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公元1984年的冬天比較冷,佟家的孩子們工作的工作,上大學的上大學,當然偷偷不務正業的還在不務正業,但是佟志卻比較忙。在這天一大早,佟志坐一輛桑塔納在機械局辦公樓前停下,從車裏出來,夾上公文包,匆匆走進機械局大樓。在科技處門口停下,抱着文件包的左手也輕輕顫抖了,因為佟志聽到了李天驕說話的聲音,他舉起敲門的右手也停在半空了。而門卻開了,一個工作人員從裏面走出來,看見佟志,說:噢,佟總,怎麼不進去?

佟志點了點頭,定了定神,走進了科技處辦公室。佟志看着李天驕,張張嘴,不知道如何稱呼了。站在一旁的秘書上前為佟志介紹:佟總,這是咱們科技處新調來的李天驕處長。

李天驕此時一身中性裝束,相貌依舊,只是臉部線條更顯堅硬。她抬頭看見佟志,但她沒有表情。秘書接着介紹:李處長,這位是紅光重機的佟總。

佟志尷尬地笑着,想伸手,但伸到一半又在半空懸著,嘴裏下意識地說着客套話:你好,李處長!

李天驕客氣地說:你好!李天驕說着伸出手,禮節性挨一下佟志的手。佟志的手耷拉下來。

秘書出去了,屋裏只剩下佟志和李天驕兩個人。李天驕微低頭,轉動着手裏的鉛筆看着文件,用仍是公事公辦的語氣說:你的材料帶來了嗎?

佟志急忙打開公文包掏出材料說:噢,帶來了,帶來了,你看。

佟志把材料遞給李天驕,李天驕接過材料放在桌上,立刻埋頭工作,又把佟志晾在一邊。佟志尷尬地站了片刻,李天驕抬頭問:你還有什麼事兒嗎?

佟志說:沒有沒有!佟志匆忙轉身,因為慌亂差點撞著文件櫃,走到門口時,佟志猶豫片刻,猛地回身,李天驕正不錯眼珠地看着他,兩人目光瞬間接觸時,都晃了一下。佟志不由得說:我不知道你回來。

李天驕說:現在知道了!

佟志囁嚅著說:如果你感覺不方便,以後我會讓別人來。

李天驕若無其事地說:我沒有什麼不方便,你有嗎?佟總!

佟志急忙道:當然沒有。

這時,有人進來了。佟志沖李天驕點點頭,說:李處長,就這樣吧,我走了。

李天驕沒有回答……

文麗下班到了家推門進來,就聽見多多在電話里聊得來勁,聽多多說:我告訴你以後甭往我家打電話。老太太一聽電話就搶著接,甭管誰的,還老刨根問底兒:你誰呀?和佟多多什麼關係啊?

文麗開始還沒太在意,聽到此,回過頭。多多沒察覺仍那兒瞎侃,說:行,你會跳什麼呀?不就貼面嘛,沒勁……

文麗走到多多面前瞪着她。多多嚇一跳,趕緊掛斷,沖着媽媽喊:你想嚇死我啊?

文麗問:什麼老太太,說誰呢?

多多一驚,說:什麼說誰?說我奶奶呀!奶奶,你不是老太太嗎?

佟母一旁不理會,一扭身進了廚房。

文麗恨道:甭一進屋就打電話,成你專用的了。

多多進自己房間,邊走邊丟下話:我不打也沒人找你啊。

文麗氣得直喊:你說什麼?

多多趕快進了房間,關上了門。

佟志回來了,見文麗對着窗戶坐着,一個勁抹眼淚。聽見佟志進來,不回身,但眼淚流得更多。佟志見狀愣一下,拉張椅子坐下,問:又怎麼啦?

文麗流着淚不理會。

佟志又問:今天吃藥了嗎?

文麗恨道:你才有病,你怎麼不吃藥!

佟志沖着空氣做一個齜牙咧嘴的動作,將怒氣釋放掉,然後回過頭,做出和顏悅色的表情,說:又是多多招你了吧?你不知道,我們辦公室新來大學生還問我是不是結婚特晚啊,是不是三八式,因為我這麼老了老婆還那麼年輕水靈,皮膚特好體形一點沒變!

文麗多少得到了安慰,不流淚了,卻嗔道:胡說吧你!

佟志一見文麗緩過勁了,立刻就要往床上倒。文麗趕緊說:哎哎,換衣服沒有啊,不能躺,要吃飯了啊。

佟志沒什麼胃口,躺在床上也不想起來,腦袋裏在想李天驕……

也許是心想事成,佟志在第二天又見到了李天驕,那是在廠長的辦公室里。秘書帶着李天驕走進門來,佟志站起來,李天驕依然是一臉職業表情,跟秦廠長握手,然後轉向佟志,伸出手。佟志機械地伸手,兩隻手又是輕輕握了一下。

秦廠長說:像李處長這樣懂技術,又有經驗的年輕人可是不多啊。我想你們能合作好的。

李天驕說:我和佟工合作過,彼此了解。

佟志心裏一凜,急忙說:是啊,是啊。

秦廠長是外面調來的新人,不知道這兩個人的過去,聞言笑着說:哦?是老朋友啦,那我就更放心啦!

