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自己成為囚犯?

這是柳璀平生第一次被逮捕,她完全沒料到,自己被當成犯人塞進囚車。

警車明顯是在往下坡走,路上坑坑窪窪,無法開快,但車內依然顛得厲害。車頂上的警笛的鳴叫非常尖利刺耳,她不得不用手堵住耳朵。警察讓抓住的幾個人坐在兩邊,讓柳璀這惟一的女子坐在角落上,兩個警察站在中間監視。車內有兩根鐵柱,他們一人抓住一根。柳璀的邊上是月明,這點使他很窘迫,他一邊維持平衡,一邊盡量與她隔開一些,不至於身體互相撞到。

後面好象跟了一輛押送的警車,也是警笛鳴叫不停。

車子突然一個猛撞,可能輾過一個極大的水窪,抓住中間鐵桿的警察,幾乎被晃了一圈,而坐在兩邊的人幾乎被堆到一起,又被推回,車子像個簸箕,人在裏面翻卷。月明差點整個人壓在柳璀身上。柳璀的手用來堵耳朵,更沒坐穩,被彈力推回時,月明伸出手來,但是沒有把她抓住,她幾乎跌到車中間,膝蓋被撞上鐵柱,她大叫一聲,不必看,就知道是一個大青塊。

押車的警察開罵了,罵前面開車的警察不長眼睛。坐着的人跌晃得不像他們那麼慘,所以大家都不作聲。好在車頂的警笛這下子停了,大概覺得沒有聲勢浩大的必要。

柳璀覺得月明身上和街上的人群一樣,有股汗酸味,這個單身漢也許衣服無人洗無人補。他的衣袖上有污跡,鞋子踩濕了,左腳鞋帶散開了,柳璀的眼光在上面只停留了一下,月明就察覺了,彎下身去系好。她看到他背上的衣服幾條長長的污痕,看來是挨了警棍。

她沒有看他的臉,他也不看她。整個囚車籠罩在一種奇怪的氣氛里。

等車開到比較平坦的路上,大部分被抓的人開始對警察說自己不是遞交信件的,抓他們是誤會。那兩個警察只是小青年,一聲不吭,臉無表情。但是那些人還是不停地訴說冤枉。月明未說一句話,他的樣子還是很憂慮。

遠處救火車猛叫着,那氣勢很嚇人,可惜車內看不到,不知道是什麼地方起火了。

警車顛三倒四開了二十多分鐘就到了一個院牆內,這實在不是一個足夠大的城市。

車停穩后,門被打開,兩個警察先下去。也沒有安梯子,就讓裏面的人一個個往下跳,在下面排成一排。

送上車時,幾乎是被警察連推帶拋似地弄上車的。她還沒有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就被弄上車。現在要跳下車,才發覺車相當高,要警察在邊上扶每個人一把,才不至於跌倒。

柳璀聽到對講機的嘰嘰呱呱聲音,可能房子裏正在佈置什麼。

警察可能沒有意識到抓的人中間會有一個女子,所以在現場沒有女警察。最後輪到柳璀,她看見是個男警察在下面準備扶她一把,突然覺得這太不對頭。她抓住車廂內的直柱,拒絕往下跳。警察伸出手,似乎想拉她,她往後一躲。

柳璀賴在車上不跳下,反而弄得下面那個警察頗為尷尬,他最多只有十八九歲的樣子嘴角生了一顆黑痣,可能剛從警察學校畢業參加工作,他想學一下老警官教訓驅趕犯人的口吻,吼罵一句,一看是個城市打扮的知識婦女,話卡在喉嚨里,沒一下子出口,但還是忍不住氣惱,狠狠地罵出一句話。柳璀猜是一句髒話,但是對方四川話說得太快,聲音又太高,沒能聽明白。她索性在警車裏坐下了,不理睬那警察。

院壩邊的圍牆極高,還有生鏽的鐵絲網,那扇大木門又舊又厚實,要兩個警察用力推,才能關上。這是一幢不大的兩層老式房子,看不出以前的顏色,牆上被涮了好多次標語,很舊的紅漆,復蓋在更舊的白漆上,又貼過好些通知之類,整個牆成了每次政治運動的積澱層,什麼顏色都變灰了。

僵持只一會兒,月明走上一步,伸出手來,柳璀也把手交給他,輕輕就跳了下來。

可是柳璀臉紅了,幸好沒人看見。她沒有想到月明會這麼做,她的手碰着他的手,覺得有一股親近的溫暖,好久都沒有的感覺,那種親人的感覺,結實的,信任的,不用擔心被背叛的,這感覺真是奇怪。

