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來乍到

第一章 初來乍到

崇禎十一年十月,原本再有幾天便是小雪,可今年卻透著難以言說的怪異,太陽仍舊火辣辣的炙烤著大地,溫度竟不降反升,鄉老們捶胸頓足,口中念念有詞,天相異常必有妖孽,老天怎麼如此不睜眼,大明遭的災還不夠嗎!

淮河以北的半壁山河在這反常的節氣中隱隱醞釀着一股不安和躁動,人們的恐懼似乎也不僅僅出於明年或將又是大旱。終於,塞北邊牆的烽火一路燒到京師,緊跟着南馳而去催斷肝腸的八百里加急快馬都印證了這隱憂。

京師向南三百餘里,方圓九里的高陽城已經成為爆土揚塵的工地,民夫們將手中的青磚一層層壘在夯土城牆外側。突然,工地上沸騰了,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在前呼後擁下,緩緩由北門裏走了出來,民夫們紛紛停下手中活計,爭相目睹。

在數千道各色目光中卻有一雙眸子充滿了悲憫與憂傷,因為他清楚的知道,僅僅一個月後,這位大明帝師、三朝元老、關錦防線的構築者、關寧鐵騎的締造者、袁崇煥等一幹將帥的造就者將城破身亡,闔家四十餘口亦全部殉國。

「啪!」

一聲清脆的鞭響。

「賊響馬,偷懶嗎,孫閣老天顏也是你配看的?」

皮鞭抽在只著一層單衣的背上,立時便是一道深可見肉的血痕,疼的他直歪嘴。他叫李信,與那些自願前來的普通民夫不同,是待罪服役的囚徒,原本這個秋後就要問斬,但建奴破關南侵,孫承宗毀家紓難重修高陽城牆,於是行刑被推遲。關押在大牢的數百囚徒也一併被征來砌牆。

此時的李信已經接受了響馬囚徒的身份,與剛剛穿越時對國家民族強烈的憂患感相比,現在想的更多的是如何才能保住自身的安全。不過見到孫承宗的一剎那,這兩種想法的位置在瞬間顛倒了。自己絕不能空負比時人多了四百年的見識,既然來到了明末就一定要做點什麼,即使改變不了這段悲歌幽咽的歷史,也要將眼前這位孫閣部救下。

李信一把攥住了監工高高揚起準備再次揮下的手腕,監工頓時怒極,剛剛還小綿羊一般的囚徒竟敢反抗,吃了雄心豹子膽嗎?但看到對方眸子裏射出的凶光,氣焰立刻矮了下去。

「你,你想幹什麼?」

「幹什麼?揍你!」

說罷,一拳狠狠的砸在了監工臉上。周圍的囚徒不少亦是與李信一同打家劫舍的響馬山賊出身,都受這監工欺侮狠了,眼見有人挑頭,便一擁而上拳打腳踢。

騷亂引起了孫承宗的注意,他久歷宦海兵戈,深知這麼多人聚集一旦鬧將起來是要出大亂子的,花白的須髯微微顫動。

「左右,去將鬧事的首惡擒來。」

不消片刻李信便被人五花大綁推倒孫承宗面前,任憑人推搡打罵直挺挺的站穩了身子,硬是不按照皂隸的要求下跪求饒。孫承宗冷笑,倒是一條漢子,只可惜做了為惡一方的賊子。豈料對方一張口卻將他驚呆了!

「孫閣部,如此修牆根本就擋不住韃子兵鋒,此城在多爾袞、岳托面前撐不過三日!」

李信製造騷亂為的就是引起孫承宗注意,然後才有希望取得與其對話的機會。說高陽城撐不過三日也不是危言聳聽,按照各種史料記載高陽城在孫承宗帶領下少則說一日便破,多則說堅守了三日。總之,農曆十一月十二便是這位孫閣部的死期。緊隨其後,十二月二十一宣大總督盧象升戰死於巨鹿,身為軍史愛好者的李信對這一點記得十分清楚。此番入寇韃兵搶掠直隸、山東二省,至此整個華北糜爛,流賊亦由此不可逆轉的坐大,大明朝的喪鐘被正式敲響。

很快,李信被眾人的嘲笑聲拉回現實。

「賊響馬發什麼失心瘋,有孫閣老在,高陽固若金湯。」

「賊子莫危言,莫說在高陽,便是在關外的寧錦直面韃子兵鋒,閣老還不是守得鐵桶一般……」

所有人心裏都篤定的很,有這位功勛彪炳,聲威赫赫的孫閣老在,高陽城怎麼可能被韃子攻破呢?這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孫承宗面色冷峻,內心騰起一陣無力之感,眼前這響馬所說沒錯。據他判斷,此番韃兵兩路出擊規模空前,與以往一般志不在城高池深的京師,而是以搶掠人口財產為主,必然會在京師周邊大肆燒殺搶掠,除此之外破壞掃蕩直隸打擊朝廷士氣,一舉兩得。高陽因為有他變得樹大招風,韃子有很大可能會派重兵攻城,到時候這座牆高不過兩丈的彈丸小城又如何能擋得住?他現在破家修城牆也不過是盡人事而已。這種話雖是實話,但卻危言聳聽,影響軍心士氣,只好嚴懲以儆效尤!

