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52章 湘與淮

52.第52章 湘與淮

「無人能懂!」

瀰漫着濃濃藥味的卧室中,一聲帶着濃濃湘音的感嘆響起,話聲顯得有些沙啞,甚至中氣顯得有些不足。

躺於病榻上的曾紀澤,那雙昏暗的沒有一絲神採的雙眸中,充斥全是濃濃的無奈之色,從六年奉詔還國,雖說於總理衙門幫辦,可在某種程度上他卻被閑置了,在總理衙門中,所謂的幫辦不過只是笑話,大小諸事皆出慶王,又豈輪得着他這個幫辦。

即便是於同文館內,除去教授學生英語、法語之外,再無其它用途,至於他那篇《中國先睡后醒論》,與其說是寫給西洋人,倒不是說是寫給國人,可又有幾人能讀懂。至於那篇《中國先睡后醒論》文章雖說海外激起反響,但於國內幾乎無人得知。自然也無人得知他所期待的「中國三萬萬有,一時俱醒」了。

而此時,在聽好友讀完那篇《泰西縱橫術:普魯士篇》之後,他卻又想到了《泰西策》,想到泰西諸國的崛起。

「世人觀泰西策者,所見唯西洋之強,所嘆亦是西洋之強,無人能懂唐子然之意!」

許是因無人能懂曾紀澤的「盼醒之心」,難免會為唐子然的無人能懂而心生感嘆。

「劼剛兄,此話又是何意?」

放下手中的《中外新報》,楊商農不無詫異的問道,雖說過去五六年間,好友一直倍受冷遇,但為其幕僚、好友,其仍然時常來府上,至於那篇《泰西策》亦是其推崇與好友,不過從年前,好友的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以至於現在只能靠其將這篇《縱橫術》讀與其聽。

「何意?」

曾紀澤的面上泛出一絲苦澀,那雙已經被疾病折磨的沒有絲毫神採的眸中,閃過的只有發自內心的無奈。

「書霖,他人不知,你焉能不知?」

面前的好友亦曾極為保守、反對西學,於是他便曾多年前邀其隨他赴俄交涉時信中所言再一次道出。

「今世所謂清議之流,不外三種:上焉者硜硜自守之士,除高頭講章外,不知人世更有何書。井田、學校必欲遵行,秦、漢以來遂無政事。此泥古者流,其識不足,其心無他,上也。中焉者好名之士,附會理學之緒論,發為虛懸無薄之庄言,或陳一說,或奏一疏,聊以自附於腐儒之科,博持正之聲而已,次之。下焉者視洋務為終南捷徑,鑽營不得,則從而詆毀之,以女冒嫉之心,發為刻毒之詞。就三種評之,此其下矣。中西通商互市,交際旁午,開千古未曾有之局,蓋天運使然。中國不能閉門而不納,束手而不問,亦已明矣。」

好友引用當年信中相勸之言,並未讓楊商農惱羞,只是搖頭長嘆道。

「劼剛兄,他日弟之反對洋務,是為眼界不展之果,后蒙兄之薦奉,隨兄赴俄,后又赴法、德,這視界一展,方知,天下之大,遠超你我之想像,中國若閉門自納,他日必遭亡國之禍……」

多年旅歐的經歷,早就令他放棄了往日的妄自尊大,以西學為夷說。

「書霖,三年前,為兄寫「中國先睡后醒」一文時,曾自許,中國所醒者以洋務為始,然讀過《泰西策》后,先前諸多不明,方才得解,這西洋緣何之強?僅只是洋務者?」

搖頭一聲長嘆后,曾紀澤的那番話語中的滋味,或許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

「書霖,自道光年國門洞開,西洋威脅臨門,五十年間,國人於西洋可謂是複雜至極,一面固執的溫持「天朝上國」的美夢,繼續輕蔑的鄙視着「洋夷」,一邊卻又難以面對被他們超過,和侵入的現實。時至此時,擺在面前的實際只有兩種選擇,要麼繼續封閉自己,沉浸在天朝上國的舊夢中不肯醒來;要麼丟掉自負,面對現實,全心全意效仿西洋,去其糟粕,取其精華,方才可於此叢林之世存活。」

好友的話,卻讓楊商農一陣驚詫。

「劼剛兄,怎能出此之言,國朝不是早已行以洋務,焉能……」

楊商農的回答換來的卻是曾紀澤的苦笑。

「所謂洋務,現在看起來,不過只是修修補補,與那奧斯曼土耳其者,又有何妨,其行洋務遠早於國朝,亦深之我朝,當下又是如何?」

這一聲反問之後,見好友似仍然有不解,曾紀澤卻只是痛苦的閉上眼睛。

誰人能解子然之心?

