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每一個做父母的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孩子被欺負,自己被欺負了,他們可以忍,可是誰要是欺負了他們的孩子,他們就會變成猛獸恨不得咬死對方。

「這是咋了呀?」高秀蘭問。

山梨蛋子的頭包着,在哭,母親跳着腳喊:「你說咋了呀,你眼睛瞎呀,你沒看見呀,我們家孩子的頭都被打破了,縫了三針呀!你說咋辦吧高秀蘭,你說咋辦吧,啊?!」

高秀蘭慌了:「為啥把你孩子打了?」

「你咋說話呀,為啥也不行呀,為啥也不能把我孩子的頭給打破呀!你當媽的能這麼說話嗎,啊?」

「對不起,她不是那個意思……」關吉棟為高秀蘭解釋著。

山梨蛋子母親不依不饒地叫喊著:「她哪個意思呀啊,你說她哪個意思?」

「她說錯了,她說錯了行不行?」

「錯了?錯了就行了嗎,我把人殺了我說錯了就沒事了呀!」

孩子們家長七嘴八舌的喊叫快把天震破了:「就是呀,錯了就行了嗎!錯了就沒事了!」

「你們家孩子淘得也太沒邊了吧!」

「還想幹啥呀,想不想殺人放火呀!」

「也太沒有教養了吧,有娘養沒娘教吧!」

「就是呀,爹死了,媽也死了呀,不是找了個后爸嗎,后爸幹啥吃的呀!」

……

高秀蘭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她突然也變得很憤怒:「你們能不能說個明白呀,我孩子都幹啥壞事了?」

「別吵吵好不好呀,吵吵問題也解決不了,這樣吧,你們選個代表說,說說到底是咋回事?」關吉棟提高了嗓門,維持着這場突如其來的批判會。

一個中年男子上前:「想知道咋回事呀,好,那就叫你們看看是咋回事!」

他伸手把孩子的棉襖扒下來,孩子的肚皮和後背印着的紅色字碼清晰如初,孩子家長扭著孩子給高秀蘭和關吉棟看:「看,看,這是啥呀,這東西能往肚皮上印嗎?大冬天的讓我們孩子光着膀子印這東西,凍壞了咋辦呀?都脫了,都脫了給他們看看!」

個個家長幫着孩子們把棉襖都脫了,都露出了肚皮和後背上的紅色字碼。

家長們又開始吵嚷着:

「看看吧,看看吧,這就是你們孩子乾的好事!」

「作上天了,牛魔王也干不出這損事來呀!」

「真是損呀,也太損了吧,把我們孩子都教得沒正形了!」

……

高秀蘭怔怔地站在那看着,眼睛裏蒙上了淚水。

關吉棟上前擋住高秀蘭:「好了好了,大家別吵了,鄰鄰居居住着,別說得那麼難聽好不好?說難聽的話只能傷人,不解決一點問題呀,對不對?我們孩子肯定是錯了,我現在給每個孩子的家長一塊錢,就算是我賠禮道歉了,你們看這樣行不行?」

關吉棟選擇了一個比較有效的解決問題的方法,每個孩子的家長在關吉棟這裏領到了一塊錢后離去。山梨蛋子傷得最重,他母親從關吉棟手裏拿到了十塊錢。家長帶着他們的孩子離開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高秀蘭坐在炕上倚著牆兩眼發獃,關吉棟蹲在地上吸煙,這時娟子也回來了,她半坐半倚在炕沿上,兩隻眼睛看着地。突然娟子起身要往外走。

「娟子,你幹啥去?」高秀蘭問道。

「我去把他們找回來,打死他們!」

「你回來!」

「咋的,不管了?」

高秀蘭起身下炕:「不管,叫他們在外面凍死餓死,權當我沒養活這幾個小野獸!」

關吉棟站起來:「你幹啥?」

「煮餃子吃飯!」

「你坐着坐着,我來,你別動!」

關吉棟把高秀蘭推回到炕上,端起炕桌上的蓋簾,把餃子端進了廚房,娟子看着,走過去,把另一個蓋簾的餃子也端進了廚房。鍋里的開水泛著水花,白色的水蒸氣像是鍋爐房煙囪里的白煙,源源不斷地向外擴散,充滿了整個屋子,融化了結著冰花的窗子。

冬天裏天黑得早,剛到六點鐘的時候,夜幕已經完全垂落了。寶金和寶銀、寶玉三個人蹲在部隊后的大牆下,抄着手守着一堆火,每個人臉上的字碼都已擦掉,但是還都留着殘跡,寶金不時往火堆上添油氈紙,寶玉把冰板掛在脖子上,凍得直抽鼻涕。不遠處傳來軍營的號聲,很悠揚。

寶銀問寶金:「哥,這是啥號聲?」

「部隊開飯了。」

寶玉捂著肚子:「哥,我餓了。」

「雞呢?」

「下午拉了一泡屎,早沒了。」

寶銀的肚子咕嚕嚕叫着:「我也餓了,哥,你不餓呀?」

「你們都餓了,我不餓就怪了!咋辦,回家呀?」寶金和兩個弟弟商量著對策。

「不敢,雞被偷吃了,還把人打了,回家媽打咱們不要緊,老關頭要是打咱們,不得打死呀!」寶銀覺得自己犯的錯誤最多,他不敢回家。

「二哥,哥不是說,雞叫黃鼠狼偷吃了嗎?你忘啦?」

「誰信呀,老關頭那麼好唬啊!」

「就說叫黃鼠狼偷去了,咋的?好不好唬也得那麼說,千萬不能說實話,說實話可完了,記住了?」寶金叮囑兩個弟弟。

寶銀、寶玉一起回答:「記住了。」

寶金說:「根據目前的情況,本司令分析,只要山梨蛋子不去咱們家找,問題就不大。本司令決定,派一個偵察兵先去偵察一下,如果沒有什麼敵情,咱們就進村,要是有敵情,咱們就在外面打游擊吧。」

