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里。王家的風波,山窩子裏的人都在議論。他們憑着自己一貫的立場、觀點,作出不同的結論,有向東的,也有向西的,說什麼話的都有。小月三天沒有出門,丹江河渡口就從此不再開船,過路行人,有緊急之事,赤身蹚水;無緊急之事,便繞道走那灣后的弔橋了。

河面上安安靜靜起來,大崖上的石洞裏,鴿子可以一直飛過來;水光波影的投映,現了,逝了,永遠按着它的規律反覆變幻;小船用粗粗的鐵索系在西岸的樹根上,早晨順潮而起,夜裏順潮而伏,一堆一堆碎木雜草,水塵浪沫,集在船尾,夜裏一陣風起,方位橫橫地斜了;那些黑色的,閃著紅色尾巴的水鳥安然落棲在拉緊在河上空的鐵索上,一動不動,像是鐵索上打下的結。

門門還不知道這事。

工地上,正發愁着急用一批木料,但是,因為是三省的三個隊合辦的工程,各省的所在縣都借口不是純粹本省利益而互相推諉,不給批木料指標。工地上猴急了,四處想門路,老秦就毛遂自薦,說丹江上游的韓家灣公社文書是他的小舅子,小舅子的丈人是商君縣林業局長,只要他去走通,二十多方木料是打了保票了。工地上的人都喜歡得不得了,老秦卻提出條件:一是必須送禮,煙要好煙,陝西省名牌「金絲猴」五條,酒要名酒,丹江口市的玫瑰果酒五瓶。二是必須全包他的吃住花費,還要每天一元二的補助。眾人都罵他黑了心,但是又沒有辦法,只好咬咬牙答應了他。臨出發的時候,老秦卻把門門叫去,要門門去問問小月能不能把那些牛黃賣給他,他可以帶到山裏去倒換些東西。門門當場碰了他一鼻子灰。老秦落個沒趣,就又打問說:

「門門,你消息多,那一帶老鼠多嗎?」

「又去賣那些假老鼠藥?你是去買木料,還是去做生意啊j」

「順路嘛!錢還嫌多嗎?」

「怪不得你斷子絕孫!」

「你當我不會生兒子嗎?我第三個娃應該是個兒子,讓『計劃』了嘛!你他娘的,連個媳婦還沒有呢!」

老秦走了,門門受了一場奚落,心裏就想起了小月。謀算著請假回村一趟,一可以給工地灶上買些牛肉來吃,還可以再見見小月。那天在院子裏發生的事,一想起來心裏就止不住泛出一陣得意和幸福,每天夜裏,他都要做些不想醒,但醒來又要重新溫習一番而常常陷入空落的美夢。她對那事反應怎樣呢?是從此更親近他,還是嫌他輕狂?

可是,第二天裏,村子裏的風聲就傳到了工地。中午去灶上吃飯,炊事員們見了他,都拿着白眼睛看他,他說了幾句俏皮話,竟沒有一個接碴的。一群姑娘們蹲在油毛氈棚后的小溪里洗手,嘰嘰咕咕說着什麼,一邊就喊:「一二——流氓!」「一二——流氓!」他抬頭看時,喊聲就噤了,才一掉頭,喊聲又起。

端了飯回到房東家,自己的鋪蓋已經被人撂到門外,房東老太正在門前的麥田裏撒草木灰,一見他,身子就要倒下去,癟癟的嘴抖抖地顫著,說不出話來。他吃了一驚,放下碗去扶住老人問怎麼啦,拿過籃子幫着撒起灰來,灰揚上去,卻落了他一身,眼也澀得看不見了。老人說:

「門門,你這沒德性小子,兔都不吃窩邊草,你把咱河南人的臉面丟盡了!到現在了你還這麼大膽,你不怕王和尚和才才來倒了你那一罐子血嗎?」

門門詳細問了情況,驚得嘴不能合起來。他第~個念頭是對不起小月,沒想到會有這麼嚴重的後果,而一切又都來得這麼疾速和突然。就說:

「是我害了小月,小月冤枉啊!我要把話說明,我要去見小月,我去給才才說……」

老人一指頭點在他的額上:

「你想得倒好!剛才陝西幾個人找過你一趟,將鋪蓋都給你撂出來了,聽說湖北河南的一些人也嚷着要教訓你,你還想去見小月?這架式有你門門好事嗎?你聽我說,快出去躲上幾天,避避這陣風頭。」

門門站在那裏,眼淚無聲地流下來,沒有了主意,足足呆了十分鐘,咬咬牙關,從屋后的山包上跑走了。

他無目的地跑着,腦子亂極了,不知道應該到什麼地方去?山包上的路那麼細,那麼彎,一會在山頂,一會在溝底,末了就延伸到丹江河畔上了。路面上的石頭越發多起來,常常像刀子一樣斜立着,那些狼牙刺,蓑草在兩邊長得密密麻麻,不是滑例了,就是掛撕了褲腿。他平生第一次受到了失敗,失敗使他比一般人五倍十倍地狼狽不堪。他大聲呼叫着,但自己也聽不出來呼叫些什麼,為什麼要呼叫,頭像爆炸了一般地疼。

天黑的時候,他跑到一個叫月亮灣的村子。村子座落在河的南岸,丹江河水和從北邊下來的流沙河在這裏相匯,相匯的西北那個三角地上,兀自突出了一個山嘴。山嘴上有一顆獨獨的葯樹,樹下一座八角翹檐的小廟,而從廟接連的山嘴脊上過去,那頂端上竟突起一個下小上大的石台,如一個老式燈座;這就是丹江河上遠近聞名的王母娘娘梳洗樓了。和梳洗樓遙遙相望的村子,依山勢而築,或高或低,或左或右,分散中卻有着聯絡,恰到好處。每一人家,房屋矮矮的,前牆和后牆極短,山牆卻特高特高,屋頂幾乎是直立的錐形了。』門后都有一叢不疏不密的青竹,門前木棍又立栽成一道籬笆。三三兩兩剛從陡得站不住腳的巴掌田裏回來的人,端著比腦袋還大的瓷碗扒著糊湯吃。這是最苦焦的地方,卻是全丹江河風光最美的去處。門門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就抬頭往村后的黑石崖上去看那個石月亮了——黑石崖上凹進一個坑去,呈現著不可思議的白色,那白坑的兩角彎彎上翹,活脫脫一個上弦月嵌在那裏。啊,月亮灣,這美麗的月亮,是它陪伴着門門到了這裏照着他的身,照着他的心呢,還是這可惡的黑石崖鎮壓、囚禁住了它,使它變成了一塊冰冰冷冷的月亮的石?

河那邊的岸頭,竹林下橫著一隻小船,卻總不見撐過來。竹林里誰在吹簫,簫吹得很柔的曲子,音韻清幽。門門不覺掉下幾滴眼淚,心想自己怎麼就落到這種絕境呢?

