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在陰道逆向行駛的英雄

Chapter 5 在陰道逆向行駛的英雄

1

2020。5

老舊的邊境旅館里,隔壁房震耳欲聾的打呼聲輕易的穿透木板隔間。

沾滿泥土草屑的行李散落一地,乾癟的背包虛弱的伏在床上。

潮濕的浴室積鬱著一股從老舊水管探頭出來的霉氣,貼壁的藍色馬賽克瓷磚剝落了大半,濃重的霧氣爬滿了鏡子、結長出了一顆顆的水珠。

浸在早就不熱的浴缸水裏,只露出鼻子以上的半顆頭,手指的指紋都泡皺了。

「呼。」

足足有三個多月沒有洗過澡了。

這間其貌不揚的旅館竟有貨真價實的熱水,讓群智深深覺得「美金」果然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妙的發明,可以用來換取這麼奢侈的享受。

群智看着深灰色的腳趾甲,營養不良的惡狀老老實實反映在身上。

伸手拿起放在馬桶蓋上的半條硬麵包,深情的咬了一大口,再放回去。慢慢的在口中咀嚼,讓麵包的滋味自舌間慢慢滲透進體內,彷彿體內所有的細胞瞬間被滋養長大了兩倍。

好吃。極好吃。

不愧是人類自己做出來的加工食物,遠勝在野地里胡亂摘採的果子。

「……」群智感動的有點想哭。同時也為自己這份感動感到由衷的害怕。

繼續這麼「出發」下去,自己一定會死。

一定。一定會孤獨的客死異鄉。

群智非常清楚自己的能耐,也從不高估不屬於他的幸運。事實上,群智並不是一個喜歡冒險的人,卻在過去的十年裏經歷了很多人二十輩子也累積不到的危險。

他曾在西伯利亞的凍原上看過被寒氣凍結住的日出,他曾在分不清東南西北、甚至分不清此刻是清醒還是夢境的戈壁大沙漠上閑晃。他曾漫步在亞馬遜河河畔,眼睜睜看着鱷魚與蟒蛇為了誰可以吃到自己而大打出手——最後是蟒蛇絞死了鱷魚,他趁隙逃脫。

大自然可怕,人類的惡念也不遑多讓。

他曾出現在莫斯科黑幫火拚的現場,變成槍林彈雨間的活動肉靶。最後左邊屁股挨了一槍,以至現在走路走快點就會有些半跛,而左腳有三根腳趾對冷熱毫無感覺。

他曾墜落在北韓集中營外僅僅一公里的軍事管制區,在大樹上瞬間聽見行刑的槍響。若不是萬分之一的幸運讓他闖進一條年久失修的廢棄地道,他完全沒有頭緒該怎麼逃出那一個瘋狂的爛國家。

他被索瑪利亞的海盜挾持過三個禮拜,趁著海盜們黑吃黑的火拚空當偷了一艘快艇逃走,汽油用罄后在大海漂流十一天終於撞岸獲救。

最恐怖的是忽然出現在舊北越荒山裏的地雷區,每一步都充滿了威脅性的死亡氣息。幾十年前默默迎接美利堅合眾國的上千枚地雷,等不到美軍引以為豪的陸戰隊,如今變成了盛大的死亡宴席,獨獨邀請他出席。最後連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地雷區完好無缺走出來的。

無數次的飢餓與恐慌摧殘過群智,在他的身體里累積下許多不可回復的傷害,更為他入睡后的夢境準備了各式各樣恐怖的題材。明明只有三十一歲,看起來卻像四十幾歲的中年男子,連疲倦的靈魂都被折磨得老態龍鍾。

重新打開傾瀉而下的熱水,暖暖皺巴巴瘦巴巴的身子。

又咬了旅館提供的麵包一大口。

一邊萬分珍惜的咀嚼,一邊思索如何「安全的雇車」將自己從敘利亞邊境帶往稍微文明稍微和平一點的地方,比如南部的約旦,或是西南的黎巴嫩。

按照過去的經驗,在這種動亂不安的國家的同一家旅館待太久,遲早會被不懷好意的當地人給盯上,輕則被搶劫,重則被搶劫然後再被另一批人搶劫第二次。

噗嗤。

看着自己現在疲倦不堪的慘狀,竟然還擔心被搶劫?

哈哈,群智想大笑自我解嘲,但表情已累到無法產生任何變化。

無論如何先在這間旅館大睡兩天三天,養足精神后再走吧。

帶着鐵鏽味的熱水持續嘩啦嘩啦衝進溫水裏,一點一滴補充了群智更多身為人類的感覺。也讓群智有多餘的心思去思考自己當下處境之外的、更多一點的問題、唯一的一個問題……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

回到十四年前,自己還會做出一樣的選擇嗎?

2

遙遠的十四年前,年僅十七歲的林群智不過是個非常普通的高中生。

嚴格的說起來,是比普通的均值還要略微往下的懦弱高中生。

林群智偷偷喜歡著坐在他後面的女孩,每天都暗中觀察着她的一舉一動。有時候會在校門口徘徊,等她走出學校后一路保持不可能被發現的距離跟着她回家,遠遠看着她走進家門后才戀戀不捨的離去。

可惜這個女孩一點也不普通。

從高一開學的第一天起,她就是被全班排擠的女孩,理由非常荒謬:她是殺人兇手的女兒。因為這種理由就被排擠,發生在國小還可以理解,但發生在高中?更荒謬的是,連理當主持正義的班導師都帶頭欺負她,令她孤立無援,讓班上的壞學生變本加厲。

不可能班上每個人都覺得這樣排擠一個無辜女孩是對的,但絕對沒有一個人敢對她伸出援手——非常明確,只要站在她那邊為她說一句公道話,從此以後全班都要排擠的人就會變成兩個。

林群智不明白為什麼受到如此集體霸凌、甚至可說是嚴重羞辱的女孩,完全沒考慮過轉學?她意外的堅強充滿了謎團,讓個性懦弱的林群智對她的喜歡,又摻雜了一份莫名其妙的崇拜。

這份單純的喜歡,加上強烈而扭曲的敬意,讓群智偶爾會冒險給予女孩一點點善意,比如遞衛生紙給她,比如在哄堂大笑時面無表情地看着桌面,比如……比如在心底默默詛咒那些欺負她的壞學生們。

高二,忘了是上學期還是下學期了,學校發生了一件怪事。

有人在掃地時間墜樓死亡,死者正是班上經常欺負女孩子的一個壞男生。

姑且不論死者墜樓的落地地點極為離奇,「死者本身其實根本還沒死」才是驚奇中的驚奇。屍體被初步測驗出的身分,與班上那位經常性騷擾女孩的壞男生相符,但明明那個壞男生好手好腳的離死很遠,怎麼會是那具屍體呢?這件事說來複雜,總之那位「死者」每天還是到學校上課,帶給班上所有人莫大的恐懼。

留給辦案警察的,就只有當初眾目睽睽下那一具破碎而完美的屍體。

雖然是命案,但對群智來說可不是悲劇。他很開心,非常開心,猜想是他整天拚命的詛咒終於應驗,報應不爽。

他想女孩也一定很開心,因為那件事過後她的臉上出現了奇異的飛揚神采。他暗暗喝彩,為了慶祝這一份「同屬兩人的勝利」,群智決定稍微縮短一下跟蹤的距離,縮短到即使被發現也無所謂的程度。

那一天放學,群智在學校門口苦等不到女孩走出校門。

天色越來越晚,遲遲不見女孩的身影,他感到很緊張。

忍不住回到位於四樓的教室,透過窗帘的縫隙,他窺見難以忍受的畫面。

……一個同樣經常騷擾女孩的王八蛋,正跪在教室的地板強暴女孩!

等到群智回過神的時候,手裏的美工刀已經沾滿了熱辣辣的鮮血。

那王八蛋捂著脖子,漲紅著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像尾巴着火的盲牛一樣在教室里撞來撞去,把桌子椅子都給撞翻,最後那王八蛋還想衝出教室,群智只好擋在門口,往他的肚子補了兩刀。第二刀還將折斷的美工刀的刀片留在那王八蛋的肚子裏。

王八蛋腳抽了幾下后,一動也不動了。

殺了人,為什麼區區一把美工刀就可以殺人呢?

六神無主的群智慌亂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王八蛋發獃。

完蛋了。自己的人生全毀了。家裏不可能有錢請律師的。不,請了律師又能怎樣,明明就是自己動手殺人的沒錯。毀了。完蛋了。接下來的人生都要在監獄里度過了。聽說監獄有很多變態的事。要逃嗎?可能逃嗎?逃走了再被抓到的幾率大到不須想像。沒有救了。自殺嗎?根本沒勇氣自殺。會被判死刑嗎?算是正當防衛嗎?無論如何自己的前方是再也看不見光了……

短短的十分鐘里,制服沾滿鮮血的高中生經歷了一次極速的負面思想成長,或者說,雲霄飛車般的大扭曲。

衣衫不整的女孩看起來卻沒有太意外的感覺,只是慢慢將衣服穿起來,把扣子一顆一顆扣回去。既不惶恐,也沒有向群智道謝。

更沒有哭。

面對剛發生一件強暴案與一件兇殺案的現場,一個是被強暴的受害者,一個是殺掉強暴犯的行兇者,女孩與群智卻像兩個不同世界的陌生人一樣,相對無語,整間教室就只聽得見黑板旁的時鐘刻度聲。

天黑了,女孩終於開口了。

「是我害了你。」

「沒。」

「你很喜歡我嗎?」

「……」群智沒心思說謊了脫口而出:「很喜歡,喜歡得要命。」

「為我做一件事。」

不懂。

剛剛不就為你殺了人嗎?

