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水

跑水

今天晚上起,一連三天

由於中國時報臨時無法在11/10之前刊登小說跑水,因種種原因須延後,然後自由時報也因為稿擠無法幫我這個忙(謝謝),我只有三天的籌碼,也無法找到差不多厲害的、可以實時合作的平面媒體連載跑水小說,認真說起來最近的網誌都有三萬多人次還挺猛的,我想就直接撇下平面媒體,直接在這裏上菜了。

在這裏上菜,當然就不是自宮版本的跑水,而是完整的跑水。

希望大家看了,能對二水的跑水傳奇有點熱血的認識。

……

現在心情很爛,暴爛,我雖然也常常干出說要寫飛行或今年會出罪神結果現在看起來篤定沒辦法這類事(但我有認真寫殺手啦),但畢竟不虧欠任何人,拖稿拖到我自己,老實說不必對任何人負責,只是不好意思罷了(富奸,你是我的偶像,我不恨你),但這次跑水無法如期刊登,等於我連續講了兩個月的屁話,就是一個大扯爛。虧欠的人可多了。

延後登意義不大,延後登,不如我直接將跑水收錄在我的實體書里攻7-11,還可以保持故事的完整性。

就這樣,暴躁就此暫時打住。

晚一點整理好情緒,修個稿,我們就來上菜吧。

回歸到故事的最原點——

兩個,奮力想跑贏神的男孩!

1.

清康熙五十八年。

燕霧大山山脈與濁水溪的交界處,一個聚攏上千人的村莊,名二八水。

朔風起,空氣中獨缺秋熟的稻香,但辛勤的汗味這些日子以來可沒少過。

抬頭望天,傍著山邊的雲色漸漸灰濁,好像快下雨了。

「肚子好餓。」阿明說。半刻鐘以前他就想說這句話了。

「如果再不送飯來,我就餓死了。」忠仔手上的動作越來越懶散,飢腸轆轆說:「等我餓死了,你們可要好好拜我,別讓我變成孤魂野鬼,我再變成土地公保佑你們。」

「不要亂說話。」阿明專註在手上的工作。

「對了,等我變成土地公以後,你們可要常常拿好東西來拜我,等我吃過了你們才能吃,不過上面全是我的口水,哈哈。」忠仔繼續口無遮攔。

「如果這圳再造失敗,水引不過來,稻子發不出來,到時候大家全走光,也沒什麼人有功夫拜你這個土地公了。到時候,你連當神也會餓死。」阿明頭也不抬,一邊吐槽,一邊將手上的桂竹折彎。

「不是吧?」忠仔不服氣:「你們認真拜的話,我當然就有法力保佑你們把圳蓋好啦!」

「土地公再大,也沒有河神大吧?」阿明瞥向路邊的小土地公廟。

這種小土地公廟在村子裏隨處可見,這條惡水還是照樣跟人處不來。

忠仔嘖嘖,不再抬杠。

幾十個人坐在圳邊,做着跟忠仔與阿明一模一樣的事。

眾人的腳下都是大小均勻的石塊,手裏用木條與桂竹編製筍狀的尖籠。竹刺扎手,卻扎不進厚厚的手繭,只留下灼熱的紅痕。

尖籠一編好,就給同樣在幹活的大夥兒安放在圳道兩側,一齊將石塊慢慢填進去,再紮實捆綁好。

這名為「籠仔篙」的竹籠,來歷可不簡單。

每逢夏季豐水期,濁水溪河水暴漲,河水流向經常一夕改道,奪走無數身家性命,反之秋季時雨量稀少,河水孱弱,無法正常提供農民灌溉。

為此,建築圳道、用人工的方式變更水流,是懇民為了活下去一定要做的工程。然而變幻莫測的濁水溪難以對付,不知衝垮了多少圳道工程,試了好幾次都沒辦法成功。

一年又一年過去,圳工正陷入一籌莫展的時候,地方上來了一個不願以真名示人、只稱自己為「林先生」的神秘老人。

這個老先生……

「喂!吃不吃飯啊!」

阿明跟忠仔同時回頭,露出笑容。

一個燦爛,一個更燦瀾。

小秋拎着沉甸甸的竹籃,笑嘻嘻拿出兩個大肉包子,朝兩人身上扔去。

早已飢腸轆轆的忠仔與阿明接住,猛地就往嘴裏塞,看得小秋噗嗤笑了出來。

「我說小秋,怎麼今天特別晚啊?」忠仔一邊嚼著,一邊含糊抱怨:「……不僅晚,包子還是冷的,唉,真叫人失望。」

阿明沒有說話,只是邊吃邊笑。

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小秋的笑容。

「還嫌啊?可以不要吃啊!」小秋瞪眼,作勢要拿走忠仔嘴裏的半個肉包。

「嘿,當然要吃!還要多吃幾個咧!」忠仔避開小秋的手,在竹籃里快速撈了兩個大肉包就跑。

「你都吃完了,阿明要吃什麼!一個人兩個包子,你別多拿!」小秋一陣打。

「可以啊!只要你追上我,我就把阿明的包子還給他!」忠仔邊跑邊吃。

阿明還是沒有說話,像個旁觀者吃吃地笑。

忠仔沿着圳岸飛奔,嘴裏一個,手裏一個包子,不時回頭嘲笑小秋。忠仔常常故意讓小秋追上,等到小秋幾乎就要抓住他再忽然加快腳步,遠近遠近,讓小秋捨不得放棄。

「還阿明!」

「哈哈!追不到!」

追?

阿明比誰都清楚忠仔的腳力。

除了雲豹,誰也別想追上能在平地颳起一陣疾風的忠仔。

「阿明!你的包子快被吃掉了還不幫我!」小秋氣急敗壞。

「喔,就讓他吃罷。」阿明不以為意。

事實上,像這樣的包子他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

如果不想編竹籠,阿明也可以隨時回到大宅子當他大少爺,讀那滿桌四書五經。只是阿明很喜歡跟大夥兒攪和在一塊,不管是一起流汗還是一起曬太陽抱怨,感覺都踏實多了。

而且,這裏還有……

「阿明!」

遠遠的,小秋的聲音有了怒氣:「我不管,你自己追你的包子去!」

阿明吐舌起身,慢條斯理捲起褲管。

腳才輕輕一踏地,忠仔便往這裏看了過來,眼睛眯成一線。

喔。

對了。

除了雲豹跟忠仔,還有一個人能用雙腳追逐飛鷹的影子。

若說,忠仔是草原上呼嘯的疾風。

那麼,阿明就是橫向平治的閃電。

呼轟!

遠處山谷響起一聲悶雷,劈開了焦炭般的烏雲。

阿明在雷聲中竄出,每一踏步都像榔頭狠狠砸在地面上,以極震撼的跳躍力割開路線,那力道彷佛會傷害大地似的銳利。

一眨眼,就來到忠仔的背後。

「這才是對手嘛!」忠仔鼓起嘴,眼睛瞪大。

好像有股狂風從背後吹襲著,漲滿了忠仔的身帆。

忠仔邁開大步,一點。

又一點。

隔了很久才又一點。

忠仔以絕佳的平衡感脫離地平線,每一步都像跳遠,一跳又比一跳遠,細瘦的身子停在半空中的時間遠比落地要久。若沒有仔細看,幾乎會相信忠仔可以貼地飛行。而忠仔誇張的表情像是表演的一部份,一點也不費力。

