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許諾

第123章 許諾

一百二十三章重逢

她走了一夜,同時被負疚折磨一夜,似行屍走肉一般毫無知覺。日上中天時抵達鳳台鎮,這時候她已經一整夜未曾進過一粒米、飲過一口水。她半邊是泥,半邊是血,髮髻已經散了一大半,頭髮被血水凝固,緊緊黏在面頰。蓬頭垢面,瘋癲無狀。

鳳台鎮只有一條能過馬車的街道,雲意牽着馬從南走到北,她的速度很慢,期間不斷與街道兩旁或好奇或害怕的商販對視,圍觀之人戰戰兢兢,而她拖着孱弱的身體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前行,彷彿走完這條街,她便再不會往前多走一步。

嘴唇乾涸開裂,她忍不住伸出舌頭舔了舔,卻嘗到腥甜的血。

很快,很快走到街尾。

她再也無處可去,同時精疲力竭,絕望的情緒一瞬間將她湮沒,眼前一片黑,最後一絲力氣也被抽走。

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多一具被命運推向絕境的軀體,那些人遠遠看上一眼,又各自散去,無聲無息。

這些日子以來,當下是她睡得最安慰最滿足的一覺。

她以為她已然死了,入了地獄或是天堂,再不為人事煩惱。

但怎奈耳邊有「地獄小鬼」吵得厲害,嘰嘰喳喳不停,「怎麼睡了這麼久還不醒來,人搞成這個樣子,我怎麼好帶到二爺跟前。」

另一人說:「千萬不要,讓二爺知道了,剛養好的傷又得壞事。」

「那依你看,能藏到什麼時候?」

「多一日是一日,哪有人一睡不醒的?」

她渾身酸疼得厲害,睜開眼看四周,不知幾時被安頓在四麵灰牆的農家院,門口只掛着一道爛棉絮做擋風之用。那兩隻小鬼就是隔着帘子啰嗦,才讓她聽了個一清二楚。

嗓子難受,她也沒力氣大聲喊人,見床邊一隻茶杯,便抓起來敲桌面。

外頭兩人當即忙活着把這家媳婦找來,沒多久便推進來一位穿紅襖的年輕婦人,扭捏著搓着手,操一口山西話問她,「妹兒睡醒了?有……有啥想吃的,額去弄。」

雲意撐着手臂坐起身來,一開口嗓子如破鑼,「我餓的厲害,得讓我進些米粥。天冷,還勞你給我一件暖和衣裳。」

小婦人忙不迭點頭,「你等著,額給你去弄去。」這就要走,鬧了半天,雲意連一口水都沒喝着。

外頭,有人隔着帘子扯嗓喊,「二爺沒事,夫人放心,千萬養好身子,等夫人身子好了,屬下再去稟報二爺。」

「查干?」

「是是是,正是屬下。」

「我身後或有追兵,你需儘快派人往南去,小心為上。」她的聲音極輕,查干需豎起耳仔細聽才能分辨清楚。

「夫人放心,已有人出城善後。」

「曲鶴鳴他……沒能回來……也再回不來了……」

查干漢語不好,她並未直白說出個「死」字來,他卻能聽出她語中悲切,行軍打仗的人,這些話聽得多了,也能猜出大概。「我……我出城去找。」

旁邊另一人推搡他,「你出去,留下這麼個事兒,我怎麼跟二爺交差。」

查幹道:「那就你去——」轉而又同雲意說,「夫人,這是我兄弟德瑪,剛從特爾特草原來,還不懂事,夫人見諒。」

雲意問:「幾時讓我見二爺?」

查干為難道:「夫人且養一養,二爺如今也不大好,屬下擅作主張,是怕二爺見了夫人又是心疼難過,這……二爺的身子着實經不起了。」

「知道了,你去吧——」得知他近在咫尺,她心中反而平靜。懸著的心終於落下,見與不見不在一時。

第二天晌午查干跑來說:「曲大人已經帶回來。」

「還沒跟二爺提?」

「不敢提,更不敢私下收斂。」曲鶴鳴的死訊層報上去,陸晉總要追問原因,這一說就該涉及雲意。

她歇息兩日,已然好過許多,「你等著,我換身衣服就隨你去見他。」

查干木著一張臉在門外僵立,有許多畫面他一生都不願多想,譬如昨日,他在山谷里找了一整晚,最終追着路邊散落的衣裳鞋襪,在狗窩裏找到幾處讓野狗吃得精光的人骨。拼拼湊湊才整理出大半個完整軀體,渾身上下也就頭顱尚存,能依稀分辨出這便是二爺身邊最得力的曲鶴鳴曲大人。

亂世浮生,生生死死他經歷的多了,今日來的新兵,明日就橫死沙場。但他與曲鶴鳴十幾年前就認得,他不喜歡他身上那股酸腐文人的派頭,曲鶴鳴看不上他們這幫子大字不識的關外武夫。但兄弟是真兄弟,感情是過了命的感情。

