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關吉棟買了一包油茶麵趕到醫務室的時候,高秀蘭已經離開了。

關吉棟走出醫務室正是酒廠下班的時間。工人們像潮水一樣從廠區湧入家屬區,遠近的人家已經是炊煙裊裊。關吉棟像一條笨拙的老魚在人潮中穿梭,左顧右盼地尋找著高秀蘭的影子。

關吉棟此時已經忘記了他與高秀蘭以及四個孩子之間種種的不愉快。他也在檢討著自己的行為。

關吉棟開門進了高秀蘭的家,他看見高秀蘭跪在地上,一隻手抓着炕沿,頭深深地埋在兩腿之間。

關吉棟大驚:「秀蘭!秀蘭!你咋了?咋了?」

此時高秀蘭出的汗已經把頭髮粘到了臉上,她皺着眉頭緊閉着眼睛,痛苦不堪。關吉棟把高秀蘭抱上了炕,自己也上炕,從炕琴上拿下了枕頭和被子,給高秀蘭蓋上被子:「咋病成這樣呀!你這個胃不行呀,不能吃硬的東西呀,也不能涼着了,你也不注意,疼成這樣多遭罪呀!也不是光涼着了吧,是不是還生氣呢?生氣了也不行呀,有胃病的人,不能生氣呀!」關吉棟絮絮叨叨地表達着自己對高秀蘭的關心。

高秀蘭突然推開關吉棟說:「你走,你別管我!」

「你這個人,氣性還挺大呢,看不出來呀!」關吉棟半開玩笑地說着。

「走走,走!」高秀蘭始終閉着眼睛不理關吉棟。

關吉棟很尷尬:「又攆我了呀?」

高秀蘭不吱聲了。

關吉棟站了一會兒說:「秀蘭,我給你買了一些油茶麵,給你沖一碗,吃點東西,胃暖了,就會好些,你等著呀,我馬上給你沖。」

他進了廚房拿了一個碗和勺出來,打開紙包,從裏面舀出一些油茶麵放進碗裏,拿了暖壺倒水,用勺攪著:「這油茶不錯,油挺大的,還有核桃仁,我聽說核桃仁也養胃。」關吉棟用舌頭舔了一點:「嗯,不錯,來來,吃點。」說着舉著勺送到高秀蘭的嘴邊。

高秀蘭緊閉着嘴,她對關吉棟的舉動無動於衷。

「秀蘭,我的小姑奶奶呀,你張張嘴行不行呀,這都要涼了呀,你急死我了!」

高秀蘭還是不張嘴。

關吉棟用手掐住了高秀蘭的鼻子,高秀蘭一甩頭:「你幹啥呀!」

「小時候我媽給我灌藥就這麼灌,不張嘴就掐鼻子!秀蘭,昨晚上我不給你開門,我錯了行不行?我混蛋王八蛋,用你的話講,我狗屁男人,我窩囊廢行不行!秀蘭只要你張嘴喝油茶麵,你罵我啥都行!」

「你還來看我幹啥,我死了也不用你管!」

「你死了,我肯定也不活了!」

高秀蘭緊閉着的眼睛裏流下了淚水。

「秀蘭,我男子漢大丈夫,不該和你計較,一切錯都是我的錯,別生氣了,來,吃點油茶麵。」

高秀蘭張開嘴,把關吉棟手裏的勺含在了嘴裏,含了半天,才讓關吉棟把勺抽出來。高秀蘭的心裏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各種滋味都湧上來。她一邊吃着一邊流着眼淚。關吉棟一邊喂她一邊幫她擦着眼淚:「咋樣,香吧?」

「嗯,香。」高秀蘭幸福地點着頭,嘴裏的香甜沖淡了她辛酸的感覺。

「以後你這病呀,就不能吃粗糧了,就得吃面,麵條呀、饅頭呀、餅呀啥的。」

「糧都不夠吃,到哪去弄白面呀?」

「有我呢,我有辦法!」

「你有啥辦法呀?」

「那你就不用管了,反正我不會去偷去搶。」

關吉棟重新構築著自己在這個家庭中的地位。擔起家庭的擔子,這可能是男人來到人世間必須履行的責任。高秀蘭相信關吉棟說的每一句話,在這種少有的兩個人獨處的時刻,高秀蘭感覺自己更像是關吉棟的孩子,他寬大的肩膀,厚實的胸膛吸引著高秀蘭的身體。她不顧一切地撲到了關吉棟的懷裏,關吉棟對高秀蘭突如其來的熱情毫無準備,裝着油茶麵的碗和勺子都隨着高秀蘭的熱情在空中翻轉,在地上快樂地綻放。關吉棟吮吸著高秀蘭嘴裏的每一絲香甜,兩人瘋狂地親吻著。可這激情和衝動隨着娟子的出現都戛然而止。

