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與道相通

五、與道相通

1、魚快樂嗎?

對《莊子》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這個題目是必談的:魚快樂嗎?這段話非常不容易解釋。先看原文:莊子與惠子游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雲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莊子·秋水》)

莊子與惠施在濠水的橋上遊覽。莊子說:「白魚在水中從容地游來游去,這是魚的快樂啊。」惠子說:「你不是魚,怎麼知道魚快樂呢?」莊子說:「你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快樂呢?」惠子說:「我不是你,當然不知道你的情況,而你也不是魚,所以你不知道魚快樂,這樣就說完了。」莊子說:「還是回到我們開頭所談的。你說『你怎麼知道魚快樂』這句話時,你已經知道我知道魚快樂才來問我。我是在濠水的橋上知道的啊!」

惠施又稱惠子,是《莊子》書中經常出現的名字。說來莊子也真孤單,在他幾萬字的著述中,唯一寫下名字的朋友就是惠施。惠施本身是名家的代表,喜歡辯論,自認為口才天下第一,但他碰到莊子,就屢戰屢敗,從來沒贏過。我們知道凡是辯論,往往是說出最後一句話的人贏了,因為他使對方無話可答。當然有些人會說,那是因為莊子在書里把自己辯輸的話都刪掉了。也有些人可能會認為莊子詭辯,因為他最終也沒能講清楚他是如何知道魚快樂的。這些先不去管它,且看這段辯論。

兩個老朋友在春暖花開的時候,約了到郊外踏青。走到一座橋上,往下一看,看見白魚在水裏「出遊從容」,這使莊子覺得魚一定很快樂。結果,惠施說,你不是魚,你怎麼知道魚快樂呢?這問題問得真好。到現在我們有時候辯論,還經常以這樣的方式駁倒別人。但莊子回答也很漂亮,他說你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快樂?惠施接着的反詰就出了大問題,因為他先退了一步,說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的情況,但你也不是魚呀,你也不應該知道魚的情況啊,因此你前面說魚快樂是亂講的。一般來說,辯到這裏應該算是惠施贏了。但莊子畢竟是莊子,他說回到開頭的話,當你問我怎麼知道魚快樂的時候,你是因為知道我知道魚快樂才來問我的,這不是跟「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的情況」自相矛盾嗎?所以,莊子又贏了。

莊子在辯論中用到的概念在西方叫做「移情作用」。譬如我看到魚在水中從容地游來游去,我就移情把自己的感情投射在魚身上,心想如果我是那條魚,在春暖花開的時節里,在水裏游來游去,當然很快樂嘛。一般人都能理解這種移情作用,但問題是你再怎麼移情,你也不是魚啊,你怎麼能有把握魚就快樂呢?這時候就要解釋了,莊子之所以認為人可以知道魚的快樂,是因為認為人的生命和其他萬物的生命是可以相通的。怎麼相通呢?譬如家裏養了一條狗,你回家的時候不會說,哎呀,這條狗有毛病吧,怎麼尾巴都快搖斷了呢,要不要帶它看醫生啊?你不會這樣說,因為你看到狗搖尾巴,就知道狗看到你很快樂,因為你是它的主人,主人回來了代表它有食物吃了。這說明什麼?說明人和狗是可以相通的,是藉由生命的姿態來相通的。相反,狗不快樂的時候,你一定也知道,因為它垂頭喪氣的,一看就知道不高興嘛。同樣的道理,人和植物也可以相通。譬如我走過花園,看到一朵玫瑰花開得很茂盛;我說,這朵花真快樂啊;沒人會覺得我亂講。相反,我看到一朵花枯萎了,卻說這朵花很快樂吧;別人會覺得你有毛病,花都枯萎了你還說花快樂,不是有毛病嗎?這些例子說明什麼?說明在某個程度人確實可以把感情投射在其他生命身上,甚至投射在一座山上面,所謂「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人和山還可以相看兩不厭呢。這時候我們就知道,原來人的生命是很開闊的,人與自然萬物都有聯繫互通的管道。莊子在辯論中能贏,就在於他認識到了這一點,他能夠把生命敞開來,跟萬物互動。