「派誰去?寶玉去吧。」寶銀搶在哥哥前面說着。

「寶玉不行,寶玉膽太小,寶銀,這個艱巨的任務就得交給你了,你去!」

寶銀不敢違抗哥哥的命令,只好同意了,於是三個人潛回到自家院牆外面,從外面看,家裏的燈光射到院子裏,讓人感到有一股暖意。寶銀悄悄打開院門,雙手着地做狗爬狀向家門方向爬去,很快爬到了離門口不遠的地方,蹲在那裏一會兒,慢慢直立起身子,從門玻璃上往裏看,看到了母親坐在炕上用蒜臼子搗蒜,姐姐往桌子上擺放碟子和筷子。沒一會兒,關吉棟端著兩盤餃子從廚房裏出來,放到桌子上,說了幾句話,又反身進了廚房。

寶銀看了一會兒,轉身又做狗爬狀跑到了院門前,打開院門出去了。

寶金和寶玉等在大門外,見寶銀出來迎了上去。

寶金急切地問道:「寶銀,有沒有敵情?」

「哥,情況不明呀!」

「看到了啥?」

「看到了媽坐在炕上搗蒜,姐往桌子上擺碟子、筷子,老關頭從廚房裏端出兩盤餃子。」

「啊,他們吃餃子了呀?」寶玉的肚子咕嚕嚕地響得更厲害了。

寶銀的肚子也響着,兩個人捂著肚子聽寶金在分析形勢,寶金說:「這說明,還是沒有敵情,要是有敵情,媽和姐能坐得住嗎,不得到外邊找咱們呀?老關頭也不能沒事似的煮餃子,據本司令分析,這樣看來,咱們是可以進村了!」

寶玉已經迫不及待了:「哥,快回去吃餃子吧!」

「一提吃你就來勁!哥,有把握嗎?」寶銀問寶金。

「沒問題,有把握!咱們進家的時候,一定要裝出高興的樣子,別垂頭喪氣,別心虛,越高興越沒事!」

寶玉終於聽到了希望:「哥,你放心,看到餃子了,能不高興嗎!」

三個孩子你捅我一下,我掐你一把,把彼此都搞得很興奮。還沒進門,寶金就帶着兩個弟弟開始喊:「餃子,吃餃子了!哎呀吃餃子嘍!」三個孩子邊喊叫着,邊脫鞋上炕,抓起筷子就夾餃子吃。寶玉用手抓,一個個狼吞虎咽,燙得直晃頭。高秀蘭愣了,看着他們。關吉棟也看着他們。娟子也皺眉看着他們。高秀蘭敲著盤子:「停停停!停!誰叫你們吃了呀?」

三個孩子停下,嘴裏還都含着餃子,一臉的驚恐。寶玉嚇得要哭:「媽,我餓了!……」

高秀蘭看着他們,要發作,關吉棟捅了她一下:「吃吧吃吧,吃吧!」

三個孩子不敢吃,看着母親。高秀蘭看了一眼關吉棟,說:「你們吃吧,吃完了再說。」

三孩子又開始狼吞虎咽,關吉棟進了廚房,三個孩子被燙得搖頭晃腦,高秀蘭端著小碟不吃了,看着他們,又生氣又無奈。寶金突然身子往後仰去,用手捋著胸,誇張地叫着:「燙呀燙呀,燙心了!」

寶銀明白哥是造氣氛,也跟着學,誇張地用兩手捋著胸:「哎喲哎喲哎喲,我也燙心了!」

寶玉趁機拿了兩個餃子塞進嘴裏,含糊地說:「我不燙心,我燙屁股眼兒!」

寶金指著寶玉笑:「哎,你們聽,他嘴裏吃餃子,他說他燙屁股眼兒!」

三個孩子樂起來,互相打着。

娟子用筷子敲著桌子:「吃飯,窮樂啥呀,一會兒有你們樂不起來的時候!」

三個孩子覺得姐的話裏有話,再看了一眼母親的臉,馬上不樂了。關吉棟又從廚房裏端出兩盤餃子,放到桌子上:「吃飽了呀,管吃夠!」

高秀蘭聽出了關吉棟對孩子是不滿意的,他是在忍着,就說:「行了,你別忙活了,坐這吃吧,娟子,剩那些你去煮!」娟子答應着,去了廚房,關吉棟坐到了高秀蘭身邊,開始吃餃子,臉色陰沉着。三個孩子看着他,再不敢出聲,跟着一起吃着。長時間的,屋子裏只有吃東西的嘴巴聲。娟子在廚房煮餃子,用勺子輕輕攪著,撈起一個捏了捏軟了,趕緊用笊籬把餃子撈出來,撈了兩盤,端出了廚房,看到桌子上的兩個盤子已經快空了,三個孩子還在搶著吃。

娟子把新撈的兩盤水餃放到桌子上:「你們三個差不多行了,別吃起來沒夠,別人還沒吃呢!」

三個孩子像沒有聽到姐姐的話,仍然爭搶般地吃着,筷子伸向了新端上來的兩盤。娟子把一盤餃子拿起來,給他們往空盤子裏撥了一半:「你們就這半盤了呀!」

三個孩子圍攻那半盤餃子,突然不知誰放了一個屁。

「誰?」寶金指著兩個弟弟問。

寶銀指了指寶玉:「他!」

寶玉嘴裏含着餃子:「不是我,我沒放!」說着在自己的屁股上抓了一把,放到寶銀鼻子前,「不信你聞聞!」

「滾,愛聞你自己聞!」寶銀推開寶玉的手。

寶金捏著鼻子:「哎呀真臭呀!」

寶銀和寶玉都捏著鼻子:「真臭,真臭!太臭了!」邊說邊哧哧笑。

高秀蘭忍無可忍,把筷子狠狠拍在桌子上:「想不想讓人吃飯了!」

三個孩子嚇了一跳,看着母親的臉色,才覺出問題不像他們估計的那麼樂觀。

「媽,不是我,是我哥,我聽見就是他!」寶玉很委屈地申辯著。

寶金打了一下寶玉:「誰呀,我聽就是你!」

「不是,不是我!……是我二哥!」

寶銀也打了寶玉一下:「你咋瞎賴呀!」

寶玉哭了,亂打着寶銀:「就是你就是你,我不是瞎賴!」

寶銀還着手:「你你你,是你!」二人打成一團。關吉棟嘭地一聲拍了一下桌子,三個孩子又嚇了一跳,立刻不敢出聲了,看着關吉棟。關吉棟的臉都紫了:「我看你們是吃飽了,給我下地,下地站着!」三個孩子木木地看着關吉棟,不動。關吉棟又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聽沒聽着!啊!」把桌子上的碟子碗震得顛跳起來。三個孩子害怕了,麻溜兒下了地,站到了地上。關吉棟控制着:「你們放的屁是夠臭的了,今天你們過年了,又是雞又是餃子,吃得這麼好放屁能不臭嗎!」