娟子開門進來,她看到了關吉棟和媽媽在炕上熱烈地接吻,她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又驚恐又憤怒。

關吉棟很尷尬:「娟子,你、你回來了?……」兩個人窘迫地收回自己剛才狂熱的動作。

「真噁心!……太不要臉了!」娟子憤憤地說。

「你媽是我老婆,我有啥不要臉!」

娟子要哭了:「就是不要臉!大白天的,你一個男人……你們咋能幹這樣的醜事呀,太讓人噁心了!」

關吉棟說:「我也沒和別人,有啥噁心的,兩口子親熱親熱,你噁心啥呀!」

娟子哭了,大喊:「流氓,流氓!」

關吉棟火了:「誰是流氓呀,我咋成流氓了呀!你這姑娘也太不懂事了,我和你媽是兩口子,是夫妻,是合理合法的……」

高秀蘭突然大喊起來:「老關你走,你走!」

關吉棟愣了,看着高秀蘭。

高秀蘭支起身子:「你走呀!」

關吉棟突然轉身走了,狠狠摔上門。娟子站在那發抖,眼淚在臉上流着。

「娟子你放心,我以後不會讓老關頭來了,我看看你們咋活下去,你們能不能活下去!……」高秀蘭對娟子絕望地喊著。

娟子站在那哭得很委屈,她擦乾了臉上的淚水,倔強地對高秀蘭說:「我就不信離了老關頭咱家就不能活。」

娟子進了廚房拿着面袋往盆里倒苞米面,只倒出了一點點,再怎樣抖也倒不出來了,她把面口袋扔到了水缸蓋上,站着發獃。鍋里的水在爐子上翻花般地開着。

寶金、寶銀和寶玉從外面進來:「飯好了嗎?飯好了嗎?」

三個孩子看到母親矇著頭躺在炕上,不再吵了。他們從母親的頭前走過,都進了廚房,看到姐姐正獃獃地站在廚房裏。

寶金說:「姐,你回來啦,飯好了嗎?」

娟子說:「都沒有糧了,哪來的飯呀!」

寶金和寶銀愣了——他們被寶玉騙了。寶金和寶銀從鍋爐房往家走的時候在路上看見了寶玉,寶玉打碎了別人家的玻璃正倉皇逃竄,為了不讓哥哥知道自己幹了壞事,他隨口就說媽讓他找兩個哥哥回家吃飯,飯菜很豐盛,是夢想中的大餅子燉酸菜。

寶銀問姐姐:「不是,不是大餅子燉酸菜嗎?……」

娟子說:「你做夢了,大餅子燉酸菜?你咋不想小雞燉蘑菇!」

寶金推了一下寶玉說:「你不是說大餅子燉酸菜嗎?在哪呀?」

寶銀也推了一下寶玉說:「就是呀,在哪了?」

寶玉要哭:「我我我……」

寶金說:「你啥呀你呀!」

寶玉說:「我我想的!……」

寶銀說:「你想的有啥用呀,我還想吃餃子呢,還想吃豬肉燉粉條呢!」

寶金又推了一下寶玉:「你咋這麼能撒謊呀,再撒謊打死你!」

娟子說:「行了行了,飯都吃不上了,你們還有勁打架,你們打吧,往死里打!」

寶金喊著:「那我餓了咋辦?」

寶銀跟着喊:「姐,我也餓了!」

娟子不耐煩地說:「你們去問問媽吧,問她咋辦!」

三個孩子出來,走到母親的頭前,寶金推了推母親的肩:「媽,媽,媽!……」

高秀蘭矇著頭不理。

三個孩子站在高秀蘭的旁邊輪番說着:「媽,我餓。」

寶金看到了地上有一個打破的碗,破碎的碗片中還盛有少許的糊狀的東西,他撿起碗片聞了聞,又舔了一下,眼睛裏放出驚奇的光,伸出舌頭猛舔,舔得油茶麵粘到了他的下巴和臉上。寶銀髮現地上還有一個碗片,也撿起來舔著。

寶玉急了:「我、我也要嘗嘗,我也要嘗嘗!」寶玉搶著大哥二哥手裏的碗片。

寶金舔完了手裏的碗片,眼睛到處尋找著,發現了桌子上的那包油茶,走過去,打開了,伸手就抓,抓了一把往嘴裏塞。寶銀和寶玉看到了,也伸手去抓,往嘴裏塞,頓時三個孩子驚呆住了,他們沒想到世上還會有這麼好吃的東西,又驚異又興奮,嘴裏的還沒咽下去,就又伸手來抓,三個人搶了起來。