被逮捕一事,本應讓她氣上加氣,不過也許是幸運?她安慰自己。不僅是一個全新的經驗,主要還在於她不必去和那幫混帳打交道,看什麼基因水稻。誰知道這種人手裏弄出的是真的假的,恐怕沒有一樣東西是真的。

而且,她到了這裏,也不必為月明擔心。不然她只能趕到陳阿姨那裏去胡亂報告一陣,這隻能讓有癌症病人要照顧的陳阿姨提心弔膽,那個家會亂成一團,到處奔跑求情。所以,她一點也不遺憾卷進這樁事情里,甚至,她覺得這是自己應該來的地方。

柳璀很慶幸自己今天沒有穿高跟鞋,沒出洋相,這雙輕便的皮鞋,連半高跟都不是,雖然樣式不像球鞋,但性能一樣,能走能跳。

就在這時,那位臉上生著黑痣的警察,皮笑肉不笑地走到柳璀身邊,掏出一副手銬,抓過柳璀的一隻手就銬上了,他說,「看來你們是同夥。讓你知道進了看守所,不聽話是什麼滋味!」月明氣憤地用手一攔,不讓警察銬柳璀,他抗議道:「你怎麼可以這樣?」月明話一落地,發現他的手也被銬上,而且用的同一副銬子。

柳璀看看自己的左手和月明的右手銬在一起,她氣得喉嚨冒煙,還沒有回過神來,就被推進一間漆黑的屋子,鐵門哐當一聲關上了。

這箇舊良縣公安局,裏面全搬空了,連玻璃窗都不全了,廁所的味道一直被風吹到走廊里每個角落。天變得昏昏黃黃。屋檐上滾過幾聲悶雷。他們被帶進一間桌椅設備尚比較整齊的房間,靠牆壁有兩排長條木椅,旁邊有門,通到一個裏間。所有被抓的人都被帶到這兒。警察叫他們統統坐下。只有角落位置空着,柳璀與月明一前一後坐過去,並排坐了下來。

被抓的人又開始喊冤,都聲明自己只是看熱鬧,可能明白向小青年警察辯解無用,他們對着守在通向隔壁房間的年齡較大的警察說。那個警察好象比較有權威,但是公事公辦地叫他們閉嘴,他說,「態度好不好,最重要。到裏面去跟領導說清楚,好好認罪,少耍滑頭!」

裏間早有人坐着,被抓的人一個一個被叫進去,每個人時間長短不一,但出來后也沒有放走,仍被勒令坐着,等「局領導」來作最後處置。有的人嘴裏還是嘟嘟噥噥,但沒有像先前那麼喊得厲害了。看來這些喊冤的市民還是怕「局領導」。隔着房間,聽不見裏面說什麼,隔音效果倒是不錯,可能只是登記一個身分概況。最後,房間里幾乎只有月明和柳璀兩個等著被叫進去登記。柳璀抬起頭來看月明,月明側過臉來對她笑笑。

這也怪了,因為她記憶中,這個男人從來臉上沒有過笑容,不是謙和卑恭,就是空無一物的淡漠。為什麼他這時微笑起來?他的微笑使他的面容變得出奇的詳和寧謐,尤其是那眼睛一塵不染,非常潔凈。

這也太奇怪了,柳璀想,在這亂糟糟的環境中,只有他們倆人是安寧的。剛才在那黑屋子裏,她很恐懼,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心跳個不停。她問月明這是什麼地方?月明還未說話,看守的警察,打開鐵門上的小鐵窗,那被框住的一張臉非常可怕。看守兇狠地訓斥道:「這兒不準說話。」小窗啪地一聲關上,又是一片黑暗,柳璀一直沒能看清月明的表情。

她知道自己肯定會放出去,那麼月明呢?恐怕抓來的人中真正在那裏遞交告狀信的就他一個。如果在這些人中抓「鬧事頭兒」,就非他莫屬了。但是他表面上看一點也不在乎,或許他真有種信心讓他不在乎這一切。

柳璀想或許她應當搶在月明之前說話,若他們被叫進去時,她可以打亂這些地方警察的「程序」,這樣或許他們會放過月明,畢竟月明提的完全是個迂夫子意見:農村小學,多年來一直失學退學情況嚴重,遷移的不安定,只是讓家長更心安理得讓孩子退學。

不過,要說月明錯,更沒有道理。教育問題只怕沒有人說,多說絕對不會有害,因為說得再響也很少有人聽。

話又說回來,抓來這裏的人,一共八人,她剛才數清楚了,這八個人恐怕都參加了靜坐,圍觀的路人在邊上,跑得快。至多不過是向市政府交信而已。不知為什麼原因,他們各自提不同的問題,卻集合在一起交。但又有什麼理由不能合在一起交呢?相反,那個汪主任在那裏激烈「說服」,又不肯接信,反而弄來大群人圍觀,堵塞了城裏交通,他為什麼不能在辦公室接待交信者呢?那麼大的樓房總應當有接待群眾的地方。

