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夜色里火車開進了咸陽。月台上旅客並不多。藍如水在微暗的夜光下提着一隻大皮箱和一個包袱。身邊的姑娘穿着粗藍布的棉襖,一副村姑的打扮。頭髮挽成一個髻,並且用一條頭巾圍着臉緣和頸子。她的粗布衣裳和肩上那條掛着照相機的皮帶非常不相稱。

從尼姑庵到車站,這一路上驚險極了。下午的時候他們就乘騾車出發了。鄉村風景很好,可是車子前頭和兩側都蓋得緊緊的。遏雲覺得好像是被逐出鄉似的,一直惴惴不安。

騾車在泥路上顛顛抖抖。她突然領悟到,如水一直待她很好。在四個時辰的旅途中,她開始看出了藍如水和範文博的不同處。文博是以父兄的態度來保護她。她看到如水臉上有一股特別的柔情,而且對她說話時聲音也格外溫柔。藍如水坐在她身邊,而她那雙清澈的杏眼透過布幕向外窺視。她意識到一段戀情就要開始了。可是他的條件比她高出那麼多,她打量自己一番。她覺得,藍如水只不過又是一個富家少爺,發覺要征服女孩的芳心是件容易的事,可能他還認識不少女人呢。他不是她要的那一類型男人,她要小心,不可輕易地就把芳心交給了他,免得自己將來後悔莫及。

「遏雲,自從到鄉下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念着你。你了解我的心意吧?」他說。

「我知道,可是這只是個錯覺。」

他表示抗議。

「你看到的是站在台上的我,就以為你喜歡我。我告訴你,這是個錯覺。你太富詩意了。況且我也沒有權力欺騙你。你不了解我。」她說。

「我了解你。我該怎樣做才能使你明白呢?」

「我是幹活兒的女孩,我不像杜小姐那樣進過學堂。我曾經在街頭和男孩子打架,跟他們一塊兒在泥巴里打滾。」

「這樣子很好哇!也許你認為我家很有錢,又受過教育——你對我有成見。」

他看着她那滿臉的傲然。

「可能是吧。貧富一向合不來的。我只求嫁人之後提菜籃、上市場、弄飯吃……聽了這些你可別生氣哦。你幫助我脫險,我卻說這些話。」她的聲音緩和了下來。

他拿出一根香煙,默默地吐著煙霧。

「你是個很好的女孩子。你不喜歡彬彬有禮的男人。」

「真的不喜歡。」

他不由得笑了起來:「唉,好吧,我承認這是我的一項缺點。可是我爹有錢,這也算是我的錯嗎?」

她由眼角瞥了他一眼,知道他在惱火了。

「你們都是好人,別以為我不知道感激。」

八點的時候他們在車站下騾車。要九點鐘才有火車,於是如水帶她走進一家飯館。他們之間的談話刺激了他。他在上海和巴黎認識不少女人——漂亮、世故,又有成就——坦白地說,他對這些已經厭煩了。他根本不喜歡政治、商業和賺錢的事,所以上流社會的矯揉造作也令他生厭。他一直在追求生命的清新和真實。遏雲的純真無邪和獨立精神深深吸引他。

那天在郊外的時候,他猛然發現到她的聰明智慧和那還沒有被抹殺的清新。當她的身影和鄉間的景色:樹叢、馬群融合在一塊的時候,真是好得出奇。他覺得自己居然和她如此相同。如今在這昏暗的餐廳里,她這麼靠近他坐着談話,她彷彿更使他着迷。

遏雲把他喚回現實的意義中來。

「你在西安做些什麼?」她問道。

「我喜歡畫畫和照相。我有很多嗜好呢!」

「你一定也有一點野心吧?」

「我沒有野心。」藍如水溫和的聲音更強調了他說的話。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還以為你很嚴肅,不像一般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只知道吃喝、玩女人。」

「那現在呢?」

「我不知道。」

他的自尊心受到傷害。「你要我做什麼呢?」

「你可以找一份差事兒呀。我就是幹活兒長大的。我無法想像一個男人沒有工作,不做一點事會是什麼樣子。」

「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人是真正有用的,一種是母親,另一種是庄稼人。母親養孩子,庄稼人種糧食,他們是在生產。其他的人都是靠別人生產的東西生活。政府官員煞有介事地辦公,其實是在剝削老百姓。他們坐在辦公室簽公文,禁止老百姓做這個、做那個,這就叫做一天的工作了。寫文章的人偷取以前人的思想、句子,把那些當做是自己的創作。教書的人偷取別人的學識,出賣給年幼無知的孩子。做買賣的人也在拚命地偷。他們只能從別人身上賺取金錢,他們不會生產。生命就像是彼此在接收臟衣服似的,你洗我的,我洗你的,我們居然叫這個是謀生。喏,一個會打銅片造水壺的人還使我尊敬三分呢。那就把這個也湊上去,三種啦。母親、庄稼人和技工。我把自己當做一個技工。至少我還生產照片啊!」

「憑你的學問,你可以做一番救國的事業啊!」遏雲天真地說。

「太多人想救國了。每個人都在插手,各人有各人的問題,就想趁機把自己拉起來。所以每個人都在救國。」

當他們上了車,找到座位坐下來的時候,看到一隊五十多名士兵到了月台,身穿着灰色的臟制服,背着背包和步槍吵鬧喧嚷地攀上車子。從帽子上毛絨絨的耳罩看來,他們是滿洲兵,一群沒有軍事基地的流動部隊。他們的樣子很像難民,手上的步槍就是他們惟一的財產。他們之中好像沒有隊長領隊,全都在狼狽地往車上擠。