娟子從廚房裏出來看到了,急忙上前打着三個弟弟:「放那,放那,放那!這是給你們吃的嗎,啊,放那!都給我放那!」

三個孩子瞪着眼睛看着姐姐,還在咽著。

娟子快速地把剩下的一點包了起來:「你們是饞死鬼呀,啥東西都敢嘗!媽胃疼,這是給媽吃的東西你們知不知道!」

三個孩子看着姐姐把油茶包起來,放到了柜子裏,同時掏出一個布制的繡花錢包,從裏面拿出錢放進兜里,又把柜子鎖上。

「你們都在家等著,我去橋北買私糧,買了糧回來給你們做飯,等著呀!」娟子進了廚房很快出來,手裏拿着口袋出去了。三個孩子舔著嘴巴,還在品味着剛才的香甜。

娟子胳膊下夾着口袋站在大橋下,凍得直跺腳,不時往手上哈著氣,捂著耳朵,鼻尖凍得通紅。附近大喇叭里播放着什麼通知,聲音很嚴厲:「……如果違反此通知,被我們抓到,我們絕不留情,絕不手軟,我們一定要捍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下面請聽革命歌曲《下定決心不怕犧牲》!」

橋底下不時有毛驢車和手推車來來往往,也有騎自行車的人匆匆而過。橋墩下有一個賣蘿蔔的人,蘿蔔在麻袋裏裝着,有人來問就掏出一個給人看,談著價格。還有一個賣地瓜的,也鬼鬼祟祟的。娟子正站在那東張西望,有一個人過來碰了她一下,嚇了她一跳,她後退一步,回頭看着那個人。一個農民模樣的人,背着半口袋糧食:「姑娘,買私糧嗎?」

「苞米面?」娟子打量著那個人和他背的口袋。

「對,苞米面。」

「多少錢一斤?」

「四角錢一斤。」

「太貴了,上個月買才三角五。」

「鄉下糧也不多了,若不是為了給孩子看病,多少錢也不能賣呀!姑娘你成心買就三角六吧,不能再便宜了!」

「行呀,就三角六吧,多少斤?」

「二十斤。」

「夠稱嗎?」娟子從旁邊賣地瓜的人那裏借來了秤,二十斤苞米面壓得秤桿高高翹起。

「行行!不用倒口袋了吧,我把我的口袋給你,行吧?」

「行呀!」賣苞米面的人爽快地答應着。

娟子從兜里掏出一打毛錢,數着,「七塊二,對不對,你點點。」

賣苞米面的人接過錢,剛點了幾張,突然不知從哪衝出一群管理人員,個個戴着袖標:「站住,站住,都老實站着,一個不許跑!」

幾個人一驚還是想跑,卻被團團圍住,管理人員指着他們:「哪跑哪跑,看你們往哪跑!」

一個頭目上前一把搶過娟子手裏的口袋:「是不是買的私糧?」

娟子驚恐:「不是,不是,是鄉下二舅捎給我們的!」

「啥二舅呀,我們早就注意到你了!」小頭目指著賣苞米面的人說,「你過來,你是不是賣私糧的?」

「是、是,同志,行行好,放了我吧,我家的孩子有病,我是沒辦法呀!同志……」賣苞米面的人嚇得渾身直哆嗦。

小頭目上前一把搶下了他手裏的錢:「不行,沒收,沒收,全給我沒收。」

一個管理人員上來搶娟子手裏的口袋,娟子死死抓住口袋不放:「別沒收呀,你們別沒收,我不買了行不行呀,我不買了呀!……」

娟子和其他幾個人被管理人員帶走,她的身子用力往後坐着,「放了我,我弟弟他們還在家等着我做飯呢!我家裏沒糧了,我家裏沒糧了,你們不能看着我們餓死呀!……」

大喇叭里的歌聲很雄壯:「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

天漸漸地黑了,風卷著殘雪在衚衕里飛舞,黯淡的路燈下走着娟子,她胳膊下夾着一條空口袋,一邊走,一邊哭着。她站下了,看着前方。高秀蘭領着三個弟弟站在前方,等着她。風雪在他們身前身後瀰漫。娟子轉身伏在一根電線桿上,失聲大哭。高秀蘭沒有過多地詢問娟子,她扯著寶玉和寶銀往回走,寶金和娟子跟在後面。一家人在漫天飛雪的衚衕里往前走。回到家以後,高秀蘭讓三個孩子圍着桌子坐好,她在每個人跟前放了一個碗,每個碗裏都裝了一點點油茶,她拿着暖壺給他們往碗裏倒水:「吃吧,沒有糧了,把這點油茶喝了睡覺吧,睡著了就不餓了……」