但即便如此,這一切也並不能作為定論,讓惠施啞口無言。讓一個辯論高手啞口無言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讓他陷入自相矛盾。惠施的口才好得不得了,這一次他為什麼不講話了呢?不僅僅是因為莊子的思想比他高明,可以想到人和動物相互溝通的問題;還因為莊子用了一種使對方在語言上陷入自相矛盾的辯法。你前面聽我說魚快樂,才來問我怎麼知道魚快樂。後面又說,你不是我,所以你不知道我的情況;前面知道我在說什麼,後面又說不知道我在說什麼;這樣一來,你不是自相矛盾嗎?而且等於人類的語言將失去作用,因為它無法傳達情意,天下沒有任何兩個人可以互通訊息。這樣一來,他又憑什麼在聽到我的話之後,對我提出質疑呢?當莊子把這一點指出來的時候,惠子確實沒話可說了。

2、彼此相忘

莊子作為一個道家人物,對儒家向來不吝於批判。司馬遷說莊子寫書「以詆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他寫孔子拜訪老子之後,眼界大開,「整整三天不講話」;弟子們請教是怎麼回事,孔子說:「我到現在才在那兒見到了龍!龍合起來成為一個整體,散開來成為錦秀文章,駕着雲氣,翱翔於天地之間。」莊子這麼說似乎有點誇張,不過孔子拜訪過老子,並且把老子比喻成「龍」,卻是事實。《史記》記載孔子見完老子后,對弟子說:「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莊子於是也杜撰了一些孔子向老子求道的故事,借老子之口對儒家的許多觀點進行批判。

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老聃曰:「夫播穅眯目,則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膚,則通昔不寐矣。夫仁義憯然乃憤吾心,亂莫大焉。(《莊子·天運》)

孔子拜訪老子時談論仁義。老子說:「飛揚的米糠掉到眼睛,天地四方看來位置都變了;蚊虻叮咬到皮膚,讓人整夜都睡無法入睡。仁義作祟而擾亂我的心,沒有比這更大的禍害了。

孔子在老子面前談」仁義「,老子卻以播糠、蚊虻比喻仁義對人造成的困擾。莊子這麼說,並不是因為他反對仁義道德,而是他認為一個人真實的性情表現出去,本來就會有道德仁義的行為。人有他該做的事情,順其自然去做就好了,不需要刻意設置許多外在的標準和規範,到處去宣揚仁義。一旦你跟天下人說,我們要行仁義,我們要行仁義,那就糟了。很多人就習慣把這個當成口號,做任何事都考慮到:不是我真心愿意去做,而是我要去符合那個仁義的要求。這樣一來,變成本末倒置,做久了之後,變成是完全不用內在的情感。我對你好,是因為別人在稱讚我,別人在鼓勵我,不是因為我真心想對你好。接受我好意的人,恐怕也不太願意接受了。道家強調的是,儒家原來的理想很好,是出於內心真誠的情感,但是到後代就變成了口號了,道家最反對的就是口號、形式和教條。所以,老子會把仁義比喻成咬人的蚊虻和掉進眼裏的米糠。老子說:「你只須使天下人不失去淳樸的本性,你自己也順着習俗去行動,把握天賦來處世,又何必費儘力氣好像敲著大鼓去追趕那逃走的人呢?」接着,老子講了一個簡單的比喻: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為辯,名譽之觀,不足以為廣。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莊子·天運》)

天鵝不必天天洗澡,自然潔白;烏鴉不必天天浸染,自然漆黑。黑白是天生的,不值得辯論;名聲是表面的,不值得推廣。泉水乾涸了,幾條魚一起困在陸地上。互相吐氣來濕潤對方,互相吐沫來潤澤對方,這實在不如在江湖中互相忘記對方。

天鵝和烏鴉,一白一黑,這是天生的,你再怎麼努力改變,也不可能改掉這種天生的特質。況且,黑白是我們人類看到的顏色,人類所看的跟其他生物所看的是否一樣?不一定。其他生物所看到的恐怕超出了我們見到的紅、橙、黃、綠、藍、靛、紫。如此,又何必說黑和白哪樣更好呢?然後,他用名聲來跟黑白對照,認為人的名聲是外在的,並不值得推廣。譬如這個人聽說很仁義,名聲很好,你跟他見面一談,才知道並沒有外界說的那麼好;或者這個人據說不仁不義,名聲不好,但他也許是被冤枉的,是天下人都看錯了。所以,你不要從名聲這種外在的東西來判斷一個人。