李天驕和佟志互視,李天驕眼神平靜如水,佟志的心也靜下來了。幾天下來,這兩個人一直這樣正常著,看不出有過朦朦朧朧的過去的樣子。一點意外發生的地點是在工廠的設計室,佟志進去的時候李天驕正埋頭看圖紙,佟志推門進來,正要喊什麼,突然看到李天驕,愣一下,本能地就想往外走。李天驕抬頭,兩人目光對着,李天驕客氣地問:有事嗎?

佟志說:沒事兒,沒事兒,就來拿張圖紙。

佟志說着到桌上拿圖紙,因為緊張手哆嗦了,把桌上的圖紙翻得亂七八糟,就是找不着想找的那張,還差點碰倒一杯水。

李天驕看着佟志忙亂,無動於衷。這樣的態度終於令佟志鎮靜下來,拿起一張圖紙自嘲地說:整個一騎驢找驢,不就在這兒嘛。

佟志說完拿着圖紙要走,李天驕看着那張圖紙,說:那是我要用的。

佟志趕緊放下,說:哦,對不起,我看錯了。

李天驕重新彎腰看圖紙。佟志放下圖紙,也沒再找別的,撒腿就走,走得挺狼狽的,這就泄底了。佟志走了,李天驕慢慢站起,走到窗前,看着佟志的身影遠去了……

佟志推著車要往家走,那時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了,天也黑了。佟志抬腿要上車,旁邊插過一個人,路燈下看清是李天驕,佟志愣了愣,車偏了,差點摔倒,趕緊用腳支住車。看着李天驕從身旁經過,他只好推著車,跟在李天驕後面慢慢走,不敢騎車超過去。

兩個人就這樣一前一後慢慢走着,前邊是分岔路口,李天驕似要往旁邊拐,佟志呢,似要抬腿上車。李天驕卻慢慢轉過身,佟志也停下來。

在昏暗的燈光下面,誰也看不清誰的臉。李天驕看着佟志,佟志既不能低頭也不敢直視,只好獃著。

李天驕一笑,說:佟工,你對我是不是有什麼意見?

佟志愣愣地說:我,沒沒,怎麼可能有意見。

李天驕說:哦?

佟志停了片刻,說:李處長,你到廠里指導工作,我肯定盡全力配合的,這個你放一百個心。

李天驕說:我當然放心,我們是老同事了啊!

兩個人又呆了片刻,幾乎同時說:再見!

李天驕離開了。

佟志呆了片刻才騎車回了家,他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枱燈開着,文麗歪在床上睡著了。佟志過去,關上枱燈,替妻子掖好被子,然後退出來,披着大衣在沙發上睡了。在天亮時,文麗打着哈欠推門出來,看着沙發上摔著的大衣,愣一下,找佟志時,佟志已經走了。

這一陣子佟志忙極了,也就累極了。這天中午,正想躺在沙發上歇一會兒,大庄端著水進來了,聲音膩膩地說:你臉色不好,心裏有火啊?

佟志說:別幸災樂禍的!

大庄說:你說你跟李處長和平共處心靜如水,還有啥好擔心的?李處長這次來廠里為啥沒人說三道四?看來你們真成革命同志了。可是,哥們兒,她來廠的事你告訴文麗了嗎?見佟志不理,大庄又說:還要怎麼跟你說呀,屁大點的地方,這不出幾天廠里誰不知道,你們從前可是有過挺大動靜的,這李處長有家有主你怕啥呀!

佟志說:嗦什麼?要說也得找個機會,你老婆甭那嚼舌頭就成。

大庄說:放心吧,這回我老婆不敢說,你們要因為這事再打離婚,我這老婆也不要了。

佟志起身,懶懶地說:走啦!沒省心的地方,這老太太還在醫院住着哪!也許今天能出院了,早點回去,不加班了……

佟母是老毛病,在醫院住了幾天,這時已經從醫院回家了。文麗幫佟母洗了臉,又照顧佟母吃了葯。文麗又順手拉了拉床頭的一個繩子,通向客廳的另一端發出清脆的鈴鐺響聲。

文麗說:媽,你就躺着吧,什麼事也別起來,有事就拉鈴,鈴響我就來。你試試。

佟母高興地拉了拉繩子,鈴鐺響了起來。佟母說:文麗,南方怎麼也沒個消息,我這兩天特別惦記她。

文麗說:媽,南方來信了。

佟母問:都說什麼了?

文麗拿過信來,戴上花鏡,說:南方說她研究生考試發榜了,我給你念念。奶奶、爸爸、媽媽,你們好!看,這南方頭一個就惦記你。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我已接到研究生錄取通知書了,我考進了我們學校的研究生院英語專業,八月中旬就要去報到了,這期間事情又很多,因此沒時間回家,請你們原諒,望你們保重身體……

佟母高興地說:嗯,好!南方這孩子真是有出息啊,從小就愛學習,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家。

文麗安慰地說:快啦快啦!

佟母拿着信左右看着,說:也不曉得找對象了沒有。

文麗說:南方可不像燕妮,野心大著呢,不會那麼快找對象結婚的。

佟母說:野心再大也是女娃兒!

