前站住了,抬眼一看是容實。

她咦了聲,「今兒您值夜?不是您家老太太壽辰嗎,您不換班?」

容實不咸不淡地應她,「您不也當值嗎,請您您不來。」

一見面又要抬杠,她隨口唔了聲,「差事要緊。」這也不是閑聊的時候,她肅了肅,算是打過招呼了。踅身要入門禁,他掏出個小包兒遞給她,什麼話也沒交代,昂首闊步往天街那頭去了。

頌銀低頭看,手絹裏麵包着油紙,再打開,原來是兩塊刻着大紅壽字的糕點。她有點莫名,和容實一向不對付,他要找她吵架她倒還習慣點兒,忽然給她送吃食,真是邪門兒了。

她轉頭眺望,已經到了侍衛換班的時辰,他是侍衛統領,二更起五更止,管着乾清門南北這一大片。距離得遠,隱約看見他舉手指派,心說這人正經起來也還能瞧。畢竟得了人家的東西,伸手不打笑臉人嘛,對他也不覺得有多討厭了。

不過那兩塊糕,她到最後也沒敢吃。回去后盯着看了半天,怕他下巴豆。內務府最忌諱出耗子,養了五六隻貓。其實都是野貓,不知從哪兒來的,竄進了大院裏,頌銀就養着它們。每天早上喂它們點兒飯,請它們留下抓耗子。今早餵了糯米糕,餵過之後那幾隻貓都積了食,一整天再沒吃下東西,所以她有必要懷疑容實又使壞了。

忙過一陣,到了午飯前後。出門看,外面淅淅瀝瀝飄起了雨。天是灰濛濛的,檐下垂掛的竹簾在雨水裏前後輕擺,她掖袖站了會兒,水氣撲面,直往領口鑽。她抬手撫撫后脖子,來了個佐領回事,說太后萬壽燒制的瓷器出窯了,御窯廠的人送樣品進宮,請小總管移步看看去。

於是到了造辦處圍房,長案上攤著各色種類的新物件,從筷架到蓋碗,放眼看去黃澄澄一片。她挑了個五蝠捧壽紋的高足碗看,質地細膩,釉彩瑩潤,彈指一聽,聲音又脆又亮。她點頭讚許,「這回的比上回的要好,顏色鮮亮,胎也薄。就以這個為準,燒夠量,不許有偏差。廣泰多往御窯跑兩趟,哪裏不妥了再回內務府,這是太后大壽的御貢,千萬馬虎不得。」

造辦處太監齊聲應嗻,她又巡視了一圈,沒什麼可交代的了,方轉身出了角門。

一個人撐著傘走在慈寧宮花園夾道里,雨點子落下來,在傘面上投下沙沙的輕響。夾道里的青石板因來回走的人多了,覆上一層水色,表面能反出光來。官靴踩上去,倒像踩進了水窪里似的,以為會濕了鞋底,其實並沒有。

頌銀不太喜歡下雨,她就愛大好晴天,逢著下雨難免有些心煩,也是當值的關係,雨天施展不開手腳,比較耽誤事。她走得很快,臨近攬勝門的時候回想起昨天,心裏還有些發毛。到了門前不自覺往花園裏看看,草木蔥翠,一派寧靜,什麼事都沒用。她吁了口氣,匆匆穿過南天門,甫一邁出來就撞上個人,抬頭一看魂飛魄散,正是豫親王。

她嚇得胸口發疼,心裏琢磨完了,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昨天的事敗露了,他還是來了。她得強裝鎮定,笑了笑說:「真巧,遇見六爺了。」

他說:「不巧,我特意在這兒等你。」

她啊了聲,一味的裝糊塗,「我才剛到造辦處看貢瓷去了,叫您好等了。您找我有事兒?」

他的臉上沒什麼變化,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是有點事兒,進內務府說話吧!」沒等她應答,自己打着傘往前去了。

頌銀在後面直咧嘴,知道這回大事不妙。她阿瑪昨兒喝多了,今天沒來,沒人給她撐腰。不過內務府人多,料他不敢怎麼樣的。她兀自盤算,橫豎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承認。捉賊還拿贓呢,他沒當場逮住她,憑什麼一口咬定她在場?

到底在官場上混跡了兩年多,日子不是白過的。到了危難的時候學會打太極,錯不到哪裏去的。她趕上前,殷勤引路,衙門裏的人見了王爺都掃袖打千兒。他到檐下卻站住了腳,輕飄飄瞥了她一眼,「上你值房裏去。」

大值房裏有筆帖式和內府佐領,人多眼雜。頌銀本想請他到這裏的,奈何他不上套,既然發話,她只得硬著頭皮道是。她的值房在小夾道里,是個相對偏僻的地方,窄窄的單間兒,堆滿了賬冊題本。她請他在南窗底下落座,又張羅巾櫛茶水,都忙完了,垂手站在一旁聽他訓話。

豫親王折磨人的手段很高,並不着急問她,手裏托著茶盞,杯蓋嘩嘩地刮茶葉,鈍刀子割肉似的。

暴風雨前的寧靜很令人憂懼,因為不知什麼時候就會驟然發作。頌銀絞著兩手,感覺無處安放她的惶恐,這位王爺這麼厲害,面對他居然比面對皇上還要令人緊張。可這樣被動不是辦法,她努力鎮定下來,輕聲道:「六爺有事吩咐,奴才聽爺的示下。」