接着,就是那句名言「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什麼意思呢?化解對於仁義的執著。我們常常記得誰是好人、誰是壞人、誰是大官、誰是小民,結果活在世間一點都不自在。就像幾條魚失去了水,困處在陸地上,相互吐氣、吐沫來苟延殘喘,這種情況很可憐啊。所以莊子說,還不如在江湖裏互相忘記對方呢。「江湖」是什麼?「道」。魚可以在江湖中相互忘記,人可以在「道」中相互忘記。但事實上,就魚來說,魚怎麼可能自己選擇不要江湖呢?是不得已,被迫的。人也一樣,沒有人可以完全心想事成。人在某些環境下的遭遇,一定是不得已的,無能為力的。這時候就看你有沒有眼光、智慧可以覺悟「道」。覺悟了「道」,你就會發現,你本來已經具備一切所需要的東西,你內在的這種智慧覺悟的能力,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假如我設定我的目標是要追求仁義,那我恐怕會為了這個目標犧牲其他更有價值的東西。更有價值的東西是什麼?就是覺悟「道」。

「道」是一個整體,人活在「道」中,本來沒有欠缺,哪又何必執著呢?執著於我要這樣做或那樣做,執著於這是我的或不是我的。「我的」跟「不是我的」比,當然不成比例。「我的」這麼小,這麼少,而天地那麼大,萬物那麼多,當然會覺得,哎呀,這個生命真是委屈呀。可是如果你能夠把這些執著化解掉,馬上就會感到一種生命的樂趣,像蘇東坡寫的「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在大自然的美景中,在「道」的江湖裏,逍遙自在。

3、朝三暮四

現代人說到「朝三暮四」這個詞,覺得是在批評一個人沒什麼定性,見風轉舵、隨風搖擺,早上這麼說,晚上就變了。事實上,古人的用法並非如此,《莊子》裏所說的「朝三暮四」,原意不但不是批評,還是一種非常高的人生的境界,是莊子為了說明什麼是「道」而講的一個寓言故事。

狙公賦茅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莊子·齊物論》)

有一個養猴子的人拿栗子喂猴子,說:「早上三升,晚上四升。」猴子聽了都很生氣。他改口說:「那麼早上四升,晚上三升吧。」猴子聽了都很高興。名與實都沒有改變,而應用之時可以左右猴子的喜怒,這也是順着情況去做啊!

三加四等於七,四加三也等於七,莊子講這樣的故事是要說明猴子算術不好嗎?當然不是。莊子講「朝三暮四」之前先說了一段深奧的道理。他說:「樹枝與屋樑,醜人與西施,以及各種誇大、反常、詭異、奇特的現象,從」道「來看都是相通的一個整體。有所分解,就有所生成;有所生成,就有所毀滅,所以萬物沒有生成與毀滅,還會再度相通為一體。只有明理的人知道萬物相通為一體,因此不再爭論而寄託於平庸的道理上。」也就是說,只要覺悟了「道」是一個整體,就不會計較名稱與實質的改變了。因為,真正改變的只是名稱,以及隨著名稱而使人「以為改變的」實質罷了。接下來,他才拿猴子開玩笑,提醒我們人生就像「朝三暮四」的寓言一樣,有些人先得到的少,后得到的多;另外一些人先得到的多,后得到的少。用平常話來說,如果你是朝四暮三,先多后少,那你叫做「少年得志」,年紀輕輕,什麼都有了,但晚年未必就有這麼好的運氣了,因為很少有人是一輩子都順利的。反過來,如果朝三暮四,先少后多,那你是「大器完成」,年輕的時候比較辛苦,年紀大了可以多收成一點。但是人的生命是一個整體,無論你這一生得到什麼失去什麼,總量是一樣的,都是「七」,先四后三,或先三后四,其實沒有差別。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人對於一時的成敗得失、榮辱進退,實在不必要有太多的情緒在裏面,像猴子那樣,朝三暮四就生氣,朝四暮三就高興,先拿的多,就好嗎?先拿的多,就會贏嗎?不一定,因為你不知道後面的情況還會怎麼變化。