裏面房間出來一個人,柳璀站了起來,月明未有準備,被手銬鏈拉着起來。他們正要進去,這時她聽到了汪主任的聲音,在走廊那頭傳過來。他們的房間沒有關門,只有一個警察,全副武裝地大跨步站在門口,不讓人進出。外面走廊里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胡鬧!太胡鬧!你們太不像話!」

在他的吼聲之間,傳來的聲音似乎是公安局負責人的辯護,嘟嘟噥噥聽不清楚。柳璀估計公安局接到的指示,只是驅散人群,把核心人物抓起來,這是慣例的做法。結果卻是沒有來得及跑掉的人,包括她,都成了網中之魚。聽得見過道門碰撞的響聲,不過腳步聲就到了門口,好幾個人,領頭的是汪主任與一個全副領章帽徽的警官。汪主任捅了一下這負責人,負責人走進房間,很恭敬地對柳璀說:

「很抱歉,弄錯了。執勤的警察沒有看清情況。誤會,誤會。」他手裏拿着鑰匙,馬上打開手銬。柳璀本想阻止他,但手腕已經太難受了,就作罷了。鬆開后,她禁不住一直在搓揉,發現好幾處紅腫青紫,弄破了皮。

汪主任馬上跟上來,伸出手要攙護柳璀,說:「我們工作沒有做好,出了這麼大差錯,請柳教授千萬包涵。」

這下子把所有人,抓人的人被抓的人,目光全都吸引到她身上,都想看這場熱鬧,只有門口那個警察還是叉手叉腳地堵著門。

柳璀雙臂相交在胸前,不讓汪主任的手碰她。這人眼鏡上有一塊污漬,看來夠忙亂的。那些人七嘴八舌道歉了一大圈,她一直不說話,一旁被抓來的人都站起來看稀奇。直到大家都說夠了,看夠了,她才看看這幾個滿面笑容的臉,說道:

「這麼說,抓我是抓錯了?」

汪主任沒有回答,他知道柳璀這話頭不善。公安局的負責人說,「當然錯了,當然錯了。」

柳璀慢條斯理地反問,「為什麼錯了呢?」

「因為你不是鬧事者。」

「誰是應該抓的鬧事者呢?」

「這些人中可能有幾個是,我們正在調查,有的可能是旁觀者的,登記一下而已。」說話的是原來在裏屋登記的那個警官,他在為自己的工作辯護。

「回答得好,這位同志做事敢做敢當,不像你們只想推卸責任。」柳璀轉過頭來,問那個警官,「那麼請問,誰是鬧事者?」

「還要查,」那負責人木吶著說不出口,「要花時間核查。」

「我問的是定義,」柳璀說,「做什麼樣的事就是鬧事?」

大家不說話了。柳璀回身望着月明說,「這位男同志,我看見他當時在交一封反映遷移使小學教育中斷的信,他錯了嗎?」

全部人都轉過身來,看陳月明,他坐在角落裏,沒有動彈,手上還戴着銬子。大家看他,他像是有點不好意思似地低下頭。

「你們還動手打人!」柳璀的聲音很憤怒。「至今還銬著人!」

汪主任忽然醒悟過來,說:「給這人取掉手銬!全都放了!」他紅著臉喊道。「全都給我走,走,全走!」

只有那個責任登記的警官,走到陳月明跟前說,「同志,你不能登記一下嗎?你如果沒有錯,登記一下沒有關係,這不是審訊。」

汪主任生氣地走上去拉警官,「還登什麼記?」

月明站起來,說:「沒關係,既然來了,登個記還是應該的,也讓警察同志有個記錄交代。」

然後他就和那個警官走進屋裏去,警察開始催其他人走。那些人一看沒有危險了,反而想留下看熱鬧,警察推推搡搡,就是不碰柳璀。等到人全給趕到走廊里,趕到拘留所外面,月明也從裏面出來,馬上被人朝外面拉。他只來得及回頭對柳璀笑了一下,目光深切地,和以往都不同,不知是鼓勵她,還是感謝她。但是他幾乎腳不踮地就被推出去。

那些人等著柳璀站起來走出去,但她當沒看見一樣,乾脆垂目養神,不聽不聞,看這些人怎麼辦。

她不知道那些人鼓搗什麼策略。不一會,里裏外外都走得一個不剩,統統地消失,連汪主任也不見了。

現在只剩柳璀一個人在屋裏了,她捲起褲腿一看,兩隻膝蓋都撞青了,左膝上一個大瘀青塊,一碰極痛。幸好她沒有穿裙子,沒有傷筋動骨。過道里好象有腳步,樓上似乎也有人走動,他們在過道那邊的走廊里嘰嘰咕咕,聲音放得很低,似乎在商量什麼。不過沒人敢來把她轟走。只有原來坐在汪主任的轎車裏那位女幹部來張望了一眼,可能是被汪主任叫過來勸柳璀,一瞧柳璀有意等著吵架的冰冷臉色,馬上知難而退。