「雞不是我們吃的!」寶金馬上回答關吉棟,他也在提醒兩個弟弟。

「那雞呢?」關吉棟問。

寶銀、寶玉同聲說:「雞叫黃鼠狼偷去了!」他們說完很得意地相互看着。

「回答得挺麻溜兒呀!這世上最招人恨的人,是啥人知不知道?撒謊的人!雞讓你們三個吃了,就說是吃了,誰也沒想咋的你們,賴黃鼠狼子!我來告訴你們吧,黃鼠狼它不吃雞,它只喝雞血!雞到底叫誰吃了?」

三個孩子不敢吱聲了。

「附近鄰居家孩子肚皮上的字,誰給印的?」

三個孩子不吱聲。

「老王家的二小子,你們誰把他的頭打破了?」

三個孩子還是不吱聲。

關吉棟看着三個孩子。三個孩子低着頭,不敢看關吉棟,高秀蘭和娟子也看着三個孩子,都氣得不行。

關吉棟接着說:「這三件事,雞的事,肚皮上印字的事,打架的事,能不能誠實點回答,都是誰幹的?」三個孩子低着頭就是不回答。

高秀蘭喊起來:「你們說話呀!」

關吉棟攔了她一下,從地櫃底下掏出一塊磚頭,放在手上掂著:「我在朝鮮戰場上,一拳頭把美國兵的腦袋砸漏過,我不想打你們,可你們不能撒謊,自己幹了啥事,自己趕緊承認了,要是不承認……」關吉棟停頓了一下,他把磚頭拍到地柜上,突然狠狠一拳砸上去,把磚頭砸得粉碎,「我就不信,你們的腦袋會有這塊磚頭硬!」

寶玉被關吉棟的行為嚇得一哆嗦,大哭起來,不一會兒尿從褲腿里流出來:「我、我承認,雞、雞是我們三個人吃的,肚皮上的字,是我哥印的……山梨蛋子,是我、我二、二哥打的!……我都承、承認了,別、別砸我腦袋呀!……」

關吉棟聽完寶玉的話,他看着寶金和寶銀:「你們倆說說,咋回事兒?」

寶銀嚇得直抖:「山梨蛋子,是、是我打的,可是他罵我!……」

「行了!寶金,肚皮上的字,是不是你給印上去的?」

「是。」

孩子們都承認了,關吉棟的火反而消了一些,他出了一口粗氣,說:「你們的父親死了,你們的母親領着你們幾個過日子不容易,她全部的希望都在你們身上了,為了你們,她可以吃苦,可以受委屈,可以讓人瞧不起,嫁給了我老關頭……」

高秀蘭哽咽了。

「可你們都啥樣子呀,你們咋就一點不給你們母親爭氣呀!撒謊、打架、不幹活,大冬天的,往人家鄰居家孩子的肚皮上印字,你們還想幹啥事呀?你們也太無法無天了吧!你們就這樣下去,不出息,變成二流子嘎拉屁,你們母親受的苦、遭的罪,還有啥用?你們這樣做等於把你們的母親往絕路上逼!她活着就是為了你們,你們知不知道?啊,知不知道?」

「知道……」三個人回答著關吉棟的問話。

「知道了你們還這麼不聽話!寶金、寶銀、寶玉,你們三個今年都多大了?

「十四。」

「十二……」

「我、我十歲……」

「我六歲的時候,爹媽都死了,七歲那年,我給村裏的地主放羊,十歲,我就是半拉子長工了,跟大人一樣在地里幹活,冬天光着腳在雪地里跑,餓了、病了、死了都沒有人管,你們是有人管的呀,你媽管你們,我也管你們,生活是窮了點,可沒讓你們餓著、凍著呀,你們該知足呀!你們在心裏應該感謝你們的母親呀!感不感謝?」

「感謝……」三個孩子一起回答。

「咋感謝呀?感謝就要做一個誠實的孩子,聽話、勤勞,還要學習。現在雖說學校不上課了,你們要自己學呀!別一天到晚的在外面瞎跑,惹了禍讓人家找上門來,指着你媽的鼻子訓!啥滋味呀?我聽說你們幹活都有分工,你們咋分的工,跟我說說?」

「我刷碗、掃地,和寶玉去抬水……」寶銀回答。

「我、我和二哥抬水……我還擦、擦灰……」寶玉接着說。

「我和煤、扒爐灰、掃院子。」寶金一直低着頭說着。

「好,從明天開始,我天天檢查,誰要是沒幹活,我罰他兩天不吃飯!我說到做到!除了你們的分工,從明天開始,每天每人撿一筐煤核,噢,寶玉可以半筐,每人每天都得給我學習。毛主席不是說了嗎,沒有文化的軍隊,是一支愚蠢的軍隊!不是有這樣一句話嗎,背會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溜……」說着,他回頭問高秀蘭,「有沒有這句話?」

「有。」高秀蘭回答著。

「沒有別的可學,你們給我背唐詩,一天一人背一首,晚間我檢查!我看你們家那書架上,好像有唐詩。」

「有,他爸留下不少的書,都在那柜子裏呢。」高秀蘭指著一個柜子說。

「有就好!今天的事就過去了,不打你們也不罰你們了,可這筆賬我給你們記着,誰要是敢再犯毛病,新賬老賬我跟你們一起算!好了,我就說這些了,下面你媽講一講!」

高秀蘭給關吉棟倒了一杯水,說:「你們關大爺說了這多的話,都是為了你們好,以我的心情,今天晚上就是不打死你們,也得餓着你們,不給你們飯吃。你們關大爺說情,不打你們,也不罰你們了,可你們都給我記住了,再有這麼一次,我饒不了你們!記沒記住?」