西方有一個觀念「EQ」,即情緒智商。美國做過一個實驗,在幼兒園裏找了很多四歲左右的小朋友,給他們兩個選擇:第一,你立刻就可以吃到很好吃的巧克力,但是只能吃一顆;第二,你可以吃兩顆巧克力,但要一位大哥哥出門再回來,而等待的時間是不確定。換句話說,小孩分兩種,第一種是我才不管呢,立刻要吃,雖然只能吃一顆,但我的慾望不能等;第二種是為了吃到兩顆,我必須約束我的慾望,等一等再吃,這就屬於延遲滿足。最後調查發現,選擇等一等領到兩顆巧克力的小孩子,長大以後往往比較有成就,這是因為當孩子選擇延遲滿足,就必須在等待中學習忍耐,想辦法讓自己轉移注意力,好讓等待的過程不那麼難熬,比如看書、畫畫,做點別的事情。在等待的過程,他內心會慢慢培養一種忍耐的能力。而人的「情緒智商」,說到底是看你能不能自我剋制,能不能調節自己的情緒,能不能在想要大發脾氣或者想要得到某種東西的時候,稍微忍耐一下,沉潛一下。如果能做到這些,你的情商就比較高,這一生往後的發展會比較順利也是可以預期的。相反,如果一個人不懂得調節自己的情緒,從來不肯讓慾望稍微等待一下,那他這一生可能不會有太大成就。

這個實驗跟莊子所講的「朝三暮四」道理是一樣的,是要告訴我們,「道」是一個整體,人生也是一個整體;在整體裏面,得失成敗都是相對的。人的一生,付出多少代價,就會有多少收穫,其實是蠻公平的,又何必先悲后喜,或者先喜后悲呢?這些情緒的反應難道不是多餘而毫無必要的嗎?如果陷入情緒反應的循環過程之中,人生不是將在來去匆匆之際,茫然而大惑不解嗎?這樣的人生不是太可惜了嗎?

道家很重視情緒的調節,因為通常我們的能量是在情緒變動的過程中消耗了,在不必要的情緒反應中消耗了大部分。道家思想常常提到「全身保真」,讓生命保持完整,恢復真實的狀態,才能發揮生命的極限。而人生最高的境界是跟「道」結合,結合之後整個生命就會保持在一種非常安詳、從容、自在的狀態,好像沒有什麼事情值得你去緊張、去焦慮,你不再去計較那些名稱與實質的改變,更何況是讓它們來左右自己的悲喜。

4、每下愈況

我們現代人常常用的一個詞叫「每況愈下」,意思是「情況越來越糟」。這個詞的原文是「每下愈況」,出於《莊子》,但意思與「每況愈下」完全不一樣。「每下愈況」是用來說明「道」的,跟「道」有關。

東郭子問於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東郭子曰:「期而後可。」莊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也?」曰:「在屎溺。」東郭子不應。(《莊子·知北游》)

東郭子請教莊子說:「所謂的道,在哪裏呢」莊子說:「無所不在。」東郭子說:「一定要說個地方才可以。」莊子說:「在螻蟻中。」東郭子說:「為什麼如此卑微呢?」莊子說:「在雜草中。」東郭子說:「為什麼更加卑微呢?」莊子說:「在瓦塊中。」東郭子說:「為什麼越說越過分呢?莊子說:「在屎尿中。」東郭子不出聲了。

莊子常常提到「道」,因此有人問他,「道」在哪裏呢?是什麼樣子呢?能不能夠描述一下?結果發生了這段簡單的對話。莊子首先說,「道」在螞蟻身上。一般人聽了都會嚇一跳。大家都以為「道」一定在高天之上,要不然在什麼富麗堂皇的地方,或者秀麗的風景區也好,怎麼會在螞蟻身上呢,這是昆蟲啊。所以別人就問,「道」怎麼會這麼卑微呢?莊子接着說,「道」在雜草裏面。螞蟻還算是昆蟲,算動物,雜草就變成是植物了,而且是沒用的植物。別人聽了之後,更加奇怪,說你怎麼越說越卑微呢?莊子繼續說,「道」在瓦塊裏面,成礦物了。再問,變成「道」在屎尿中了,成廢物了,排泄物了。所以問的人不出聲了,不敢再問了,再問不知道還有什麼樣的答案出來。