那個守門的警察回來過一次,取了裏屋的本子就走掉了。

柳璀發現這個地方空空蕩蕩,倒反而安心了。她不想跟任何人吵架,但是她感到受夠了委屈,作為一個人,她被侵犯,不能那麼輕易就放棄。那些腳步聲漸漸遠去,消失在院壩里。天色暗下來,這幢房子突然一下安靜了,聽不見任何人聲。

沒有人開燈,走廊里燈亮着,未投下影子,未關嚴的窗子似乎被風吹得啪啪響,感覺屋頂突然增高,擴大,這房子陰森可怕。她坐在長椅上,沒有動,看着對面的桌椅、牆上油漆剝落的地方。

真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兒,而且想留在這兒?算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還是有意耍脾氣的官太太?不,她不是這樣的人。她並不是到庫區來做欽差大臣的,但是她也不能放過無理侮辱她的人,哪怕是「弄錯了」也不行。那些人把她有意卷進這個所謂的「鬧事」是另有目的,她被卡在這個地方卻是節外生枝,出乎那些人的意料。那麼,她也有理由來看他們給她一個什麼說法,整個世界都太沒有道理,沒有一樁讓她心裏高興的事,所以乾脆賴到底,看他們如何收拾局面。

走廊里還是只有那扇窗被風吹着的響聲。偶爾遠處有大輪船的鳴笛聲。暗淡的燈光,很遠的地方的一盞燈,通過大開着的門斜斜地照進來。雷聲轟隆,夾有閃電,可是聽不見雨聲。

他們想讓她覺得孤單,無聊,或是害怕,自己離開這個地方。她這樣養尊處優的夫人,不會受得了這樣的地方。

柳璀已經完成了保護月明的任務,其實也大可不必再認真下去。但是她不知為什麼覺得這個有淡淡尿臭和汗臭的地方,挺暖和的,比那什麼星級的大酒店舒坦。沒有人再來打擾她,這種自然而然的孤獨,什麼事都不用再想,讓她很自在。

漆黑的房間里穩穩地保持着一柱光線。她有些驚奇。這個儘是水泥磚砌房子的舊公安局,以前不知道是什麼用的。不過她怎麼覺得有種熟悉的感覺,好象以前,許多年前,自己來過這房子,尤其是那窗子在風中噓噓的響聲,好象是什麼遙遠記憶的回聲,非常熟悉。

她本想站起來,到其它房間去看看,可是渾身上下軟軟的,眼皮直往下合攏,她心裏彷彿得到一點暗示:安心吧,不會再有什麼事的。

她在長椅上躺下來,蜷著身體,像嬰兒在母腹里。

不一會,她就睡著了。

恐怖的傷疤

母親說柳璀在她的肚子裏,實在太不安份,人人都說應當是個兒子。

母親說她差點用自己的命,換來柳璀的命。但是換命來的女兒,竟然與她一點不親,也不像,這太奇怪了。

柳璀朝母親依靠過去,握着她的手,「可能有點不像,但還是很親。不是冒着大風沙來看你了嗎?」

「大駕光臨,不勝榮幸。」母親從來不放過諷刺柳璀的機會。

她知道母親說的「命換命」是什麼意思。小時候母親就讓她摸肚子上一條傷疤,又大又長,在肚子正中間,上面還長了許多瘢節,亂糾成一長條。母親常讓她的小手摸,說這是你出來的地方。她記得那地方不光滑,疤疤痕痕,非常難看,像一條恐怖的百足大蟲。那差不多是六歲時,有天夜裏,她大叫着哭醒。母親問她怎麼啦?她說夢見一條大蜈蚣。

之後,母親就不再讓她看。

到了十四歲,月經來潮后很久,她還是以為孩子是抓破女人肚子爬出來的,像小雞啄破蛋殼一樣。

母親最後給她「性啟蒙」時,她還怪母親說話前後矛盾。恐怕這也是她一直不想要孩子的原因之一。這整個故事太可怕了,那條大蜈蚣太可怕了。母親說過,她一輩子不上公共澡堂,除了女兒,六歲的女兒,也從來不給「任何人」看見。柳璀後來才明白母親說「任何人」,為什麼表情那麼狠,或許,這「任何人」包括父親,或許,母親就是指父親。