此時,什麼包子饅頭的不再是重點。

只有一道閃電,一道風。

被遠遠拋在後頭的小秋愣愣看着他們倆,眼角有點羨慕。

從小一塊長大的三人,在三年前還是小秋跑得最快呢,兩個男孩眼巴巴看着兩條辮子在眼前晃啊晃的就是追不到,一個氣呼呼漲紅了臉,另一個總是吆喝着給我記住。

曾幾何時旁邊這兩個男孩的腿壯了,身子抽長了,跑得可快。

真快。

草屑紛飛。

「嘿嘿,今天還是不分上下嗎?」忠仔竟還有餘力說話。

「你有這種想法,我就贏定啦。」阿明淡淡說道,但仍無法縮短一步。

「呸,我還沒使出全力呢!」忠仔的手指掐進了肉包子裏。

「原來如此。」阿明淡淡地挖苦。

於是兩人又更快了。

快到連話都懶得說。

忠仔赤着腳,抓着大包子,一陣又一陣的風輕輕從腳趾尖上吹卷而過,那種隨風吹躍的姿態有種生長在山林間的野性美。

阿明清秀的讀書人臉龐,與他堅定果敢的步伐完全不搭嘎,每一步都有自己的意志,雙腳像兩根實心鐵管,喧囂地狂毆地面。

忠仔總是先一步起跑,跑在阿明前面。

兩人腳力相當,爆發力相當,耐力也如出一轍,所以阿明自始至終沒有超越過忠仔。

但阿明不以為意。

他很喜歡看着忠仔快跑的背影。

起腳時自然擺動的韻律,兩腿間在半空中乍合又分的距離,沾著泥土的腳尖微微向後踢。那種輕鬆的模樣他可模仿不來。

相對於阿明的羨慕,忠仔可就膽戰心驚了。

阿明的跑步聲有如一道又一道的落雷打在自己身後,一不留神給追上了,就會慘遭雷亟似的。

那種緊張感集中了忠仔所有的思緒,讓他全神貫注,將姿勢里的每一寸幅動微微調整,使一切更適合貼地飛躍。

阿明那落雷般的踩踏大地聲,與忠仔奔躍的節奏感緊緊系絆著。

雷落,雷落——腳點。

飛。

雷落,雷落——腳點。

飛。

儘管每天都會來上這麼一、兩次,幾個坐在圳上啃飯糰的大叔還是看得呆了。

「這兩個孩子,跑得可真快啊。」

「……何止快?」

「簡直快得不可思議!我看連馬都沒有他們快!」

「會不會是孫悟空投胎轉世來的?」

「一個是孫悟空投胎,另一個豈不是二郎神?」

「二郎神怎麼跟孫悟空處來得?我瞧其中一個是筋斗雲投胎。」

「筋斗雲也會投胎啊?少胡說八道了哈哈哈哈。」

村民大叔們亂七八糟地討論,不時發出大笑,直到有人說:「過不久,村子的希望就得着落在他們身上啦。」大家才漸漸靜了下來。

最後一句話恐怕有點言不由衷。

每個人都知道,阿明這個大戶人家的孩子,平時跟大家一起編尖竹籠不過是孩子心性,不想讀書好玩罷了,怎麼可能擔綱那種危險任務?

說到底,還是得靠忠仔。

老天爺給了忠仔一雙充滿生命力的好腳,一定不只是跑着玩而已。

轟隆隆隆隆……

此時又是震天價響的雷聲,眾人抬起頭,只見黑壓厚重的烏雲再承受不住雷擊,瞬間給撕開破碎,落下滂沱大雨。

坐在圳邊的村民紛紛跑到林邊的小廟躲雨,享受山風穿過雨縫捎來的涼意。

可忠仔與阿明還在跑着,意猶未盡,踏雨而疾。

「嘿!」忠仔甩著頭,讓雨水從發末潑出。

「嘿嘿!」阿明左手撥掉臉上的雨水。

雨水淋泄大地,腳下變得濕濕滑滑,卻無阻他們的競速,腳下撩起的雨水益發顯得他們的快樂。雖只是午後的西北雨,但這兩人不知道要追到什麼時候才停止。

這答案只有小秋才知道。

「不好好吃包子,我要走啦!」小秋在雨中大叫。!

兩人不約而同停下腳步。

一點也不需要緩衝,阿明跟忠仔就這麼突然停止下來,腳下激起一陣掌聲似的泥水花兒。

跑步對他們來說實在太稀鬆平常,要跑便跑,說停就停,好像剛剛那一陣眩目的勁跑只是在田埂上散步。

小秋強掩著嘴角浮上的笑意……

這兩個童年玩伴,跑得再快,都不會拋下她。

2.

十年了,八堡圳的工程已接近尾聲。

這圳非同小可,光主幹就綿延了三十三公里,一旦取引濁水溪中游成功,十幾條支線將灌溉整個半線地區,無數荒煙蔓草之地將滋潤成一畝一畝良田。

與其說工程之浩大讓人讚歎,不如說工程的成功迫在眉睫……

失敗太多次,要不溪水遲遲不來、秧苗枯槁;要不就是水勢強襲、一下子衝垮了圳防,釀成更大的水患。

再無法控制水,就不能發展漢人最擅長的農業。

沒有農業,別談安居樂業,自給自足都有問題。

所有墾民,都需要一場大勝利——

一場足以讓所有人都能勇敢活下去的大勝利。

大雨不肯停,圳邊的土地公廟檐下擠滿了人。

幾個到溪邊幫忙挑石的小孩子圍着筋疲力盡的大人們瞎扯,阿明跟忠仔的年紀正值十七,是全村孩子們的頭頭。兩人赤著上身坐在地上,小秋則為大家添茶水。

雨水如鼓,敲得廟頂嗚隆嗚隆響沒完。

這些村民不管怎麼天南地北,話題終究扯不離八堡圳的成敗。

忠仔摸著又酸又痛的肩膀:「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多村造了這麼多圳,老沒辦法成功?」

阿明也不以為然:「我也不懂,不就是挖路給水走,怎麼會一直失敗?」

「挖路給水走,水就不得不走嗎?哪裏來這麼便宜的事!」其中一個大人嗤之以鼻,幾個工人哈哈大笑,卻見孩子們還是一臉霧煞煞。

見識較豐的工頭說:「造圳引水是一門偉大的建築技術,也是風水的至高境界,看要是山窮水盡?還是能風生水起?一點也馬虎不得。我們干粗活的人不懂,就照着懂的人做就是!」

大家點頭稱是。

「不過這次的工法不同以往,依我看,成的機會很大。」打鐵張揉着腿。

「林先生的籠仔篙工法是有道理的多,但跑引水的人要是不濟,我看也是凶多吉少。你們聽說了上仁村跑水的事嗎?」剛跑貨回來的誠仔摳着腳。

大人們面面相覷,孩子們則興緻高昂地圍了過來。

兩個月前,上仁村造的引水圳號稱完工,舉行了盛大的跑水祭。

號稱「麒麟腿」的張毛子身穿蓑衣、頭綁紅巾,威風凜凜地站在距離閘口準備開沖。八百村民搖旗吶喊為他打氣,熱烈非常,還有人嚷着要把寶貝女兒嫁給凱旋歸來的張毛子。

時辰一到,村長點着了鞭炮尾巴,先讓張毛子跑上一陣,等到第一串鞭炮盡了,圳閘口在第二串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慢慢打開。

據說大水像一隻八首八爪的惡獸追涌而出,嚇白了村民的表情。

什麼麒麟腿?張毛子甚至跑不過兩百尺就被大水追上,整個人被吞進夾帶滾石與污泥的怒水裏,連慘叫都省下來了。

跑水失敗,大水怎麼服得了小小的圳?那辛苦大半年築成的引水圳沒兩天就給沖得支離破碎,還順手將十幾頃半墾的田沖向大海。

半個月後,終於有人在出海口發現張毛子泡爛浮腫的屍,臉上充滿恐懼。

「既然那麼危險,為什麼還要跑水呢?」小秋想像張毛子那張臉,不禁有點兒害怕。

「跑水就是跑引水,圳落成啟用之前,我們村裏人會湊上一大筆錢,懇請村子裏最快的飛毛腿在圳道里穿蓑衣、綁紅巾快跑,在前面為出閘的河水引路。只要那人能從圳頭跑到圳末的岔口,在後頭猛追的河水就識得了以後該走的路……」工頭頓了頓,為自己倒了一大杯茶說:「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原本一鼓作氣出海的河水就願意分點支流給我們灌溉,不會跟我們計較了。」

阿明看着從屋檐摔下的雨水瀑布,不發一語。

忠仔深深吸了口氣,打了個冷顫:「記不記得以前張毛子跟我們比賽過……」

阿明閉上眼睛。

……怎麼不記得?張毛子將我們兩人甩得遠遠的,還在山的那頭放聲大笑。

不過當時離現在大概也有個兩年、還是兩年半了吧?

現在再比一次,說不定……

忠仔猛地坐了起來。

「阿叔,你剛剛說大家合湊了一大筆錢給張毛子,那筆錢有多大啊?」忠仔看着沾了泥土的腳指,又看了看阿明丟在角落的鞋子。

「不是金山銀山,但夠讓你成家的啦!」不知是誰說,引起一陣大笑。

忠仔家裏窮得很,就因為窮到沒什麼好留念的,乾脆舉家渡海來台開墾,看能否闖出一片天。但忠仔的爸爸在前年底染了急肺病,三天都捱不過,後來媽媽也累垮,沒等忠仔長大成人便撒手人寰。

這一年來,忠仔就在村子裏造圳、幫忙農事維生,可說十分辛苦。

「報酬多有什麼用?那是買命錢!沒命花的啊!」打鐵張忍不住咕噥:「跑引水……這種祭典十有九死,說是要獻祭壯丁給河神果腹還差不多!就怕河神吞了人還不滿足,還一口氣毀了圳,我說這真正是……」

工頭打斷打鐵張的話,瞪了一眼:「喂,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講!」語畢,朝地上重重吐了口口水。

「呿!」嘴巴闖禍的打鐵張也識趣地啐了口痰。

這些話要嚇壞了忠仔,還有誰可以代表全村跑引水?

更嚴重的,若給神通廣大的河神聽了,大水一發,大家還有命在嗎?

「祭神嗎?」阿明嘆氣。

「這麼大一筆錢嗎?」忠仔嘆氣。

雨說停就停。

捲起袖子,又得幹活了。

3.