「記住了。」三個孩子因為害怕,回答得比較誠懇。

一家人重新坐在一起吃餃子,誰都不說話。娟子幫着母親收拾完桌子以後就走了,寶金哥兒仨沉默著,他們不敢看關吉棟的臉,他們知道自己犯了錯誤,也知道老關頭訓他們是對的,可他們就是感到心裏委屈,想一想就要哭。為了不再難過,他們就早早躺下了,把被子蒙到了頭上,很快就都睡著了。

關吉棟說:「這幾個孩子要是聽話,還是挺招人喜歡的!」

高秀蘭說:「他們就是沒人管呀,從小就沒有爸了!……」

這一個夜晚,一家人睡得挺踏實,連射進窗戶的月光,都顯得那麼安靜。

寶玉用抹布擦灰,寶銀用笤帚掃地,寶金在火房屋和煤,弟兄三個都很認真賣力地幹活,好像他們已經被老關頭制服了,可他們在心裏卻是恨著老關頭的。寶金和了煤出來,往炕上一倒,罵:「該死的老關頭,真要管咱們了!」

寶玉說:「昨天晚上把我嚇、嚇、嚇、嚇完了!」

寶銀說:「寶玉,你咋磕巴了呀?」

寶玉說:「誰磕、磕巴了,我沒磕磕磕巴呀。」

寶銀說:「你還沒磕磕磕巴?你沒磕巴,你咋磕磕磕巴了?」

寶金坐起來:「完了,寶玉被老關頭嚇得磕巴了,完了完了!」

寶玉說:「哥,那、那、那咋辦呀?」

寶金說:「那沒辦法,你這一輩子就磕磕磕巴吧!」

寶玉說:「完、完了,我、我磕巴一輩子呀!……」

這個時候大眼驢在外面喊寶金,寶銀說:「哥,大眼驢喊咱們出去玩呢,他是不是跟你要軍帽呀?」

「這個大眼驢,一點階級感情都沒有,告訴他本司令不去玩,他有個破軍帽有什麼了不起,還他。」寶金把軍帽摘下來扔給了寶銀。

「哥,咱們出去玩一會兒吧,軍帽就不用還他了。」寶銀和寶金商量著。

「玩個屁,幹完家裏的活,咱們還要去撿煤核,還要背唐詩。王八蛋老關頭晚上還要考咱們,寶玉都被他嚇磕巴了,你還有心思去玩。趕緊把軍帽還給他,咱們撿煤核去。」

寶金鎖了家門,領着兩個弟弟拎着筐往鍋爐房走去。現在是上班時間,廠家屬區很難看到有人走動,各家各戶都鎖著門,家裏的孩子也都跑到大河邊去玩了,寶金、寶銀、寶玉走在路上顯得很孤單。寶玉用撿煤核的小耙子划著他路過的每一面牆:「哥,你說媽為,為,為啥對老,老,老關頭那、那麼好?」

「你別磕巴行不行,你咋知道媽對他好了!」寶銀回過頭問寶玉。

「媽對他不、不好,為啥晚上和他睡、睡一個被窩?」

這個問題太難了,寶金和寶銀都回答不上來,媽和老關頭睡一個被窩讓他們感到憤憤不平,可這種事情他們是沒辦法阻止的。寶金說:「不說了不說了,不說這事了!」這時候一個騎自行車的年輕人從他們眼前過去,年輕人穿着綠布棉襖,勞動布褲子,腳上穿一雙黑布棉鞋。這些普普通通的穿戴因為年輕人頭上戴了一頂軍帽而變得超凡脫俗,與眾不同。在三個孩子的眼裏,軍帽已經超出了它本身的價值,戴軍帽是多麼地讓人羨慕呀。寶銀認出這個年輕人是剛分到鍋爐房幫着關吉棟燒鍋爐的王小秋。三個孩子盯着王小秋的軍帽,像盯着一件寶物。

「哥,聽說大眼驢他哥昨天又搶了一頂軍帽,你敢嗎?」寶銀湊到哥哥身邊試探地問著。

「不就是個軍帽嗎?有什麼不敢搶的!」寶金肯定地說着。

「現在就搶,搶,搶吧!」寶玉聽見了兩個哥哥的對話,興奮地跑過來問。

「搶,搶,搶個屁!現在能搶嗎?」寶金拍著寶玉的後腦勺,「本司令自有辦法。」寶金露出他標誌性的小虎牙,寶銀和寶玉知道哥哥已經有了主意,兩個人信服地跟着哥哥往鍋爐房走去。他們每個人都想像著搶軍帽時的情形,並想着軍帽搶到手后戴在頭上的榮耀。於是他們三個人把昨天晚上的不快都忘到了腦後,又開始無憂無慮並興奮起來。

高秀蘭的胃病又犯了,她站在一群女工中間涮著瓶子,一直沒有停下來。她強忍着疼痛,她不願意跟班長請假去醫務室拿葯,怕別人說她是裝的。後來她終於挺不住了,頭上疼出了一頭的冷汗,癱坐到地上,這才讓女工背了起來,送到了醫務室。朱大夫一看就急了,趕忙替她針灸,給她吃藥。

就在高秀蘭被背到醫務室的時候,鍋爐房裏來了兩個軍人,一個是幹部,另一個看着也像是個幹部。他們自我介紹說,是招兵辦的,來了解關娟的情況。關吉棟愣了,說:「關娟,我不認識關娟呀?」