多年前的那天,母親說她痛得在床上緊咬枕頭,枕芯是蘆花。她咬破了枕套,蘆花飛得滿屋都是。她昏迷過去。在她醒來卻尚未滑入清醒意識時,聽到院子裏有馬蹄聲。她心裏希望這是丈夫終於回來了,她想像他不等馬停住就跳下馬來。果然,她聽到他那熟悉的腳步聲,奔進屋來,後面還跟着奔進一些人。她想睜開眼睛,但是做不到。她聽到丈夫在喊:

「齊軍醫呢?」

有人在說,齊軍醫在陳姐那兒,她正在生孩子。丈夫打斷那人,吼叫起來:

「把他叫過來!不管什麼情況馬上過來,這裏要出人命!」

有人把母親抬起來,也不知抬到什麼地方,不過,她立即感覺出是丈夫有力的手臂抱着她,最後有人叫:「滑桿借到了,閃開。」她被放在一個架子上,平躺着,肚子裏的翻江倒海稍稍好了一些,心裏卻開始慌慌亂亂,下身排出液體,她知道那是鮮血,一股血腥臭味與汗味,使她覺得自己臟透了,周圍的一切說不定也是髒得可怕。

齊軍醫終於趕到了,他把母親的肚腹按了一下,馬上驚叫起來:

「胎位倒置!怎麼回事?昨天我檢查胎位還是正的,頭朝下,怎麼突然弄得頭朝上?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母親感到冰冷的聽診器落到她的心口上,勉強睜開眼睛,看見齊軍醫滿臉是汗,柳專員正在那裏吼喊不知什麼命令。齊軍醫離她近,她聽得清清楚楚齊軍醫焦慮地說道:

「趕快送重慶,華西產科醫院有辦法處理。趕快,大人小孩或許都還能堅持一陣子。」

「能堅持一天一夜?」柳專員陰沉地問,「船長答應拚命趕,逆水起碼要一天一夜。」這時他的聲音像指揮打仗似的,「船長負責趕路,你作最壞打算,最後關頭由你處理。」

齊軍醫滿臉是汗,「我是軍醫,刀傷外科,不是婦科醫生。到這種時候突然胎位倒錯,我無法處理。」

母親抓住齊軍醫的手,讓他靠近。她費勁地說,「給我打止痛針。」

齊軍醫抬起頭來,與柳專員說着什麼,柳專員又在反覆問,她聽不清楚。過了一陣,齊軍醫俯下身對她說:

「胎兒受不了嗎啡。你先忍着,孩子出來后馬上給你注射。」

事到臨頭,母親不再吭聲。汗和淚打濕了她的頭髮,好幾絲發粘成一綹,遮擋了她半張臉。視線模糊,不過還是知道自己被人抬着走到外面街市上,天很藍,白雲一朵朵,很刺亮。那些抬她的人以急行軍的步伐,抄近道,青石板路上響着整齊的嗒嗒聲。她頭歪到一邊,四周的群山,在她眼裏閃現得極快,那些山有着不同的碧綠,一些淡一些濃。這很像一個什麼地方?她的意識清楚了些,這是良縣,她是到這裏來幹革命的,結果卻要死在這裏,這麼一想,淚水嘩嘩從她兩頰往下流。

「快點!快點!」有人在身後催促。

那些抬她的人腳下生風,她即刻就聽不到腳步聲,人聲也匿隱了,只覺得藍天在上,雲朵低低地壓下來,壓得她氣息奄奄。

「小心些,放平。」

母親感覺自己被移到一個有框的屋子裏。這時馬蹄聲清晰地響在木板上,一步一步,漸漸遠去,她躺着的地方不住地震動,好象把她拋起又拋落。那肚裏的孩子突然乖順,大概聽懂了自己將去重慶。可是一會兒,她便懷疑了,孩子不動,難道是孩子不行了,不然為什麼疼痛減緩,不那麼撕心裂肺了?一股水這時從她身下往外涌,她嚇暈了。

齊軍醫的聲音遠遠地在說:「心跳慢了,可能心力衰竭。羊水已破,嬰兒臍帶有可能脫垂,很危險,等不了到重慶醫院。」

不知說的是她還是孩子。

還是齊軍醫的聲音,他在母親肚子上忙着,一邊聲辯:「我不會做剖腹產!」

母親醒過來,發現自己是在船上,引擎刺耳地吼著,兩邊是峽岸的青山和裸岩,江水清澈地流着,彷彿要流進她的身體。她支持着不讓自己再昏過去,可知覺還是模模糊糊。

「我只看到過別人做過一次。」齊軍醫在強調。

「大膽做,我信任你。」有人在說。

齊軍醫的聲音:「母親很可能保不住。孩子可能得救。」

「再撐下去,可能兩個都保不住。母親反正是保不住。」

「事關兩條性命。柳政委,你下命令,我執行。」

這是母親聽到的最後的對話,緊接着是一片金屬器皿的叮噹聲。船的速度突然減緩,有意慢慢行駛,她覺得周圍一片白色,看來是臨時圍起了手術室――母親見到過戰地醫院。她感到肚子上有冰涼的金屬,忽然想到,他們可能真是要剖開她的肚子,不只是說說而已。