非得再看大地一眼似的,陽光在最後一刻射穿瘦薄了的雲,燙紅了下邊天。

落過雨後又出了太陽的天空,有點藍,有點黃,邊邊又滾了點火,幾顆等不及夜晚的星星提早掛在天幕邊陲,為倦鳥指引了方向。

阿明跟忠仔踩着黃昏柔軟的餘燼,走在小秋後頭,少了平常的說說笑笑。

小秋突然轉頭:「幹嘛走那麼慢,平常不是跑得都快飛起來了嗎?」

兩人愣了一下,但還是默不作聲。

「你們是不是在想張毛子的事?」小秋停下腳步。

阿明跟忠仔彼此對看一眼,都露出了難以形容的苦笑。

小秋很認真地說:「你們才多大?命很硬嗎?這種責任不需要扛在自己肩上,誰也不準去動跑水的腦筋,知不知道?」像個大姊姊。

阿明雖然不喜歡強調這點,但還是忍不住說:「村子裏,根本沒有人跑得比我跟忠仔還快。」

忠仔立刻介面:「豈止啊,他們連我們甩起來的土都吃不到,差得遠。」

小秋看着這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同伴,深深地說:「張毛子跟你們比賽腳力的那天,我也在場啊,記得你們就是拼了命也吃不到他跑起來的土,你們啊,都是父母生的孩子……」

忠仔跟阿明的臉上飽漲了不服氣。

其實小秋也清楚,這兩年來阿明跟忠仔跑得是越來越快了,即使張毛子復生再賽一場,絕不是這一道風、一道閃電的對手。

但那又如何?

不須親眼所見,單單想像大水吞掉跑水人那光景,就讓人渾身發冷。小秋絕不想見到這兩個玩伴中的任何一個,臉色蒼白蹲在水閘前的起跑在線,像一隻明知毒蛇盤據在後、卻只能渾身發抖的老鼠。

沉默無語,阿明踢著石頭,石子滾到了忠仔的腳邊。

「……」忠仔將石子踢了回去,阿明又踢了過來。

田埂上,兩人胡亂踢著,石子滾得越來越快,兩人也踢得越來越快。

終究是孩子心性,莫名其妙的胸悶就這樣踢著踢著、漸漸踢到煙消雲散。

小秋噗嗤笑了出來,上前將石頭一腳踢飛。

忠仔突然冒出一句:「小秋,我聽大嘴嬸說,前幾天隔壁村那個錢多得花不完的阿冠到你家提親了啊?怎麼,你要嫁了嗎?」

這樣大刺刺地問,絲毫不管小秋終究是個女孩子。

小秋伸手就往忠仔的大腿擰了一把:「要你管!」

阿明倒是愣了一下。

阿冠?那個比自己高出半個頭的阿冠嗎?以前一塊讀過書的。

他也喜歡小秋嗎?怎麼從來都沒聽他說過啊?況且,即使是在鄰村,但阿冠怎麼可能不知道小秋從小就是跟自己和忠仔最要好的么,他幹什麼這麼……這麼……

「哎呀,我說那個阿冠是挺不錯的啦,但是比起我跟阿明,就是差了那麼一點點。」忠仔百無禁忌,不知是話中有話還是純粹笑鬧,哈哈說:「阿明家恐怕比阿冠家還要再有錢一點,加上我,我跑步可是天下第一快,當然也比阿冠快多啦!」

「什麼天下第一?我就比你快。」阿明第一時間反擊,不敢看小秋那紅透的臉。

「你家已經那麼有錢了,腳上功夫就讓我贏你一點點也沒關係吧,不然我豈不是輸你太多。」忠仔叉腰皺眉,左腳已抬起,用腳趾將右邊褲管往上撩。

「家裏有錢又不是我有本事,腳下的功夫才真正屬於我。」阿明一本正經,也彎下腰卷褲管:「比我快?等我腳抽筋那天吧。」

看來在日落之前,又有一場追風之鬥了。

小秋感到又好氣又好笑,在她跑得比這兩個大男孩還要快的那段時光,這兩人可沒在爭誰跑得比較快,不過是一齊在她後面吆喝咒罵。

真的是什麼東西得意了,就非得整天拿出來說嘴不可。

「要不然,我們看誰先跑到鬍鬚彰他家前面那口井,誰就可以把小秋娶回家,怎麼樣!」忠仔吹吹手,蓄勢待發。

「好啊。」阿明紅著耳根,硬是答上這句。

小秋攔在兩人前面,大叫:「整天跑跑跑……跑不煩啊!誰又說要嫁給你們的啊!我就要嫁給那個阿冠,那個跑、得、很、慢、的、阿、冠!」

突然,忠仔跟阿明都呆住了。

不知怎地,三人同時爆出一陣捧腹大笑。

笑停了,太陽落得更沉。

三道影子在陽光下活潑嬉鬧,越拉越長。

4.

阿明回到家,三合院門口已有長工在等。

一見到阿明,長工就慌慌張張領着他去洗臉,不停告誡他以後不要再錯過大家一起吃飯的時間,隨後從廚房端了碗飯菜給他。

阿明唯唯諾諾接了,還是熱的,一股香氣從他的鼻子鑽了進去,搔動他早就餓過頭的胃。不等端回房裏,阿明一屁股坐在廚房門口就狼吞虎咽起來。

阿明的家族是做茶葉買賣的,阿爸跟五個叔伯經常雇船往返台灣跟大陸,利潤很是不錯,自然是要供幾個聰明的孩子負責念書當官。幸好族裏出了兩個很會念書的秀才堂哥,其中還有一個相當有機會考上舉人,阿明才沒有被整天押進私塾背書,偶而偷偷溜出去跟忠仔鬼混也不會挨大人的揍。

身為地方仕紳的子弟,阿明並不以自己的身分為傲,總是捲起袖子跟大家一起幹活造圳。他深知,若這次八堡圳的引水再失敗,將重挫大家的信心,屆時不分貧富老少都待不下去。

沒有人,茶葉再多也只能倒在河裏。

只有地方興隆,生意才能長長久久,這個道理阿明的阿爸比誰都懂。阿明的阿爸忙着做生意,平時疏於管教阿明的課業,但既然村人都很稱許他這個孩子,阿明的阿爸也頗感欣慰,對課業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一下子,阿明就將一碗飯扒得精光,擦去嘴角的醬油漬。

夜裏,一根蠟燭平靜地燒煮著光。

燭光拉開了兩條影子。

阿明趴在桌上,意興闌珊地看著書。

阿母慢慢縫著阿明的衣服。每次阿母有話要說,就會像現在一樣,一針一線,醞釀着開口的時機。

與其說阿明在念書,不如說,阿明慵懶地等待阿母想跟他說什麼。

蠟燭燒到一半,阿明的眼睛也快眯成一條線。

阿母開口:「聽說鄰村那個家裏賣布的阿冠派人向小秋提親,你知不知道?」

「我沒興趣知道啦。」阿明一整個醒,卻還是趴着。

「據說媒人牽了一隻大豬公、帶了好幾匹上好的布,給足了小秋阿爸面子。不過小秋好像還沒答應,是不是嫌對方的聘禮不夠啊?」阿母沒有停止手中的針線。

「阿母,小秋才不是那種女孩。」阿明正色道:「她阿爸也不會沒問過她,就把她拿去換一頭豬。」

「阿母就知道你喜歡小秋。」一眼就看穿了阿明的心思,阿母莞爾說:「阿母從小看着小秋跟你玩在一塊,一起長大,也覺得小秋這個女孩子很不錯。」

「……」阿明勉力撐起下巴,假裝心思還在書上。

心裏,卻噗通噗通地撞著。

「如果你也覺得小秋好,這樣吧,趁小秋阿爸還沒答應婚事,阿母作主,不用等你阿爸回來了,明天一早就派春花嬸去跟小秋阿爸提親,反正你也到了該成家的年紀,早點……」

「阿母啊。」阿明頗不耐煩。

「阿母是說真的,這種事早點來,晚點來,都是會來。現在……」阿母還沒說完,就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

只見火光大盛,阿明大叫一聲。

原來是心不在焉的阿明將書越放越偏,書角傻傻竟讓燭火碰著,一下子就冒出火來,嚇得阿明將着火的論語重重摔在地上踏熄。

阿母怔了一下,錯過了尖叫的部份,直接掩嘴笑了出來。

「你好好想一想,想太久了,阿秋跟人跑了可別怨阿母。」

阿母將縫好的衣服放在床上,推開房門,留下驚魂未定的阿明。

……跟一本燒焦的論語。

5.