「之勃,聚眾鬧事,妖言惑眾,擾亂軍心該當何罪?」

孫承宗並沒有與李信對話,而是對身側一位綠袍烏紗的官員問了一句。綠袍官員李信也認得,乃高陽縣雷縣令,那日便是他親自來宣佈對一眾響馬的臨時赦免。

「回閣部話,按律當斬!」

「好,去辦吧!」

孫承宗淡淡的回了一句轉身便要走,李信急了,掙脫執住他的皂隸,向孫承宗的方向衝去,口中還呼喊著:

「閣部慢走,我有辦法可助大人守高陽不失!」

再不拚命自己就沒命了,這是出乎李信意料之外的,孫承宗痛下殺手沒半分手軟,不愧是一代名臣。奮力一呼又換來了周圍人的嘲笑,孫承宗卻止住腳步,轉身直視着李信冷然道:

「你一介馬賊,何德何能敢大言不慚能助我守高陽?」

我比今人多了後世四百年的見識還不夠嗎?李信自己心知肚明,卻不能這麼說,否則不被人當做失心瘋才怪。從穿越到高陽大牢裏開始,他無數次在想,如果換做自己是孫承宗,他該如何才能守住高陽,前世作為軍史愛好者,所了解的答案有很多種,今日或許就要派上用場了。

雷縣令對左右斥道:「還愣著幹什麼?趕緊推出去就地正法,不要讓賊子再衝撞了閣部!」今天加著千萬小心陪孫承宗來視察工地,沒想到還是出了亂子。他不是平民百姓,不會一味迷信權威,對時局還是有着比較清醒的認識,高陽城不管怎麼修,由誰來守,沒有朝廷的外援大軍,僅憑幾十個皂隸就想頂住韃子兵鋒,簡直是痴人說夢。所以,他正在謀求這位孫閣部能放他離任返京的可能。

「且慢,老夫累了,去那邊棚子裏歇歇腳,將這馬賊也一併帶上吧。」

所謂棚子就是幾根杆子支起一頂席子,底下支起七口大鍋,滿滿都是煮了粗茶梗的水,準備給民夫們解渴。有幾口已經晾涼,旁邊架子上有幾疊粗陶大碗,應是拿了直接在鍋里盛上便喝。工地上條件簡陋的很,沒有椅子,雜役們找來了一塊木樁算是凳子,給孫承宗坐下。

孫承宗特意讓皂隸拿粗陶大碗給自己盛了滿滿一碗茶梗水,咕咚咕咚喝下一大口,贊道:「好茶,痛快!」

燒水的雜役激動的滿臉通紅,這麼大的官能喝一口自己親自煮的茶,還連聲稱好,這輩子算沒白活。如果不是被攔在外邊,恨不得進去給孫承宗磕兩個頭,興奮之下便沖外邊人群吆喝:「閣老喝了咱煮的差,直誇好呢!」

人群又沸騰了,當朝閣老和咱苦哈哈喝同一口鍋里的水,那是何等榮耀!只一會功夫李信攪起的亂子便被人們拋到九霄雲外了。

外邊歡聲雷動,棚子裏的空氣卻帶着絲絲涼意。

「後生,把你的守城之術說來聽聽,若不是信口雌黃,准你待罪從事!」

言下之意,若信口雌黃還免不了脖子上那一刀。李信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咂咂嘴,裏面乾的能冒出火來,擠出一臉乾笑。

「盧部堂雖然名義上總督全國勤王兵馬,實際卻受楊、高等人掣肘,此時怕是已經敗了一仗,朝廷上又戰和不定,建奴南下兵鋒已難阻擋。」

李信沒有直接說如何守高陽,卻從局勢講起,講的又如此駭人聽聞。雷縣令聽的心驚肉跳,楊嗣昌主和他是知道的,可若說盧象升因此戰敗,他不敢相信。但時局糜爛如斯,心底里已經默信了敗仗一說。孫承宗內心的驚訝絲毫不亞於雷縣令,且不說朝廷上的人事安排和爭權奪利的蠅營狗苟之事他一介馬賊如何得知,敢預言盧象升兵敗就更不簡單了,這絕不是一個普通囚徒應有的見識。孫承宗仔細看了眼李信,身材高大,皮膚黝黑,頭髮蓬亂,和囚徒們別無二致。難道你還有着不為人知的身份?

李信直視孫承宗掃視的目光,款款道:「所以高陽城是等不到援軍的,一切只能自救。」話畢,靜靜等著孫承宗開口。他之所以說了一堆高陽之外的事,就是想看看這位一代名臣究竟是否認同自己對局勢的判斷,只有他認同了這一點,後面才有的談,有的做.

良久,孫承宗輕出了口氣,再看李信時,目光比之前柔和了許多。這種細微的變化被雷縣令敏銳的捕捉到了,他甚至還隱隱感覺到了孫承宗目光中還帶着幾分讚許。沒錯,孫承宗的確有幾分讚許,能得出高陽城外無救兵這一點結論的高陽城中恐怕不會超過三個人,敢預言盧象升兵敗的則僅此一人,他孫承宗也不敢如此斷言。比起來,自己的那些子嗣後生們見識短了不是一點半點。

「好,這高陽該如何守,老夫洗耳恭聽!」

註:皂隸,舊時州縣衙門裏的差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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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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