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白傳奇

李太白傳奇

玉環弔死在馬嵬坡時,我正在採石江上漂流,那晚很美的月色,風中有微微的嘆息聲。那個夜裏我想起了一些很遙遠的事,前世和來生潮水般湧上心頭,我長長地嘆息,說:「我這輩子一定不會結婚。」

孟浩然不解:「為什麼?」

我抬起頭來,碧空如洗,月亮象是透明的玉石,圓潤光滑,透過這薄薄的月光,我看見了玉環流淚的臉,凄絕美麗。

(一)

我走進長安城時還是個默默無名的書生。我喜歡說大話,不分對象地開玩笑,唐朝每一位名人都曾被我取笑過。我說永王李進是露陰癖,說壽王「李瑁」應該改名叫「綠帽」,因為他爹上了他老婆。

這個城市裏有很多人喜歡我,也有很多人憎惡我,我年輕風流,自命不凡,世界在我眼中是一個可以無窮擷取的聚寶盆。那是一個輕薄的年代,但我終生都會為輕薄自豪,因為在那裏,我最接近幸福。

我每天都會到朱雀大街的迴風樓去喝酒。這是唐時的酒樓,紅木隔間,綠色的窗紗在身邊飄拂,四壁掛着優雅的字畫。很多年之後,這家酒樓會以我的名字命名,叫做太白酒樓,但在當時,酒樓掌柜孫大鬍子並沒有當我是個特別的人。

我醉醺醺地對李瑁說:「作你的爹真好。」

他說:「你什麼意思?」

我說:「可以弄自己的兒媳婦啊。哈哈哈。」

李瑁大怒,拂袖而去,對孫大鬍子說:「今天的酒錢我不給了,誰喝得多你找誰要。」

孫大鬍子瞪着我,我掏遍了身上的口袋,也沒有找到一文錢。

我討好地對孫大鬍子笑笑:「我在你的牆上題一首詩,就算酒錢了,好不好?」

他說了一句粗話:「題你媽!」

我提起筆來,飽蘸濃墨,在牆上寫了兩個斗大的字:你媽。

那天我的屁股流了很多血,以後的很多天都不能躺着睡覺,只好趴着。有的時候下面會躺着一個女人,她一進入高潮就喜歡抓我的屁股,我總是要告訴她:「輕點,輕點!又流血了!」

她就是梅格。

(二)

梅格是飄香閣的頭號紅姐兒。唐朝的貞節觀並不嚴重,很多人寧可討妓女作老婆,也不願意找死板無趣的良家婦女。杜甫曾提起過,說他的老婆一點都不解風情,「找一根打了洞的木棍也比她好玩。」

梅格明顯受過專門訓練,熟悉各種各樣奇怪的姿勢,她在床上的激情讓我感覺如火焚身。當情慾的浪潮漸漸平息下來,她就會問我一個問題:「你什麼時候娶我?」

我沒有想過結婚的問題。我喜歡在城市之間流浪,過居無定所的生活。用一生來面對一個女人,這種生活一定很枯燥。我想上天安排我來到世上,一定是為了一個特別的目的,酒、詩或者,不朽的傳奇。

撫摸著梅格細膩光滑的皮膚,我常會感到有一些柔軟的東西在心裏爬動。如果世界在這一瞬間毀滅,我會緊緊擁抱住她,深深進入,大聲喊:「我愛你!」然後與世界一起融化。我只會在那一瞬間對一個女人說「我愛你」,但生命還在繼續,那一瞬永不來臨,我還是要繼續漂泊,尋找我不朽的傳奇。

我拍拍梅格圓圓的屁股,告訴她:「你別做夢了,我誰也不娶,包括你。」

梅格的反應激烈得嚇人,她象一頭母獅子一樣從床上跳起來,抓起我的衣服扔到窗外,大聲喊道:「你滾!你給我滾!!」然後號啕大哭。

街上觀眾圍得密密匝匝,我捂著下身跑出來,秋風吹過我赤裸的身體,旁邊的人指指點點地大笑。我狼狽地撿起衣服,從臉一直紅到屁股。

這時候遠處有鑼鼓聲響起,人群如潮水般退開,一行車馬緩緩從街中心走過,白馬上一位綠衣美人,秀髮如雲,目光流動,容顏照人。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玉環的情景,她姿容華貴,美若天仙,我光着屁股,口水長流。

(三)

多年之後我開始懷疑我的青春歲月。那裏的一切都美得不真實,或者醜陋得不堪入目。它象是一個惡意的玩笑,把整個世界都交在我手裏,卻在我剛剛學會珍惜的時候全部奪走。光陰悄悄遠去,生命象是飄落在星際間的春夢無可追尋。四十歲以後,我常常端著酒杯發獃,想一切是不是真的發生過,還是我年輕時做的一個迴轉的夢?