其中一個軍人說:「你怎麼能不認識關娟呢?關娟不是你的女兒嗎?」

關吉棟想了想,說:「你們說的是張娟吧?我最近娶了個媳婦,她帶了三個孩子,其中有一個女孩,她叫張娟,你們說的是不是她呀?」

那個軍人說:「這表上填的是關娟,表上填的她父親是酒廠燒鍋爐的工人,黨員、轉業軍人、勞動模範……」

關吉棟說:「不用說了,就是張娟,沒有關娟。」

另一個軍人說:「那她為什麼不填張娟,而要填關娟呢?」

關吉棟說:「我明白了,她想當兵,怕自己的家庭成分高,就填了我是她的生身父親,可我是她的繼父呀!」

兩個軍人聽明白了,又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就站起來告辭了。關吉棟急了,拉着一個軍人的手說:「同志,雖說她的家庭成分高了一點,可這孩子表現可好了,要求上進呀,聽黨的話,再說了,你們不是招文藝兵嗎,她跳舞唱歌都行,原來就是學校文藝隊的,同志,你們就把她招了吧,看在我一個老兵的面子上,把她招了吧!……」

兩個軍人答應着,還是急急忙忙走了。關吉棟知道自己的請求無助於事,他站在鍋爐房門口有些後悔,他在想,開始的時候不如就說娟子是他親生女兒了,可他又想,這能蒙過去嗎?人家搞外調搞得可細了,最後肯定得露餡。他無奈了,只能自言自語地說:「毛主席不是說過,重在政治表現嗎?……」

下午的時候,寶金開始實施搶軍帽行動了。

寶銀和寶玉帶着一種神秘感找來了繩子和石灰,在哥哥的帶領下他們來到了今天碰到王小秋的路上。寶金和寶銀、寶玉把繩子鋪在地上,繩子一頭拴在樹上,一頭拽在了哥兒仨手裏,三個人藏在一個衚衕拐彎處。剛佈置好,王小秋騎着車子就過來了。

「來了來了!你們倆聽我的口令……」寶金命令著兩個弟弟。

寶玉害怕看着哥哥說:「哥,咱不搶了吧,我、我、我害怕!……」

「害怕來不及了,他過來了!我喊一二你們倆就拽繩子!」

「哥,他倒了我們就跑?」寶銀重複地問著寶金。

「對,他倒了你們就跑,往大河壩跑……」

「哥,我、我、我害怕!……」寶玉緊張得要哭了。

「一,二!」

寶銀、寶玉閉着眼睛使勁一拽,路上的繩子突然提起來,把騎車過來的王小秋絆倒,寶銀和寶玉扔了繩子就跑。寶金衝出去,跑到跟前,把一包石灰撒過去,迷住了王小秋的眼睛,然後一把從王小秋的頭上搶下了軍帽,轉身就跑,一口氣跑到大河壩,和兩個弟弟會合了。寶金戴着軍帽大搖大擺往前走,寶銀和寶玉急得直央求:「哥,給我戴一下,給我戴一下!……」

寶金摘下軍帽,扣在寶銀的頭上說:「來,戴上顯顯。」

寶銀戴上軍帽,敬了個軍禮,正步往前走,高聲唱:「向前向前向前!……」

寶玉跑上前,跳高從寶銀頭上摘下軍帽,扣自己頭上,因為大,像扣了個缽子,來回晃蕩,他也興奮地唱着:「我們的隊伍像太陽……」

寶金上去摘下軍帽:「行了行了,過會兒癮得了!我告訴你們呀,千萬不能說這是搶的,打死也不能說。說了,就能讓人抓起來,游大街!寶玉,你經常當叛徒,這回不能招呀!」

「哥,不招,招了游大街,成、成大壞蛋了!」

寶銀補充著:「上回我看見遊街的人裏邊,就有搶軍帽的!」

三個孩子說起遊街還是有點害怕,可那點害怕很快被搶軍帽的成功沖刷得無影無蹤,他們看着草綠色的軍帽興奮得忘掉了一切,此時此刻就是真把他們綁了游大街,他們也不會在乎了。寶金戴着軍帽走在前面,兩個弟弟跟在後面,甩着手正步走着,高唱:「向前向前向前——,二賴子不怕犧牲光着大腚往前沖!……」

他們在陽光下無比快樂地走在河堤上。

關吉棟下了班才知道高秀蘭的胃病又犯了,就趕緊給關高秀蘭擀麵條。他把麵條切得又長又細,煮得軟軟的,並且打了兩個荷包蛋放在裏面。三個孩子已經開始吃飯了,他們一人一個餅子,一人一碗酸菜湯,吃得滿屋子嘴巴聲。當關吉棟端上了那缽麵條,他們的眼睛一齊射向了那個缽里,看見缽裏面裝着熱氣騰騰的麵條,麵條的兩邊整齊地放着兩個很漂亮的荷包蛋。麵條的白滑和雞蛋的黃潤讓三個孩子垂涎三尺。

關吉棟察覺到三個孩子的目光,他說:「你媽她胃疼,吃不了硬東西,我給她擀了點麵條,還打了兩個雞蛋。咱們就吃餅子喝菜湯。」

高秀蘭夾起一個荷包蛋,遞給寶玉:「寶玉呀,拿碗接着,你們哥兒仨分了吃。」

關吉棟瞪着眼睛問寶玉:「寶玉呀,知道你媽胃疼嗎?」

寶玉用眼睛看着關吉棟:「媽,我不、不要……」寶玉一邊說着卻一邊把碗送了過去,寶金和寶銀觀察著關吉棟的反應和荷包蛋的去向。

關吉棟看着寶玉碗裏的荷包蛋心裏有些不舒服,他對寶玉說:「行呀,你們媽疼你們,我也沒什麼意見,吃吧,你們三個把那個荷包蛋吃了吧!」

三個孩子一陣風一樣把那個荷包蛋吃了。

關吉棟說:「今天你們表現得都不錯,沒惹禍,把活也幹了,唐詩背了嗎?」

三個孩子說:「背了。」

關吉棟說:「那好,你們背一首給我聽聽!」

寶金背了一首李白的《下江陵》,寶銀背了一首王之渙的《登鸛雀樓》,寶金不情願,背得磕磕巴巴,寶銀有些緊張,也背得磕磕巴巴。輪到寶玉了,他剛剛吃了荷包蛋,心情不錯,又看到兩個哥哥背得不流暢,他想出出風頭,讓老關頭高興,於是搖頭晃腦背起來:「窗前明、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抬頭望、望明月,低頭看褲襠!」