群智毫無想法地看着女孩。

「總有一天,你回來告訴我,這段時間你究竟去了哪裏。」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不知道女孩在說什麼,但群智很快就知道女孩想要自己做什麼。

女孩將扣子一顆一顆解開,卸去內衣,褪去內褲。

自己心目中唯一的女神,美麗而堅強,勇敢而神秘,赤裸裸地站在講台上。

微微凸起的精緻鎖骨,雪白的肩,完美曲線的乳房,淡淡粉紅色的乳暈,纖細的腰,勻稱的小腿,細長的頭髮……

女神不再言語,只是看着自己,用一種從來都無法想像的魅惑眼神。

教室里的空氣變得很濃郁,濃郁到讓人發狂。

完全不曉得該如何善後這場兇殺案的群智,還真曉得現在自己該做什麼事——不須學習也不必模仿,他本能地將自己的陰莖挺入女神的陰部,激動不已的擺動。

在女神慈愛的用身體「報答」自己的此刻,他感到嚴重的自卑,剛剛他竟然還為了殺害一頭豬而懊惱不已,卻忘了拯救女神才是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目的,能夠用自己的雙手奮力割開侵犯女神的豬的喉嚨,這是何等的榮幸!

女神!

女神!

女神!

知道射精的前一瞬間,意志崩潰,群智的雙眼才敢看着女神的臉。

女神正溫柔的看着自己。

他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的感動。

全身打顫,緊接着是人生最劇烈的一次哆嗦。

漫長的八個月又十三天後,群智以兇殺案通緝犯的身分偷渡回台。

依照約定,歷劫歸來的群智告訴女神……

「難以置信,我去了馬達加斯加。」

3

人賤天不收。

這回千辛萬苦從敘利亞邊境偷渡回台灣,在體重漸漸回復后,群智又開始着手下一次的「出發」,鍛煉足以克服危險的體能,儲備所需物品。

他一方面覺得自己很犯賤,另一方面卻毫不意外自己會不斷重蹈覆轍……這十四年來,不就是一直一直重複恐怖的大冒險嗎?

如果要收手,隨時都可以自己喊停,只是……

一旦喊停,過去十四年多達二十三次的出發,就完全不存在任何價值。

更重要的是,一旦喊停,他就再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跟女神做愛。

這一切都很瘋狂。

卑微如自己竟可以藉著「探索這其中的意義」與女神纏綿交媾,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每每想到就感動得全身發抖,狂喜而全身蜷曲。

後來他發現,只要付錢,十萬塊錢,每個人都可以跟自己心目中神聖不可侵犯的女神做愛——這是何等瘋狂的事!

無法忍受這樣的瘋狂,卻又完全沒有資格阻止女神這麼做,就某種責任歸屬上的意義來說,女神會變成娼妓,可以說是自己辦事不力所害,群智只好加入不斷「出發」的背包客行列,一次又一次的出發,一次又一次拚命逃回來。

始終支撐群智意志的,恐怕就是將他與其他背包客區別開來的,小小的一個特權。那一場多年前的談話,他視為慈愛的女神恩典。

第二次出發前,逃亡中的他與還是高中生的女神約在暗巷裏的小賓館見面。

兩個人躺在有點發黃的床上,手靠着手,看着天花板上的鏡子裏的兩人倒映。鏡子裏的兩人,像極了真正的情侶。

這段日子,女神獨自承受了警方鍥而不捨的盤問,被班上排擠的情況又更嚴重了,相比之下,自己在馬達加斯加所受的苦就太輕鬆了。

女神說了很多話,講了很多自己小時候的事,說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他安安靜靜躺在一旁,就當自己是團人形空氣,不敢打擾。

「最近我在讀一本書。」

女神清秀的臉龐,看起來有點哀傷。

「恩。」群智無法言語,尤其無法直視女神清澈的雙眼。

「書里第一頁便說,人生中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它的意義。」女神頓了頓,輕輕嘆了口氣:「你相信這句話么?」

「一定是。」群智篤定。

若不是那天放學后失控殺死了那頭豬,自己也不會有幸受到女神的青睞,必定是冥冥之中蘊含着非凡的意義。

「我爸爸臨死前跟我說,人生一定會有好事發生,而我們就是為了遇見那些好事才努力活下來的。我覺得,我爸爸的意思跟書上的那一句話,很像。」

「我不知道,但……是的,我的確遇見了好事。」

過去女神被欺負的時候,自己總是袖手旁觀,差點就變成「他們」的一分子,一回想起來就羞慚得想自殺。幸虧自己的內心深處保有對女神完整的敬與愛,才能「合理的失控」殺了那頭豬,幸運地不被女神鄙棄,今天也才能夠跟女神這麼獨一無二地聊天……

女神將衣服褪去。

面對女神的施捨,他感動得勃起。

「或許又是個危險的地方,但,我真希望你有一天能告訴我,為什麼你會去那個地方?去那樣的地方,跟我又有什麼樣的關係?為什麼我會突然擁有這樣的能力……這個能力究竟有什麼意義?又為什麼,我會……」

他想,女神沒說的是,為什麼她的命運會是今日的模樣吧。

這是個謎。

能夠承擔為女神解謎的任務。何其榮幸。

「女神,我發誓,總有一天我會找出發生這一切的意義。」

群智感動莫名地,再次從廉價賓館里的柔軟陰道出發。

日復一日,月又一月。

一次一次的出發后,某次回來,群智發現女神已擁有了許多信徒。

跟那些熱愛親近死亡,只想藉着危機感確認自身存在感的人比起來,群智只是一個單純的恐懼死亡者。他寧可普普通通地活着,也不想忽然出現在不知名的荒山野嶺間,被迫接受沒有期限,不知終點的死亡旅程。

那些背包客都是瘋子。每一個都是貨真價實的瘋子。可或許在那些瘋子眼中,明明就非常普通的自己才真的是從頭髮瘋狂到腳趾吧。

「為了幫唯一的真愛尋找人生的意義」而出發,正是自己人生的意義。

僅剩。

唯一。

無法被自己質疑。

……逼近瘋狂的意義。

手機震動,充滿召喚氣息的短訊又來了。

總是在最危險的「第一天」出發的群智走進房間,用跪姿上了女神的床。

「上一次去了哪?」女神撫摸着他的身體。

「敘利亞。」他平靜地說。

「找到了嗎?」

「……對不起。」

女神吻了他。

他想哭,但忍住。

「還願意嗎?」

「我永遠也不會放棄。」

哆嗦,一射出發。

4

男人真是嘴炮構成的一種動物。

這次才出發沒三天,群智就感到萬分的後悔。

冷。

白。

蒼茫的大地,狂雪疾吹,將「溫度」冰凍成這個世界上最虛幻的物質。

冷到連冷都說不清楚,脖子凍到抬不起來。

每次吸進體內的冷空氣都在降低肺臟里的溫度,每吐出一口氣,就是在耗竭寶貴的水分。每踏出一步,都在接近死亡。

一眼望去,數千年前就已存在的巨大冰層相疊矗立,宛若神的存在。

面對神,感受到的不是莊嚴慈藹,而是高高在上的嚴酷,一種只要他願意,隨時都能將你的身影急凍在他的聖地。

去過很多地方,但沒有一個地方比起這神的領域,更接近群智心中的無間地獄。

首先是食物的問題。

再怎麼妥善分配糧食與節制慾望,食物在第十五天以後就會陷入一種匱乏狀態,而想在冰天雪地里找到可以吃的東西,除非打獵的技巧出神入化。

比起飢餓,更可怕的是孤絕感。

前一千公里無人,后一千公里無人,彷彿地球上只剩下自己最後一個人類。不曉得身在何處的孤寂感,被一望無際的白色給放大了一百萬倍。即使是地球最大的生物藍鯨,若以步行的姿態出現在這裏也會覺得,自己只不過是一塊小小的冷凍魚肉。

唰——颯!

群智勉強抬頭。

轟隆轟隆轟隆……

遠處的雪崩又一次淹沒了原本要去的方向。

更改前進方向的次數已多到數不清。為什麼雪崩不幹脆發生在自己頭上呢?一了百了地掩埋自己答應女神的承諾,豈不很好?

往前的每一步都沒有信仰,僅僅是因為後退的代價一樣無法估計。

第二十天。

累積了前十九天痛苦分量的第二十天。

迎著刀子一樣的冷風,群智全身上下已沒有任何感覺,連負責產生疲倦的生理機制都當機了,這也可以說是一種自我感覺良好的保護吧。

一邊啃著硬的像石頭的巧克力棒,一邊頑固地前進。前二十三次的大冒險總算讓群智領悟到一個珍貴的結論:只要別停下來,就可以維持最基本的體溫,一直一直走下去。

休息才是失溫與放棄的開始。

忽然,茫茫的白色天際外赫然出現一朵鮮紅色的雲。

紅雲慢慢落下,落下的軌跡隨風怪飄,體積越來越大。

「終於出現幻覺了嗎?」群智暗忖,其實也不意外。

……不理會,也無力理會,就算落下的是一顆原子彈也無所謂啦。

群智慢慢地走,卻見紅雲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他不由自主盯着它。

不對啊不對,這朵逼近地面的紅雲好像是……降落傘?