但不管怎樣,宮庭留給我的記憶永遠都讓我疼痛。

那是個浪漫的年代。到處都是垂柳、驛道和酒旗,深山小廟裏題著耐人尋味的詩。沒有人會因為你穿的破爛就小看你,誰知道呢,你身旁那個人事不醒的酒鬼也許就是個天才的書法家,或者一個詩人或者樂師。

那天我在曲江邊酩酊大醉,宮廷侍衛扶起我的時候,我頭上還戴着張旭的靴子,而我的襪子卻塞在賀知章的嘴裏,大概是因為他的嘔吐聲太噁心,所以我才用襪子堵住他的嘴。

「你……是誰?」我問左邊的侍衛。

「萬歲要見你。」他說。

「萬……歲?他是誰?我……不認識他。」

另一個侍衛扇了我一耳光。「干你娘的!」他說。

「娘?」我突然覺得悲從中來,號啕大哭,「娘……,娘……」

兩個侍衛扛着我走進金鑾殿的時候我還在大聲地哭,我手長腳長,不停地踢動,宮門外跟了無數看熱鬧的人,哈哈地笑。

「他就是李白?」一個穿皇袍的人問。

「他為什麼那麼傷心?」一個穿綠衣的美人問。

「這是一個真正的才子。」高力士說。

唐明皇走到我的身邊,目光柔和,帶着淡淡的香氣。我一把抱住他的腿,「娘——」我嘶啞著喊道,眼淚和鼻涕糊了他一身。

(四)

唐明皇是個優雅的男人。相貌英俊,待人溫和,目光中總是有一絲憂鬱。那是他的時代,他擁有一切,卻十分節儉,終其一生,他只揮霍一種東西,那就是愛情。

我見到唐明皇的時候他四十二歲,他說這是「腎功能急劇退化的年齡」。不過玉環後來告訴我,四十二歲的唐明皇依然有超人的性能力,夜夜操勞,經常讓她第二天撇著腿走路。她說這段話的時候嘴角有一絲冷笑,讓我無地自容。

故事開始於沉香亭。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秋日,幾枝菊花怒放,金鈎上有一隻白色的鳥兒清脆地鳴叫,它叫雪衣女。唐明皇幽幽地吹着簫,玉環靜靜地看着水裏的金鯉,他們穿鵝黃色的長衫,瀟灑挺拔,無比般配,猶如畫中仙子。這讓我非常難過。

唐明皇吹了一會兒簫,停下來對我說:「有人很喜歡你的詩呢。」

我拱手:「不敢不敢,我瞎寫着玩兒的。」

他笑,問玉環:「他虛不虛偽?」

玉環歪著頭看我,目光中滿是笑意,她輕輕地說:「你能為我瞎寫一首嗎?」

別人都把我當成天才詩人,以為我只要開口就是絕美的詩句。但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寫一首真正的詩要花多少心血。這點我和杜甫一樣,我們的詩都是一個字一個字憋出來的,猶如大便乾燥。

我說:「我想先喝一杯酒。」我在拖延時間。

高力士捧來碧玉盞,滿斟琥珀酒。我端著酒杯,直直地看着玉環發獃,她沒穿襪子,露出一雙無比美麗的腳,白嫩嬌小,讓人有一種親近的衝動。

所有的人都期待地看着我,我心亂如麻,一個字也想不起來。玉環的小腳在地上輕輕顫動,在我腦海中輾轉反側,揮之不去的只有這幾句屁話:小腳三寸大,白嫩不穿襪。

旁邊若沒人,我就摸摸它。

我重重地打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眼前群星閃耀。

「好了嗎?」唐明皇問。

我的臉一下子紅了。

「算了,別難為他了。我們走吧。」玉環挽起唐明皇的手,裊裊走遠。

「你的名氣不小啊,」高力士尖尖的聲音說,「詩中酒仙,酒中詩仙,原來就是這個樣子。領教了。」

宮女們哈哈大笑。

(五)