莊子為什麼要這樣說呢?他是故意的嗎?不是的,他確實認為「道」是無所不在的。為了說明這一點,所以他說「道」在螻蟻、雜草、瓦塊、屎尿中,從動物(昆蟲)到植物,到礦物(無生物)再到廢物,意思是:連最卑賤低微之物中都有「道」在其中。所以「道」是無所不在的,「道」是一個整體,在整體之中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所謂「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但「道」的無所不在並非「無所不是」。這兩者要嚴格區分開。如果說「道」是無所不是的,等於「道」就是萬物,萬物就是「道」,如果哪一天萬物毀滅、消失了,「道」也跟着毀滅、消失,但那就不是道家的「道」了,道家的「道」是「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獨立長存而不改變,循環運行而不止息,它除了遍佈在萬物之中外,還擁有一種超越性,不會隨着萬物的變化而變化。所以只能說「道」是無所不在的,萬物變化生滅,「道」卻完全不受影響。因此,「在」與「是」一字之差,決定了理解是否正確。只能說「道」無所不在,而非「無所不是」。接着,莊子說到了「每下愈況」這個詞。

莊子曰:「夫子之問也,固不及質。正獲之問於監市履狶也,每下愈況。」(《莊子·知北游》)

莊子說:「先生的問題,本來就沒有觸及實質。有個市場監督官,名叫做獲的,他向屠夫詢問檢查大豬肥瘦的方法,就是用腳踩,愈往腿下的部分愈有肉,這隻豬就愈肥。

什麼意思呢?古代社會跟現代不一樣,沒有那麼好的設備把一隻豬用秤去秤一秤,看看斤兩。沒有那麼多人力、物力,怎麼辦?要依靠屠夫的經驗,用腳去踩豬的腿,腿當然有肉;再踩到小腿,還有肉,這當然是更肥的豬了;一直踩到豬蹄子旁邊,如果還有肉,那真是最肥的豬了。所以越往下踩,越有肉,豬越肥,這叫做」每下愈況「。莊子為什麼用這個比喻呢?因為」道「是無所不在的,任何卑微的地方只要你踩得到,都有」道「存在其中。莊子這個對」道「的比喻,讓人印象深刻。

英國生化學家李約瑟寫的《中國科技與文明》有五十幾冊,第二冊專門談中國的科學思想,其中就提到了莊子這段話,認為是中國古代的科學思想萌芽。為什麼呢?因為在科學家眼中,沒有什麼臟不臟、高低貴賤這些問題。譬如醫生給你檢查身體,排泄物也要查,不會說這個太臟不要查了。科學家眼中沒有這種分別,所有存在的東西都可以作為研究觀察的對象。不過,這段話被李約瑟認為具有科學精神,恐怕莊子自己也覺得很意外,因為他講的不是科學,而是道家的智慧。他說由於」道「是無所不在的,所以我們可以「一起遨遊無何有之鄉,混同萬物來談論,一切都是無窮盡的啊!讓我們一起無所作為!恬淡又安靜啊!漠然又清幽啊!平和又悠閑啊!我的心思空虛寂寥,出去了不知到達何處,回來了不知停在哪裏;我來來往往啊,不知終點何在。翱翔於遼闊無邊的境界,運用最大的智力,也不知邊界何在①」。細讀這段話,再回想莊子遍在全書的那些不着邊際的話語,就不免發出會心的微笑。如果」道「無所不在,人又何必執著呢?人活在世界上,從氣而來,氣散而歸,回到天地之間,生命就這麼簡單。你把握住中間這段時間,從身到心再到精神層次跟」道「結合,讓每一天的生活都有喜悅,都有快樂,這就是莊子的真正用意。