關吉棟愣了一下,火了,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看啥?看褲襠?唐詩里有看褲襠?誰教你的?」

寶玉被關吉棟嚇得咧嘴哭起來:「我、我哥他、他教給我的!……」

關吉棟質問寶金:「你教的?」

寶金說:「不是,不是我教的!」

關吉棟說:「不是你教的,寶玉跟誰學的?」

寶金說:「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我教的!」說着,上前推了一下寶玉,「誰教你的呀,你賴誰教的呀!」

寶玉張開嘴哭得更響了。

「你幹啥呢?看把孩子嚇的。」高秀蘭摸著寶玉的腦袋安慰著寶玉。

「這幾個孩子你就慣吧,我看你能慣成啥樣來!」關吉棟喊著,本來剛才還挺輕鬆的家庭氣氛,轉眼變得鉛一樣沉了。高秀蘭捂住了胃身子歪向了一邊,汗珠子淌了下來。關吉棟趕緊把她扶上炕讓她躺了下來,隨手拽了一床被子替她蓋上。看着高秀蘭痛苦的樣子,關吉棟心裏也不好受,他不再理會三個孩子了,替高秀蘭揉着胃說:「涮瓶子那活你真幹不了,我得想想辦法,把你調回醫務室,你看你疼成這樣,這哪行呀……」

如果沒有老關頭,三個孩子看到母親病成這樣會着急的,可有老關頭守在母親身邊,三個孩子遠遠看着,覺得母親病了跟他們毫無關係,他們都沒有停止吃飯,把手裏的餅子和那碗酸菜湯都吃到了肚子裏。

關吉棟想了很長時間,覺得能幫高秀蘭解決工作問題的人,只有朱大夫,如果朱大夫到廠領導那裏去說說,要求把高秀蘭調回醫務室,理由再充分不過了,因為高秀蘭針扎得確實好,這樣的人為什麼非讓她涮瓶子呢?關吉棟要去醫務室找朱大夫,他讓王小秋看好鍋爐。這時候他看到王小秋臉上有傷,就問王小秋:「你臉咋的了?」王小秋說:「有幾個小痞子把我軍帽搶了,臉也讓他們打傷了。」關吉棟說:「現在這些小痞子專門搶軍帽,你要小心點呀!」王小秋說:「可不是,就沒小心呢!」王小秋剛來的時候,關吉棟並不喜歡他,因為他知道那時候王小秋是廠里派來監視他的,看他和高秀蘭是不是真夫妻,可小夥子來了不久就把底細告訴了關吉棟,關吉棟覺得他為人誠實,在以後的日子裏發現,小夥子手腳勤快,嘴也甜,關吉棟漸漸喜歡上了他,覺得身邊有這樣一個小青年做幫手,方便了許多。

關吉棟硬著頭皮來到廠醫務室,儘管他不喜歡朱大夫這個人,可他想求人家辦事,醫務室就必須得來,而且,臉上還必須得堆出稀有的笑容。

朱大夫看到關吉棟,話的味道果然不那麼受聽:「喲,這不是老關頭嗎,你咋有時間到我這裏來了,病了?頭疼還是跑肚拉稀?」

關吉棟說:「朱大夫,嘴上留點德好不好,我不頭疼不跑肚拉稀,就不能來醫務室了。」

朱大夫說:「有啥事,你就說吧!」

關吉棟就把自己的想法對朱大夫講了,希望朱大夫能幫忙,把高秀蘭調回廠醫務室:「她那胃不行呀,一沾涼水就犯病,疼得呀,臉上直冒汗!」

朱大夫說:「你心疼是不是?」

關吉棟說:「是是,能不心疼嗎?」

朱大夫說:「別說你疼,我也心疼呀!」

關吉棟說:「你心疼個啥呀?」

朱大夫火了:「噢,就興你心疼,我就不能心疼了,你太自私自利了吧!告訴你老關頭,我心疼得比你高尚你知不知道?你心疼因為高秀蘭是你老婆,我心疼是因為高秀蘭是我同志,對同志應該春天般的溫暖,我心疼她不對嗎?」

關吉棟說:「對對,太對了!可我聽說,當初不是你把秀蘭弄去涮瓶子的嗎?」

朱大夫說:「老關頭呀,你把我看得也太高了吧,我有那麼大權力嗎?這是廠里定的事,你咋賴到我的頭上了呢!」

關吉棟說:「我聽秀蘭說,是你親口對她說的呀。」

朱大夫樂了,肩一顫一顫的:「我那是故意的,我想讓高秀蘭恨我,她一恨我,我就不惦記她了,成全你老關頭呀!」

關吉棟說:「哎呀,真得謝謝你了朱大夫!」

朱大夫說:「咋的,今天叫我朱大夫了,不叫我朱瞎子了?」

關吉棟笑了笑:「今天來求你辦事,哪敢叫你朱瞎子呀!」

朱大夫說:「你個老憋犢子,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呀!我告訴你老關頭,這事我就是幫了,也不是看你面子,而是看高秀蘭的面子!」

關吉棟說:「我知道我知道,你要是沖我,早把我從這屋裏攆出去了!」

朱大夫說:「老憋犢子你知道就行!我給你出個主意吧,咱們廠王主任不是好喝一口嗎,明天你倆在家裏弄幾個菜,我把他給你請去,喝點酒,嘮嘮,事情不就辦了嗎!」

這主意其實再簡單不過了,可是關吉棟就是想裂了腦子,也想不到這上面來,請領導到家裏來吃飯,關吉棟覺得是一件很難為情的事。一個普通工人巴結領導,讓人看着瞧不起呀。再說了,請吃飯是有目的的,想求領導辦事,實在有些不地道,吃人的嘴短,讓領導先吃了,再求他辦事,這不是挖個陷阱讓人跳嗎!但是為了高秀蘭能調回廠醫務室,關吉棟也顧不了那麼多了,他決定請這次客。