我時常會感到自卑。

這裏的每個人都衣着光鮮,相貌秀美,單純而快樂。只有我象是從泥地里一路拱來的野豬。我賴以生存的詩也漸漸離我遠去,三個月了,我沒有想出一個完整的句子。所有的人看着我都象看着一堆狗屎。再也沒有人叫我詩仙或者酒仙,都叫我「狗屎仙」。

早上梳頭的時候,我看見自己的眼角有淡淡的皺紋,頭上也長出了白髮。

我的身體霎那間僵硬,如同被閃電擊過。我只有27歲,已經老了?我這樣的人也會老?象我這樣的、才華橫溢、笑談縱橫、永不知疲倦的人也會變老?

一種天涯般遠的蒼涼湧上心頭,眼淚悄悄流過臉龐,我哭了。

一隻手輕輕拍我的肩頭。

我回頭看見一張無比美麗的臉,她的雙唇鮮紅,她的目光深情而憂鬱。一剎那間,彷彿天地都傾塌了,我緊緊抱住她,把頭埋在她懷裏放聲大哭。

我對那天的事一直記不清楚。一切都無比混亂,我記得我們狂亂地親吻,玉環幾乎把我的嘴唇咬出了血。我記得我們匆匆脫光了衣服,緊緊抱在一起,玉環用火熱的小手握住了我……

「不行,」我突然推開她,頭腦變得無比清醒。「我們不能這麼做。」

沒有人能理解我當時的心情。

我身下躺着世上最美的女人,一絲不掛,狀如盛開的牡丹花,花瓣上曉露欲滴。這是所有男人願用終生換取的一刻,但是,我看着玉環雪白的身體想:如果我進入了,我只是她的一部分;而我不進入,我將有可能是她的全部。

我必須讓這個女人記住我,永遠地,記住我。我在心裏發誓。

「你怎麼了?」玉環睜開眼睛,害羞地看着我。

「我們不能這麼做。」

「為什麼?」

我拿起一個通紅的蘋果,告訴她:「如果我要吃一個蘋果,我必須先肯定這個蘋果是屬於我的——別人咬過的蘋果我沒興趣。」

玉環愣了一會兒,匆匆地穿起衣服就往外走,柳眉倒豎,怒氣沖沖,我一把把她拉住,「不要走!」

「放開我!」她掙扎著說。

我放開手,問她:「你還想讓我為你作詩嗎?」

她愣了一下,慢慢地轉過身,「想,」她小聲說。

我繞着她慢慢走動,大聲吟誦:「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玉環雙眼閃動,一絲紅暈浮現在她俏麗的臉上。「我還要!」她輕輕地說。

「一枝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還要!還要!」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沈香亭北倚欄干。」

玉環一把摟住我的脖子,將我緊緊抱住。「太白,」她哭着說,「你愛我嗎?」

(六)

「如果你要吃蘋果,最好是在蘋果最甜的時候吃。」

「一個蘋果放在你的面前,你不去吃它,蘋果也會不高興的。」

很多年之後我明白了這些道理,我對杜甫說,杜甫無言。

很多年之後我很想吃那個蘋果,但蘋果已經遙不可及。

玉環說她在曲江的長亭上看見我的詩,一下子就愛上了我。很多年之後我知道「愛」是一個不可以隨便亂說的詞,它是一個人對自己的承諾。但在當時,我嘴裏的「愛」和「操」是一個意思。

我以前對很多女人都說過「我愛你」,不管她們是美是丑,是年輕或者年老,那時我身體的一部分一定還在她的體內。

多年以後我在紅塵里孤獨回望,很想對誰說「我愛你」。浮世茫茫,我擁有過一切,唯獨少了一個承諾。

吟完詩后,玉環緊緊地摟着我,「你愛我嗎?」她問。

我告訴她:「我也不知道我愛不愛你,你要給我一段時間。」

在那一刻我想,如果她哭了,我就收回我的話,然後緊緊抱住她,告訴她:「是的,我愛你,我願意一生一世,不,是生生世世愛你!」

玉環擦掉眼淚,驕傲地昂起頭,咯咯地笑起來:「你以為你是誰呀?我只是玩玩,你以為我真的愛你啊?呸!」然後扭頭而去,美麗的背影在花叢間漸行漸遠,留下我一個人在屋子裏發獃。