阿明坐在院子口,看着皎潔的月亮胡思亂想。

蛙鳴蟬叫之震耳欲聾,到了讓人暈眩的程度。

阿母那些話擾亂了阿明的心思。

他喜歡小秋,一點不錯。

他一直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事,除了小秋以外他也沒想過可以喜歡別人那樣的事。一起長大,一起跑步,一起認識……忠仔。

是了,這就是關鍵所在。

他知道忠仔也喜歡小秋。其實忠仔除了喜歡小秋,還可以喜歡哪個小姑娘?

若不是忠仔,他對提親這件事根本不會有絲毫猶疑。

男子漢大丈夫,沒什麼好害羞,自己也有信心給小秋幸福。

但同樣的,若不是有自己,忠仔跟小秋早就在一起了吧?

自己跟小秋私下是很有話講,但小秋跟忠仔整天打打鬧鬧卻更無隔閡。

潛意識裏,忠仔跟自己什麼事都用跑步來決勝負,雖然都是一些芝麻蒜皮的事,兩人卻很認真。

起先互有勝負,例如誰先跑到哪棵樹、哪口井、哪個小山頭。

但後來卻無論如何都分不出高下。

即使是老鷹銳利的眼睛,也沒法瞧出是誰的腳趾尖先碰著了約定的終點線。

一直都是這樣的,不是嗎?

現在卻不怎麼公平。

自己家裏有錢,年紀到了想成家就成家,但家徒四壁的忠仔可就不行了,不管是娶小秋還是娶一頭豬,都得先擁有一點象樣的……象樣的家當吧?

遲早,兩人之間一定會有一個人娶小秋當老婆,另一個人也絕對不會有怨懟。即使是用跑步的老方法來決勝也很好——也許,還是最好。但若自己趁著忠仔沒有籌碼跟自己競爭的當下向小秋提親,一定會傷害一無所有的忠仔。

他媽的,那個阿冠腦子是裝屎啊!沒事跑來攪和個什麼勁?在這種節骨眼上跑了出來提親,不是要逼自己也跟着提親嗎?到時候大豬公牽來又牽走只是丟了你們家天大的面子,不要後悔。

決定了。

阿明起身,輕鬆翻上了比他高兩個頭的圍牆,蹲在上頭。

……不過,只是該去小秋家,還是該去忠仔家啊?

拿出銅錢輕輕往上一拋,接住。

深深吸了一口氣,打開。

嗯。

阿明躍下。

6.

緊緊握住唯一一枚銅錢,忠仔無法成眠。

看着靠在牆邊生鏽的鋤頭,它的靜默,更顯得此刻的孤獨。

靠北,怎麼辦?

阿冠那王八蛋向小秋提親了,據說聘禮還是一頭大豬公。除了手中的一枚銅錢,自己所有的家當就只這隻夯不琅鐺的鋤頭,難道真要拿着鋤頭當聘禮嗎?

好想拜託阿明搶先一步向小秋提親,逼退一下阿冠那白目,然後……

然後再說。

不過阿明也很喜歡小秋吧?

那小子生來什麼東西都有了,也就什麼也不在意,偏偏就是對小秋死心塌地……說不定現在他跟自己同樣坐立難安,不知道怎麼跟他阿母開口向小秋攔路提親吧。

要不然,就是準備摸黑去痛扁睡到露肚皮的阿冠。

唉。

阿明是個好朋友,最重要的好朋友,獨一無二的好對手。

也是個很好的人。

小秋如果跟阿明在一起,一定會很幸福吧?不愁吃穿,相夫教子。

反觀自己,什麼也沒有,所謂「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這句話,簡直就是為自己發明出來的。一想到這裏,忠仔不禁有些泄氣。

不過,如果小秋喜歡的人只有自己的話,那就不一樣了。

在黑暗中熱切注視僅有的燭火,往往會變成巨大的火炬。

下午聽到跑水可以得到的豐厚報酬,在忠仔心中燃起了一線希望。

如果跑水真的那麼危險,報酬豐厚到可以成家,應該不是騙人的吧?

就算不夠多到可以勝過阿冠那頭大豬公,好歹也能成為家喻戶曉的英雄。屆時以全村英雄的姿態向小秋的阿爸提親,希望應該很濃厚才對!

想到這裏,忠仔不禁想振臂狂呼。

不過話說回來,離八堡圳完工還得兩個多月,說不定工程一延宕,三個月也跑不掉。除了小秋阿爸嚴詞拒絕,哪有什麼借口拖延阿冠的提親到兩個月、三個月?

現在,阿明在想什麼呢?

小秋的心意又是什麼呢?

視線停在緊握的拳頭上,決定了。

「不過,應該去敲阿明的門,還是直闖小秋家呢?」

忠仔翻身而起,就著月光張開拳,朝上丟出發熱的銅錢。

啪。

掌一揭,忠仔的腳立即落地。

下一刻已飛出。

7.

睡不着,已連續兩個晚上了。

小秋嘆口氣,小心翼翼起身,幫三個睡得歪七扭八的弟弟蓋好踢到角落的棉被,這才躡手躡腳地走出門。

在淡淡的月光下緩步,小秋的眼睛濕潤潤的。

風一吹,一顆珍珠從眼角飄落。

人家都說生女兒是賠錢貨,遲早都是要送給人家當媳婦的。但阿爸對自己很好很好,並沒有滿口稱謝當場收下阿冠家人送來的大禮,而是要自己好好考慮。

但阿爸眼中那股期待是騙不了人的。

不是眼熱那頭肥得快走不動的豬,而是希望她嫁入好人家,不必辛苦過日。

但小秋從沒想過,人生可以輕輕鬆鬆地過。

事實上,她也想像不出人生該怎麼輕輕鬆鬆地過。

辛勞勤勉,汗濕了又干、幹了又濕的日子其實才是真正幸福快活不是嗎?

一個女孩,這輩子只要遇到一個疼惜她的男孩就足夠了。

然後為他生下孩子,越多越好,家裏整天吵鬧個不停,怎麼都忙不過來……

想到這裏,小秋的小臉已爬滿淚水,喉頭哽塞。

因為她想像中的幸福畫面,同時出現了兩個男孩的模樣。

兩個,她都同樣喜歡。

忠仔天真活潑,雖然窮困卻不減他的樂觀自信,跟他在一起最從容自在。

阿明出身富貴人家,眉宇間卻有一股純真的精悍,給她很溫柔的安全感。

兩個,她都沒有辦法不喜歡。

只不過這兩個男孩都沒有向她表白過,更不要說派人來家裏提親了。

不想讓阿爸失望,卻又不可能向兩個男孩暗示快點阻止這場讓她痛苦的婚事。

真的好難,眼淚真的止不住。從沒真正想過要從這兩個男孩中挑一個當夫婿,天真地以為三個人在曠野中自由奔跑的日子會永遠繼續下去……

小秋跪在路邊的土地公廟,雙掌合十,淚流不止:「土地公爺爺,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跟阿爸說,我真的不想嫁給那個阿冠,真的不想嫁給那個阿冠。我喜歡的是阿明跟忠仔,他們倆個對我都很好,可是他們都不肯過來救我……沒有一個肯過來救我……」

這些哭訴,抖落了一片樹葉。

就在土地公廟后的高大老茄冬樹上,阿明感動莫名地聽着。

他奔著、躍着、跳着、幾乎飛著來到小秋家,遠遠便看見心愛的女孩走出門,一邊走一邊哭,震驚之餘只好靜悄悄跟着。

當小秋跪在地上,阿明便一溜上樹,不敢作聲。

「土地公爺爺,請您幫小女子作主。」

小秋哭得全身顫抖,祈求道:「不管是阿明還是忠仔,誰先來找我,逼我……逼我嫁給他,我就……我就嫁給他好了。」

阿明心念一動,幾乎就要跳下樹。

卻聽得遠處有一陣風吹來,那風吹起更多的風,捲起更多的風。

再熟悉不過的速度,阿明眼睛發直,嘴角卻隱隱上揚。

明明知道是忠仔,阿明的腳卻像是給樹枝銬住了,無法動彈。

土地公廟,一陣風忽地停在滿臉淚水的小秋面前,沾滿塵土的黑腳丫。

忠仔停住的姿勢不若平常,慌慌張張,簡直快要跌倒。

「……」小秋完全呆住,心口緊緊繃着。

「……」忠仔什麼話也沒說,就只是站在小秋面前,一喘一喘的。

跟阿明飛衝到天涯海角,忠仔都沒有這麼喘過。

要怎麼開口?

我沒有地……不過很快就會有了,真的,只要我認真開墾。

我沒有錢,不過很快就會有了,貨真價實,只要我跑贏了水!

忠仔的腦袋一下子鑼鼓喧囂,一會兒寂靜無聲。

腳在抖,心在撞。

淚水不再,小秋安安靜靜地看着失魂落魄的忠仔。

「小秋,我……我想娶你。」忠仔開了口,聲音像是直接從胸口迸出來。

小秋的眼淚又掉了下來,隨即號啕大哭。

阿明在樹上,安安靜靜地看着這一幕。

沒有流下一滴眼淚,他真心真意為忠仔與小秋開心。

這就是命運。

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比相遇的命運更加甜美。

更加讓人感動。

8.