娟子倚著炕沿站着,眼睛看着地,一動不動。

三個孩子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姐姐,咽著口水,卻誰也沒動。

寶玉可憐地問著媽媽:「媽,那、那明天早上吃啥呀?……」

高秀蘭沒有回答,寶金拍著寶玉的腦袋,示意他不要多問。三個孩子誇張地放大著喝油茶的聲音,他們仔細地喝着。

一家人餓著肚子躺在炕上睡覺了,想空腹進入夢鄉實在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心慌,不斷地冒虛汗。當一家人十分艱難地漸入夢鄉的時候,廠里的老柏來了,他在院子裏叫醒了高秀蘭,高秀蘭披着衣服出來了,看到了老柏很意外:「老柏,這麼晚了,你喊我有啥事呀?

老柏穿着棉大衣,戴着狗皮帽子站在院子裏,很急的樣子:「高護士,老關在你們家了嗎?」

「沒有,他沒來呀!」

老柏說:「麻煩了,要出事。」他說關吉棟下午的時候到他家借了手推車,回鄉下老家去借糧借菜去了,這半夜了還沒回來了,會不會出什麼事呀!老柏用手抹了下鬍子上的霜碴兒,說:「是不是手推車壞了呀,車軲轆扎了呀!」

「那、那咱們去接接他吧!」

高秀蘭也慌了,她真怕這黑燈瞎火的雪夜關吉棟出了什麼事。她穿上衣服和老柏急急忙忙出門了。他們來到了野外地里,對着關吉棟家鄉的方向喊著關吉棟的名字,這喊聲在風雪瀰漫的暗夜裏傳出很遠:「老關,老關……」

這個時候關吉棟正拉着手推車在坑坑窪窪的小路上艱難地往前走着,他的車上裝着地瓜、白菜、土豆之類。小路一側的鐵道上一輛火車飛馳而過,挾帶起更大的風雪。

關吉棟拉着的手推車車輪陷在了路上的一個坑裏,他奮力地拉着,腳下太滑用不上力氣,車輪子在坑裏來回碾動着,就是不肯上來。關吉棟頭上的狗皮帽子的帽耳朵已經結滿了白霜,他大口地喘著,一股股白煙般的哈氣在他臉前飄蕩。他再一次動足了力氣往前拉,卻突然聽到一陣撒氣的聲音,他回頭一看,眼見得那隻陷在坑裏的車輪子癟了下去。關吉棟很泄氣地把車把往上一掀,鑽出車轅,他開始往車下搬口袋。把車上的口袋都搬了下來,才把車子拽了上來,然後把幾個重一點的袋子重新搬上車,剩下兩個口袋把它們對接在一起,搭在了肩上扛着。他一手拽著推車,繼續頂風冒雪往前走。風雪似乎比剛才更大了一些,關吉棟迎著頂頭風往前吃力地邁著步子,走在路壩合一的鄉間路上。他肩上扛着兩個袋子,手裏拉着手推車,每邁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力氣,突然他腳下一滑,連人帶車都滾到了路下面,他摔在雪窩子裏,帽子掉了,整個臉都沾滿了雪,他使勁往外吐著嘴裏的雪,掙扎著坐起來。就在這個時候,老柏和高秀蘭拿着手電筒找過來了,他們一邊走一邊喊著:「老關,老關,你在哪呀?……」