我常常會想起這個下午,慢慢地開始懷疑自己。那個美麗的下午,有人說過愛我嗎?我在宮廷里時常醉酒,那一切,會不會是我酒後的幻覺?但這個幻覺為什麼會在我的生命中沉淪得如此深刻?

安祿山進宮的時候我們打了一架。

那時在唐明皇的酒宴上,文武百官濟濟一堂,為幾位封疆大吏接風洗塵。席間唐明皇問一個傻大黑粗、相貌如豬的漢子:「安祿山,你體重多少斤?」

安祿山霍地站起,「臣空腹時240斤,酒足飯飽之後260斤。」

眾人驚嘆,玉環秀目圓睜,對唐明皇說:「真不愧是我大唐第一員熊虎之將!」

酒席間我一直在看着她,她看安祿山的眼神讓我急怒欲狂,我冷冷地笑了一聲。唐明皇問我:「太白,你笑什麼?」

眾人靜靜地看着我,安祿山的目光里明顯帶着幾絲不屑。我站起來大聲說:「在我們家鄉,只有豬才是論斤的,而且越重越好,越重,就說明吃的屎越多。」

眾人看看安祿山,想想我說的話,不由得哄堂大笑,打扇的宮女笑得彎下了腰,楊國忠撲通一聲從椅子上摔了下來,躺在地上捂著肚子大笑。

安祿山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俺日你娘!」他突然說。

我昂起頭對他微笑,「你的娘太老了,我沒興趣。」

安祿山大步走過來,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抽出腰刀,對唐明皇說:「臣請立斬李白於殿前,以免寒了天下將士之心!」

玉環鼓掌,「好啊好啊,我贊成!」

我獃獃地看着她,所有的聲音都在剎那間停了下來,整個世界急速地離我遠去。

這就是我夜夜不眠時想的那個女人?這就是曾緊緊擁抱我、哭着說愛我、曾在我身下一絲不掛的那個女人?我突然間悲從中來,眼淚飛奔,號啕大哭。

這是開元盛世,月光如水,華燈齊放,人民盛裝艷服,喜笑顏開,青衣詩人在至高無上的

宮殿裏淚落如雨。

(七)

每次射精之後,都是我最接近「道」的時候。顫抖幾下,世間萬物就都褪了色,慾望和追求如肥皂泡一樣破開,種種幻象靜靜倒塌,我看見自己在空中漂浮,雲間有一雙眼睛靜靜地看着我,那是玉環、是梅格,是我生命中遭遇的每一個女人,或者就是我自己。

唐明皇自始至終都很尊敬我,他一直叫我「太白」,有一段時間他似乎愛上了我,與我形影不離,同案飲酒,抵足而眠,連玉環都拋在一邊。

「太白,」他的臉通紅,「你喜歡我嗎?」

我沒理他,杯中是萬里之外的葡萄美酒,象鮮血一樣美麗。

他躺在我的腿上,輕輕撫摸着我,過了一會兒就睡著了,我小心地站起來,把他扶到榻上,正準備離開時,他一把抱住了我。

「不要走!」他說,「不要離開我!」

在柔和的夜明珠的微光下,我看見他英俊的雙眼正在流淚。這個高貴的人間帝王,躺在床上象個孩子一樣低低地哭泣。

「你要是離開,我就殺了你。」他哭着說。

「我不走,我不走。」我在他耳邊輕聲說,將他緊緊抱在懷裏,柔情如水一樣從心中湧起,鼻子酸酸的,我咬牙堅持着沒有流淚。這不是愛情,我提醒自己。

多年後我重臨長安,宮廷已經變成廢墟。那些繁華、高貴和我美麗的青春,再也不見一絲蹤跡。沉香亭長出了一棵垂柳,枝葉輕拂,隨季節枯榮,就象我的宿命。

多年前的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隔着流水般的光陰,靜靜地看着我,目光中滄海移轉,百代興亡。我雙膝跪倒,心痛如絞,淚水如海,漫過我不再青春的面容。