就這樣,小秋鼓起勇氣向阿爸說,她一點兒也不想嫁給阿冠,將天上掉下來的好親事給推掉。小秋的阿爸雖然難掩失望,但不想誤了女兒一生幸福,用幾乎快跪下來的卑微姿態將呆掉的媒人給送出門。

這一送,在鄰村造成了大轟動。

趾高氣昂的阿冠不信邪,親自走了小秋家一趟,手裏還牽着比上次那隻大肥豬更大更肥的超級大肥豬。許多二八水村人聽了風聲都放下手邊工作,跑到小秋家看熱鬧去。

「阿伯,你是在說笑吧?我娶小秋是娶正門的,不是娶來當細姨的。」阿冠劈頭就是這麼一句。

「這我知道,可是……」小秋阿爸好聲好氣。

「那頭豬只是前聘,後面還有更多頭豬!」阿冠粗紅著脖子強調:「更、多、頭、豬!」

「阿冠啊,這不是豬的問題,而是……」小秋阿爸說得臉都僵了。

越是窘迫,阿冠就越是裝腔作勢,氣氛也就越糟糕。

大肥豬早就支撐不了,滿身大汗趴在地上裝睡。

旁觀的村人不想惹事,強忍着滿肚子笑意,但發狂的阿冠終究看到了阿明與忠仔得意洋洋向他扮鬼臉,羞憤交加。

「你們幹什麼笑?」阿冠惱火。

「笑不行啊?」阿明瞪回去。

「我就笑一個人家不肯嫁、卻硬是想娶人家的笨蛋!」忠仔笑得可燦爛。

「臭小子我找人打你!」阿冠捲起袖子,幾個家丁只好跟着抬起下巴。

阿明跟忠仔嗤之以鼻,這種自己不打找人上的挑釁,拿來塞屁眼正好。

「最好找多一點人把我們圍起來再打,我很怕你就算騎馬也追不上我們啊。」忠仔大聲嗆了回去,終於惹得旁觀的鄉民們哈哈大笑。

強龍不壓地頭蛇,阿冠怒氣難發,亂七八糟摔了幾條自己帶來的上好布料,轉身就走,還邊走邊踢那頭無辜的大肥豬,咒罵着沒人聽懂的話。

家丁面面相覷,面紅耳赤撿起了摔在地上的布料,跟在後頭閃了。

說到底小秋家拒絕阿冠的提親,村人一點也不感奇怪。

本來嘛,小秋就是阿明跟忠仔的,這兩個小鬼遲早得分出高下。

如果他們不急,誰也別忙敲鑼打鼓。

秘密像是細心捧護的小嫩芽,忠仔每天晚上都跑去小秋家找她談天,而白天,卻像夜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三個人像以前一樣嘻嘻哈哈,挑石,編尖竹籠,吃飯,跑步,聊天,胡鬧。

做什麼都很開心,甚至比以前還要開心得多。

阿明不覺得被冷落,反而慶幸忠仔與小秋沒有因為感情加溫,而忽略了他的感受。只是偶而會獃獃地看着天空,不曉得自己的命運究竟會跟哪個女孩碰在一起?

「那女孩在哪啊?真的有那樣的女孩嗎?」

阿明看那浮雲看得都痴了,喃喃自語:「小秋笑起來的時候,左邊的酒渦比右邊要深些,那個女孩也是嗎?」

天空沒有準備好答案告訴他,只是偶而下場讓人措手不及的大雷雨。

就在阿冠走後的第七天起,八堡圳的工程出現重大的變化。

許多曾經跟濁水溪對抗失敗的村落墾民,慢慢聚集到二八水這個小村莊。

「我們也想幫忙,請讓我們加入你們。」流離失所的墾民扛着鋤頭。

大家又驚又喜。

起初前來投靠的墾民只數十人,幾天後不知不覺已有五百多人之譜。

后又有大批集體遷村的人聚攏過來,半個月內村裏的人口已增了一倍。

有錢人家裏的院子全讓出來給這些新墾民暫睡,廟口也擠滿了人,臨時搭建的工寮一間挨着一間,什麼都熱鬧起來。

這些新加入的生力軍多的是身強力壯的大男人,很快就讓最艱苦的挑石、鑿圳工作飛快進行下去,而編造裝藏石塊的籠仔篙的工作更分攤給老幼婆孺。

這一激勵不只是氣力上的增倍,還是精神上的催化。

沒有人喊苦,只求征服大水。

9.

原本在兩、三個月內才能完成的八堡圳,在眾志成城下,一個月內就進入最後尾聲。大家原本避而不談的跑引水話題,也公開談論起來。

這天中午太陽太大,大到連白髮都快烤成了黑髮。

送飯的小秋遲遲沒來,忠仔跟阿明無聊透頂,竟在圳上搖搖晃晃地倒立快走,不時用腳踢擊對方的身體。

今天他們比的是倒立,誰先失去平衡摔地誰就輸了。

「我覺得八堡圳挺堅固的,很難想像會被水衝垮。」阿明漲紅著臉,一踢。

「大家都說林先生是神仙來着,神仙教的引水法,本來就一定成。」忠仔頭昏腦脹閃過,血液逆流快要衝爆他的腦袋。

「神仙會吃飯嗎?上次林先生就盛了一大碗飯,坐在廟口跟大家吃飯啊。看招!」阿明的左腳與忠仔的右腳在半空中鬥了起來。

「也許只是吃給我們看的,神仙哪能隨隨便便就騰雲駕霧給我們看,那樣豈不是觸犯天條?我還看過林先生打噴嚏咧,一定是故意的。」忠仔嘿嘿嘿,快要失去平衡。

「也是,這次你說得有道理。」阿明回身朝忠仔的屁股一踹,一腳將他踢倒。

他們口中的神仙,其實是一個揭榜而至的老先生。

就在八堡圳陷入引水不斷失敗的夢靨中,無奈的村民在各處貼出了佈告,徵求懂得治水工法的能人賢士出面指導。

不久后,一位兩鬢霜白、齒髮動搖的老先生帶着撕下的榜紙來到村莊,教導村民編製籠仔篙,然後將籠仔篙放置堵水處,尖端向外、內藏石塊、再將底部套蓋而成,攔阻水流的效果出奇的好,令眾人欽佩不已。

神秘的老先生推卻大家集資的賞金,更沒提起過自己的身分。

一被深問,就只是微笑。

要不,就是頗有深意指著身後的樹林不發一語,所以大家管他叫「林」先生。

有人說,林先生是神仙下凡。有人言之鑿鑿,林先生是前朝遺臣,想幫助墾民卻不想露了形跡,所以刻意隱姓埋名。

但不管林先生究竟是什麼身分,村人對他的感念可是千真萬確。

而就在忠仔被踢倒的瞬間,阿明也體力不支倒地,兩人頭昏眼花的視線同時停在圳邊一位正在嗑瓜子的老人上。

那老人,正是寄住在村長家裏的林先生。

兩人汗流浹背,坐在地上看着他。

「林先生,大家都說你是神仙,那你到底是不是神仙啊?」忠仔直截了當。

「神仙?我?」林先生輕撫白須,逗道:「或許真的是喔,哈哈。」

哎,哪有神仙自承是神仙的?阿明有些失望。

「如果你真的是神仙,幹嘛不吹口氣,幫我們把八堡圳造好啊?」忠仔不信。

「哈哈哈……可能我法力不夠喔。」林先生大笑,露出沾黏碎瓜子的牙齒。

兩個大孩子,就這麼跟德高望重的林先生瞎扯起來,毫無規矩,還徑自伸手抓起林先生放在地上的瓜子嗑。

「我說神仙先生啊,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河神嗎?」忠仔啃起瓜子。

「這個世界上,真有土地公嗎?」林先生反問。

「應該有吧?大家每天都在拜,想來是有的。」忠仔想也沒想。

「如果有土地公,那麼,這世上有河神也就不奇怪了。」林先生笑笑。

兩個孩子不由自主點頭。

「那神仙先生,大家都在議論紛紛,說跑水的精神根本不是幫水引路,而是把活人獻祭給河神。」阿明眯着眼:「這是真的嗎?」

「河神並不殘酷,而是好強。」林先生莞爾。

「好強?」忠仔。

「人們造圳,不等於將河神每天巡視的路線給改了?濁水溪是此島第一長河,水勢剽悍,責司此河的河神當然眼高於頂。想想,如果負責跑引水的人無法跟河神好好較量一番,一下子就輸得一敗塗地,教河神怎麼服氣?」

「可是,跑的人常常會死啊。」阿明不解。

林先生肅容,深深說道:「孩子啊,取引河水乃與神爭道,豈能不付出代價?與水競跑,豈不是與神競技?祭神?不如說是競神!」眼中有股難以言喻的威嚴。

祭神,競神!——

那就是與神競技的意思嗎?