正當群智怔住的時候,吹襲在冰凍大地上的風忽然膨脹了三倍,氣流轉向,紅色降落傘在半空中一歪,迅速絕倫地往下撞向自己。

「啊……啊啊啊啊!」

竟然躲不開!

弓起身子的群智被降落傘轟然撞到,視線隨即翻天覆地旋轉起來。

跳傘員驚險落地,抱着群智在地上滾了十幾圈緩衝,最後才勉強停住。

紅色的降落傘覆蓋在群智與跳傘員的身上,如一沱急速消蹩的蘑菇,剛剛那一輪眼花繚亂的打轉,令數不清的繩線將兩人亂七八糟地捆綁束縛住,一時之間真難解開。

媽的,超痛。

渾身吃痛的群智拿出刀,直接將兩人之間糾纏不清的傘繩給割開。

「……」跳傘員沒死,甚至沒受到什麼重大傷害的樣子。

年紀感覺有些大的跳傘員低着頭喘氣,似乎有點驚魂未定。

慢慢站起來、用力拍掉身上雪塊的群智,同樣一口氣差點喘不過來。

這未免也太巧合了吧?

跳傘員跳到這種鬼地方,天大地大,方圓一千公里可能就只有群智一個人,這跳傘員卻可以精準命中在地上走路的他?該說是幸運呢?還是很不幸?

群智打量着他的背影,心想……這倒霉的跳傘員剛剛不死,卻也快了。哪裏不好跳,偏偏落在這種充滿惡意的冰天雪地里,沒有足夠的糧食與保暖的裝備,休想活過十個小時。

救他?

絕不。

自己裝備里的食物頂多再支撐十五天,絕不想再分出去,保住自己的小命是最重要也是唯一實際的事,群智對任何人都打算見死不救。

只是,被孤寂感凌遲夠了的群智,至少想與這個瘋狂的跳傘員說上一句話……

一句話以後,轉身便走。

許久未與人交談的群智拿着刀,警戒地看着坐在地上的跳傘員。

「呼」

上了年級的跳傘員抬起頭,疲睏的眼神與群智瞬間碰撞。

群智微微皺眉,這個絕不可能認識的跳傘員怎麼有點……有點眼熟?

跳傘員的表情更是萬分驚呀,張大著嘴,手指著群智鼻子。

「林群智?」

這三個字從跳傘員的口中說出,令群智震驚得將手中的刀握得更緊。

但很快,非常快,群智便跪了下來,以一個鼻子的距離凝視跳傘員的臉龐。

「你……你就是……」

啞口無言的林群智無法對這個陌生人見死不救。無論如何都沒辦法。

年邁的極地跳傘員嘆氣,深深擁抱了年輕的極地背包客。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林群智。」

5

冰凍的大地上,兩個林群智並肩而行。

不明究理的老林群智拖着有點慢的腳步,略微領先半步。

充滿強烈好奇心的小林群智稍微放慢腳步,理所當然的配合著另一個「自己」。

雖然對彼此的出現都充滿了困惑,但是不可思議的事又可曾少過?兩個人並沒有再多說一句話,豐富的冒險經驗告訴他們:天寒地凍,每說一句話就是平白消耗能量,若想認真說話,等找到一處可以棲身過夜的洞穴不遲。

五個小時后,雪勢稍止。

「?」小林群智指著附近一處適合簡單紮營的低矮崖壁。

「嗯。」老林群智點點頭,的確是個可以將寒風隔擋在外的好穴。

合作無間,兩人以「非常有默契」也不足以形容的效率將營帳搭起來。

諷刺的是,並不是年輕的林群智給予年邁的林群智幫助,而是年邁的林群智帶給年輕的林群智強大的食物補給。老林群智還用小林群智沒看過的器具有模有樣的生了個火。

兩個人喝着高科技燃杯剛煮出來的熱可可,曖曖的滋味讓凍壞了的牙齒與舌頭重新找到了活力。這可不是普通的熱可可飲品,而是超濃縮高熱量的新一代堅果飲料,可以為十個小時不間斷的步行提供基礎能量上的保證。

「你猜得沒錯,我剛剛出發。」老林群智咧開嘴笑着:「配備齊全啊,連降落傘都派上了用場,不然這次我一開始便摔死了。」

小林群智早就注意到,老林群智的左眼蒙上了一層灰白,恐怕是瞎了,在未來,自己一定經歷了很多更艱困的絕境吧。也下載因為如此,才會讓年老的自己動念頭準備起降落傘這麼完善的出發裝備。

「為什麼……你有辦法出發到『過去』呢?」

小林群智問了一個最基本的問題:「你用了什麼特別的方法嗎?」

「我也不知道,我才剛降落就遇到了你,遇見了年輕的你才發現我自己竟然出發到了『過去』。怎麼辦到的?一樣,就是我們共同的女神,」老林群智喝了一口熱可可,滿足地說:「嘿……以前的我,你現在幾歲啊?」

「我現在三十一歲。」小林群智棒著熱可可,享受溫醇的香氣:「那麼未來的我,你現在幾歲呢?」

「大概是五十三歲了吧。」老林群智搔搔頭:「這麼計算想來,我回到了二十二年前的北極。光是北極我就出發過三次,沒想到這一次的北極這麼不一樣!」

「北極?原來這裏是北極……」

「你今天走的路線我也依稀走過,但我記不得細節了,就只是一直往前走,遇到雪崩就繞路,哈,總之死不成就是了。」老林群智吧了口氣:「原來穿越時間在出發上也是可能的,其實這個可能性早該想到的……」

也對。

老林群智所聯想到的,小林群智剛剛也想到了。

……許多年前從高空墜落慘死在操場上的王八蛋,叫什麼來着?甘?甘什麼?

如果離奇失蹤了的那個忘了名字的王八蛋,其實是被女神的陰道傳送到消失的前幾天……然後自萬丈高空中「出發」,那麼,那王八蛋摔死在操場上也就變得非常合理。

尤其出發前的王八蛋,跟出發后的王八蛋尚處於同一個時間點,就如同現在的兩個林群智的處境一樣,兩者一併想成一團。整個解釋架構慢慢便出來了。

「原來如此,那個王八蛋……」兩個林群智異口同聲地說,相視一笑。

再好的朋友都有無法彼此了解的一面,但實在不適合用在這兩人身上。

「如果那王八蛋跟自己屍體合照的時候,女神只是一個普通的女生,表示女神的傳送能力命中注定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因為想轟走那王八蛋而開啟。」小林群智迅速整理起他腦內的邏輯推論,說:「這表示,未來絕對不可能改變。」

老林群智想了想。

多了二十幾年的歲月,他比年輕的自己還要想得更深入一些。

在賓館傾聽女神的叨叨絮絮時,女神提過自己遭到強暴的那一天,就是她開啟能力的首航日。但女神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那一天那王八蛋會凶性大發,從一個只是惡作劇霸凌同學的小混蛋,變成一個極欲殺死她的強暴犯。

「如果關鍵是……」晚了一步,小林群智也進入了同樣的思考邏輯。

如果關鍵是……那王八蛋是因為發現那具屍體竟然是自己的屍體,因而大受刺激,精神崩潰做出一些超乎平常的舉止,比如強暴女神……因此才會陰錯陽差啟動女神可怕的超能力的話,這就有邏輯上倒果為因的大矛盾。

如果那王八蛋從來沒有想強暴女神,女神也不會開啟這超能力。如果女神沒有開啟過這超能力,那王八蛋也不會變成高空墜落的屍體,另一個王八蛋也不至於精神崩潰生出想強暴女神的念頭……

一團混亂,老林群智抓亂了頭髮。

「沒關係,別想太多了。」照樣慢了一步,小林群智也發現了邏輯上的謬誤,不過他倒是有個想法:「既然你跟我都在,擺在眼前就有個方法可以實驗一下,印證過去與未來之間的因果關係。」

小林群智拿出刀子,咬着牙,在左手腕上深深刺了下去。傷口很深很深。

了解。

脫掉手套,老林群智亮出左手腕,慢慢的,左手腕浮現出一個老舊的刀疤。

因果豁然開朗。

「因果因果,有因才有果,未來的確是可以改變的。」老林群智細心的幫小林群智包紮傷口,嘖嘖稱奇:「女神所說的沒錯,人生中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它的意義。」

是啊,絕對是啊。

地球這麼大,加上不同時間軸的地球更加龐大了幾千億倍,偏偏讓這處於不同時間點的兩個人,在這冰天雪地里相逢。晚一分鐘,老林群智的降落傘便不會墜落在小林群智的身上,光這麼想便不寒而憟。

如果連這樣的億兆分之一的」偶遇」都沒有意義,什麼是呢?