文麗嘆口氣……

佟志回來了。文麗一邊忙乎一邊抱怨說:你可倒會趕時候,你也真行,需要你的時候找都找不見,快陪陪老太太吧。

佟志像個孩子似的偎到母親床前。佟母攥住佟志的手說:媽沒事,可是給你們添了多少麻煩?南方她媽又耽誤上班。

文麗說:你老人家跟我就別說這客氣話了,注意點身體少生病比什麼都強。這次媽出院,醫生說了,以後得特別小心,千萬不能摔跤,該給她買一個手杖,那種安全的。有空的話,傢具還得搬一搬,礙事的往邊上靠,免得絆了她。我還想,家裏有不少剩餘的糧票,拿它換個高壓鍋,三五一十五,五七三十五,得有一百五十多斤吧。

佟志問:什麼?

文麗說:換高壓鍋呀,得一百五十多斤糧票,噢,家裏的煤氣罐也該換了。

佟志皺了皺眉。文麗回頭看一眼丈夫,淡笑說:嫌麻煩了吧?

佟志趕緊說:不不不不,我明天就去換,在哪兒換?

文麗說:誰指望你呀,讓開!

佟志趕緊跟上去,說:啊,忘了跟你說,我明天要出差。

文麗問:去哪兒?

佟志說:大連,開個會。

文麗說:我這些日子跑醫院耽誤了這麼多課,剛想回學校好好上課,你又要出差,這家不是又扔給我了?

佟志說:那我跟廠里說說,不去了。

文麗也不回頭,沖着水龍頭說:怎麼能耽誤你佟總的工作啊!去幾天啊?

佟志說:四五天吧,我其實也不想去。

文麗說:別假惺惺的,去吧!

佟志嘿嘿笑了……

晚上,佟志已經躺下了,文麗還在磨蹭,一邊嘮叨說:家裏的葯沒了,明天早晨別忘了到醫務室拿點葯,黃連素感冒藥維生素硝酸甘油……

佟志說:硝酸甘油幹嗎的?

文麗說:出門在外防著點啊,別拿自己當小年輕,男人這個歲數心臟最脆弱,別老跟人拼酒。人一說佟總身體真棒啊就真拿自己當二十歲小夥子,你傻不傻呀!

佟志說:你噁心起來沒完了,還睡不睡啊!

兩人躺下,文麗睜眼看天花板,問:冬天去大連幹嗎?怎麼不去海南島啊?當老師真沒勁,一輩子也出不上一回差。

佟志翻個身看着文麗說:下次再有活動,跟廠里說一下,一起去。

文麗想起「文革」期間,在小旅館被羞辱的往事,黯然地說:我早說過了,這輩子再不跟你一起出差了。現在沒準別人還以為我是你大姨媽呢!

佟志一手拽掉枱燈,正想翻身躍馬,佟母房間的鈴聲突然響起。文麗一個鯉魚打挺,跳下床就往佟母房間跑,佟志趕緊跟着跳下過去。原來佟母什麼事也沒有,睡得很死,只是一隻手搭在鈴繩上,拽響了鈴。文麗鬆了口氣,上前為佟母整理被子。

佟志倚在門框上,看着文麗勞碌,心緒複雜起來了……

在大連一家飯店的大堂內,工作人員迎來送往,佟志拎着行李走來,有人接過行李引他到前台。另一個方向,一身職業裝束的李天驕在幾名官員的陪同下走出大堂,兩個人方向不對,誰也沒看見誰。

安頓下來,就是吃飯了。在餐廳里,一些人端著酒杯四處尋找目標。佟志在這個場合顯得比較落寞,獨自在個角落裏遠遠觀察著與會人員,有熟人過來,就碰一下杯,寒暄幾句……

一個男人走到佟志面前,問:佟工,認不認識我了?

佟志看了看,搖了搖頭說:不敢認了。

男人說:在三線工廠的時候,我是當地機械局的,和你們廠一起搞過聯歡活動。

佟志說:噢,是小張吧?

男人說:對對對,你一到會,我就看到你的名字了,就是沒時間見面談談。

佟志說:你現在……

男人說:在省機械局,當副局長呢。

佟志說:好哇,這可真是老熟人了。

男人說:你真沒什麼變化,還是那個樣啊。

佟志說:怎麼可能呢。老了。

男人說:好像還有咱們三線廠的老人啊。佟志朝男人指的方向看去,沒看見什麼熟人。

男人說:好,你忙着,我去那邊看一個朋友。回頭再聊。

佟志漫不經心地舉杯,目光下意識地隨着那人的方向看去,佟志就呆住了!人群中,一個高雅時尚的女人眾星捧月,非常扎眼,她是李天驕。與往日一身工裝的李天驕不同,今天的她,身上透出十足的女人味。佟志搖搖頭,抬眼再看,李天驕舉杯頻頻邀杯,與周圍人老練寒暄。佟志下意識地往角落裏縮,李天驕在眾人簇擁下,從餐廳中間走過,好像沒看見佟志,而佟志的視線卻跟着李天驕移動……

晚上,沒什麼事了,佟志在大連街道上看冬日的夜景,腦袋裏想的是李天驕,今天的李天驕使佟志震撼。佟志順街道走着,在他的身後,一輛計程車慢慢駛來,停下。佟志聽到了聲音,慢慢回身,李天驕從車上下來。佟志獃獃地站住了,看着李天驕走近了,默默注視着他,然後徑直朝前走去,佟志遲疑片刻,跟上來,兩人拉開一定距離,默默地沿着街道走着。

李天驕說:難道咱們一輩子就這麼彆扭下去?