「媽的!火車是國家的,賣票的傢伙竟然還要國軍買票坐車!」其實,買賣已經成為一種過時的制度了。

「我給他奉票,他還不要。」奉票是聲名狼藉、一文不值的滿洲紙幣。

這群喧鬧、狂囂的部隊,完全掩蓋了其他乘客。藍如水聽說他們要到西北的新疆。據說政府要把土地撥給滿洲難民,他們有一位將領叫盛世才,在那邊可是個重要人物呢。

由於車上出現士兵,遏雲緊靠着藍如水坐。車頂的燈光很暗,她盡量坐在陰影里。她不在乎藍如水用手環着她的腰,用臉頰摩擦她的頭髮。車廂里只有士兵的說話聲。

「你想那些軍人會不會認出我?」她低聲說。

「不會的。」藍如水向她保證。

她晚餐吃得很飽,再也忍不住了,她說:「我必須起來一下子。」走道上都是士兵。她起來扯扯棉襖和頭巾,用力地擠過人群。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眼前這位姑娘的身上。

「對不起,借個光。」遏雲一邊向前擠去,一邊說着標準的北方話請別人讓路。有些士兵笑着讓開。而當她擦擠過一個人的身邊時,那個人對她咧嘴獰笑,還說些猥褻的話。她轉身賞了他一個耳光。

「你不認識你老娘啊!」她咒罵道。

那個士兵大笑。「好!有一位這麼年輕漂亮的老娘也不賴。」

遏雲走進洗手間。士兵都興高采烈地等着她走過身邊回座。她對那些軍人的態度引起如水的興趣,可是他又有點替她擔心。

「她不是長得跟那個說書的很像?」有一個人說道。

「你喝醉了。」

「喏,臉和眼睛都很像哩。」

「我說你是真醉啦?」

遏雲在裏面待了很久,她希望回座位時候不必再擠半天。當她一走出來,那個挨巴掌的士兵就大喊道:「讓路給我漂亮的老娘。」令她吃驚的是,大家居然真的讓路了。

「喂,你去過奉天?」

「怎麼?」她一面走一面回答說。

「那跟咱們一樣是難民嘍。」

「她口音跟咱們一樣呢!」

「聽女人說鄉音,真舒服。」

回到座位,挨近藍如水坐下,又把自己隱藏在燈影里,她不覺臉紅起來。

「你真會對付男人。」他低聲說道。

「是啊!」她甩甩頭笑笑。

不久吵鬧聲平靜下來,他們聽到前面的軍人在談論他們奉天的老家。夜色愈來愈深,他們也安靜多了。有些人蹲坐在地板上睡覺。車廂里很擁擠,充滿了大蒜味和打鼾聲。遏雲把

頭枕靠着如水的肩膀,隨着車輪規律的鏗鏗聲音跌入夢鄉熟睡。

到達寶雞,他們發現所有的客店都滿了。因為湧來一大堆由海岸邊逃來的難民。經過幾番波折,他們才在一家土土的三流客棧里找到一個房間。客棧掌柜的要求他們付高價,因為屋裏有一個大炕,可以睡四五個人。這裏是藍如水找得到的唯一住處,他只好無條件答應了。

到了晚上,「紳士」的問題又出來了。遏雲不得不脫掉衣服,其實只是脫掉棉襖而已。藍如水也把他的外衣脫了。

「你不是說,你不信任和一個紳士共室嗎?」

「可是我信任一個真正的紳士。」

「你可以信任我。」

「好吧,管它信不信任,告訴你,我的褲帶可是系得很緊喲。男人不在乎,我們女孩子可是很重視自己的貞操。」

「你不必害怕。」

她把燈關掉,在黑暗中脫衣服。

「晚安!」她滑入棉被裏說。

「晚安!」

遏雲並沒有立刻睡覺。她聽到藍如水在翻來覆去。

「如水!」她在黑暗中溫柔地喊道。

「什麼事?」

「如果我告訴爹說我們同床而眠,他怎麼想?」

「我也不知道。我倒懷疑如果我告訴文博和李飛,不知道他們會怎麼說。他們一定以為我在騙人。」

過了一會兒,藍如水說:「我好冷。」

「如果你肯守信用,我就讓你躺過來些——六寸。」

如水挨近一點。

「現在暖和一點沒有?」遏雲低聲說。

「嗯。只是靠近你的身子才好。」

「在男人的眼裏,所有的女孩不都是一樣。」

「對文博來說,是一樣。對我,可不一樣。」

「我還不是和其他女孩子一樣。」

「不,你不同。」

「現在別說話,我們該睡了。」

她在黑夜裏微笑,滿心快樂地轉身背對着他。他覺得自己正處於一個被屈辱的狀態里,可是他被遏雲的純真深深吸引著。她真的入睡了。他感到這是對他自己的一大恭維,自覺舉止高貴。然後他也跌進甜蜜的夢鄉了。

寂靜的深夜裏遏雲感到胸前擁著一隻手。她輕輕地把它抬起來。如水很快就熟睡了。她在他的手上靜靜地吻了一下,然後才把他的手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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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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