「既然因果在我們的身上同時展現,必要的補強也是必須。」老林群智頗有深意的看着小林群智,拍拍自己的二頭肌:「今後在每一次出發的間隔期,你都要努力鍛練,讓我們的體能能應付更多的狀況。」

「沒問題。」小林群智握緊拳頭,這當然。

此話一說,老林群智的身體忽然隆起了幾個部位,只一個呼吸的感受,他便感到自己比以前壯了不少,真不愧是因果強大的回饋力量。

「非常好,現在我告訴你非得拚命記住的一件事。」

老林群智指著蒙上一層灰霧的左眼,鄭重地說:「聽好了,如果有一天你出發到了整天都在下雨的叢林,記住,不要招惹那一隻縮在樹后的小毒蛇。最後你非但沒有吃了它,它噴出的毒液還射進了你的眼睛。這一隻眼睛。」

原來如此,小林群智點點頭。

「記住了嗎?」

「記住了。」

老林群智猛然搖頭,說:「你還沒有記住,否則我的眼睛怎麼還是瞎的呢?」

但他想想也對,那時的自己餓昏頭了,又始終抓不到野猴子殺來吃,忽然看到那一隻看起來頗為孱弱的毒蛇的話,恐怕還是將現在的耳提面命給拋在腦後。

「告訴我,更多關於那隻毒蛇的事。」小林群智全神貫注。

搖曳的火堆旁,老林群智開始仔細描述失去眼睛的那一趟冒險,而小林群智則發揮空前的記意力拚命將遇見毒蛇前的細節給記住……猶如戴着藍色面具的大猴子偷走了他備用的鞋子,大雨中一道閃電擊中了瀑布旁邊的大石頭,有種深藍色的漿果勉強可以充饑但代價是拉肚子。老林群智矩細靡遺地描述,小林群智汗流浹背地用心記憶,還不斷發問。這可不是開玩笑的,關係到一隻眼睛啊!

忽然間,老林群智的左眼清澈了。

「太棒啦!」小林群智大聲叫好,很久都沒有這麼興奮了。

「果然你記住了呢。」老林群智欣慰地點點頭。

頓了頓,一股」新的陳年記憶」忽然在他的腦袋裏膨脹開來。

滿臉無奈的老林群智又將左手手套解開,晃了晃。

小林群智訝然,老林群智的左手無名指短少了一個指節,而小指整根都不見了。剛剛展示那箇舊刀疤的時候,明明左手五根手指都是完好無缺的。

「罷了,沒有失去左眼,卻很快又在同一次冒險里發生了另一個小意外。」老林群智苦笑,指著左腳膝蓋說:「少了兩根手指后的幾年,我因為左手握力不足,讓我的左腳重重摔了一下,現在我左腳的膝蓋是人工關節打造。」

雖能理解,但小林群智還是呆住了。

「健康的左眼顯然不是憑空復原的。」老林群智幽幽地說:「改變了一件事,很快又會牽動到其它的事,這就是所謂的連鎖反應吧。」

連鎖反應可大可小,為了避免發生更慘烈的因果連環,兩個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再談未來冒險里發生的細節。

他們都心知肚明,知道再多的細節,也比不上真正的」運氣」。

只有運氣,才能讓他倆一次又一次逃出生天。夠了,知足吧。

兩個自己吃吃喝喝,暫時將食糧分配的問題拋在腦後……反正老林群智一直在這裏,便代表未來幾年自己都能苟延殘喘下去,這是多大的欣慰。

「這麼說起來,在二十二年後的某一天,我也會乘着降落傘重新回到這裏,遇見還是三十一歲的我自己。」小林群智吃着高熱量的雜糧餅乾,喝着續杯的熱可可笑道:「我會記得帶更多好吃的東西,慰勞一下年輕的自己的,哈哈。」

老林群智看着洞穴外忽然又大了起來的風雪。

「也許對,也許不對。」他的語氣充滿了感傷。

小林群智不敢打斷老林群智的思緒,只是等著更多的說明。

「這應該可以說吧……或許我是最後一個出發的人了。」

「?」

老林群智閉上了眼睛,充滿歲月刻痕的老臉在火光中顯得更滄桑。

女神幾乎停經了。

在徹底停經前幾個月,女神拚命傳送許多背包客出發,前仆後繼,即使被上到一滴經血也沒了還是張開她的大腿忍着眼淚要背包客射射看、射射看……

三十六年來,將自己的陰道借給娼妓的女神遲遲等不到答案,卻始終沒有放棄——某次女神邊哭邊做,說,終有一天,一定會有一個擁有超凡體驗的背包客,在床畔輕語告訴她,她一直在等待的答案是什麼。

老林群智絕對不能忍受,那一個勇士竟然不是自己。

「我知道,很多事你不能說。」小林群智看着自己的孤老背影,忍不住熱淚盈眶:「但你已經說了很多。」

「……」

「你很清楚,我真的好怕自己最後還是會選擇放棄。」

「我怕餓,怕冷,怕斷手斷腳,怕被野獸吃掉,但我最怕自己有一天會怕到放棄幫女神尋求人生意義,那樣一來……我的人生就完全一片空白了。」

說得好,老林群智默認了自己多年不變的膽怯。

「能在這裏遇見你,實在是太好了。」小林群智激動的哭了出來:「未來的二十二年裏,我都是一個不肯放棄女神的男子漢。」

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這兩個人還要惺惺相惜的夥伴。

6

隔天一早,兩個自己便一起啟程。

一夜的風雪后,今日天氣清朗,萬里無雲。

天藍地白,美極了一弧蒼穹。

老林群智興緻高昂領在前頭,小林群智跟在後面欣賞自己逆光的背影。

從來沒有一次的出發像今天的心情如此只好,今日不見風雪,兩人刻意放慢腳步,意猶未盡的繼續昨晚的暢談。

不管聊了多久,能跟自己聊天終究還是非常奇妙的事,而空氣乾燥,百里空寂,即使兩人隔了十公尺之遠,彼此的聲音探進耳朵還是非常清晰。

「離開北極后,下一站我會去哪裏,你很清楚。」小林群智搓手。

「是啊,我很清楚,一個很不簡單的地方呢。」老林群智故作神秘。

「那你呢?」

「既然還有機會跟年輕的女神做愛,我連做夢都不敢啊,當然跟你一起回台灣找女神啊。」老林群智笑的很燦爛:「我想,既然我可以藉女神的陰道跳躍時間一次,一定還可以跳躍第二次吧。說不定下一次的出發,我就可以找到女神能力的最終意義了。」

「那真是太好了!」小林群智喝彩。

老林群智對着小林群智豎起大拇指,接着,便聽見天地間一聲沉厚的裂響。

喀。

喀喀喀喀喀……啪!

毫無預兆,快速絕倫,腳底下的千年高壓冰層裂出了一條巨大的崩線,正好裂在兩個林群智之間,薄薄的空氣投入厚實的冰岩,像一把蜿蜒曲折的刀。那刀痕深深下陷,直擊穿入數千公尺下的冰海。兩個人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身形僵硬定格。

數次的冒險經驗同時警戒着兩個林群智,腳底下就像是一個零和的死亡蹺蹺板,絕對不要輕舉妄動。不能動,此時絕對不能動。

突然發生的冰層移動異常的脆弱,哪一端先發生一點點晃動,即使只是一隻海鳥的撲擊,其冰層地下的能量就會往哪一方傾斜。

「怎辦?」小林群智瞪着老林群智。

是該緊張,但也不必太緊張吧……如果這個意外在老林群智的「過去」也發生過,那麼,當時的他是怎麼度過難關的?現在依樣畫葫蘆也一定可以撐過去吧!

「……」老林群智倒是沉默了。

啊?現在是什麼情形?這個超恐怖的意外自己一點印象也沒有。

實際上,正因為兩人昨日意外的相遇后,一夜暢談與好眠,讓今晨啟程的時間跟過去發生過的啟程時間不一樣,幾乎晚了兩個鐘頭,即使行走的路線相同,過去好運錯開了冰層大裂動的時間,今天就好死不死碰上了。

無解。

遠在人類聽力之外的冰層底下,裂動持續惡化。

「好運氣到今天了。」老林群智很無奈,聳聳肩。

「……啊?」小林群智感到不妙。

「雖然發生這樣的意外,但我沒有憑空消失,代表你這小子以後還是會堅持同樣的冒險,很好。」老林群智有點感傷,也有點驕傲:「這是二十二年後的你自己,帶給現在的你最後的補給——接住!」

錯愕,震驚,小林群智還不全然明白。

只見老林群智腳下用力一踏,奮力將沉重的大背包扔了過來。

這用力一踏,徹底瓦解了冰縫脆弱的平衡,轟然巨響,老林群智腳下的高壓冰層徹底崩落,一大塊千年冰壓着一大塊萬年冰往下頹倒。

隨着遽然往下摔跌的無數冰岩,老林群智也墜落進黑壓壓的北極海里。

在零下數十度的北極海里,不再要驚心動魄的冒險。

有的,只是寒冷的沉睡。

「……」

目送了自己的死亡,小林群智一滴眼淚也沒有流。

背起了雙份的沉重行囊,他一步一步繼續前行,踏着冰,迎著逆光。

天寒地凍,宇宙蒼茫。

殊不知,二十二年後的自己穿越時空,特地帶給現在的自己最強大的補給,不是裝滿糧食的背包,而是……

勇氣。

7

終於來到了這一天。

一成不變的客廳擺設,只是更陳舊,更寂寥,更不符外面的世界。

時間在這房子裏沉澱成固態,連透進毛玻璃窗的陽光都給歲月折舊歪曲。

吃着蘋果,群智看着客廳里的三個等候已久的背包客。

兩個小時前共有二十多個人排隊出發,浩浩蕩蕩,各個年紀各色人種各個國籍的背包客都有,顯然是受到「聖女快停經了」的傳言影響,從世界各地趕來的「冒險家」將客廳擠了個水泄不通。