佟志卻不知說什麼好了,卻說:你這麼聰明,知道我想說什麼。

李天驕說:也只有你說我聰明。

佟志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又走幾步。李天驕說:這幾年,你過得好嗎?

佟志說:湊合吧,你呢?

李天驕說:挺好的,你不覺得我和以前不一樣了嗎?

佟志說:是啊!比以前成熟了。

李天驕笑笑,說:成熟?這麼大歲數再不成熟不白痴了嗎?

佟志說:你看上去……

李天驕說:別說跟你第一次見我時一樣!

佟志認真地說:當然不一樣,比那時更女人了!

李天驕終於認真地笑了一下。佟志看着李天驕的笑容,呆了一下。李天驕掉過頭,突然說:我離婚了!

佟志看着李天驕,不敢說話了。

李天驕信步走着,語氣平淡,像說別人的事,說:我們兩家是世交,從小認識。他是外交官,我們是典型的政治婚姻,雙方家長撮合的。後來,他到國外工作,要我去陪駐,我沒去。

佟志完全是下意識地問:那為什麼?

李天驕說:我不愛他,他也不怎麼愛我。兩個不怎麼愛的人,一年見一兩次還可以忍受,真住在一起,一年到頭抬頭不見低頭見,我沒辦法忍受。

佟志說:有孩子嗎?

李天驕說:我和他血型不對,有過一次,流產了。

佟志神色黯然。

李天驕臉上浮起笑容,說:後來,他有了別的女人。再後來,我們分……李天驕突然哽住了,背過臉去。

佟志心痛了,突然就痛了,似乎想攬上李天驕,但手伸出一半,卻垂落了下去。

李天驕平息片刻,輕輕地說:走吧!

一輛輛的夜車亮着燈慢慢駛過,兩人走着,路燈下身影越拉越長。佟志終於忍不住問:你冷嗎?

李天驕輕聲說:不冷,我有時候挺想你的。

佟志被嚇住了,又不敢說話了。

李天驕說:想你什麼呢?想來想去,好像也就是這樣,夜深的時候,在馬路上,什麼也不說,就是在一起,慢慢走,一直走下去。說着,李天驕吹起了「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的口哨……

佟志聲音哽著說:天驕!對不起!

李天驕慢慢轉過臉,看着佟志說:別說這種話,永遠也別說。

佟志在李天驕的逼視下,慢慢抬頭,兩人四目相接,眼睛都漸濕潤,但只是這樣站着,一動不動,好像她和他之前有一堵透明的牆……

大連的會議結束了,佟志回北京后,直接上班了,但佟志在同事的眼睛裏,似乎變了些。這天下班了,佟志斜倚在辦公室的椅子上,看着窗外,聽着下班的人往外走,一動不動。

大庄推門進來,走到佟志對面坐下,扔給他一支煙,大庄說:你回來還沒回家吧?這反常,我猜你在會上見到那誰了?該乾的都幹了吧?

佟志說:去!瞎猜!那能幹什麼?一天到晚沒完沒了的會,換點新鮮的成不成?

大庄說:要是你說你跟她有什麼肌膚之親那倒沒啥,可你把她當女神供著,這麻煩大了,真是看在眼裏拔不出來了。

佟志被說中了心事,張張嘴,無言了。想了想卻說:還不興胡思亂想一下啊!

大庄說:這可完了,你當你的心擱在你自己的臭皮囊里別人看不見摸不著啊?我告你,兩口子過日子過得就是一個心心相連,你心在家不在家,不一樣,你完了你。

佟志有點惱羞成怒了,說:你說得跟個人似的,你呢,你什麼時候心在家過?

大庄也嚴肅了,說:我跟你可不一樣,我這人本來就缺心少肺,我老婆也沒指望我有啥金子一般的心,我現在腰子也壞了,心也殘了,剩下那點兒殘渣餘孽全在我老婆手心裏捏咕著。你呢?你是丟不下家的人,可你能把心分成兩半兒嗎?能嗎?

佟志愣了。

大庄起身說:回家吧,一起開會的都回去了,你到現在不回家你不怕你老婆疑心啊?

佟志鼓了鼓氣力才起身回家了……

公元1985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下來了。佟志在辦公室里,透過窗子看了會兒雪,幾名技術人員進來了,佟志就回到桌前,將圖紙卷巴卷巴對他們說:就這樣吧,抓緊點,這個月底必須出齊全部圖紙,局裏盯着呢。

技術人員都出門了,佟志坐下來繼續工作。李天驕悄然推門進來,佟志沒有察覺。李天驕走到桌對面靜靜地看着佟志,佟志意識到了什麼,慢慢抬起頭,看到李天驕,佟志的手下意識地卷著圖紙,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李天驕說:剛才。

佟志說:家裏還好吧?