母親驚恐地睜開眼,只見丈夫憂慮的眼睛正朝着她看,臉上也是恐懼,明顯瘦了一圈。她緊抓他的手不放,想哀求他。母親眼眶裏涌滿淚水,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但就是不肯閉上眼睛。她既不知道時間,也不知道船駛出良縣多遠。看着丈夫,丈夫掉開臉去,她的眼光漸漸模糊,眼神漸漸散亂。

突然她肚子上劇痛,痛得她如野獸似的大聲吼叫起來,身體本能地朝上一蹦掙扎,可是有好幾個人按她的手腳、她的頭,她的整個身體如一隻鳥,被做成標本般釘得死死的,絲毫不能動彈。她周圍的全部白色卻變得血紅,那血紅在迅速擴大,變成閃電,江面上一片密急的雨水。

然後,母親覺得一下子全身放鬆,好象拉緊的皮圈忽然拉斷。她聽見遠遠的地方,像是從對岸峽谷深處的原始樹林里傳來一種奇怪的叫聲,她便失去了知覺。

柳璀看見過許多做過剖腹產的女人,聯想到她們那條整齊得幾乎看不出來的瘡疤,有的開刀技術好的,疤瘡不到兩寸,做過特殊皮膚處理后,甚至都不太看得出來,依然可以穿短衫,露出肚臍滿街走。她這才想像到母親當年經受了何種驚嚇,那條實在太破相的大瘡疤,記錄了母親被當作犧牲品處理掉的所有恐怖。

「唐僧肉」

「小璀,」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她,她的腦袋警覺地動了動,想爬起來,但是做不到,她使勁地掙扎著,想抓住什麼,卻什麼都抓不住。

「醒醒,小璀。」

她睜開了眼,發現是李路生,關切地抱着她的頭,她還是躺在拘留所的長椅上。房間里還是暗暗的,只有走廊外的燈光投映進來,外面正下着大雨。

她猛地一下坐起身,抱住李路生,頭靠在他胸前,不由自主地說,「他們把我從船上扔下江里,要淹死我。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沒事,」李路生哄她,「我在這兒,沒事。」他又回到從前當哥哥的時候。

只有在十幾歲時,她才對他撒嬌,凡事都喜歡找他,不管是在家裏,還是在學校,她都是這樣。他的父母――她的養父母也都慣着她,李路生是獨子,李伯母在行軍路上生下他,得了病,不能再生育。他們很喜歡柳璀,李伯伯總是叫她「我們的女接班人。」

去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后,她分配到醫院,性格有點沉靜了。後來回到北京讀書,只有他們倆在一起才有說有笑。他總是在周六下午來接,兩人喜歡走路回家,一家人等着她吃晚飯。他們最親密的時候也就是手牽手。當她想念他時,眼前總是她與他早晨一起跑步的情景,如以往的清晨一樣。只有一次她感覺自己與他一起跑着跑着就飛起來了。一旦他們的戀愛關係確定,她就再不是小妹妹了,他也就不再是哥哥了。

實際上他們最後不可能愛上別人,從一開始他們就認為對方是優異出眾的人物,一直在對方身上看到傲視常人的穎異天質,覺得對方不應該像一個平常人那樣行事。而他們互相在對方眼裏,幾乎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沒有涕淚,上衛生間門關得緊緊的,不得不面對一些尷尬的枝節,也視而不見。像今晚這樣的「妮子態」,柳璀很難想像自己竟然做得出來,而且出於自然的本能反應。在這個傍晚,在這麼一個地方,被人欺侮了,被投進囚室,在硬板凳上被噩夢纏繞,這一些委屈,都需要有個人理解。

李路生一直抱着她,撫摸着她的頭和肩,她渾身發抖,臉色蒼白。他問:「你冷嗎?」

她搖搖頭,不讓他把外衣脫下來給她,但這句話提醒了她,使她終於完全醒過來。

李路生怎麼到這裏找到我?這問題一躍入她頭腦,她就驚覺起來。當然是本地幹部向李路生彙報了,而且把他帶到這裏。他們不敢不報告,實際上也可能一直就在等着他來。那麼那些人也許就在拘留所外,黑燈瞎火地埋伏着,或是在半明不昧的走廊,甚至躲在隔壁屋裏。