我的生命曾因為一泡屎而改變。

唐明皇蹲在我的旁邊,捏著鼻子笑道:「你不是說萬事萬物都可以入詩嗎?你現在作一首來我看看。」

我反問:「如果我作出來了怎麼辦?」

他說:「如果真能作得出來,我就幫你完成一個心愿,任何事都可以。」

我大聲吟誦:五穀輪迴處,萬歲翹龍臀。

大風吹屁股,冷氣入肛門。

「哈哈哈,」他前仰後合地大笑,「我真服了你了,說吧,你想要什麼?」

「我要玉環。」

笑容一下子僵在他的臉上,「什麼?」

「我要玉環。」我堅定地說。

(八)

「我就知道你會提這個。」

我不說話。

「我把你當成是最好的朋友,你呢?。」他的手在顫抖。

我不說話。

「你不怕我殺了你?」

我不說話。

我們誰也不看誰。

「我不!」玉環說。

「她說她不願意。」唐明皇說。

「你答應過我的。」我說。

「我沒有答應過你!」玉環提高了聲音。

「這跟你無關。」我的聲音很平靜。

「可是,我愛你,」玉環突然哭起來,她跪倒在地,緊緊抱住我們兩個的腿,「我也愛他。」她顯得無比傷心,「我愛你們!」

唐明皇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要我迴避嗎?」唐明皇問。

我看着玉環,她不說話。

「你怎麼了?」玉環問我。

我滿身冷汗,百般努力,始終不能成功。

「他比我怎麼樣?」唐明皇在珠簾后冷冷地問。

沒有人回答。

珠簾後傳來一聲冷笑,再也沒有任何聲音。

我絕望地停止動作,躺在她的身邊,無助地望向帳頂,腦海中一片空白。

玉環赤條條地跳下床,揭開珠簾,「天哪!」她說。

簾外有東西重重地倒在地上,我聽見玉環撕心裂肺地哭喊:「皇上,你不要這樣,你不要這樣啊!」

我看見唐明皇滿臉是血地倒在地上,玉環一絲不掛,抱着他放聲痛哭,她象狼一樣望向我,聲音無比凄厲:「你滾!你滾!」

(九)

光陰如海,汗漫無邊,世間一切都在沉淪。

鏡子裏的我白髮蒼蒼,很多年以前,我曾為第一根白髮痛哭過。

我飲下九十九杯酒,船夫說我醉了,我說,只要天上還有月亮我就不會醉。

「你還記得你要去哪裏嗎?」他問我。

「記得,」我嘻嘻笑,「去長安。」

「長安在哪裏?」

長安在我背後,長安在很多年以前。

「你有蘋果嗎?」我問船夫。

「蘋果?」

「蘋果好吃。」我嘻嘻笑。

「你醉了,客官,安靜地睡吧。」

我沒有醉。

那枚蘋果早已搖落在青春歲月,生命的枝頭又有什麼值得我守候?

「你去哪裏?」他在背後問。

月光如水。在如水的月光背後,有一張臉如寶石般閃亮。她此刻歡喜嗎?悲傷嗎?她也在思念着我嗎?

「客官,你要小心,啊~~~~」船夫大叫。

水柔軟得如情人的手,面前浮起無數美麗的水泡。我看見整個世界越來越透明,魚兒在歡唱,只有我在不停下沉,下沉……

我記得,我離開宮廷時,玉環的樓上門窗緊閉,那隻白色的鳥兒久久不語。

我記得,我離開時玉環沒有穿衣服,我最後對她說的一句話是「對不起」。

我記得,終我一生,我沒有對她說過「我愛你」。

其實我一直都記得一個細節:那個春夜我喝得大醉,玉環靜靜地坐在床前,午夜時我睜開眼睛,聽見她輕輕自語:「我喜歡你。如果有來生,我一定不會讓你這麼孤獨。」

那天玉環穿一條紅色的裙子,她轉過臉來,在紅色的燭光下,她如此美麗……

因為你的愛情

我將在光陰中沉淪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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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雪村中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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