李天驕說:還好。

然後就沒有話了,佟志的眼睛也不知道往哪兒看了。李天驕說着不咸不淡的官話:我休假的這段時間,聽說你天天加班加點。辛苦了。

佟志說:聽他們亂說,就加了幾次班怎麼成了天天加班。

李天驕說:你顯得挺累的。

佟志說:上歲數的人了,熬夜的勁也不行了。

李天驕說:是啊!我就煩你說歲數,你不老也被你說老了。

佟志下意識地抬起頭,雙方碰了下目光,立刻都迴避,都有點不知如何是好。李天驕往外走,說:我就是來看看,還得去財務科報銷。

說這話的時候,一個與李天驕年齡相仿的男子走到門口站住,他看着李天驕和佟志的側影敲門。李天驕轉過身,男子看着李天驕,李天驕愣了一下。佟志這個時候頭是俯向桌面看圖紙的,聞聲不抬頭,就說:請進。

那男人卻沖着李天驕說:對不起,佟總,李處長,我是不是妨礙你們了?

佟志抬頭,看着來人,還沒說話,李天驕已經停下,說:沒錯,你來得不是時候。

佟志認出此人是在三線時糾纏李天驕的那個小梁,也是造佟志謠言的人。佟志的表情跟着矜持,說:是小梁啊,不說你下周一報到嗎,怎麼今天就來了?

小梁的眼睛不離開李天驕,不陰不陽地說:佟總的意思我來早了?

李天驕迅速接話說:佟總有這意思嗎?

小梁說:李處長很了解佟總嘛。

李天驕的臉沉下來。佟志說:你手續辦完了嗎?

小梁仍盯着李天驕說:還差幾個章。

佟志說:你不去蓋那幾個章,在這兒瞎晃悠什麼?下午局裏要來檢查工作,趕緊去吧。李處長,我去廠里安排一下,你們聊吧。

李天驕說:佟總,我也去廠里,一起走吧。

佟志與李天驕走出,小梁臉色鐵青盯着兩個人的背影……

李天驕並沒有和佟志去工廠車間,她回了辦公室,去拿了圖紙邊看邊走向車間。小梁從後面跟上來,和李天驕並肩走着。李天驕餘光看見小梁,並未理會。小梁的聲音很低,他說:你幹嗎躲我?晚上一起吃飯吧。

李天驕說:晚上我有會。

小梁說:那明天晚上?

李天驕不耐煩地說:有什麼事現在說吧。

小梁討好地說:我和你能有什麼事兒?關心你唄!

李天驕冷冷地說:謝謝!

李天驕抬眼看一眼大型車床,要拐彎,小梁緊跟不舍,說:還一個人呢吧?我也剛辦手續,我也離了!

李天驕不屑地說:你的事兒跟我說得着嗎?

佟志在車間里一眼看見李天驕和小梁在一起,本能地偏過頭,加快腳步。

小梁說:怎麼說不著?沒覺得轉了一圈,又回到原地了嗎?天驕,我知道我以前不懂事,我現在不一樣了。

李天驕回頭,小梁看上去確是非常認真的樣子,但骨子裏透出的那種小男人氣質仍令李天驕看不順眼。李天驕語氣緩和下來,說:你就是老到八十歲還是你,我也一樣,咱倆根本就沒辦法到一起。以後別老這麼陰陽怪氣的了,影響工作,我走了。

小梁緊跟着,柔聲說:老同學了,就一起吃頓飯聊一聊,啊!

李天驕說:對不起,沒時間。

小梁停下腳,看着李天驕硬邦邦的背影,聲音突然變得很大,吸引了周圍工人的注意,他說:李處長,有件事我一直非常好奇……

李天驕回過頭,周圍工人都看着她,她感覺不舒服,瞪着小梁。走出幾步的佟志聽到這聲李處長,也停下來。

小梁盯着李天驕,冷冷地說:咱們是老同學了,你是咱們班同學里最有出息的,咱班同學在一起老是想弄明白一件事,你嫁得那麼好,為什麼會離婚?

李天驕聞言,頓時臉色煞白。

小梁看着李天驕難過的樣子,越發得意地說:同學們都說你拒絕和你前夫同房,從來不盡妻子的義務。你前夫被你折磨得差點上吊,我要不了解你准以為是你前夫造謠,可我太知道你了,你這輩子除了往上爬還想什麼?我真是同情你前夫!你也算是個女人?

李天驕氣得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佟志三步兩步過來,一把過小梁就往外走。小梁有點瘋了,掙扎著沖李天驕嚷:擺什麼臭架子啊,還以為有多少人追你啊!誰要你啊!

佟志一邊拽著小梁,一邊沖着工人們大喝一聲喊:工作時間,幹什麼哪!都給我回去幹活!

工人們散去。小梁被這聲喝也嚇醒了,看一眼佟志,不吱聲了。

佟志鬆開手,冷冷地說:技術小組是一個團結協作的團體,你這種言行我絕對不能容忍,你不適合小組工作,你不要來了!佟志說完轉身就走。

小梁愣了愣,沖佟志的背影說:不要就不要,我還不愛來呢!