兩個大男孩眼神綻放光芒,突然從恐懼中解放出來。

「跑贏了水,就是跑贏了神嗎!」忠仔摸著鼻子,站了起來。

「那可真是當仁不讓啊。」連阿明都蠢蠢欲動,一雙腳開始發熱。

這真是,太熱血的理由了。

10.

八堡圳終於完工。

擁有最好的築圳工法,最肯吃苦的村民,最殷切的期待。

現在,只剩下一名腳力足以賽神的引水人。

二八水村舉行了遴選跑水的比賽,所有對腳力擁有旺盛自信的人都可以下去圳道沖跑,最快抵達終點的人,就是代表八堡圳的引水人。

為了豐厚的報酬,十幾個來自四面八方的奔跑高手或前或后,摩拳擦掌在圳道里搶佔自己滿意的位置。但原先就住在二八水村的鄉民沒一個下場,因為他們已提前預知了冠軍。

「那兩個就是他們在說的,跑得比風還快的孩子嗎?」一個從遠方投靠來的漢子轉頭,狐疑地看着阿明與忠仔。

「瘦巴巴的,好像不怎麼樣啊?」另一個正在按摩小腿的莊稼漢冷冷道。

越聽到這些話,躲在最後面的忠仔跟阿明就越是嘻皮笑臉。

時辰快到,所有人蓄勢待發,十幾個人就有十幾種起跑姿勢。

「跑!」村長宣佈起跑。

那一瞬間,立刻有一半的人放棄了繼續把腳往前踩的念頭——

因為一陣旋風從他們的耳際刮過,化為兩道讓人不可逼視的閃電。

再只一眨眼,剩下的一半人也無法繼續前進,獃獃地站在原地——

他們突然困惑,自己是不是從來都不懂跑步?

一道穿山破雲的疾風。

一道擒鳳追龍的閃電。

圳岸上響起吼聲、叫聲、笑聲、掌聲,拚命為那兩道愉快的影子喝采。

「哈哈,就剩下我們兩個了!」忠仔舉起雙手大笑,像是提前慶祝。

「甩下那些人根本就沒意思。」阿明也吹起口哨,兩手如翼。

忠仔一如往常,比阿明提早踏出一大步,也領先了阿明一大步。

阿明看着忠仔不斷上下飛馳的身影,懷疑忠仔的奔跑其實根本是大步跳躍。而忠仔聽着阿明重重踏在地上的腳擊聲,非常納悶阿明到底是在跑,還是在摧殘這片大地?

一快,一更快。

快又更快。

兩人幾乎就要衝抵終點,卻一點疲累感也沒有。

忠仔聽見背後傳來的腳擊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逼近,暗感壓力。

「忠仔,我知道你跟小秋在一起了。」阿明突然說。

忠仔震驚不已,但腳下可沒緩下來。

阿明頑皮一笑,說:「小秋是個好女孩,非得嫁給英雄不可。」

「……」

「所以,跑贏神的任務就交給你啦!」

阿明一說完便停住,任忠仔一個人大步跨越象徵終點的青色鎮圳石。

整個二八水村的如雷喝采,直衝上天際。

青石為界,忠仔面紅耳赤看着他的摯友,而阿明嘴角上揚回應。

「我一定會帶給小秋……」忠仔結巴。

「知道了,你一定辦得到。」阿明叉腰,伸出拳頭。

兩拳輕輕相擊。

觸動了命運的滾動聲。

11.

黃昏,小秋跟忠仔牽手漫步在即將完工的八堡圳上。

明天就要跑引水了,這兩天忠仔都在跟阿明練習快跑,研究怎麼在水深及腳踝的狀態下維持速度。小秋靜靜坐在旁邊看,越看就越是擔心。

小秋當然明白忠仔的決意,卻無論如何不想忠仔冒此奇險。

等到水閘一開,現在乾涸的地上就會漲滿湍急的濁水,帶來滋養大地的生命力。但那些洶湧而上的水,也將吞噬……

「忠仔,我有件事想跟你說,你聽了別生氣。」小秋低着頭,心裏很慌。

「喔,如果是跑水的事……我已經決定啦!」忠仔笑嘻嘻地說:「你沒聽見今天大家圍在圳邊要叫又跳的場面嗎?」

看了忠仔的笑臉,小秋難受地說:「你不必為了那些錢下去,我們可以什麼都從頭開始啊,我阿爸也不是那種貪圖聘禮的人……」

只見忠仔一改平日的嘻皮笑臉,正經說道:「小秋,我很快,這世上除了阿明以外,沒有人可以跟得上我。如果我不跑水,這個村子我還待得下去嗎?我也想抬頭挺胸。」

「……」小秋默然無語。

忠仔捨不得看小秋擔心受怕的模樣,說:「小秋,這個村子裏的人都對我很好,我也想有所回報……但不是用我的命,而是用我的腿。」

微風輕輕吹撫小秋的髮絲,一切的意義就在這個畫面。

小秋看着他堅定的眼神,忠仔咧開嘴,笑說:「我一定會將大水馴服,然後平安回到你身邊。」

感受擁在懷裏的小秋,忠仔看偉大的落日。

阿明一定很羨慕自己可以跟神競技吧。

不過也太便宜他了。自己贏了,也代表阿明贏了。

想到這裏,忠仔不禁又笑了起來。

12.

送小秋回家作晚飯後,忠仔踢著石子,還不想回去。

太陽沉了,星星透出夜幕。

一陣清風吹在身上,帶走了一天來的疲倦,卻也讓忠仔多了些思慮。

夜晚還這麼漫長,翻來覆去一定睡不好,忠仔生起想跟阿明說說話的念頭。

「那傢伙真的很夠意思,如果明天自己不幸喪命,便沒有向他道謝的機會了。」忠仔自言自語。

心念這一動,忠仔的腳下忽然一緊。

「!」忠仔還來不及叫,身子便往前傾重重摔倒在地。

他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視線整個急速顛倒過來。

等到頭暈目眩的忠仔明白自己正倒吊在樹上,這才知道中了繩套陷阱,像只待宰的雞給提了起來。

而埋伏在自己每天必經的路上、設下惡毒陷阱的人,正是……

「再跑啊。」

阿冠跟兩個遊手好閒的無賴從大樹后的草叢裏走了出來。

他那見獵心喜的眼神,看得忠仔心中發冷。

「觀察了你好幾天,你跑得還真是快啊,出足了風頭,難怪口氣那麼大。」阿冠手裏拿着一塊石頭,心懷不善地拋著,說:「這也就算了,最讓我難以忍受的是,小秋竟然偷偷跟你窮光蛋在一起?」

「我跟小秋要好,誰不知道!」忠仔硬氣道:「你自己不先打聽。」

阿冠怒火中燒,摔出手中石頭,正中忠仔搖搖晃晃的身體。

忠仔咬着牙不發出一點聲音,但這樣只有更激怒阿冠。

阿冠跟兩個跟班無賴拿起預備好的石頭,繼續猛砸在忠仔身上,幾個悶響,一下子就將忠仔砸了個鮮血淋瀝。

「有什麼事,等我替村子跑完水再說!」忠仔鼻血倒灌,嗆得厲害。

「替、村、子?」阿冠冷笑:「說得好像沒有你真的不行啊。」

又是一塊石頭砸在忠仔的小腹,痛得忠仔想吐。

「跑水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你不要太自私!」忠仔奮力掙扎。

一個無賴面無表情走上前,一腳往忠仔的臉踢了下去,差點就這麼踢昏了他。

「自私?我當然是不敢自私的,但如果是你自己不小心在跑水前一天晚上摔跤傷了腳,那就怨不了人。」阿冠拿着粗大的石塊,走到忠仔面前,威嚇似地敲敲忠仔的鼻子。

忠仔瞪大眼睛。

這一刻,阿冠聽見了自己胸口劇烈的心跳聲。

那天忠仔當眾給他難看,讓他終日忿忿難平,寢食不安。現在只要忠仔像狗一樣低聲下去哀求自己,那事情……那事情便好辦。

如果忠仔繼續嘴硬,那也怪不了他!

「你是讀書人吧?書里難道沒教你君子跟小人的差別嗎?」忠仔瞪着阿冠。

阿冠發狂,高高舉起粗大石頭:「這是你自作自受!」

當石頭落下的時候,忠仔痛暈過去。

他最後聽見的聲音,是夢想被重重擊碎的毛骨悚然。

13.