關吉棟一激靈坐起來,聽着,果然聽到了有人在喊他,他站來,把手做成喇叭狀放在嘴前:「哎,我在這了,我在這了!……」

高秀蘭和老柏聽見了關吉棟的聲音,他們順着聲音的方向找到了關吉棟。高秀蘭狠狠推了一下關吉棟:「死老關頭,你咋一個人下鄉呀,叫狼吃了咋辦呀?叫雪埋住了咋辦呀?」

關吉棟說:「那好辦,到時候你別忘了給我燒幾張紙就行!」

「我才不管,我才不給你燒紙!」

「那就更好了,不給我燒紙我就活着!」關吉棟爽朗地笑着,好像剛才的遭遇他沒有經歷過一樣。

高秀蘭卻哭了:「你還笑,你把我們急死了,急死了你知不知道呀!……」

「哭了呀,看來真是心疼我了!」關吉棟左手摟着高秀蘭,右手摟着老柏,沖着漫天飛雪大喊著,「老天爺,有人心疼我呀,再大的困難也難不倒我關吉棟啊。」

關吉棟哈哈大笑着,笑聲帶動了高秀蘭和老柏的熱情。寒冷的雪夜,伴隨着三個人的說笑聲,一片片潔白的雪花在風中為他們舞蹈。

熱騰騰的水蒸氣又一次爬上了高秀蘭家的窗戶,融化了玻璃上的凍霜。屋子裏面一片喜氣洋洋的景象,關吉棟站在院子裏欣慰地笑了笑,背着手向他的鍋爐房走去。

高秀蘭把一盆烀熟了的地瓜和土豆放在了桌子上,三個孩子披着被子圍在桌子前,一個人伸手抓起一個地瓜,皮也不剝,大口咬着,燙得直晃頭。

「你們吃吧,我去看看你們關大爺!」

寶金滿嘴地瓜,含糊問著:「看他幹啥呀?他有啥好看的!」

高秀蘭生氣了,看着吃地瓜的寶金說:「你有沒有良心呀,關大爺為了你們不餓著,半夜從鄉下往回拉糧拉菜,半道上掉溝里了,差點叫雪給埋上了,我去看看他咋了,不行呀?」

寶金沒敢再搭腔,繼續吃着手裏的地瓜。

高秀蘭進了廚房拿出一個小缽,撿了些地瓜、土豆放在缽里,端起來走出門去。

寶金歪著腦袋看着媽媽關上了屋門,又關上了院門,他對兩個弟弟說:「完了,老關頭給咱們弄吃的了,這個后爸他是當定了呀!」

「其實老關頭不壞……」寶銀啃着手裏的地瓜若無其事地說着。

寶金火了:「給你幾個地瓜土豆吃就不壞了呀?寶玉的胳膊被誰打斷的?沒打你一個嘴巴子呀!沒打我一個嘴巴子呀!是不是打輕了呀?」

寶玉看見大哥火了,順着寶金的意思說:「他、他壞,眼珠子一、一、一瞪,嚇人!」

「你看,寶玉都讓他給嚇磕巴了,還不壞。再說,他不要臉,老流氓,和咱媽睡一個被窩!」寶金瞪着眼睛大聲質問寶銀。

「他壞,他壞還不行嗎!」寶銀在哥哥的強壓之下也只好這樣說。

關吉棟怎麼也想不到三個孩子一邊罵着他,一邊吃着他給他們弄來的地瓜和土豆。關吉棟也想不了那麼多了,這一夜他太累了。他讓小秋回家了,小秋臨走的時候給他放了一池子熱水,在池子外面擋了一個布簾,關吉棟脫了衣服躺在池子裏面,水太熱,燙得他舒服地噓噓著,用毛巾往身上撩著水。

外面傳來了敲門聲,關吉棟趕緊站起來,穿上大褲衩跳出池子往門那走:「誰呀?」

外面傳來了高秀蘭的聲音:「老關,是我,開門呀。」

關吉棟打開門:「媽呀,幹啥呢!」高秀蘭被關吉棟的扮相嚇了一跳:「你不冷呀?」

「我洗澡呢,小秋走的時候給我放了點熱水。」關吉棟接過高秀蘭手裏的缽,把她迎進了屋子,「這麼快就烀熟了?」

「晚上幾個孩子都沒吃飯,看你送來了地瓜,都要生吃,我說你們別急,烀熟了吃。這地瓜挺甜的,你也吃一個。」高秀蘭找來了衣服給關吉棟披在肩上,又拿了個地瓜剝皮。她坐在關吉棟的對面說:「這地瓜真好,又甜又面。鄉下現在咋樣,糧食夠吃嗎?」

「也不行,也是瓜菜代糧。你說這是咋了,我們打仗的時候,一想到老百姓能過上好日子,命都不要了,可仗打完了,老百姓還是不夠吃不夠喝的,城裏一個人一個月才三十二斤糧……」