佟志轉身走回車間,李天驕已經離開車間了,機器隆隆聲中,李天驕背影顯得孤獨單薄。

佟志還是走進了李天驕的辦公室,然後小心地關上門。李天驕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側面看去,像座石雕一樣。

佟志走過去,說:這人是瘋子,我已經把他開了。

李天驕不說話。

佟志說:別太難過,這小子三線那會兒你就知道,沒點男人味兒,那會我和大庄就老想抽他。

李天驕聲音中沒有表情,說:他說得沒錯,我是沒盡到妻子的義務。

佟志安慰地說:他胡說八道,沒人信的。

李天驕完全不聽佟志的安慰,陷入深深痛苦之中,說:我前夫根本就不愛我,他恨我,他老說我不能滿足他,我不是女人,我沒女人味兒。大滴的眼淚從李天驕的眼中湧出,她的身體開始顫抖,但她仍挺著,不肯哭出聲。

佟志從兜里掏出手絹,走近李天驕,輕輕碰碰她的肩膀,手絹遞過去。李天驕哭泣著接過手絹。佟志情不自禁憐惜地撫弄一下李天驕的頭髮,李天驕卻被這短暫的觸動擊中了,她身體猛地前傾,緊緊抱住了佟志。佟志完全僵住了,呆若木雞。李天驕痛哭失聲,佟志不能動,不敢動,這個擁抱彷彿持續一輩子那麼長……

電話鈴驟然響起……

李天驕摟得緊緊的,不再哭出聲,只是流着眼淚。佟志眼睛也漸潮濕,但他不敢動,也不知道做什麼表示。李天驕鬆開手,佟志看着李天驕,本能感覺到了莫大的危險,他獃著,眼神中透着緊張。

李天驕輕聲說:我好了,你走吧。李天驕又凄然一笑,撿起手絹塞到佟志的手裏,說:走吧!

電話鈴再次響起,李天驕深深地看了佟志一眼,拿起話筒說:是我,噢,好的,我記一下,你說,好的!

佟志慢慢走出了辦公樓,在球場邊坐下來發獃。他掏出一包煙,放進嘴裏一支,又拿下來,他眼神中的激情已經退去,現在有的是深深的孤獨和惆悵。大庄過來,走到佟志身邊坐下,看他揉搓手中的煙,就一把抓過,掏出一根放進嘴裏,也不點着,說:不抽你揉巴什麼勁啊,浪費!

佟志不說話。

大庄嘿嘿壞笑,說:聽說你今天在車間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人的好戲?她怎麼報答你的?

佟志仍不說話。

大庄說:我剛才看到那小女人了,眼睛直放光,跟打了雞血似的,不會因為你吧?

佟志說:她心裏有很多苦。

大庄說:哪個女人心裏有很多苦?你照顧得過來嗎?

佟志說:她不一樣。

大庄說:關上燈都一樣!

佟志沒好氣地說:你懂什麼?

大庄說:離她遠點兒,這我最後一次警告你!大庄慢慢偏過頭看佟志,又說:你什麼意思?真不能自拔了?

大庄狠拍大腿,說:你說你真想風流一下哥們兒幫你啊,現在那小姑娘有的是啊,這男人上了年紀怕老我理解,找個小姑娘玩玩不算什麼,可這女人也快四十的人了,你到底圖啥?

佟志慢慢搖頭,說:我這輩子有兩個女人,夠了!

大庄大瞪眼睛,問:什麼什麼兩個女人,你和那女的怎麼了?你真的那啥啥了?

佟志說:啥也沒啥,可這心裏啥都啥了。

大庄一時找不到話,氣得直抽煙,問:心!多大歲數了還心啊心的,也不嫌肉麻!現在文麗是蒙在鼓裏,她要知道了,你怎麼辦?

佟志說:我真想告訴文麗……

大庄愣住,伸手摸佟志的腦門。佟志撥拉掉大庄的手,獃獃地說:我也不想和她怎麼樣,只是心裏溫暖那麼一會兒,一小會兒,文麗她能理解吧?

大庄非常認真地說: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文麗要知道你這麼想,她會難過死。你就是在外面找小姐她也不會這麼難過,你他媽的是在愛那個女人啊,我操,哪個老婆受得了這個?傻瓜!

佟志說:老這麼瞞着騙着,太累了!

大庄說:你他媽要毀掉這個家,你就去說吧!老白痴……

佟志想對文麗說又沒說的事,叫燕妮說出來了。因為燕妮生了女兒改改之後,調到技術科上班了。文麗自然問燕妮技術科怎麼樣,見沒見到爸爸?

燕妮看着母親,說:見了,他們那個技術小組挺忙的,就見了一面。

文麗說:聽說局裏還挺重視,還派李處長來督陣呢。

燕妮放下心了,以為李天驕和佟志在一起工作的事文麗已經知道了,就說:媽你知道了呀,我還以為你們又得鬧呢?那個李處長就是李天驕啊!挺嚴格的女人。

文麗愣了一下,開始獃獃地出神,嘟噥說:你爸幹嗎又瞞着我?文麗的眼淚奪眶而出了。

燕妮嚇得一句話也不敢解釋了……

文麗流淚的時候,時間已經走進春天了。佟志在辦公室看着窗外的初春,分外落寞。他拿起話筒想給李天驕打電話又放下,再想打時,燕妮推門而入。佟志回頭,看燕妮瞪着眼珠,就慢慢將話筒放下,問:工作安排好了嗎?