他彷彿自出生起就不曾哭過,直到昨夜,他親手拼出他,過後獨自一人躲到山坡后大哭一場,嗚嗚咽咽讓月亮笑話。

想想真是沒臉,恁大個人了,哭得眼淚鼻涕滿臉,傳出去還要不要做人。

帘子被撩開,他急忙轉開臉,藏起通紅的眼眶。

雲意找這家媳婦借了一套乾淨衣裳,一水兒的大紅底子綠頭巾,能找出頭繩兒來紮上兩股麻花辮就算簪了花。要不是一張臉長得過於嬌媚,乍看下可真與當地農婦沒兩樣。

但她根本不在意這些,西北的風乾冽如刀,高粱地里一片荒蕪。驢車與她擦身而過,丁零噹啷響一路。

她跟着查干一道出現在陸晉面前時,他胸上還裹着繃帶,只在外頭罩一件厚實衣裳,坐在炕床上與人下棋。

這屋子並不比雲意住的好,除開四面牆一張炕,再沒其他。

陸晉執黑,一粒子提在指尖,大約知道是查干來,漫不經心要與他閑話,甫一抬眼卻瞧見他身後的雲意,瘦小的身體裹在厚重的大棉襖里,成了個滾圓模樣,精緻俏麗的五官被紅頭繩綠頭巾襯得艷俗,卻偏偏成就他一生永難忘的場景。

淚水滑過面頰,默然打濕了衣襟。她自進門起就含着哭,現下落了滿臉,活像個受了委屈的新媳婦。

千里追夫,到跟前來卻顯得滑稽可笑。

他手上的黑子落地,打破了沉默凝滯的時間。

她忍着淚,深呼吸,緩過最酸澀那一刻才說:「家裏不大太平,我待不住,就跑出來找你。二爺別怪我任性……」

他仍呆坐在原處,只不過紅了眼眶,沉沉如夜的眼,再沒能離開她。

其餘人都自覺地退了出去,將久別相逢的悲喜都留給他們。

陸晉低頭抹一把臉,把眼角濕潤都抹凈,適才站起身來,故作輕鬆地與她寒暄,「吃飯了沒有?我叫廚子給你現做,這兒有一味吃,叫餄烙面…………」自己也沒料到,到最後依然走進顫音與哽咽的陷進里,不能自拔。

他抬手遮住雙眼,停了停,緩上些許,然而再開口還是哭腔,一時窘迫,不得不轉過身去背對她。

千萬種心緒湧上心頭,她已無力再想其他,順着心念自背後擁住陸晉。沾滿淚的麵價緊貼他微彎的背脊,一雙手換在他腰上,再沒辦法離開。

她哭着說:「我走了三千里,就為見你一面。二爺……你不能拿後腦勺對着我……」

陸晉雙手遮臉,卻擋不住哽咽聲自指縫中逃竄,他情難自已,心難自控。這一剎那有太多感觸,太多體會,狂喜與悲傷交疊,同時灌入心臟,如何能承受,如何能剋制。

別後相見,竟似塵滿面鬢如霜,如同拋卻了前塵後世的來生相逢。

他最終平復,轉過身來低頭看着她說:「你受苦了。」

她含着淚搖頭,「我哪裏苦,苦的是旁人。」

陸晉道:「你這輩子自跟了我,彷彿沒過幾天好日子。」

「什麼樣的才是好日子?日日藏在深宅等人賞就是好日子?我不覺得。」她說着說着又固執起來,拉着他說,「我就是要跟着你,天涯海角都跟着你。」

陸晉笑,「都說你心智過人,誰曉得原來是個傻子。」

「傻就傻吧,如不是憑着一股傻氣也走不到這裏。」

「瞧著身打扮,還真襯得起這股衝天傻氣。」

意外重逢本是大喜,怎奈有情人雙雙紅着眼,流着淚,莞爾笑。

陸晉說:「我從不敢想,這輩子會有人為了我,單單隻為我……」

他無法想像,她是如何突破重圍,顛簸流離,只身前來。其間多少苦難不必她開口,他在遇見她那一刻已然感同身受。

雲意扯散了綠油油頭巾,露出鬆鬆散散兩隻辮子,在他眼裏猶如初見,仍是個十六七的青澀少女,在廣袤無垠的特爾特草原上鼓著兩腮同他鬧脾氣耍性子。

他伸手攬她入懷,「或許我這輩子做的最對的一件事就是在兵荒馬亂時離你最近,讓公主伸手一撈,便撈中個聽話得用的蠻人將軍。」

「是我好命——」

「是我好命,陸晉這一生甘與公主為奴,無怨無悔,永不相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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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嬌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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