一個接一個進房,一個又一個消失。

最後剩下的這三個摩拳擦掌的背包客都很年輕,每張面孔都不曾看過。這麼想起來,過去看熟了的幾張老臉這幾年卻不再出現。理所當然是死了吧,各式各樣的死法,不須想像。

即使這二十多年來人類的足跡越來越廣,野外求生裝備的科技化越來越進步。但比起人類在裝備科技上的進展,不確定性超級強烈的「出發」還是非常危險。

比如說,有個傳言在越來越少的背包客中流竄:這幾年「聖女」將背包客直接傳送到萬丈高空上空投出發,導致大量背包客瞬間死亡的情況越來越多。全世界各地都有這類「高空自殺」的怪新聞為證,所以今天來尋求出發的三個背包客有兩個都背着最新發明的噴射降落傘。

卧房裏的交媾聲停了。

「該我了。」一個年級看起來絕對不到二十五歲的年輕人站了起來,自我鼓勵似的笑笑:「希望出發到一個很危險的地方,死也值得。」

兩名排在後面的背包客為他豎起祝福的大拇指。

群智看着他走進卧房,心想:那便死吧。

一心想死的人是不會受到「幸運」眷顧的。

一直以來群智都很幸運,因為他熱烈的求生,他一直夢想着今天的到來。

群智看着自己完好無缺的左手手指,摸摸失去八成聽力的右耳,緬懷了一下在墨西哥黑市用來交易活命資源的左腎。一股鬥志油然而生。

「未來」已經悄悄改變了。

雖然因果循環,因是果,果又成因,互相繁衍的因果很難確定到底誰先誰后,但當年那一個年老的林群智肯定是「第一個」跨越了二十二年出發到北極的林群智,因為兩人以奇特的方式在北極相遇時,那一個年老的林群智看起來也很驚訝——顯然在他年輕時出發到北極,並沒有這一段與時間穿梭者相遇的記憶。

但他有。

這一個版本的林群智有。

如果他「再一次」穿越到二十二年前的北極,他會保有現在的記憶,以及二十二年前與上一個版本的林群智相遇的記憶。也所以,他絕對可以避開那一道驚天霹靂的大冰縫。

但那又如何?

躲開了那一道冰縫,肯定又會有別的劫難在等他。

也許是單純的意外。

也許是命運無形的力量在與他對抗,逼使他不能改變任何東西。

卧房裏的交媾聲又停了。

第二個背包客嚼著泡泡糖起身,嬉皮笑臉說:「哈!說不定只是去東京的表參道逛個街而已?先走啦!」還開玩笑的掏出陰莖朝兩人晃了晃。

真是樂觀。

看着那人搖搖擺擺的嘻哈樣,群智心想:沒有比樂觀更致命了。

在高空集體跳傘時,最需要勇氣的,莫過於第一個跳下去。或當最後一個跳下去的人。尤其是最後一個跳傘客,面對空蕩蕩機艙的心情……

客廳里,唯一僅剩的背包客不斷搓著雙手,他的不安與猶豫全寫在臉上。

這才是可以活下去的表情。

只是,所謂的活下去……

「對不起。」

那人霍然起身,頭也不回的打開客廳的門,往樓下快步離去。

是了,所謂的活下去,有兩種。

一種是充滿對大自然的畏懼,拚死也要活下去。這可說是一種虔誠。

一種是逃避,單純的遠離種種威脅。這絕對是最理想的生存形式,也就是剛剛那一個背包客展現出來的樣子,一百分。

但群智心中的「活下去」,卻不在以上所說的兩種。

卧房裏的交媾聲停了。

除了群智,客廳已無人。以後恐怕也不會有人了。

背着微型噴射降落傘的群智走進卧房。

兩鬢斑白的他坐在床邊,溫柔的幫女神整理凌亂的頭髮。

雖然床上的高級娼妓年華老去,身上的肉與臉上的妝一樣松垮,但對群智來說,女神美麗勝昔。每見到她一次,自己內心的勇氣便增強了一倍。

「也許,你是最後一個了。」女神的眼神迷濛。

「這麼多年了,我都還沒死,你不覺得一切一定有它的意義嗎?」

「謝謝你。」女神的聲音有些虛弱。

三十六年的侵蝕,對身體,對意志,對心靈。為什麼早已凋零的靈魂還要尋找超能力的意義,或許連女神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了吧。

群智抓開女神的大腿,意志堅定的挺進。

「我活着,便是要為你而死。」

8

毫無意外的出發,精密的時空撞擊。

一陣怪異的狂風吹過,紅色的降落傘從二〇四二年降落在二〇二〇年的北極。

沒有溫度的萬里冰封大地上,無法不相遇的兩個人。

「你……你就是……」小林群智驚愕不已。

「是,我就是你自己,你就是二十二年前的我。」老林群智微笑,擁抱着年輕又恐懼的自己:「這些話晚點再說吧,我們得繼續趕路。」

光是這幾句對白的不同,便意味着未來也不可能一樣。

過去的自己,一直活在「已經被發生過一遍的人生」里。

現在,全新的冒險才正要開始。

五個小時后,風勢稍止。

「?」小林群智指著附近一處適合簡單紮營的低矮岩壁。

「嗯」老林群智點點頭,的確就是當年那一個充滿感動的好地方。

營帳里,一盆火,兩杯超濃的高熱量單位熱可可。

一樣的徹夜長談,一樣的給予自己巨大的熱情。

「能在這裏遇見你,實在是太好了。」小林群智激動得哭了出來:「未來的二十二年裏,我都是一個不肯放棄女神的男子漢。」

「哈哈!我都忘了自己說過這麼熱血的對白啊!」老林群智爽朗大笑:「能夠成為年輕的自己的偶像,果然不虛此行!」

「時間」與「生命」之間的牽絆真是太奧妙了。

到底時間是如何由生命的因果所構成的,或者不單純被生命的因果所控制,無人能解。今天,老林群智總算要更靠近答案一步。

不過,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可不能一樣。

十個小時后,兩人便拔營快攻,在逆光中躲開了必然發生的地獄大冰縫。

十五天後,時時刻刻全神貫注的老林群智,與勇氣百倍的小林群智聯手衝出了杳無人煙的絕命地帶,來到了愛斯基摩人的小村莊。

頭一次,裝備里的補給品還剩了大半。

「你心裏想的,跟我想的應該一樣吧。」小林群智吃着久違的鮮魚湯。

「沒錯,我得去找現在的女神。」

大火旁,老林群智堅定地說:「我有強烈的預感,跨越時間的出發還不會停止。也許現在年輕的女神辦不到,但我可是最後的勇士。女神的能力加上我的命運,一定能產生奇迹。」

兩個林群智在冰屋緊緊擁抱。

同時偷渡回到台灣,兩人立即着手下一次出發所需的裝備。

幾天後女神的短訊一到,大小林群智便一路直奔永和的老公寓。

依舊是威力十足超熱血的經期第一天。

小林群智站在門外,讓另一個自己獨個兒進去。

看見三十一歲的女神赤裸裸躺在床上,像一朵燦爛的花,一向不哭的老林群智不禁老淚縱橫,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感傷,輿無與倫比的快樂。

「謝謝你。」

女神溫柔地撫摸他臉上的皺紋,吻去了歲月刻痕上灼熟的淚水。

然後,女神流淚了。

「女神,你為什麼哭泣?」老林群智憐惜地抱着女神。

女神臉上五彩繽紛的濃妝被淚水割花、融化、崩解。

最後剩下一張全世界最素凈的臉。

「知道二十二年以後的我,還是沒有放棄,我……」

老林群智很了解,太了解了。

堅挺著強烈的命運感,他深深輿女神年輕的胴體結合。

燃燒。

射出!

9

灰濛濛的天空,看不清餘霞的落日,充滿炸甜不辣油煙的空氣……

叭!

直接轟進耳朵里的喇叭聲,將老林群智從抵達的迷茫中震醒。他這才發現自己光着屁股坐在馬路中間,一台小貨車的車輪驚險地從身邊掠過。險象環生。

「干!死變態!」小貨車司機探出車窗破口大罵:「要死也不要害別人!」

兩旁的車道同時有好幾台車都放慢速度,似乎都在打量、取笑自己。

不可避免,每次剛剛出發都會這樣,老林群智趕緊將褲子拉起,狼狽地跑到馬路旁讓自己冷靜一下。滿身的裝備看起來是用不着了,這可不是什麼荒山野嶺。

這裏是……學校前面的四線道大馬路?

不可能會錯,這間一點也不令人懷念的爛學校,不論自己出發折返台灣無數次,老林群智都沒有想過要回來看一眼。此時赫然看見充滿惡意的學校矗然在前,垃圾山般的骯髒記憶一下子從三十六年前撲向自己。

無比清晰。

無比臭。

只是這些畫面,未免與記憶深處的畫面太過貼合,幾乎分毫不差。一切都舊。滿街跑來跑去的車子都是極為老舊的樣式,空氣吸進肺里的感覺也是陳舊過期的,果然這次的出發還是穿越了一大段的時間。

老林群智正想問個路人現在是西元幾年時,他瞥眼見到了站在校門口東張西望的……

「我自己。」

老林群智倒抽了一口涼氣。

那個青澀的自己穿着高中制服,背着被同學用立可白惡作劇亂寫髒話的書包,站在校門口旁的破牆外,對着裏面不斷張望。

張望着什麼?

「……」老林群智全身都在顫抖。

張望着什麼?這還需要問嗎?