娟子和朱華一起去武裝部看榜,上上下下看了幾遍,也沒有看到關娟的名字,她們二人從頭涼到腳,娟子埋怨朱華說:「我當初就不想來報名,你非鼓動我來,我就知道人家不要我!」朱華說:「為啥不要你呀,這些榜上有名的人,我看不如你呀!」娟子說:「還用問嗎,還不是因為我們家成分高!」朱華說:「你不是改姓了嗎,跟了老關頭姓,咋還會嫌你們家成分高呢?」經朱華這麼一提醒,娟子覺得有問題了,就是呀,她已經改了老關頭的姓了,部隊為啥還不要她呢?娟子決定去問問,於是就和朱華一起,進了招兵辦的辦公室。娟子說明了來意,坐在那裏的一個軍人說:「你不知道為啥沒有你呀?你到底姓什麼,你姓關嗎?」娟子說:「我姓關呀,誰說我不姓關了!」那個軍人說:「誰說你不姓關了,你繼父說你不姓關,你回去問問你繼父吧!」

回來的路上,娟子走得很慢,心情十分不好。朱華陪着她慢慢走,冬天的風颳起了雪沫子打在兩個人的臉上,把商店門前的一塊牌子颳得掉下來,叮叮噹噹直響。朱華說:「娟子,你改姓的事,你沒跟老關頭講嗎?」娟子說:「我沒講。」朱華說:「哎呀你為啥不講呀?」娟子說:「我就是想考驗考驗他,看看他咋跟外調的人說,他果然沒給我說好話!」朱華說:「娟子,這可不怨老關頭了,你沒跟他講,外調的人來一問,他不了解情況,他能說你是她親生女兒嗎?」娟子說:「你不用替他說情,我看他就是壞,怕我去當兵!」朱華說:「他為啥怕你去當兵呀?」對於朱華的問題娟子回答不上來,她的心情就更不好了,她覺得朱華真煩人,提這樣的問題難為她,於是就沒好氣地說:「他就是壞,就是壞!」

娟子在心裏不能原諒老關頭了,其實她也知道這事是矇混不過去的,可她就是恨老關頭,因為那個軍人說,是老關頭說她不姓關,於是娟子就有了恨老關頭的理由,她對朱華說:「人家查出來是一回事,你主動和人家說的,這不是壞嗎?」

朱華覺得有一定道理,老關頭真不該主動說,叫他們查去唄,萬一查不出來呢?朱華說:「娟子,不是親生父親就是不行呀!……」

關吉棟使出全力做了六個菜一個湯,其中還有一道過油的菜——鍋包肉。他把高秀蘭家弄得香噴噴的,幾個孩子不斷地咽著口水。他們覺得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會有這樣的味道在家裏出現,因此他們莫名地興奮起來,誰也不再張羅出去玩,都守在家裏等著難以預料的結果。

中午的時候,關吉棟和高秀蘭把王主任和朱大夫迎了進來,關吉棟很生硬地熱情著:「王主任真給面子呀,能到我家來做客,真不容易呀!」

「我們蓬蓽增輝呀!」高秀蘭順着關吉棟的話往下說,兩個人顯得很默契。

王主任說:「哎呀太客氣了,你們二位結婚我也沒來,做領導的關心不夠呀,這次就算是來關心關心吧!」王主任看到桌子上擺着菜,用責備的口氣說:「哎喲,幹啥呀,做這麼多菜,也不是啥貴重客人,弄點毛菜得了,還弄過油的幹啥呀!」朱大夫也說:「就是呀,王主任也不是外人,用不着這麼客氣!」

關吉棟說:「王主任第一次端我家飯碗嘛!」

朱大夫說:「老關可重視了,忙活了一上午呀!」

關吉棟說:「秀蘭,拿酒盅!」

高秀蘭進了廚房,看到三個孩子蹲在爐台邊上,愣了,說:「你們三個咋在這了?不出去玩?」

寶金說:「媽,外面冷,我們不愛出去。」

高秀蘭說:「那好吧,別露面呀,叫客人看見不好!」

三個孩子點着頭,高秀蘭拿了酒盅出去,把門關嚴了,屋裏傳來熱情的寒暄聲:「哎呀太客氣了,太客氣了!」

「這是咱們廠子的酒,王主任今天多喝點!」

屋裏的人撞著杯吃着菜,互相說着一些吉慶的話,吃東西的嘴巴聲和談笑聲不斷傳進廚房,急得寶金哥兒仨直想跺腳。到這時候他們才弄明白不出去玩,在家裏到底想等什麼:他們是在等客人吃飽了,能剩一些菜給他們,讓他們也解解饞。一年到頭,除了鹹菜就是鹹菜,他們的肚子裏太缺油水了。三個孩子扒著門縫往外看,看看客人們吃到了什麼程度。寶金說:「快吃完了吧?」寶銀說:「看不見呀!」寶金說:「你出去看看,你出去看看!」寶玉說:「我、我不敢呀!」寶金說:「你就說拿水杯,拿水杯喝水!」寶玉還沒答應,寶金已經把寶玉推了出去,寶玉差點沒站穩,踉踉蹌蹌就出來,站在那發愣。

屋子裏吃飯的人看到寶玉,都愣了。王主任說:「喲,孩子在家呀,叫他上來一起吃吧!」

高秀蘭急忙上前來推寶玉:「不用不用,他在廚房那吃,寶玉呀,你幹啥?」

「我哥讓我來拿水杯。」寶玉透過媽媽的身體與胳膊之間的縫隙觀察著盤子裏的菜,他看到盤子裏的菜已經不多了。寶玉被母親推進了廚房,他快哭了,說:「剩不多了,盤子,快、快凈光了……」

「真能撐!」寶金罵道。

三個孩子急得恨不能往桌子上沖了,可他們還是沒有那樣的膽量。他們把眼睛緊緊貼在門縫上,臉都要擠扁了,希望能看清盤子裏的菜還剩下多少,可他們就是看不清。寶金說:「寶玉,你再出去看看!」寶玉不幹,寶金把軍帽扣在了寶玉的頭上,說:「寶玉,你出去看看,哥把軍帽借你戴!」借軍帽寶玉也不幹,寶金只好故伎重施,又一次把寶玉推了出去,寶玉沒有準備,又差一點沒站穩,踉踉蹌蹌出來了,頭上扣著王小秋那頂軍帽。