燕妮直截了當地說:李天驕來廠里的事兒,你為什麼不告訴媽?

佟志似乎知道燕妮想問這個,說:你媽媽那人你也知道,疑心本來就大,這會兒又鬧更年期,告訴她這個有必要嗎?

燕妮說:全廠都知道的事你不告訴她,她從別人那知道了,疑心不更大嗎?

佟志解釋說:我一直想找機會說,不沒合適的時候嘛!

燕妮說:說一句話還要什麼機會,你們天天見面,天天說話,不都是機會?我看你就是不想說吧!

佟志一時語塞。

燕妮提心弔膽地看着佟志說:爸!你不會真的喜歡那女的吧?

佟志立刻否定,說:胡說什麼?連你都這麼胡思亂想,我怎麼敢跟你媽媽說,正正常常的工作關係怎麼就搞得那麼複雜。

燕妮把頭抵在佟志胸前,說:我一看那女的就有一種直覺,她喜歡你。爸,你可別騙我,別騙媽!

佟志說:傻丫頭,你爸什麼人你不知道?

燕妮說:怎麼不知道,一成熟灑脫倍兒有男人魅力的小老頭唄。

佟志苦笑了……

文麗在娘家擦著母親的遺像,她就看着文母的遺像訴苦了。那時文母已經去世一年多了。文麗的眼淚一滴一滴往下落,說:媽,你告訴我怎麼辦?媽,你說話啊!

文秀和文慧進來。文慧一進門就鬆了口氣,說:就知道你到這兒來,我說你別有事沒事老煩媽,媽這輩子最操心你了,這好容易安生了,你讓她靜靜地吧。

文麗落淚無語,文秀推一下文慧說:你少說幾句。回頭沖文麗又說:別哭了,哭也不解決問題。

文慧說:到底怎麼回事兒?把你老頭跟那女的抓了現行了?

文麗一聽不樂意了,說:別說那麼難聽,佟子不是那種人!

文慧說:不是哪種人啊?別替他擦屁股了,這男人就沒個好東西!越老越混蛋!

文麗不愛聽二姐的話就往外走。

文秀趕緊拽住文麗,說:文慧一輩子更年期,你甭理她!

文慧沒好氣地說:也不知誰一輩子更年期!

文秀拉着文麗走到一邊,問:到底怎麼回事兒?

文麗的表情發獃,說:那女的到廠里老長時間了,兩人就在一起工作,一個小組,可他愣不告訴我。

文慧聽了張張嘴,文秀瞪文慧,文慧又咽回了想說的話。

文秀說:要我說佟子這麼做也有他的想法。前回我在市裏會上看見他,當時我就覺得他好像有話要跟我說,曲里拐彎地說你現在疑心特大老沒事找事什麼的。我當時還沒往心裏去,跟他說你可不是小心眼的人,這幾年是身體給鬧的,讓他忍忍。你說你要是前幾年沒跟他那麼鬧,他也不會這樣吧?

文麗搖頭說:他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你說他從前多糙一爺們兒,從來不看小說,一聽什麼音樂會就打呼嚕,可現在,他天天捧著收音機聽音樂還學什麼什麼英格利斯,我告訴你這幾年他整個變了一個人。

文秀說:那能說明什麼,時代變了嘛!你不也在變?你可別小題大作!這好容易過了幾天安生的日子……

文麗打斷文秀,說:他怎麼回事我心裏有數。文麗的眼淚又流下來了。

文秀安慰地說:沒到那份上你別這樣!你可千萬不能再鬧了,這種事多傷感情啊,經不起這麼折騰了!

文慧說:你受不了管什麼呀?你得讓他受不了才是本事。我教你一招,不能讓他手裏有一分錢。

文麗獃獃地看着母親的遺像,說:當女人怎麼就這麼難!憑什麼我得費那麼大勁把他的心往家裏抻?

文秀說:誰讓年輕那會兒你老欺負人來着,那會兒他老抻着你,現在你就得死死抻著人家,這叫報應。

文麗無言了……

文麗聽了文慧和文秀的,並開始施展了。她不同佟志鬧了,而且對佟志更好了。

這一天是發工資的日子,佟志回到家,坐下和母親、文麗一起看電視,也想趁著高興事說說李天驕的事,就用餘光看着文麗,做出不經意的樣子說:燕妮安排新工作了。其實燕妮也可以去局裏上班,我跟小李提起過,她說局裏正要人。

文麗問:哪個小李?

佟志的聲音極自然,說:就李天驕,人家現在是局裏科技處處長,現在在咱廠技術小組監……

文麗聽佟志一說出李天驕的名字,她的手就開始劇烈哆嗦。佟志不敢再說了。佟母聞聽李天驕的名字,也回過頭來,觀察文麗的表情。文麗不說話,努力平靜,說:是嗎?你們老戰友一起工作,特有默契吧?