這一幕,出現在夢裏有多少次?在險惡的荒野里無止境的漫步時,有多少次回憶著這一個畫面?無法抹滅,不可能忘記,那一個少不更事的自己正等待着女神放學回家,然後像過去一年的每一個黃昏一樣,偷偷偷偷地跟着。

此時年輕的自己的表情,是如此的倉皇不安。

他知道,他正在想……

她怎麼還沒出來呢?在教室里做什麼呢?還是她發生了什麼事?她正在擦黑板嗎?她正在拖地嗎?她正在清理桌面上被同學用立可白亂寫的詛咒字眼嗎?班導師突然又跑去找她的麻煩嗎?還是又被同學惡作劇關在廁所了?她的書包被藏起來了嗎?難道是失蹤的王八蛋突然回來找她麻煩嗎?

五十三歲的老林群智從十七歲的自己臉上,看見了稚嫩的愛情。

「這三十六年來,你後悔了嗎?」站在馬路邊的老林群智喃喃自語。

這個問題,自己問了自己無數次。

每一次的答案都是堅定的否認。

這個問題,就如同許許多多人聽到的問題一樣。

「如果可以重來,你還是會放棄醫學院,去讀你喜歡的數學系嗎?」

「如果可以重來,你還是會選擇現在的老婆,不與你的初戀情人複合嗎?」

「如果可以重來,你還是會頂撞上司從大公司離職,到夜市賣滷味嗎?」

「如果可以重來,你還是會選擇把小孩送出國,他很有成就卻與你疏離嗎?」

答案當然都是,我不會後悔。如果可以重來,我一樣會做相同的決定。

——反正不可能真正有機會改變,當然要死撐。

要面子,也要安慰自己。

但如果,真的有那種改變的機會呢?

看着十七歲的自己不斷張望,焦切瞎猜的模樣,老林群智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懼。

呼吸困難,心跳得好快,連腳底也滲出了冷汗。

那孩子會知道,

渴望着一場普通人生的自己,

即將變得一點也不普通了嗎?

五分鐘過後,那孩子會拿着一把美工刀,獃獃地看着不斷噴出鮮血的喉嚨。

終其一生那孩子都在逃亡,也得逃亡,在流浪中度過所有的歲月。

他不可能有踏實的夢想。沒有職業沒有身分。他不會擁有家庭。他沒有交過朋友。他不會養狗。他沒有上過電影院。他沒有考過駕照。

三十六年來只是不斷的出發不斷的折返,忍受酷熱忍受極寒忍受疾病忍受飢餓忍受迷路忍受猛獸忍受戰火忍受貧窮忍受寂寞忍受空洞忍受自己心愛的女神變成人人買騎的娼妓。

說不定,他也是那些嘴巴說不後悔、但機會一來還是想改變的那種人。所謂的「為女神尋找人生的意義」,不過是絕望透頂的人生自我安慰的一種「說法」。

如果把選擇的權力交給那孩子,告訴那個急得快哭出來的他……他回到四樓教室之後會看到什麼畫面、畫面之後會發生什麼樣的事,那孩子真的願意重蹈覆轍,照樣從那王八蛋的背後割下那一刀嗎?

不,百分之九十九點九,那怯懦的孩子不會。

起先一開始只是單純衝動,剩餘的行動則是……不得不的愛?

自己對女神的愛,只是一場不得不的無限放大?

現在的自己,站在因果的分水嶺上。

只要走過去,拍拍那孩子的肩膀。

即使只有一點點的時間差,便會微妙地阻止那孩子折返四樓的教室。

這樣一來,不成因果,現在的自己會立刻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吧。

握拳。

緊緊握拳。

女神的能力與自己的命運,聯手將他帶到這個絕佳的分水嶺。

絕對,絕對不是要叫他放棄的。

「對不起。」

老淚縱橫的背包客,站在馬路邊看着彷徨失措的小高中生踱步徘徊。

終於,那孩子跑返了校園。

短短十分鐘后,老群智拖着悲傷的腳步,走進充滿罪惡感的老校園。慢慢拾階向上,來到了四樓鮮血淋漓的教室。推開忘了反鎖的門。

那孩子,不見了。

一個不曉得名字的王八蛋倒在血泊中,一動不動。講台上,退去高中制服的小女神正在凝視着自己血淋淋的陰部,滿臉的困惑與思索,她不清楚自己的人生是否也正失控中。

一抬頭,小女神見到全身裝備的老群智站在教室正中央,她稚嫩的身子震了好大一下,完全被這個陌生的闖入者嚇傻了。

「女神……」

老群智單膝跪地:「那孩子不是不見了,只是老了。」

小女神全身僵硬的看着老群智。保持着不讓人歇斯底里尖叫的距離,老群智溫柔的看着小女神。也讓小女神仔細的看着自己、用愛的凝視撥開一層又一層的皺紋與一條條的白髮,看清楚藏在歲月底下的臉龐有多麼的熟悉。只是深深藏着,但從未被埋葬。

小女神看得呆了。

老群智的淚水順着崎嶇蜿蜒的皺紋,滴落下地。

這一天,自己自顧撲向了命運。

這一天,女神選擇了自己。

「我不懂。」小女神定下心。

「你不必懂。」老群智哭着,也笑着:「現在的我還沒有消失,意味着你即使見了現在的我,也不會放棄你的計劃。這樣就夠了。」

小女神點點頭,似懂非懂地走近老群智。

「依照約定,告訴我,這段時間你去了哪裏?」

小女神蹲在老群智面前,撫摸着她年邁的勇士。

「三十六年來我去了無數個地方,經歷無數次的劫難,剛剛還度過了最困難的一關。」

老群智感受着小女神十指的溫度,一股激動再度湧現:「此後的三十六年發生的一切,都是為了今天讓我與你重逢。」

來自三十六年後的眼淚流進了小女神的掌心。

小女神嘆息。

「一切的意義,就是與我再次重逢嗎?」

小女神捧著老群智的眼淚,全身蜷縮:「我不知道。」

「今天的重逢,就是為了即刻的出發。」

抗拒了改變的契機,此刻的老群智展現了前所未有的堅定:「我有預感,下一次的出發將會帶來最後的答案。女神,我得再次借用你的能力。」

一樣的場景,不一樣的結合。

出發在即,小女神迎接着老群智最後的衝刺。

「告訴我,未來的我會怎樣?我會得到幸福嗎?」

小女神緊緊擁抱着她老去的勇士。

該告訴她嗎?告訴她真話,會帶來因果的顛倒毀滅嗎?

老群智憐惜地捧着她溫熱的臉。

「你會成為一個,讓我很幸福的女神。」

10

「呼!」

赫然睜開眼睛。一手拉着微型噴射降落的鈕掣,一手摟着不存在的香肩。

迎接他的是幾雙困惑近乎獃滯的眼神,與一張又一張合不攏的嘴。

看着鏡子中的中獎,滿臉鬍渣,風塵僕僕,還露了一隻鳥。

等等……鏡子?

「色狼!」

此起彼落的尖叫聲,讓老群智趕緊將褲子拉起來,一邊慌張地打量四周。

哪裏?

何時?

熟悉又濃郁的香味,老舊的陳設,不斷借鏡子無限延伸出去的空間。這裏是理髮院。

有點熟悉的場景,依稀是小時候常來剪頭髮的地方。

正在剪頭髮和與看電視的理髮阿姨對着忽然出現在座位上的老群智大叫,而一個同樣坐在鏡子前的小孩哇哇大哭,耳根流血。一個理髮阿姨趕緊放下手中染血的剪刀,手忙腳亂地幫哭鬧的小孩止血。

老群智狼狽至極地從座位上跳下,因裝備太重失去平衡還摔了一跤,一股模糊到嚴重變形的「記憶」隨着那一摔在腦袋的最角落蔓生了出來。還跪在地上的他,直覺地摸了摸右邊耳朵……果然有一個微微鼓起的小疤痕。

「你?」

老群智看向那又哭又鬧的小孩。

那小鬼,就是不曉得幾十前的自己吧?

來不及迷惘與感動了,一支掃帚重重砸向老群智的頭,砸得他眼前一黑。

「你從哪裏來的!變態!」

拿着掃帚的年輕女孩好像剛剛哭過,兩隻眼睛紅紅腫腫,卻相當兇悍:「出去!不然我要報警了!」

老群智吃痛,連滾帶爬地逃出了童年記憶中的老理髮店前,瞥眼看見店櫃枱桌上放了一張過時的五百塊錢,乾脆一把搶過再奪門而出。

「小偷!」

「是強盜!」

「不要追了他是變態!乖……不哭不哭喔……」

彷彿凝視着這不速之客的背影,理髮店裏的小電視機播放着新聞旁白註解:

「中華職棒假球案又有最新的發展,今天下午台北市調處約談王光熙、廖敏雄、曾貴章、褚志遠、李聰富裕、陳執信、謝奇勛、黃俊傑、邱啟成等九名時報鷹球員,經檢方復訊后,諭令以五萬交保,對於黑首介入比賽的細節,檢方下搜集幫派分子收買或恐嚇球員等相關證據,而居間行賄的白手套……」