不是痛醒的。

身上厚重的露水凍醒了忠仔。

一睜眼,他不由自主發出含糊的呻吟,嘴角幹掉的血漬裂開,刺痛了半邊臉。

「……」還在遭襲的大樹下,至少沒有被丟進山谷里。

忠仔想起身,卻驚覺右腳膝蓋除了難以忍受的劇痛,完全沒有第二種感覺。

大概是立刻掉下了眼淚,這是他最忠實也是唯一的反應。忠仔想挪動身體,卻像有一百萬隻螞蟻瘋狂咬噬着他的膝蓋,痛得他立刻彎曲身子,滿載的眼淚與鼻涕斜斜爬了半張臉。

不用說跑了,連好好站着都有問題。

忠仔勉強滾動身體,上半身靠着大樹,就著稀疏的月光檢視疼痛的膝蓋。

雖然骨頭沒有整個被敲碎,但筋骨發腫如一個饅頭大,至少得休養好幾個月。

「該怎麼辦?」忠仔腦子一片煞白。

哪來的好幾個月?

忠仔伏在膝上,憤怒的火焰從傷腫的膝蓋蔓延,燒殺着他懊悔不已的靈魂。

很快憤怒便褪去,留下不由自主的顫抖。

忠仔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唯一有反應的,是不斷從眼中湧出的鹹鹹淚水。

原以為自己已經長大,卻在這一刻驚醒自己還是如孩子般茫然失措。

滿山滿谷的蛙鳴聲匯成洶湧的海浪,一波一濤從四面八方向忠仔襲打,將忠仔困在這個世界上最孤單無助的地方。淚水滴落在膝蓋上,滲進那傷腫的皮膚底,卻無法治癒那如烈火般的痛苦。

夜已深透,黑天的最遠方隱約透出一點湛藍。

雞鳴破曉,便是八堡圳開閘跑水之時。

撐破天際的掌聲已遠去。

歡動山谷的喝采也遠去。

忠仔不敢閉上眼睛。

因為一闔眼,就會看到小秋站在圳邊,看着自己被大水吞沒傷心大哭的表情。

一個人在信仰上最虔誠的時候,往往就是山窮水盡、無路可退的絕境。

忠仔匍匐在地,用五體投地的姿勢沿着濕漉漉的小路,朝小小的路邊土地公廟前進。直到忠仔艱辛爬抵小廟的時候,雙肘已磨出無數道沾滿土屑的血痕。

木刻的土地公如同以往,慈藹地看着前來求事的信徒。

「土地公,神仙都有法力的不是嗎?弟子忠仔想懇求您,賜給我一雙完好無缺的腳。求求您,求求您……」忠仔淚流滿面,不停磕頭、磕頭、磕頭。

不知道磕求了多久,忠仔仍只是重複著相同的話。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公義,又不該讓這麼惡質的事發生。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神明,就該給他一條好腿跑出幸福。

忠仔的額頭迸出濃烈的鮮血,終於不支昏倒在廟前。

「來了。」

一雙腳高高落下。

那人脫下衣服,蓋在忠仔的身上。

眼中,閃耀着光芒。

14.

不是旌歌鐵馬的大戰場,不是鬼哭神號的大決戰。

這裏沒有震古爍今的大歷史。

只有一個小小村莊,螻蟻般艱辛完成的大工程。

天未亮,風已起。

圳道兩旁擠滿了人。

不只是二八水村,鄰近十幾個合作趕築旁支渠道的村莊人們也聞風而來,萬頭鑽動,個個拼了命地大吼大叫,與其說打氣,不若說是提前慶祝。

「忠仔!待會使勁跑啊!」

「整個八堡圳都靠你啦!你那兩條腿可是開了光的啊!」

「讓這條河見識一下,這「快」字怎麼寫!」

「一定要快到飛了起來啊!」

「活着上來!活着當我們的英雄!」

只見萬眾矚目的引水人穿着蓑衣,頭綁紅巾,頭低低地跪在八堡圳圳道里,一言不發,似在祈禱,又像在沉思。半點都不像平常的「忠仔」。

他的額頭抵著圳底,似在親吻大地。

雙手輕輕地貼著,宛若進入高貴的冥想。

阿冠心虛地看着這一幕,胸口有股難挨的悶,嘴上卻兀自喃喃自語:「他是自作自受……他是自作自受……像他那種人不配躺棺材,讓水沖走是天意……」

小秋在圳邊雙手合十祈禱,看到圳底沉默不語的「忠仔」,可是滿心的害怕。

她東張西望就是看不到阿明,忍不住抱怨:「如果阿明可以跟我說說話就好了,他到底跑到哪裏去了?難道在這個節骨眼上,竟然在生忠仔的氣……不,不會的,阿明一定在某個地方幫忠仔祈福吧……」

引領整個造圳工程的林先生獨自坐在一旁,看着象徵終點的青色鎮圳石,又看看垂首跪在地上的「忠仔」,若有所思。

十幾個赤裸上身的鼓者站在終點,高高舉起鼓棒,等待擇日師的動作。

村長檢視兩串長龍似的紅色鞭炮。

當第一串鞭炮點燃時,引水者便發力飛奔。

當第二串鞭炮接着點燃,水閘就會打開,大水將用可怕的速度追捕引水者。

擇日師看着深藍的天空,所有人屏息。

第一道陽光破雲而出,激動了全村所有人。

「時辰到!」擇日師大聲。

十幾個鼓者同時敲下,豪邁的鼓聲震醒了大地。

村長一擦火褶,點燃長串的鞭炮。

第一聲炮響還沒傳到眾人耳里,引水者已如箭衝出!

這一跑,小秋呆住了。

所有二八水村的村人,也全都呆住了。

這姿勢,這氣勢,可不是那個快跑如風的忠仔……

而是平地奔雷的阿明啊!

「這是怎麼回事!」阿冠面如土色。

從四面八方趕到的加油者並不清楚兩跑者的不同,震天價響的加油聲立刻淹沒了整個賽場。

傳說果然不同凡響,且瞧那圳底下的人影……那是何等驚人的速度!

不絕於耳的爆竹聲中,阿明昂然向前飛奔,每一步都重重地踩擊在大地上,每一踩,彷佛就從大地深處得到泉涌不止的力量,將他的身影往前狂推。

跑!

跑!

這是何等的跑!

幾乎連眼睛都快跟不上!

圳邊綿延數公里的人群爆起瘋狂的呼聲。

小秋又驚又喜。

驚的是,原本應允下場的忠仔怎麼不見了?

喜的是,阿明真的好快,好像真的能夠勝過可怕的河神!

「……」底下的阿明奮力跑着,卻覺得四周的景色好像不怎麼動過。

那些喝采聲是怎麼回事?難道我跑得很好嗎?

真古怪,今天的腳力明明就跟平常一樣,怎跑起來就是有點不對勁?

阿明越跑越快,來自圳上的喝采就越響越壯,但阿明的心裏卻越來越驚。

怎麼回事……腳力很好,體力也好,但就是無法跟平常的速度相提並論啊!

此時,圍觀在圳邊的擁擠村民突然一陣騷動,慢慢讓出一條路來。

一雙沾滿砂石的傷手搭著小秋的肩膀,紊亂的鼻息吹動她的發。

「忠仔!」小秋轉頭,驚呼。

渾身是傷的忠仔踉蹌出現,正想勉強靠着小秋站好,卻還是單腳跪下。

「怎麼回事!」小秋六神無主,四周的村民也涌了上來。

忠仔沒有多做解釋,只是焦慮地看着圳底下那道快影。

那道,不能稱之為快的快影……

「為什麼……」忠仔難以置信。

「忠仔,你快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小秋蹲了下來,快要哭了。

「現在說什麼都不重要。」忠仔握緊拳頭。

拳頭,緊繃到幾乎滲出血。

在土地公廟昏迷時朦朦朧朧聽到的那句話,果然不是做夢,阿明竟真的穿上蓑衣,綁上紅巾代替自己下場冒險競神。忠仔熱淚盈眶,心臟跳得厲害。

不過要感謝這小子,也得有機會才行。

阿明跟自己不相上下的厲害,現在為什麼跑得比平常還慢?

即使是從上面高高往下看,忠仔的感覺還是錯不了。

表面上很快,但阿明的腳步缺乏平日的果斷與霸道,有些言不由衷的凌亂。

這種有別於速度上的心理差異,只有與彼此腳斗過無數回的競爭對手才察覺得出來。可怕的是,這種差異也逐漸往下滲透到腳,往上滲透到阿明的表情。

「不可能吧,我竟然慢下來了……」阿明吃驚。

這可是從來就沒有發生過的事。

小秋也察覺了,所有觀賽的人也都察覺了。

阿明的雙腳像是失去魅力,漸漸被眾人的視線捕獲。

「那小子現在一定很慌啊!」忠仔咬牙。

此時,第一串鞭炮炸到尾聲,短暫的空檔讓全場安靜下來。

村長拿起第二串如長龍般的大鞭炮,神色凝重地擦起火褶。

致命的鞭炮點燃,連結濁水溪與八堡圳的閘門赫然打開。

轟!