「你說的是勞動力,老人孩子才二十七斤。」

「三兩油,半斤肉,這日子咋過呀!」

「你說也怪,地還是原來的地,人還是原來的人,咋說沒有了就啥也沒有了呢?糧、油、肉、菜、煤、布,吃的用的,沒有不缺的,這是咋了呀?」

兩個人一邊吃着地瓜一邊埋怨著這個莫名其妙的年代。

說着說着,關吉棟突然上前抱起高秀蘭:「秀蘭,你陪我洗個澡吧,幫我搓搓背。」他抱着高秀蘭往布簾後面走,高秀蘭故意蹬著兩條腿說:「你幹啥呀,幹啥呀,你強行呀!……」

關吉棟把高秀蘭抱進了布簾里:「對,我就強行了!我就強行了看你能咋的!」

高秀蘭輕聲叫着:「啊!……你太霸道了,你咋這麼霸道呀!你也不問人家同不同意!」高秀蘭的衣服被一件一件從布簾後面扔出來,扔到了一個桌子上。

關吉棟說:「我就霸道了,你找老天爺去告我的狀吧,看看老天爺管不管!」

高秀蘭說:「我叫老天爺把你抓去!」

關吉棟說:「行呀,把我抓到天上去,把你留在地上!」

高秀蘭說:「那我不幹!把咱們倆分開了我不幹!」

關吉棟說:「你不是說我霸道嗎?」

高秀蘭說:「我喜歡你這樣的霸道!」

布簾後面響起了水聲,帘子上映出兩個人的影子。

許久,關吉棟的聲音從布簾後面傳出來:「秀蘭,你看我跟你一比,完了,我這肉皮黑得像鍋底,你看你那肉皮,白面擀的餅似的,真白呀,多虧你穿着衣服包在裏面了,要不老爺們見着了,還不都想上去咬一口呀!」

「除了你咬,別人誰也咬不著!」

「秀蘭,我福氣呀,你這麼一個花一樣的女人嫁給了我,我真是做夢都不敢想呀!……我知道,你要不是因為那四個孩子,你不會嫁給我的,我真的配不上你……」

「你閉嘴,你這樣說我不愛聽!」

「為啥,我說錯了?」

「以前我是這樣想的,可跟你處了這麼長時間,我的想法變了,你是一個好男人,是一個女人靠得住的男人,是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女人跟上你這樣的男人,是她的福分。就是沒有這四個孩子,我也要跟你,我要是早認識你,我誰也不嫁,就嫁給你。這輩子沒人像你這樣疼過我、愛過我,我媽沒疼過我,我死了的那個男人沒疼過,我不知道叫人疼、叫人愛是啥滋味,我現在知道了,我真幸福!……」

「秀蘭,你這是真心話?」

「你聽不出來呀?」

「我聽出來了,聽出來了!秀蘭!……」關吉棟的嘴好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秀蘭,我會一輩子對你好,我願意為你當牛做馬!……」

高秀蘭的嘴也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你是我的男人,我的好男人,我最好最好的男人!……」

兩個人的影子在布簾上又合併成一個了,爐火映紅了那塊布帘子。高秀蘭冰冷的心被溫暖的鍋火融化了,……第二天早上的事情證明了寶金的話:這個繼父老關頭是當定了。

一家人到照相館來照相,高秀蘭想以這種方式向孩子們表示,關吉棟從此就是他們的繼父了。

高秀蘭和關吉棟坐在椅子上,高秀蘭抱着寶玉,寶金和寶銀分別站在兩旁。五個人坐在照相館里等著娟子。娟子沒有來,她知道只要六個人裝在一張相片上就表明一家人的關係了。她蹲在廚房裏大口啃着地瓜,手裏拿着親生父親的照片默默地哭泣著。

照相館里的攝影師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指着他們說:「你們照不照?要不等人齊了再來照,後面還有人等著呢!」

「照,師傅,我們不等了,現在就照。」高秀蘭失望地說。

「好,都往我這看呀,往我這看,笑一笑,笑一笑,左邊那個小孩,你笑一笑,把牙露出來。」寶金強擠出哭似的笑。

缺少娟子的全家福伴着閃光燈的閃爍完成了,從此這張照片便被貼在鏡框裏,隨着時間的推移,一天天,一月月,很快,一年的時間過去了。這一年好像沒什麼變化,廠里的大喇叭每天播放着那些再熟悉不過的革命歌曲,工人們時常停工。關吉棟時常為了全家的幾頓飯奔波,三個孩子的表現時好時壞,娟子晚上還是住在朱華家,每天回來吃飯。一切都沒有變,惟一變化的也許就是娟子的感情——她開始和李敬民偷偷約會了。

娟子一直住在朱華家,一年多的時間裏除了武鳳梅對娟子有點意見外,朱家其他人對娟子還是很友好的。武鳳梅用她僅存的一點豆腐心允許了娟子的存在,但她也常常背地裏提醒朱華,別傻啦巴唧地和娟子胡玩,小心她把你表哥勾去。武鳳梅的擔心並不無道理,自己的孩子自己最了解,十個朱華也比不了一個娟子,她會在娟子在場的時候說一些說者有心聽者無意的話來暗示着什麼。

「華子呀,哪天把你表哥請來吃頓飯,換防到咱們這個城市來了,還沒請他吃頓飯呢。」武鳳梅說話時用餘光觀察娟子的表情。

「我爸小摳,他能同意嗎?」

「有啥不同意的,請唄,面子粥餅子,一盤酸菜蘸醬,一盤蘿蔔鹹菜,叫他來吃吧!」朱大夫半開玩笑地說着。

「朱瞎子,我還掙錢呢,我要是在家閑着叫你養活,我外甥來了你連涼水都不捨得給喝吧!就你這樣的摳死鬼,我可不能讓我外甥認你做老丈人!」武鳳梅對朱大夫的玩笑從來都沒有興趣。