11

身上都是來自未來的美金,當然沒有準備在這個年代的台灣可以用的鈔票。幸好剛剛靈機一動隨手搶了那一張五百塊錢,才讓老群智在街尾文具店旁的臭豆腐攤飽食了一番。

連着嗑了兩盤加了酸冷泡菜的臭豆腐,搭配着充滿與酸菜香氣的豬血湯,吃着吃着,連習慣乾糧的舌頭都感動得快流淚了。

「老闆,再來一碗豬血湯好了,想說五百塊不好找嘛。」

「好好好,等一下!」

這一間混賣豬血湯的臭豆腐攤是自己小時候最喜歡的小吃攤,常常在放學時吵著爸爸說想吃,偶爾還會自己存零用錢過來大快朵頤,卻在上了國中以後就消失不見了,有人說攤販生病了,有人說是攤販的兒子學成歸國,把攤販老闆接去過好日子了。

萬萬沒想到,能在這裏再一次吃到這令人懷念的滋味。

肚子飽了,情緒也沒有那麼激動了,老群智開始有餘力思考現在是什麼情況。剛剛坐下時刻意用開玩笑的語氣問了老闆,現在是哪一個年份,老闆用很古怪的表情說,現在是西元一九九七年。

換算起來,剛剛坐在理髮店被剪到耳朵嚎啕大哭的自己,是八歲。約莫國小二年級的年紀。這個時間沒去學校上課,顯然的是上午班。有時候下午媽媽的確會拿錢叫他自己去剪頭髮、順便買幾卷衛生紙跟拜拜要用的水果回家,所謂的零用錢,就是在自己理所當然扣押起店家找的零錢一點一點積累下來的。

八歲的自己啊……

還以為會是比上一次的出發更艱巨的狀況,但自己完全不清楚,除了剛剛挨的那一下掃帚有點疼外,有什麼稱得上是「艱巨」呢?

「人生中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它的意義。」

老群智複述著女神不斷思考的那一句話,眉頭緊鎖。

一九九七年的今天,是什麼日子?

「出發」后抵達的地點總是超乎尋常的無規律,勉強說起來,也只有經期的出血量與地點的遠近有正相關,但也不是永遠都是這樣,有一次就出發到了很近的菲律賓棉蘭老河的原始叢林里。然而最近兩次的時間大跨越,看似無規律,可在裏頭「命運獨特的呼吸」迎接浮現出一種跡象……

每一次跨越時間的出發,抵達時一定會出現在另一個自己的附近。

第一次是穿越二十二年的時間,相遇在冰天雪地的北極,萬年大冰層上。遇見三十一歲的自己。

第二次是穿越一十四年的時間,相遇在充滿憤怒的學校,歷史轉折點上。

第三次,這一次。

逆向穿越了九年的光陰,同樣遇見了自己。

八歲的自己,坐在一間小小的昏暗理髮店椅子上,哭着嚷着叫着耳朵好痛。

「快點想……快點想出來……現在我應該做什麼事情?還是………」

拿着湯匙,老群智看着見底了的豬血湯苦思,喃喃:「還是什麼事情都別做?不可能吧,難道去找女神……不,我八歲,現在女神也才八歲啊,現在的她還沒領略出發的能力……」

多年前女神跟他躺在廉價賓館聊天的時候,明確告訴他,他的傳送能力是在十七歲那年,為了要對抗強暴她的王八蛋而在無意識中啟動的。

既然如此,為什麼命運要將他帶到這個混沌不明的久遠年代呢?

難道……

老群智一陣頭皮發麻。

「該不會,這一次的任務……是要我煎熬九年,等到女神滿足能力的條件時再進行想一階段的出發吧!九年?要我等九年!」

等等。

等到女神滿足能力的條件?

「女神的確是在十七歲的時候正式擁有傳送能力的,但?」

老群智忽地緊握湯匙,好像想到了某個重要的環節:「說起來,那不過是女神擁有完整傳送能力的時間點,但促成女神擁有這種能力的條件,說不定不止一個?我被傳送到這個年代,跟女神擁有時間能力的條件有沒有關係?」

一定得搞清楚這個年代的特殊意義。

所以還是得找到女神,跟他聊聊總比自己在這裏瞎猜的好。即使是一個年僅八歲的小小女神。

不過年僅八歲的女神就讀哪一間國小呢?

並不是沒有印象,而是根本就不知道。

「到底是哪一間國小呢……一間一間問的話也太沒效率。「老群智苦惱。

隔壁桌的客人起身付賬時,老群智看見綠色的塑料盤子下壓着幾張報紙。

他伸手將沾了湯水的報紙抽了過來,認真研究起昨天台灣發生了什麼事。讀著,看着,苦苦聯想着,除了職棒假球醜聞案的篇幅比較大之外,好像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足以讓他想起來這個年代具有什麼特殊意義足以和八歲的女神串聯起來。

視線重新聞版面掃來掃去,最終停在最單純的日期上。

這個日期……這個怵目驚心的日期……

只要在最末的數字加上一個一……

不會錯,那一篇被張貼在公佈欄上長達一年的新聞報道,每次走到教室後面丟垃圾時都忍不住多看一眼。一天丟兩到三次垃圾,也看了六百多次吧,看到最後連日期都深深刻在視網膜后的記憶儲存槽里。當然不可能會背,但一看見今日報紙上只差了僅僅一天的日期,那種數字的強烈熟悉感立刻衝擊全身。

「不是沒有發生驚天動地的大事,而是還沒發生!」

老群智霍然站起來,卻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今天,就在今天晚上。

女神的爸爸將會變成台灣治安史上最恐怖的連環車禍殺人魔。

「哈哈……哈哈……」老群智在笑,卻笑得自己心底發寒。

如果女神的爸爸沒有變成連環車禍殺人魔,女神就不會被欺負被排擠,那些王八蛋也不敢特別針對她,當然也不可能喪心病狂強暴女神。沒有那種爛事,女神甚至不見得會進去那間臭名衝天的爛學校,根本就不會遇見那群變態的師生。有太多的如果與假設,全都環環相扣了起來。

如果這一切都沒有如果的話,最後也就不會有「足夠分量的壞事」激發出女神的超能力了!所以當務之急便是——阻止女神的爸爸!

12

想起來簡單,做起來卻茫然無緒。

老群智在街頭上走來走去,絞盡腦汁,不停回想那張新聞剪報的內容。

都三十六年了,怎麼可能記得那麼清楚?最多看到相同的街道名稱便能迅速聯想起來,但要自己憑空把車禍發生的確切時間與地點從三十六年前的記憶深海里給撈起來,那是萬萬辦不到。

況且,就算自己及時趕到女神爸爸犯案的地點,又能怎麼辦?

怎麼阻止他?開車與他提前對撞嗎?還是想辦法勸說他?

「總之一定要提前趕到現場,能做什麼便做什麼……」

正日當午的台北街頭上,背着厚重裝備一身結實的老群智顯的很突兀,即使不曉得該走去哪裏,他的腳步卻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彷彿無效率地耗竭體力能夠讓自己的身體產生「我正在想辦法了「的錯覺。

總算向路人問了時間,現在是下午一點二十七分。

距離案發時間的夜晚還有一段時間。但到底還剩多少時間根本計算不出來,可靠的畢竟是「案發地點」。至少要回想起地點啊……老群智痛恨自己還不夠了解女神。

如果「聯想」這一招有用,不如去市公所要一份巨細靡遺的台北市街道圖吧?

不,何必捨近求遠呢?便利店應該就可以買到了吧!

「哈!哈哈!」

雖然距離任務完成還很遠很遠,但總算有個起頭了,興奮的老群智快跑,衝進最近的便利店買了一份台北市街道圖。

一走出店,老群智便迫不及待撕開地圖上的膠膜,整個攤開來看,讓秘密密麻麻的街道名映入眼帘,鑽進記憶庫里尋找「賓果!」的那一瞬間。

建國北路民生東路敦化北路復興南路八德路仁愛路信義路健康路南京東路永吉路堤頂大道忠孝東路松江路市民大道長安東路長安西路南京西路重慶南路迪化街西寧北路西寧南路昆明街博愛路延平南路忠孝橋康定路中華路萬大路金山南路愛國東路和平東路水源快速道路中正橋新生南路辛亥路……

快快快我得快點跟其中一條街或者兩條街的交叉口產生衝擊性的聯繫啊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點讓我想起來……正當老群智走在斑馬線上,全神貫注與地圖肉搏的時候,不經意地闖過了紅燈。

「小心!」

「啊?」

老群智將地圖略微放下。

煞——尖銳的車胎摩擦聲。

一台綠燈右轉的小機車,因車速過快來不及反應,幾乎撞上了邊看地圖邊闖紅燈過馬路的老群智。「幸好」機車騎士及時剎車,最後只約略擦撞到老群智的右肩便急停在路邊,老群智痛到叫都沒聲。

不,不是「幸好」。

幾乎要跌倒了的老群智,在微妙的慢動作中看着右肩上的噴射彈掣。

砰!