想到這裏,柳璀臉紅了。不用問李路生,她就明白肯定有人在聽她如何「告枕頭狀」。那些人太不上規矩,天知道他們要幹什麼?對付這些土幹部,她明白要鎮住他們才行。

於是她坐直了,聲音清脆,一本正經地對李路生說:

「路生,國家出了巨額遷移費,為什麼不發到移民手裏?」

李路生見她態度突然變化,一愣,但這個人很靈,馬上明白柳璀的用意何在,他說:「遷移工作,包括遷移費的用法,總部不直接處理,早就全部發到地方上,相信地方政府能夠做好。」

「那麼遷移的老百姓如果有意見,能不能向地方政府反映?」

「當然,各級政府都應當受人民的監督。」李路生自我解嘲似地一笑,「政府是人民的公僕嘛。」

「遞交反映問題的信件,算不算鬧事?」

「只要沒有違反治安條例,就不是鬧事。」

「如果政府官員處理不當,造成圍觀混亂,交通堵塞。」柳璀終於有機會把她的怒氣對準目標,「那麼誰該負鬧事的責任,誰應當被拘留?」

「政府官員有責任疏導人民,」李路生明白柳璀要他下判決,他也不願閃爍其詞,因為表面上還是在對妻子說話,雖然也知道後面有一伙人在聽着他這個領導表態。他清楚地說:「絕不應當激化矛盾。」

柳璀說,「那就好,我親眼見到全部過程,我作證是誰在激化矛盾。」她站起來,彷彿要出去把有關的人全部抓來聽她的證詞似的。

李路生跟着站了起來,他必須把自己撇清:「這種事不必鬧大。總部領導信任各級地方政府能處理好與遷移有關的民事糾紛,」他重複了一句,「各種各樣的民事糾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什麼都好辦。」

柳璀走出房門,走廊里只有一盞慘黃的燈,沒有一個人。想想,她就明白了,她又快步走回來,拉開通隔壁房間的門,裏面杳無一人。顯然,她想抓出一個特務不可能。這些人只要把一個收話器,甚至一個開着的手機,放在什麼地方,就能聽到剛才他們說的一切。他們完全可能先把手機放好,再把李路生引進來。

不過剛才她已點明了問題,也威脅得夠了。那麼,下面的事,是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但為了保證月明他們的安全,她可以考慮在良縣多住幾天,仔細聽着消息就行。

她回過頭,發現李路生正有點疑惑地瞧着她。她走近他,靠近他的耳邊輕聲說:「路生,謝謝你。」

不大的院子裏只有一輛豐田轎車,靠在院牆邊。雨竟停了,不過院子裏積了不少水,在路燈下閃亮。柳璀想現在可以問他了。「你怎麼來的?」

「借了金悅大酒店的汽車。」李路生走過去,掏出車鑰匙的按電控制板,鎖自動彈開,他俯下身給柳璀打開車門。「我叫他們的司機不必來。」

柳璀想,虧得李路生來,而且很聰明地一個人來,否則她今晚有可能就不離開這裏,那也挺好。她回望這個黑漆漆的院子,整個樓好象只有那個走廊里的一點兒光,正被四周黑成一團朦朧的慢慢浸透。她不知道自己會呆在這樣的地方,怎麼一點不感到恐懼。

跨進車坐好,關上門后,柳璀問:

「上哪裏去?」

「我就住你的房間,」李路生繫上安全帶,非常紳士地說,「請問夫人,可以嗎?」

「你付一半房費就是。」柳璀笑了。

李路生叫她系好安全帶,她才想起來,急切地問,「你答應帶給我的錢呢?帶來沒有?」

「放在旅館。」李路生湊趣地說,「難得你有興趣買藝術品,西山的太陽落到了東山。總得讓我觀賞一下吧――我是說買回來之後。」

「你認為不值就退錢,是不是?」她說完就打住了,不肯深談下去。

李路生髮動了車,正在打迴轉。他的動作熟練,一個迴轉就拔了過來,院子大木門打開了。李路生稍稍把車盤向左轉了一下,駛了出去。不過好象有個警察在那裏負責開門,柳璀又警覺起來。

她想,既然是臨時抓的旅館的車,就不會來得及裝竊聽。不過為了保險,她還是把車內的收音機打開打響。收音機播著新聞,重慶直轄市正在搞一個「發揚正氣,歌頌三峽」的活動。

柳璀直截了當地說,「這個汪主任,做事情太鬼鬼祟祟,我至今不知道他在弄什麼把戲!」

李路生一點反應也沒有,臉上毫無驚奇,也不追問柳璀是什麼意思,也不給她解釋什麼,只對她說:

「遷移,是最頭痛的事。總部把全部錢早發給地方,就是不想沾這事的邊!你想,這個破破爛爛的良縣,以前一年的生產總值才幾千萬元,一下子拿到十二萬人遷移費三億多元,不出亂子才怪!」

車子開出細腸子的小路,繞上舊城區擁擠的馬路。行人隨意穿越,根本不守規矩,李路生只能打着燈慢慢走。「不出大亂子,就算老天保佑了!」

「你的意思是上面知道地方幹部在剋扣遷移費?」柳璀從來沒有與丈夫談這些事。李路生不主動說,她不問;實際上即使丈夫說,她也未必有興趣聽。

李路生笑笑,他慢悠悠地打着車盤往前挪,還是在美國養成的習慣,他不像中國的開車者,不斷地按喇叭罵人。

「本來遷移費就不能一下子發給每個人。拿到了錢,遷居他鄉還有什麼吸引力?政府不得不在外鄉造好民居,再給路費。余錢,放在那裏等着他們,當然餘下不會多了――你讓農民自己打泥屋,當然花錢少一些。」

「地方政府為什麼不能相信群眾?這麼用錢,不是看着鬧矛盾嗎?」柳璀有點生氣了。

「我的好太太,」李路生咬牙切齒地說。因為他猛踩了一下煞車,避開了一個不要命穿過街的人。他索性拔上高燈,把整條街照得通亮,讓人們及早避開。「這是中國!那些農民,一輩子哪見過那麼多錢?一家五口,十多萬,像中了彩票,從天上掉下的錢!賭博,吸毒,嫖妓,三姑六婆來搶,幾下就折騰完了。」

「難道錢放在幹部手裏,由他們分配,就安全了?」柳璀不喜歡李路生的譏諷口吻,聽起來很像官官相護的味道。

前面瞧上去正在搶購什麼東西,每人一大包一大包扛出店來。馬路上站了許多人。李路生乾脆把車停了下來。收音機正在唱川劇,搞笑現代戲,不倫不類的。李路生把音量稍稍調低一點,說:

「人大批准的動態投資才五百個億,只有實際工程需要的四分之一!我們報上這個計劃,就是想到錢能生利。開發公司――就是我吧――要靠這筆底錢籌款,需要庫區各地合作。如果不讓每個縣區也有機會借本生財,他們會聽我調派嗎?」

柳璀這才恍然大悟,她用詞尖刻地說:「原來三峽是唐僧肉,大小鬼怪逮住都要咬一口!你咬了也得讓這些傢伙咬?」

李路生不願回答,他將車慢慢往前滑。但是人們在大燈前也不散開,現在看到那些人在搶購折價的鴨絨被。李路生開始不耐煩地大聲按喇叭,人群這才慢慢移開去,為車子讓路。

「你放心!」李路生簡短地說,「誰咬了,我最後還會叫他吐出來!」

好不容易掙扎出舊區的馬路,車子推上三檔,從一條坡道猛吼了一陣就開上了新區,那是一條寬敞的中心大道,六車道,那些亮堂堂的餐館前,邊道停了不少汽車,中間依然能開得溜順。

李路生大吐了一口氣,不知是由於擺脫了人群,開出了完全不適宜行車的舊城,還是因為把伶牙俐齒的柳璀說得無辭以對,他的臉變得柔和,也有了笑意。

汽車一會兒就駛進燈火輝煌的金悅大酒店正門。那兒已經有幾個人站着,很着急的樣子,有人在看手錶。有人在對着手機說話。

李路生看了一下車裏的電子鐘,說,「糟了,誤了時間。」他煞住車,迅速地跳出車來。等的人中間有闞主任,他很殷勤地繞過來,給柳璀打開車門,只有他一個人不是催命般着急。

李路生已經在與人說什麼話,回過頭來對柳璀說:

「看來不能陪你吃晚飯了,有個急事要處理。你吃完先休息。」

柳璀走到他面前,聲音放得極低:「你忙你的本色行當,但是把錢給我!」她的臉上沒有任何笑容。

李路生抱歉地笑笑,對闞主任揮了一下手,說了什麼話,轉眼就不見了。

沒多久,柳璀手裏就多了一個男人用的公文皮包,其他人也都急匆匆走了。她一個人站在這裝飾得金碧輝煌鋪滿大理石和鏡子的大廳里,面對一簇插得艷麗招展的鮮花,那紅黃迷人的天堂鳥欲從花叢中飛出,心境非常沮喪,覺得留在那黑暗的拘留所還沒有如此惶惑。

她每次回到這個堂皇得出奇的旅館,就覺得走錯了地方。這個奇奇怪怪的良縣,不應該有這麼個全中國一色的富裕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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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的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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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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