「這就不錯了,當年我去老丈人家,連這口飯菜都不捨得給我吃,放狗出來咬我!武鳳梅,有沒有這事?」

朱大夫又搬出當年的舊賬沒完沒了地說着,這段舊事娟子來了一年也聽了七八回了,娟子起身進了屋子,她翻看着那本在那個年代算是頂級的黃色書刊,那本已經舊了的醫學生理書。

「不是說這是本流氓書嗎,咋還看上癮了?」朱華回到了裏屋,坐在地上的桌子邊上,拿着鋼筆在寫什麼,寫不下去,想着,看了眼娟子。

「你不是說,這是醫學書嗎?向你學習唄。」娟子心不在焉地說。

「行,那我教你,你看到哪了?女性生理看明白了吧,啥時候排卵,啥時候……」朱華如數家珍地說着。

「哎呀行了行了,你別說了!」

「好好,不說了,假正經!你過來幫我查查字典!」

娟子坐起來說:「查字典幹啥呀?」

「我給我表哥寫封信,拼音早忘了,你幫我查查字典。」

「你表哥離得這麼近,想見就見,寫信幹啥?」

「這你就不懂了,男女之間有的話可以當面說,有的話是不能當面說的,不能當面說的話,就得靠寫信說了。」

「啥話不能當面說呀?」

「親愛的呀,吻呀!」

「哎呀,你咋這麼流氓呀!」

「這咋叫流氓呀,男女之間談戀愛,屬於正當公民行為,法律都保護呀。談戀愛你不說愛,不說吻,那叫談戀愛呀,那叫驢啃草,嘎吱嘎吱一點味道沒有。你快幫我查字典,我要吻我表哥!」

哲人說戀愛中的男女都是「傻子」,像朱華這樣單戀的人可能就是傻透了腔。面對朱華的痴情娟子心裏很矛盾。愛上李敬民使娟子感覺到生活變得很美好,其實娟子並不完全懂得什麼是愛情,她只知道看見李敬民自己會很高興,和李敬民在一起會讓她忘記一切不開心的事情,看不到李敬民她會莫名地煩躁。娟子不敢說出自己的感覺,每一次三個人的約會都讓娟子很矛盾,想迴避又想在一起,這種矛盾的心理一直持續到李敬民偷偷塞給她的紙條上也出現了「吻」。娟子很害怕,她對吻這個字很反感,同時這個字又會讓她血流加快。

傍晚的時候娟子對着鏡子梳頭,把兩根辮子捋了又捋,左右晃着頭照。寶銀和寶玉在炕上玩鎦鎦,寶金躺在炕上吹笛子,三兄弟的眼睛都看着姐姐。

「姐,你晚上去哪?」寶金問鏡子裏的姐姐。

「去朱華家呀!」娟子看了一眼鏡子裏躺在炕上的寶金隨口說了一句,娟子從口袋裏拿皮套時一張疊好的紙條從兜里掉了出來,她沒有發現,寶金看見了,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吹着笛子。

「我走了呀,飯在爐子上了,媽和老關頭回來,你們吃吧!」娟子急急忙忙出了家門。

寶金看見姐姐走了,下地撿起了那張紙條,寶銀和寶玉也湊了過來,三個孩子一起讀著紙條上他們認識的字:「星期四晚上六點半部隊禮堂後院……」

「還說去朱華家,姐是去看電影!」寶金氣憤地合上了紙條,沒有往下讀。

「哥,你咋知道的?」寶銀不明白哥哥為什麼那麼確定。

「部隊禮堂不就是放電影的嗎,到後院不就是走後門嗎!好啊,姐現在都能走後門看電影了,她也不帶上咱們。」

「那咋辦呀?」

「她不帶咱們,咱們就秘密跟蹤,快,馬上行動!」

寶金下地穿鞋,寶銀和寶玉也下地穿鞋。

「寶玉,你不能去!」寶金把寶玉推上炕。

「我,我咋就,就就不能去呀?」

「都走了,誰在家看家呀,再說了,我們去跟蹤,你太小,行動不方便!」

寶金給寶銀遞個眼神,寶銀先出去了,寶金突然從牆上摘下了鎖頭,開門出去,把鎖頭掛在門鼻上跑了,寶玉推也推不開門,大哭:「哥,帶我去,帶我去呀!……」

寶金和寶銀學着電影里偵察兵的行進方式跟蹤著娟子,他們看見姐姐先是快走,然後改小跑,後來又變快跑。寶金對寶銀說:「寶銀,快,來不及了,電影要開始了,快和姐姐會合,她要是先進去了,咱們就進不去了。」寶金和寶銀剛想喊住姐姐,他們突然聽見另外一個聲音在喊姐姐:「娟子。」是個男人的聲音,是個他們不熟悉的男人的聲音。寶金向跟在後面的寶銀揮手,兩個人躲在離姐姐和那個男人不遠的土坡後面,露出兩雙小眼睛。