微型噴射降落傘的自動彈掣裝置被扯動,高壓氮氣氣流瞬間噴出,一團紅色的傘面從背包末端狂衝出來,瞬間高達數百公斤的巨大拉力將老群智猛地往後一帶,整個人原地拔起空飛了起來。

「……」老群智獃獃地看着天旋地轉的世界。

下一秒便失去了意識。

13

好不容易醒來時,老群智已躺在醫院病房。

蒼白的天花板,有點冷。

渾身酸痛,腦袋裏一片亂七八糟的街道名稱,像蟲一樣啃着他的神經末梢。

脖子像灌了水泥般僵硬。勉強扭動角度左看右看,沒人看護?那自己大概不是在加護病房或急診室吧?到底自己是傷成了什麼德行才被送到醫院啊。

有點刺痛,原來是左手被埋了一針,針底的透明管子一直連到鐵架上的點滴,大概是營養劑或食鹽水之類的液體吧。

額頭上緊緊痒痒的,好像被纏紮了繃帶,身上的多功能登山服被換成了醫院的綠色制式病服,所有繁重的裝備不見了,不曉得被護士收到了哪裏了,或許是警察局也說不定。

淡綠色的隔簾外,聽似兩個醫生的人物在對話。

「病人的情況怎麼樣?」

「只是受到撞擊,沒有生命危險,不過還要繼續觀察。」

「腦袋沒事吧?」

「照了X光,看起來沒有淤血,腦壓也正常。」

「醒來的時候記得通知護理站,晚點警察會過來做筆錄啊,看看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嘖嘖,背着降落傘到處亂跑,真是……」

「是,學長。」

老群智趕緊閉上眼睛裝睡。

感覺到點滴微微晃動,感覺到有個影子停在他的臉上兩秒,感覺影子離去,感覺腳步聲走到門邊。門推開,又關上。

老群智再次用力睜開眼睛。

幾點了?躺了多久?晚上了嗎?

不行,浪費太多時間了。沒時間了……得趕緊找到地圖,地圖地圖……

用指甲摳掉粘在左手臂上的膠帶,一邊坐起來一邊拔掉埋針,老群智想直接下床,卻只是斜斜地軟倒在地上。傷到神經了嗎?還是躺太久躺到肌肉都麻了?老群智的左腿原本就有舊傷,此時反應更是遲緩,他用力敲打兩腿肌肉,咬牙切齒地詛咒自己一時的大意。

好不容易站了起來,老群智稍微動了動,頭痛欲裂。

走到門邊,病房外只有拖鞋走動的劈啪聲,老群智索性直接推門出去,逃出了其實根本沒人在意的病房。一邊快走,一邊思索著是否要先把衣服給拿回來?

不,是一定得將身上的病服給換下來,不然這一身病服走在大街上也太耀眼。問題是怎麼拿?直接衝到護理站問嗎?還是隨意闖進別的病房偷一件?

「錯過了這次,還要等九年……還要等九年……」

一想到失敗的代價,下一趟的出發竟然要耗時九年才能再接再厲,老群智的心臟就快跳出喉嚨。刻意尋找公共空間的時鐘,一時之間卻找不到。

到底幾點了?

正自焦切時,忽然聽見遠處傳來:「病人不見了!」「快去找!」「還沒做筆錄,一定要把人找回來!」緊接着便是一陣騷動。

「曾在未來殺過一個人」的老群智,對自己被通緝的身份非常敏感,儘管在這個時間裏他是一個清白人,但同時也是一個毫無身份的人,萬一被警察帶走,肯定會被密集盤問耽擱了越來越緊迫的時間……

不敢回頭確認狀態,也不敢多想拿回衣服的事,老群智迅速右轉走下安全門旁的樓梯,用最快的速度直衝一樓。

一樓到了,老群智想一鼓作氣走出醫院時,卻看見醫院門口有兩個警察在交談,還不時往大廳里瞧。其中一個警察拿起無線電對講機,眼神似乎透露著警戒。

不能直接出去嗎?

醫院的後門在哪?一般在急診處都還有別的出口吧?

好吵,好亂,幾個工人走來走去,顯示醫院的一樓正在進行整修,有個牌子立在原本的掛號櫃枱前,指示來看病的民眾掛號櫃枱暫時移到二樓。

心裏有鬼的老群智走在整修中的大廳人群里,覺得每一個人都在偷偷注意他,病人注意他,工人注意他,每走一步都籠罩在狐疑眼神的壓力下,頭越壓越低。

不知是處於過度緊張的想像,抑或是處於面對無數次危機所產生的強烈直覺,老群智彷彿感覺到門口的警察已經注意到他。

不能再待在一樓。

全身燥熱的老群智汗如雨下,遠遠看見一台電梯的門打開,便快步走了過去。

前面的人群紛紛進了電梯,電梯里剩餘的空間越來越少。

老群智加快了腳步,以一個箭步之差搶先原本走在他前面的男人進了電梯。

「咳!咳咳咳……咳咳……」

走在老群智身後的中年男人一邊低頭咳嗽,一邊跟着走進電梯。

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

電梯超重了。

那中年男人抱歉似一笑,立刻走出電梯等下一班。

電梯門關上。

及時趕上電梯逃離飽受監視的一樓的老群智,應該要暫時鬆口氣的,但剛剛與那咳嗽男人的四目相接,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那一個趕不上電梯的中年男子……在哪裏見過呢?

不可能吧,在這種年代?

登。

才二樓,電梯門便打開,除了老群智,裏頭所有人都走出去掛號。

電梯門口站了兩個人,一個是穿着白袍的醫生,一個是滿臉淚水的中年大嬸。

思緒還停留在剛剛那個咳嗽男人的臉上,眉頭深鎖的老群智往後退一步,讓那兩個站在電梯門口的人進來。

那醫生按了九。

電梯自二樓直上。

「醫生,謝謝你,真的謝謝你……」中年大嬸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卻是哭中帶笑:「這三天我吃不下也睡不好,整個心思都在我兩個小孩身上,一想到我只剩一個月的時間跟他們相處,我的心就好痛好痛……謝謝你醫生,謝謝,現在我真的收穫了好多……」

電梯,三樓。

門打開。

又進來兩個人,按了七樓。

老群智看着又開又關的電梯門,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氣。

醫生拍拍中年大嬸的肩膀,溫和的說:「別謝我,一切都要謝謝你自己。以後要是遇到什麼困難挫折,只要一想起你這三天來的煎熬,這個世界上就再沒有不能克服的事。」

電梯,四樓。

電梯里的對話,老群智一點也不在意。

不知為何,他難以將剛剛那一個咳嗽男子的臉從腦海中抹去。

如同一根刺,一根像是不小心扎進指甲縫裏的細小竹刺,並非痛徹心腑,卻一秒也無法忍受。

怪怪的,明明只是一個很普通的中年男子,為什麼自己要那麼在意呢?

不斷咳嗽的男人,正在考慮是不是該用走的上樓時,另一台電梯立刻便來了。

電梯上了二樓。

電梯門打開。

男人走出電梯時捂住嘴巴,勉強忍住咳嗽的衝動。

掛號櫃枱前排著剛從上一台電梯走出來的民眾,男人跟着排隊。

很快便輪到了他。

電梯,五樓。

「醫生,真的很感謝你們的計劃。」

中年大嬸止不住淚地笑。

「今後每一天都充滿了朝氣呢,加油!」

白袍醫生語氣堅定地嘉許。

「你好,我要掛耳鼻喉科。」男人將身份證放在櫃枱上。

「請問是李祐辰先生嗎?」櫃枱服務員制式化確認資料。

電梯,六樓。

即使面熟,即使八歲的自己曾經看過這一個男人,那又怎樣?

一股隱形電流從脊椎末端直竄,老群智頭皮發麻。

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那又怎樣?

「是。」男人答。

「請問有指定的醫生嗎?」櫃枱服務員頭也不抬,只是看着電腦。

「嗯……應該都差不多吧?」男人研究著櫃枱上的門診輪值時間表,隨意說道:「掛呂旭大醫生的門診。」

電梯,七樓。

門打開,從三樓進來的兩個人走了出去。

門關上,電梯繼續往上。

逼近無端憤怒的情緒高漲,一個畫面從老群智記憶的萬里深海底以光速衝出。

那是一張黑白照片。

一張,放置在密密麻麻文字敘述旁的黑白照片。

照片旁邊大剌剌寫着幾個字。怵目驚心。

「呂醫師的門診剛剛滿了喔,可以考慮洪敘祐醫師跟張馨元醫師。」

「哪一個比較快看診就那一個吧?」

「那我幫您掛洪敘祐醫師。掛號費先收您一百五十塊錢。」

「謝謝。」

男人付了錢,研究著門診編號與樓層分佈。

一邊等候找錢,一邊摸摸額頭。

「呼,幸好沒有發燒。」

電梯,八樓。

「我得阻止他,趁他還在醫院的時候,我得……」

老群智全身劇震。

登。

九樓到了,電梯門打開,醫生與婦人走了出去。

電梯門還沒自動關上,老群智便以最快的速度按向「1F」鈕時,他赫然發現自己的手指呈現出詭異的半透明狀態。

「!」老群智大驚。

仔細一看,不只是手指,整個手掌都變得透明……好像肉狀的果凍。

震驚之際用力一抓,五根理當緊握的手指卻感覺不到彼此的「力量」,甚至是觸覺也變得很虛無,牽動整條手臂的連帶動感也很模糊。

慢慢轉過頭。

電梯里鑲嵌著一面偌大的半身鏡,映照出老群智急速異常變化的身體。

怎麼了?不是變得越來越透明,而是變得越來越稀薄。

皺紋不見了。

白髮不見了。

痛楚也不見了。

只剩下眼神里巨大的疑問與落寞。

「根本什麼都還沒做啊……」

老群智獃獃地看着鏡子中正在消失的自己。

發生了什麼事?

自己即將不存在了嗎?

剛剛到底是做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改變?

什麼樣的改變……足以令自己失去因果上的存在理由?

987654321

「女神,我們能再見面嗎?」

登。

電梯門打開。

電梯里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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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準的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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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在陰道逆向行駛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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