若是唐子然在這,得知曾紀澤的這番感嘆,沒準會對他生出知己感來,在他寫那本《泰西策》,與其說是為自己揚名,倒不是說是向國人全方位的展示西方國家在崛起過程中的先進性,華夏如果還抱有想要崛起的雄心壯志的話,就必須學習他們的優點,並進行思想觀念、科學文化、經濟體制乃至政治制度的變革。

可國人又有幾人能讀懂其間之意?別說現在,既便是百年之後,又有幾人能懂?

但現在,卻有一個人看懂了,可看懂了又能如何呢?

「罷了,罷了,」

想到好友深知西洋之強者,亦是如此,曾紀澤無力的擺了下手,

「兄雖在朝,可人微言,些許狂言,又豈敢言?可……」

話聲稍頓,曾紀澤不無感嘆的說道。

「唐子然,確實是個人才,不論《泰西策》,便是這《泰西縱橫術》亦可見一般,如今西洋諸國臨國,正需其於各國間展以縱橫之術,謀以國強,若……」

「劼剛兄,所言極是!」

聞好友不再談及先前「狂言」,楊商農連忙配合的順着他的話說道。

「今個在衙門裏,大傢伙都談著這篇《泰西縱橫術》,先前《泰西策》中所言泰西諸國展於外交縱橫之道,今個大家可是在這文章中看了個通透,瞧著,這泰西各國外交之精彩,遠甚於國朝春秋戰國之時!」

好嘛,擱到楊商農這,卻把那篇旨在向國人介紹現代外交的文章當成了「演義」來了,而曾紀澤一聽,只是無奈的點下頭,國人一向如此,那《泰西策》賣的洛陽紙貴,與其說是國人意欲知洋,倒不是如說是對西洋各國好奇,對那些聞所未聞之事好奇罷了,至於內間如何,又有幾人能懂?

現在看了本《泰西策》的便以此侃侃而談,自以為知洋,那種人啊……

「在衙門裏,如孫大人,也覺得唐子然確實是個人才,不單知洋,而且還頗通外交,所以便向慶王推薦了唐子然,您猜慶王怎麼說?」

「那慶王怎麼說?」

在天津的北洋大臣行轅,半眯着眼睛的李鴻章反問道,從唐浩然奉詔進京以來,他便像壓根沒有這個人似的,視其於無睹。

可越是這樣,那唐浩然卻仍然變着法兒闖入他的眼裏,就像三日前於《中外新報》上發表的《泰西縱橫術:普魯士篇》,那《中外新報》可是他拿銀子辦的,每日自然頭一份便送到府上,那寫的極為精彩的文章,自然讓其拍案叫好,更是認為自己從張南皮那挖對了人。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不單他叫好,連同孫毓汶等朝中要員也跟着叫好,甚至還建議將其委派使洋,雖說現今總理衙門的外交事務,大都由他這位北洋大臣署理,可總理衙門畢竟還是要直接與各國公使打交道,而慶王雖是不懂外交,可畢竟也是總理衙門的主持者,若是萬一將唐浩然遣洋了。

「慶王還能怎麼說!」

知道岳丈的心思的張佩綸笑說道。

「不還是於往日那般,坐在堂中,聽孫萊山這麼一說,半天沒言語,好一會才說了句「那唐子然,世居外洋,雖通解西洋諸事,且又縱橫之長,然其未受教化,若遣之於外洋,恐若外洋恥笑我國朝無人」,這不,一句話,便給回了!」

嘿!

原本端著茶杯的李鴻章,一聽差點沒笑出聲來。

「也就是慶王!」

也確實只有慶王能幹出這樣的事兒,李鴻章笑搖著頭。

「後來孫萊山怎麼說?」

「自然什麼都說不出來了,荃帥,以小婿之見,現在唐子然正困於同文館內,若荃帥有意任用,不若……」

心知自家大人將唐浩然挖過來,一是為斷張南皮一臂,二是為了引用此才的他,便立即提出他的建議道。

「不,」

搖搖頭,李鴻章斷然拒絕了張佩綸的建議,

「現在還沒到時候,」

不到絕境之時,他唐浩然又豈能心甘情願為自己效力?

「幼樵,你回京城后,告訴下人,把慶王的話散出去,這人哪!不熬上幾日,用不得!」

李鴻章嘴上這麼說着,眼睛卻盯着桌上那本幕員摹寫的《泰西縱橫術》,唇角微微一揚,心下思量道。

「且看你能給老夫什麼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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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的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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