按耐已久的溪水一鼓作氣大爆發,夾帶着滾石、泥沙、與桀驁不馴的霸氣,就連平日強悍地活在溪里的魚蝦,都被這一股突然改道的衝擊力翻滾得頭昏眼花,有的還直接給拋摔出水面,再落下時已粉身碎骨。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八堡圳的主幹工程繁浩,圳面比支圳開闊十倍,令出閘的狂水氣勢懾人百倍。

黑色的濁水溪可比一條巨大魔龍,溪水暴擊圳底發出的隆隆聲令鞭炮聲、加油聲、祈禱聲、鼓聲都失去了存在。

「我不是整整先跑了一串鞭炮嗎?怎麼後面的水聲那麼大?」阿明心一慌。

腳步也慌了。

從背後快速追上的巨大水聲越來越近,這可不是平日的遊戲!

就在此時,阿明下了一個最錯誤的判斷。

他忍不住往回看。

……那是平常的溪水嗎?

八堡圳受得了這股山洪嗎?

呼。

毫無僥倖,今天會死在這裏。

阿明閉上眼睛,原本不知為何慢下來的腳步,又更慢了。

阿母,對不起,我書讀不下去,跑也跑不好……養育之恩只能來世再報。

小秋應該被大水嚇得說不出話來吧?希望她勇敢睜着眼睛,陪我看到最後。

忠仔還在睡嗎?希望他醒來后不要太歉疚。因為倒過來,忠仔也會這麼做。

祝你們永遠幸福,在這片土地上安身立命,世世代代……

兇悍的洪水,在圳底狂卷翻滾了起來。

阿明的腳步已失去了光彩。

圳上圍觀的人群個個面如土色,雙腳竟不由自主顫抖。

這景象只消見過那麼一眼,便足以做一輩子的惡夢。

「是男子漢的話,就活着來喝我的喜酒!」

阿明陡然睜眼。

這句話不知怎地穿透了隆隆的洪流聲,只見一道黑影遠遠從高處飛奔躍入圳底,朝着信心潰堤、氣力放盡的阿明大吼。

那背影,很熟悉。

一拳用力搗向劇痛的膝蓋,忠仔奮力嘶吼:「阿明!追上我!」

這一拳打醒了膝蓋的靈魂,腳趾往下輕輕一勾。

遠遠的,那背影開始動。

「真慢。」

阿明笑了出來。

原來是這麼回事。

習慣了盯着忠仔的背影跑步,一個人果然還是太寂寞了。

阿明大笑,左腳飽滿張力。

一踏!

所有人都呆晌了一下。

連恣意張牙舞爪的大水幾乎也怔了一下。

阿明離奇消失了。

所有人的頭不由自主往旁一偏。

不,不是消失了,阿明只是重重一踏,便箭出一丈之外。

一道復活的閃電蹬蹬蹬蹬蹬蹬蹬蹂躪著大地,與張大嘴巴的大水拉開距離。

「還要更快!」忠仔蒸騰大汗,奮力跑着。

膝蓋里有一股烈火在燒着,每一次踏地便湧上讓人發瘋的錐心之痛。

但現在沒時間發瘋啦!

「擊敗河神!」忠仔雙手朝臉頰用力一拍,十隻手指紅通通烙印在上。

幾乎是伴隨膝蓋碎掉的聲音,腳底颳起一陣無法再更快的風。

「活着上去!」阿明看着忠仔越來越快的背影,熱血上涌。

每一踏步都釘穿了大地,豪邁,自信,那是一種奮力求生的剛強。

越來越快!

突然被擺脫在後的大水赫然暴吼,像是惱羞成怒般咆哮著,比野獸還要野獸。

風與雷並肩作戰,散發出一股勇敢的英氣。

兩個男孩與水戰鬥的畫面感動了圳邊圍觀的人,加油的吼聲催動了大鼓奔騰的聲浪,一齊將大水的隆隆聲壓了下去。

幾個身上綁着粗繩的壯丁站在鎮圳石后,展開雙臂大叫,等待將兩個英雄抱上水面。他們目光如炬,岸上拉繩的人更是齊聲吆喝。

「最後會是誰勝呢?」林先生嗑著瓜子。

「兩個都要活下來。」小秋跪在地上。

終於,忠仔聽見了熟悉的,總是充滿威脅性的雷擊聲。

那是這個世界上最刺耳的天籟。

「這是我們跑得最快的一次。」忠仔咧開嘴。

「那還用說。」阿明也忍不住笑了。

大水逼近兩人時戲劇性高高拔起,猶如一張悲憤的黑色巨嘴。

呀呼!

兩道身影輕輕越過了鎮圳石的瞬間,壯丁一擁而上,將他們牢牢抱住。

大水落下,覆蓋住眼界所及的畫面。

勝利的鼓聲直震衝天,八堡圳上的萬人落下感動的淚水。

沒有人說得出話,他們的喉嚨同樣梗塞著淚塊。

那是大家的勝利,歷經一次又一次的失敗,這次終於齊心合力征服了這片狂野的土地,淚水變成汗水,荒原即將變成一望無際的良田吧。

從今以後,這片土地將孕育出無數平凡,但喜樂的小故事……

林先生看着繩索拉出水面,兩個累垮的孩子緊緊握住對方的樣子,莞爾不已。

只見濁水溪像是泄了氣,無可奈何地從鎮圳石後方分流,向十幾條通往其它村落的八堡分圳緩緩流去。

如果真有河神,此刻大概也心服口服,由衷向跑贏他的兩名對手致敬吧。

「我的腳好起來后,不曉得能不能跑得跟現在一樣快?」忠仔吐出一口水。

水裏有條嚇壞了的小魚,活蹦亂跳。

「不重要了啦。」

阿明打了個嚇人的大噴嚏,哈哈笑:「你不跑,我也不跑啦。」

小秋抱着他們倆,抽抽咽咽,又哭又笑。

多年後,好多好多年後。

稻穗上飽滿了甜美的金黃,在陽光下同樣耀眼。

一陣風掃過了稻田,劃過圳上的濁水。

依稀,兩道比神還快的身影略過水麵。

仔細聽,還有無數爽朗的笑聲。

關於跑水這篇小說

來到二水,第一件做的事是吃面。

二水的面都非常好吃,靠,你來二水玩的話如果還吃7-11的便當就太墮落了,去吃面,隨便一間麵攤就下來都是手工的麵條。

來到二水服替代役第二件事,就是翻一翻桌上那本超級厚的鄉志。

翻著翻著,翻到了跑水祭這個二水地方傳說。

是真的。

真的很離奇。

即使擁有想像力,沒有一點神秘的觸發,根本想像不到以前的墾民會有這種習俗,當時跑水死了很多人,記載里,十有九死,很殘酷犧牲太多,所以被禁止了,一直到最近幾年才因地方慶典被重新喚起遙遠的記憶。

我覺得,這個祭典很有人類學上的意義。

看着看着,我就有了一個可以構成小說的靈感。這應該是長期累積的敏感性吧。

跑水乃是引水,但因犧牲過多才被禁止。在我的大腦里,突然出現一個人用腳挑戰河神的畫面,那一瞬間我看到了勇氣。

所以祭神,就成了競神。

有了這個競神的基礎,以此為圓心,慢慢擴張成一個短篇故事。

我想用這個故事來表現,先民奮力對抗大自然的勇氣,而這份人與土地戰鬥,還有一份強大的友情根深在裏頭。

對我來說,這篇故事的挑戰不是熱血,因為熱血已經是我本人的個性,不由自主透勁到很多作品裏,真正的挑戰在於,

一,是否能在短短篇幅里,鋪陳出讓人情不自禁「認同」這兩位男生的友情,

(愛情只是輔助,小秋也代表了很大程度的友情)

二,對於奔跑的描寫,是不是有我自己獨特的寫法——必須有魄力,且讓讀者看到兩種截然不同的跑法。

(我一向不太理會什麼較大眾小說的描寫,什麼叫純文學描寫,只要有效,就是九把刀流)

大概就是這兩項。

隱藏的第三項挑戰,就是想把台灣民間故事,用自己的方式演繹出來。

架構或許可以接近,但,讀起來就是不一樣的感覺。(可以提供其它創作者思考這句話)

另,我很喜歡風與雷的搭檔,最後那一段,兩人散發出的勇敢英氣,我自己很熱愛。

勇敢地戰鬥,永遠都是我小說里最結實的主題。因為對不起啦我就是這樣的人。

於是不管技法有沒有進步,有沒有繼續跨越新題材,有沒有朝文學菁英邁進,都太抽象了,都是滿足別人對我的想像——那是讀者的慾望,不是我的。

一直以來都能寫出讓自己深深喜歡的作品,才是我最大的驕傲。

跑水,RUN!這是我在寫這篇小說時,一直在腦海里狂嘯的字眼。

一直伴隨我到最後。

這篇短篇小說是我的生命旅行經過二水時,留下的美好註記,有一天我會離開,但這個故事會留下來。

很希望藉著這篇作品,讓大家了解二水,了解跑水,有些感動。

這次的跑水祭,歡迎大家來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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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把刀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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