他手裏的杯子盤弄了半天,最後也沒喝一口茶。擱下茶盞,拍了拍膝襕上的褶皺,似乎拍不平,眉頭又蹙了起來。

頌銀咽了口唾沫,遲疑着替他抻了兩下,「要不您稍待,我叫人送熨斗進來,熨一熨就好的。」

他抬起眼,一雙眼睛深不見底,「你以為我找你,就是為了熨衣裳?」

她噎了一下,「奴才愚鈍,請六爺明示。」

他別過臉一笑,那種笑是邪性的,充滿了威脅的味道,「跟我裝糊塗。」他點了點頭,「述明的教養不錯,教出個會和主子打馬虎眼的好閨女。」

頌銀愈發呵下了腰,「奴才對六爺不敢使心眼兒,六爺來找我,我實在不知是為什麼。若我哪兒做得不對,請六爺狠狠教訓我。」

她是打定了主意敷衍的,他來前就預料到了。內務府出身的都是油子,她也不例外。

豫親王站起身,緩步踱到了門前,外面雨勢還是照舊,不大不小淅淅瀝瀝的。他負手看,最近的人也離了有七八丈遠,不怕有人聽牆根兒。他回頭看她,「昨兒午後,你在什麼地方?」

她支吾搪塞,「吃完飯,小睡了一會兒。」

「睡在哪裏?」他問,等了她半天,她不答,他調開了視線,「聽說慈寧宮花園有一角是你的地盤,你天天上那兒小憩,石頭都叫你睡出坑來了。」

她詫然抬起眼,「那石頭本來就長得那樣,不是我睡出來的……」猛地意識到自己被他繞進去了,愣了一下,很快又道,「奴才是貪清靜,有時候上那兒避世,但也不是天天去的。昨天湖北蠶桑局有一百匹織金彩緞運抵京城,其中挑出三匹殘次不堪用的,發還原地著令補織,我盡忙這個了,沒時間午睡。」

「真的?」他看着她,目光犀利能洞穿人心。

頌銀額上沁出了一層冷汗,垂首說是。他當然不會相信,只聽他的嗓音愈發冷,有了盤詰的味道,「我問過當值的太監,說看着你進去的,你眼下說沒去過,是你蒙我,還是小太監撒謊?」

頌銀知道一味的退縮勢必被他逼得無路可走,與其這樣,還不如以退為進。她緩緩吸了口氣,「進是進過,但沒耽擱多久就出來了。只因上半晌司禮監回話,說咸若館毗廬帽上的金漆有脫落,要著人重新填色。奴才是去看看損毀情況,如果有必要大修,需呈報皇上,請皇上定奪。」她笑着,彎彎的一雙眼望向他,「六爺怎麼這麼關心奴才呢?要問話,不必和守門太監打聽,傳我過去就是了。」

他倒被她反將一軍,還隱隱品咂出了調戲的味道。他沉着臉打量她,也不動怒,只是皺眉,「佟頌銀,你知道糊弄主子是什麼罪過嗎?別說什麼佟家奉太/祖遺旨世代統管內務府,你犯了錯,我照樣開發你!」

頌銀知道他惱羞成怒了,他和馮壽山的預謀是無法說出口的,於是就逼她主動認罪,當她傻么?

她靜靜站着,還是俯首帖耳的樣子,可心裏有些得意,總算不落下乘,「昨兒六爺也在園子裏?」

離風暴中心越來越近,她想瞧瞧這位主子怎麼應對,如果料得不差,兜個圈子說不定就散了。可她猜錯了,他毫不避諱,直言問她,「儲秀宮禧貴人買通守喜太醫開催生葯,這事你知不知情?」

頌銀大吃一驚,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他們之間其實只隔着一層窗戶紙,一旦捅破了,除了合作就是向皇帝投誠,和他死磕到底。但政治是難以預測的,還有一種可能不能忽視,皇帝在無子的情況下,也許不得不容忍豫親王。那麼她和他的決裂就會變得毫無價值,最後說不定會成為皇帝求和的籌碼,重新送到豫親王手上任他屠戮。為什麼她阿瑪要兩邊巴結著,就是這個原因。想透徹了,才發現又進了死胡同,她除了討好這位旗主,別無選擇。

她垮下肩,搖了搖頭,「我不知情,前幾天上儲秀宮請過一回安,後來我就沒再去過東西六宮。」

他沉默下來,略待片刻才又道:「你是我旗下人,我也不瞞你。禧貴人的孩子,我不想讓他平安落地。原本是要通過馮壽山調度收生姥姥的,現在既然和你開誠佈公了,那正好,藉著你內務府的勢力,替我把這件事辦成。」

他說這種死生存亡的大事,居然像談論吃穿一樣尋常。她驚愕地望着他,「六爺的意思是……」

他輕輕牽了牽唇角,「你是聰明人,用得着說得那麼透徹么?吩咐你的事,漂漂亮亮辦成了,你還是爺的好旗奴,將來仍舊重用你。」言罷一頓,上下打量她,走近兩步,低聲道,「我常想,好好的女孩兒當什麼官,做個主子奶奶不好么?」

頌銀被他欺到了牆角,心頭一陣發慌。他衣裳上熏的是甘松,那是種乾爽微甜的味道,很獨特,靠近了直往腦子裏鑽。香味是可心的,但她不太喜歡現在這個局面,這算什麼?好歹男女有別,她當着男人的差,也不能真把她當男人看了。

她想說話,請他讓開一點,別當着她的光,可惜沒有勇氣,最終只能和他胸口的團龍大眼瞪小眼。

他低頭審視,她鼓著兩邊腮幫子,有時候並不那麼精明,他就開始懷疑這回是不是太高看她了。不過這張臉長得確實不錯,從四年前頭一次見到她起就一直是這個印象。他的語調有點漫不經心,又存着逗弄的心思,「瞧你這回的手段吧,要是能辦得天衣無縫,將來就算不在內務府當差,給你個位分,也不是不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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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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