5、莊周夢蝶

「莊周夢蝶」是千古傳頌的典故。這個典故後來被唐朝詩人李商隱用在他著名的《錦瑟》詩中:「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娟。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這段故事的原文其實很短: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莊子·齊物論》)

從前莊周夢見自己變成蝴蝶,真是一隻自在飛舞的蝴蝶,十分開心得意!不知道還有莊周的存在。忽然醒過來,發現自己就是一個僵卧不動的莊周。不知道是莊周夢見自己變成蝴蝶呢?還是蝴蝶夢見自己變成莊周呢?莊周與蝴蝶一定各有自然之分。這種夢境所代表的,就稱為物我同化。

做夢是十分普遍的經驗,像「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幾乎是個自然的現象。但是,當我們想起過去發生的事,不是也有「如夢似幻」之感,簡直讓人無法分辨孰真孰假嗎?莊子另一篇文章里就曾分析過夢,並且把人生也看成一場夢。他說:「一個人,晚上夢見飲酒作樂,早上醒來卻悲傷哭泣;晚上夢見悲傷哭泣,早上起來卻打獵作樂。人在夢中,不知道自己在做夢。在夢中還要問夢的吉凶如何,醒來后才知道在做夢。要有大清醒,然後才知道這是一場大夢。但是愚人自以為清醒,好像自己什麼都知道。整天君啊,臣啊,真是淺陋極了!」

依此看來,人生應該怎麼安排才好呢?難道莊子會期望我們糊裏糊塗過日子,因為「大清醒」實在太困難了?或者,即使做到「眾人皆醉我獨醒」,那麼我的清醒在眾人眼中會不會反而成了離經叛道的怪異現象呢?為了釐清問題的癥結,必須辨明莊子所謂的「物化」是什麼意思?一方面,莊周與蝴蝶「各有自然之分」,亦即若在莊周,就接受自己是個「僵卧不動的」、與別人格格入的、在世間走投無路的這樣一個人;若是蝴蝶,那就「自在飛舞、開心得意」,盡情享受生命的喜悅吧!另一方面,不管你是莊周還是蝴蝶,其實都是整體中的一小部分,而整體中的一切都在相互轉化啊!

《莊子·知北游》有一段話,直接答覆了有關「物我同化」的問題:舜請教丞說:「『道』可以獲得而擁有嗎?」丞說:「你的身體都不是你所擁有的,你怎麼能擁有『道』呢?」舜說:「我的身體不是我所擁有的,那麼是誰擁有它呢?」丞說:「它是天地所賦予的形體;生存不是你所擁有的,是天地所賦予的中和之氣;性命不是你所擁有的,是天地所賦予的順應過程;子孫不是你所擁有的,是天地所賦予的蛻變結果。所以,行路不知去處,居住不知保養,飲食不知滋味。這一切都是天地間變動的氣,又怎麼可能被你擁有呢?」

原來,我們所見的一切都是「氣」的變化。天代表主動的陽氣,地代表受動的陰氣,兩者搭配而化生了萬物。既然如此,物我同化就十分自然了。若要抵達這樣的觀點,還有一個關鍵的念頭,那就是分辨「我有」與「我是」。所謂「我有」是指肯定自己擁有「身體、生存、性命、子孫」。莊子已經清楚告訴我們這是無法成立的想法。至於「我是」,則是肯定自己「即是」或「等於」這四者。理由是:我與這四者都是天地所造就的。說得更淺顯一些,就是不要執著於自己的存在,以為自己是個可以擁有某些東西的主宰者。

如此說來,莊子不是有些消極嗎?其實不然。他認為,人的生命包含了身體與心智,但是另外還有更高的精神層次。宇宙萬物的變化也許真是一場夢,但是做夢的人一旦清醒,就會覺悟人生的可貴在於展現精神層次的意境。這才是莊子立說的用心所在。

註釋:

①嘗相與游乎無有之宮,同合而論,無所終窮乎!嘗相與無為乎!澹澹而靜乎!漠而清乎!調而閑乎!寥已吾志,無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來不知其所止。吾往來焉而不知其所終,彷徨乎馮閎,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窮。(《莊子·知北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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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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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與道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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