屋裏的人再一次愣了。

高秀蘭問寶玉:「寶玉,你咋又出來了呀?」

寶玉的眼睛看着桌子上已經空了的盤子,突然張開嘴哇地哭起來:「完了呀,全吃完了呀,媽,不是說給留、留點嗎,咋全吃了呀?壞蛋,一點不給留!……」

寶金和寶銀聽到哭,也站到了門邊上,看着桌子上的空盤子。四個大人在炕上,三個孩子站在門口,一面是油嘴油臉,一面是滿臉失望,這樣的對比讓炕上的人很尷尬。

關吉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搞蒙了:「這是咋回事呀!」

高秀蘭急忙說:「寶玉,你進去,進去,媽一會兒再給你們做,啊,進去!」

寶玉不進,站在那哭:「擱啥做、做呀,菜也沒了,肉也沒、沒有了,雞蛋也沒有了……壞蛋,一點也、也不給留!……」

這時王主任可以說窘迫至極,說:「這事鬧的,這事鬧的,就是呀,也沒想着給孩子留點,這事鬧的!……」他一邊說一邊下地穿鞋。

關吉棟去拽王主任,說:「王主任,別着急,再喝幾杯,再喝幾杯!」

王主任說:「這還喝個啥呀,有啥心情喝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披上衣服往外走。朱大夫上前去拽:「王主任,別走別走,再坐會兒,再坐會兒!」王主任到底還是走了,任誰也攔不住。

哥兒仨看見老關頭和母親去送王主任,他們瘋了一樣衝到炕上拿起盤子用舌頭舔著最後的油湯,剎那舔得滿臉都是油。關吉棟和高秀蘭回到屋子裏面,看着他們。高秀蘭怕關吉棟發火,說:「老關,孩子們不到過年,看都看不到這樣的菜……」

關吉棟知道高秀蘭說的是實情,無奈的他氣得只能坐了下來。這時他無意間看到了寶玉上炕時掉下來的軍帽,帽子的白裏子上寫着「王小秋」三個字,關吉棟把帽子抓在手上,頓時怒火湧上頭頂,他盡最大的努力剋制着:「你們三個給我停下來!」

三個孩子停下來,滿臉是油地看着關吉棟。

「給我下地!」關吉棟的怒吼產生的聲波震人耳膜,三個孩子不敢有半刻的停留,趕緊下了地,睜著驚慌慌的眼睛看着臉有些扭曲的老關頭,剎那就有了大禍臨頭的感覺。

高秀蘭上前阻攔著,說:「老關,別生氣,別生氣,今天不怨孩子!」

關吉棟喘著,用手擋一下高秀蘭:「你不知道咋回事!你們三個人給我站好!我問你們一件事,今天你們要敢撒謊,我不揍你們,我就是耗子養的!這軍帽誰的?」

三個孩子嚇了一跳,終於明白了老關頭為何如此憤怒,誰也不敢開口講話。

「寶金,說,誰的軍帽?」

「借、借的,大眼驢他哥的……」寶金磕巴著回答。

關吉棟甩手就給了寶金一個耳光,他對着寶銀問:「寶銀,軍帽誰的?」

「大、大眼驢……」寶銀還沒有說完,關吉棟甩手又給了寶銀一個耳光,寶銀張著嘴大哭。

寶金突然喊了一句:「快跑!」

三個孩子轉身就跑,撞開門跑出屋子。

「兔崽子,我叫你們跑!」

高秀蘭拽住關吉棟說:「你幹啥,你不能這樣對待他們,不能這樣呀!……」

關吉棟甩開高秀蘭追出去。關吉棟追出屋子,寶金和寶銀已經跑出院子,寶玉跑摔了,倒在院子裏,大哭:「哥,哥,等我一會兒,哥!……」

關吉棟上前揪起了寶玉,順手拎了一根木棒在手上,問:「寶玉,說,軍帽是誰的?」

寶玉閉着眼睛哭着說:「大、大、大眼驢他哥的!……」

「再說一遍,誰的!」關吉棟的憤怒已經頂到了極點。

「寶玉,快說實話!」高秀蘭死死抓住關吉棟的手,急切地對寶玉說。

「大眼驢他、他……」此時的寶玉真的不知道軍帽到底是誰的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嘴巴只是一張一合地完成了一個慣性動作而已。

關吉棟又一次聽見寶玉在撒謊,他掄起棒子打了過去,棒子斷成兩截,寶玉捂著胳膊倒在地上,慘叫:「媽呀!……」

高秀蘭蹲下抱着寶玉:「寶玉,寶玉!……」高秀蘭託了一下寶玉的胳膊,寶玉的胳膊軟軟的,憑做護士的經驗,她知道孩子的胳膊是斷了。高秀蘭放下寶玉,瘋了一樣,扯住關吉棟亂打一氣:「老關頭,你把他胳膊打斷了呀!你憑啥這樣打我的孩子呀!憑啥呀,憑啥呀,憑啥呀!……」

關吉棟抓住高秀蘭的手,此時的他比剛才冷靜了些:「我不是為他們好嗎!」

「我不用你為他們好,不用!你滾,滾!」高秀蘭撕心裂肺地喊著。

關吉棟甩開高秀蘭的手,轉身走出院子。

關吉棟又一次聽着高秀蘭和孩子的哭聲離開了這個家,他走在回鍋爐房的路上,心裏的懊悔多於憤怒。他知道自己下手太重了,把孩子的胳膊打斷了,高秀蘭無論如何不能原諒他。於是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我是為他們好呀,我可以不管他們呀,可以不當這個繼父呀!……

這樣想着的時候,關吉棟鼻子一酸掉下了眼淚,在他的記憶中,除了小時候母親死了他哭過,再有兩次掉眼淚是在戰場上:一次是他的戰友犧牲了,一次是他們的部隊打退了敵人無數次進攻,終於贏得了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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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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