傍晚,昏暗的月亮掛在枯敗的樹枝上,小樹林里不時伴着幾聲寒鴉的哀鳴,寶金和寶銀第一次覺得夜晚是這樣神秘,同時伴着幾絲恐怖的味道,這些神秘和恐怖來自姐姐今天晚上異常的行為。哥兒倆瞪大了眼睛仔細辨別着哪是樹,哪是人。

娟子站在李敬民的面前,她聽見了自己的心跳,心臟強烈的收縮使血液在娟子全身飛速地流淌。

「娟子,我以為你不來了呢!」李敬民試探地問著娟子。

「你叫我來幹啥?……」娟子的問話像是太極拳一樣打在李敬民的身上,軟綿而又有力,李敬民對娟子的問話有些準備不足,他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再去掩飾什麼,突然上前摟住娟子,要親娟子,「娟子,我愛你,愛你!……」娟子用力往外推著:「別別,你別呀,你別!……」她推開李敬民,兩個人面對面站着,彼此像看一個陌生人。

「娟子,你不喜歡我嗎?」李敬民底氣不足地問。

「我覺得……我覺得咱們倆這樣不好,咱們倆這樣有點,有點挺流氓的!我才十八歲,我不能談戀愛……」娟子抵觸地回應着李敬民。

「談戀愛有啥流氓呀!十八歲就不小了,我媽十八歲的時候就已經生下我了!娟子,你要是不喜歡我,晚上看電影我摸你手,你為啥不動彈?還有,去年冬天在公園照相,你為啥在我臉上親了一口?」

「你別說這些了,我不想聽。」

「行,我不說這些,可你要是不喜歡我,你今晚上別來呀,你咋還來了呢?」李敬民喋喋不休地逼問著娟子,他想找回剛才被娟子推開后的「自尊」。

「你要是這樣說,那我就回去了!」娟子有些生氣了,轉身往回走。

李敬民突然跑上前拉住娟子:「娟子,你別走,別走,你走了我的魂就沒了,娟子,我求求你,求求你,你讓我親一口,就親一口!」

娟子拚命掙着:「你放開我,放開我,你別耍流氓,別耍流氓呀!……」

娟子的聲音並不大,但是寶金和寶銀聽得很清楚,寶金嚇壞了,覺得姐姐遇到了危險:「快寶銀,快去救姐!」哥倆衝到了李敬民面前,猛撲了上去,一個抱腿一個抱腰,把李敬民摔倒在地,三個人在雪地上廝打着。

娟子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她不知道從哪蹦出兩個「救兵」,等她定過神來才發現是自己的兩個弟弟。李敬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覺得兩個黑影撲過來,他第一感覺還以為是兩條狗,當娟子喝令兩個弟弟放手時他才知道是兩個孩子,還知道這兩個孩子是娟子的弟弟。

「你叫他們來幹啥?」李敬民氣急敗壞地問,他再沒有心情談情說愛了,看着自己的手,幾處都被那兩個男孩抓破了。

「誰叫你們倆來了呀,你們倆來幹啥呀?」娟子質問兩個弟弟。

「我、我們想跟你看電影……看到他耍流氓,我們就衝上來了!……」寶金挺著胸脯說着。

「誰耍流氓了!誰耍流氓了呀!」

「他,我們看着了,他耍流氓!」

「他耍流氓我願意,你們管得着嗎,滾,你們滾,滾回去!」娟子用腳踢寶金和寶銀。

「走寶銀,她叫人強姦了咱都不管!」

娟子一聽,氣得大吼:「寶金你說啥呢!」

寶金嚇得拉着寶銀跑了,寶銀跑着問:「哥,啥叫強姦呀?」

「強姦你都不懂,強姦就是男人把女人掐死了!」

「啊,那咱姐咋不跑呀!」

「咱姐願意叫他掐吧!……」

「咱姐咋會願意讓他掐呢?……」

在這個寒冷的冬天傍晚,兩個男孩一邊跑着一邊討論著在他們看來無比深奧的問題。

娟子站在那裏,看到兩個弟弟跑遠了,回過頭來卻愣了,李敬民已經走了,身影消失在樹林里。

「李敬民,李敬民!……」娟子站在那喊,卻不上前去追,李敬民沒有回來,回應娟子的只有遠處寒鴉的哀鳴。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繼父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影視文學 繼父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七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