佟志強做鎮定,說:人家當處長也不天天在廠里,就是重大實驗才來一次兩次。佟志表情突然緊張了,看文麗突然起了身,拿起身邊的毛毯蓋在佟母的腿上。文麗說:媽,你看完這集趕緊休息吧,小心着涼。文麗說完進了廚房。

佟母看着佟志,小聲問:那啥子成吉思汗又纏上你了?

佟志瞪眼說:媽,你也跟着亂說啥子!你勸勸文麗,莫聽外頭人亂說!

佟母點着兒子的腦袋,說:你心裏頭不亂想就好!我告訴你,只要我在一天,你不用想帶那個成吉思汗回家裏來,就是我死了也不成,聽到沒有?

佟志氣得起身,說:媽,你沒老糊塗吧?喊你做文麗工作,曉得不曉得?

佟志進了卧室。文麗從廚房跟過去,幫佟志脫外衣,弄得佟志有點受寵若驚。文麗像是不經意地問:發工資了吧?我們已經發了。

佟志趕快掏出工資口袋交給文麗,說:噢,我們也發了。

文麗仔細數着錢,又問:獎金有嗎?

佟志說:獎金不是每個月末發嗎?

文麗說:噢。

佟志伸出手說:你得給我留點啊。

文麗說:幹什麼?

佟志說:買個煙什麼的。

文麗說:我給你買了,以後都我來買。

佟志甩下手,直發愣……

文麗的又一招也施展了。這天,文麗提着油桶、扛着蘋果、挾著帶魚,走進工廠辦公樓。正好遇見大庄。

大庄說:哎喲,文老師,你怎麼來了?我都安排好車了,要給你送到家裏去的。快放下放下。

文麗說:不用,我去找佟子幫我拿,得給他點表現機會呀。

大庄笑了,說:對對對。

文麗騰騰騰地走向佟志的辦公室,李天驕正好敲開佟志辦公室的門。佟志說了請進,李天驕推開門。佟志彷彿預感到了什麼,慢慢抬頭,李天驕正用一雙幽怨的眼睛看着他,佟志尷尬地笑,問:來啦!

李天驕說:你好像在躲我?

佟志急忙說:躲?怎麼會呢?

李天驕銳利的目光盯住佟志,問:有人說閑話了?

佟志說:沒有!這不挺正常嘛!你太敏感了。

李天驕看着佟志,說:你放心,不會再那樣了!

佟志抬頭說:什麼?

李天驕說:不會再像三線那樣了。你心裏想什麼我很清楚。

佟志忙掩飾地說:我心裏想什麼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壓根兒啥沒想,哈哈……

兩人正僵著,門一下被推開,文麗進來。佟志抬頭,李天驕回身,兩個人都愣住了。

佟志驚訝地說:你!你怎麼來了?

李天驕一見文麗也不知道怎麼表示,想走,覺得不合適,想打招呼不知道說什麼。

文麗看一眼李天驕說:沒看見我手裏的東西啊,不知道幫一下。

李天驕不知道文麗在說誰,一時無策。

佟志過來,接過文麗肩上、手上的東西。說:你不用來嘛,大庄說可以送到家裏去。

文麗說:這點事兒麻煩人幹嗎?下班咱自己拿回去就得了。

李天驕正要退出去,文麗看見了,說:也不介紹介紹,這位是……

佟志尷尬地說:這是局科技處的李處長,李天驕。來幫我們搞項目的。

李天驕笑笑,大方地向文麗伸出手,說:你好,文老師吧,佟總經常提起你。

文麗並沒伸手,說:李處長啊,我們見過的,你還那麼年輕漂亮啊,一點沒變,你二十幾來着?

李天驕收回手說:你真會夸人,二十幾已經是十年前的事兒了,你看着才真不像這個歲數的人,聽說你都當姥姥了,真不敢相信。

佟志在兩個女人較勁的時候,低着頭,一個勁削桌上的一支鉛筆,手下意識地轉着。文麗看着生氣,強忍着,又說:嗨,女人不都有這個歲數的時候?李處長孩子也該上中學了吧?

李天驕目光下意識地轉向佟志,佟志仍在專心致志地削鉛筆。李天驕說:我哪有你這份福氣。

文麗說:這算什麼福氣,吃苦受累柴米油鹽早早熬成黃臉婆,哪像你才貌出眾事業有成文武雙全……

文麗似乎要將天下所有高帽都戴李天驕的頭上,樓里卻響起下班的鈴聲。佟志如釋重負,放下鉛筆說:啊,可算下班了!

文麗和李天驕相互注視,文麗的目光中含着一種主宰場面的霸氣,說:正好,咱們一起把東西拿回去吧。你拿這個,我拿這個。

李天驕客氣地說:用我幫忙嗎?李天驕說着要提身邊的膠袋。

文麗說:你可不行,小心這帶魚沾滿手腥,洗都洗不掉,一禮拜都有腥味兒。李天驕聞此言,下意識地鬆了手。文麗意味深長地又說:這過日子啊,是真刀真槍地幹活兒,可不是耍嘴皮子啊!

李天驕尷尬地站在一旁。佟志背起蘋果和文麗一起走出去,把李天驕一個人扔在了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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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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