「喂——!擺渡喲——!」

他大聲叫喊著。簫聲停了,竹林里跑出三四個人揚着手和他對話,河水的響聲很大,好容易雙方說清了,小船撐了過來。

這船又破又爛,一看見三四個小伙在船頭船尾奮力划動,門

門就想起了小月和小月的那隻木船。他沒心思和這些人攀談,只抱了頭獃獃地坐着。

「荊紫關的?」一個男人問他了。

「不是,」他說,「荊紫關對面村子的。」

「是住小月的那個村子?」

「你怎麼知道小月?」門門嚇了一跳。

「怎麼不知道,這丹江河上下誰不知人材尖兒小月?你們那村子,是出美人的地方。」

門門苦笑了笑。

「出美人,也出壞人。」

「壞人?」門門心又驚了。

「你認識一個姓秦的賣老鼠藥的人嗎?他娘的不是個玩意兒,拿着磚頭面兒充葯,一張嘴真懷疑不是肉長的,說得水能點上燈!騙錢騙得昏頭了,竟敢破壞計劃生育了!」

「破壞計劃生育?」

「可不,他說他能醫人病治牛疾,善挑豬會閹狗,竟然給一些沒出息的娘們動手取節育環來了!」

「啊!」門門叫了起來,「這是犯法的事呀,他人呢?」

「被大隊扣起來了,送到公社去了,縣上還要來人呢。」

門門心裏叫了苦:老秦叔啊老秦叔,工地上叫你來買木料,你竟干這勾當!

到梳洗樓只有山嘴后一條小路可以上去,門門轉過山嘴,使他吃驚的是那裏竟有了新蓋的房子,而且將小路的進口全然包圍在一個大院落里了。院門開着,一院子堆滿了什麼東西,上邊用帆布苫著,四五個人坐在一張竹席上說話。站在院子裏,聽得見山嘴后的平壩子裏的又一處村子裏狗在一聲一聲吠著。他說明了來意,那些人就安排他在西屋歇下。

門門躺在床上,卻怎麼也睡不着,他想起這個時候,那村口的渡口上又該是一片銀白世界,野鴿在飛著,小船在撐著……可現在,小月還能撐船嗎?王和尚和才才打過小月嗎?他後悔極了:我為什麼就要跑了呢?這一跑,工地上人怎麼議論?村裏人又怎麼議論?自己跑了就跑了,可小月又會受到什麼壓力?她還能無拘無束地說,笑,大聲地唱歌嗎?我為什麼不回去安慰安慰她呢?無能啊,無能!他又想:唉,這一下變成萬人恨了;萬人恨就萬人恨,但從此卻不能再和小月在一起了,接觸有人提防,說話被人猜疑,這是多麼痛苦啊!翻來覆去,那床就咯吱咯吱響,他坐起來,推開窗子,讓風吹進來,同時卻聞到了一股發酸的氣味,又聽見那四五個人還坐在竹席上唉聲嘆氣:

「他娘的,商君縣輕工局頭頭是吃冤枉的,連個酒廠也辦不了,叫咱這五六千元就這麼完了嗎?」

門門一打問,原來這個大隊糧食過不了關,就發動社員搞副業,在這裏修了收交站,收交了三萬多斤獼猴桃,準備出售給商君縣酒廠。但酒廠因虧損厲害,質量又不過關,在關停並轉中不辦了,結果這三萬斤獼猴桃就窩在這裏,眼睜睜看着要腐爛去。

「那快再尋門路呀!」門門說。

「哪兒有門路?大隊已經放了話,誰要能將這三萬斤推銷出去,可以提成百分之五,還可以把準備蓋收購站的二十多方木料指標給誰,可到哪兒去推銷呢?他娘的,狗沒逮住,倒讓狗連鐵繩也帶走了!」

門門低頭不語了,想到工地上不是正缺木料嗎?老秦已經自身難保,還能搞來嗎?……但是,這獼猴桃,三萬多斤,往哪兒推銷呢?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上次去丹江口市,那裏的大

酒廠不是在效區到處貼著大量收購山桃、野杏、葡萄、木梨、獼猴桃的告示嗎?

「外人可以去推銷嗎?」門門試探著說。

「當然行,你有辦法?」

「試試。」

門門說過他的想法,就又有些後悔了:自己是來幹什麼的,倒又干這事?但那四五個人立即熱情起來,千聲萬聲地鼓勵他:

「你能辦,就為我們這苦地方辦~件好事吧,那全大隊每一戶人家不知怎麼感激你呀!提成的事,我們不悔,我們可以寫合同書!」

門門想:辦了吧!辦了這事,木料弄到手,我門門就可以回去了,要不,我到哪兒去呢。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啊!他拍拍腦門,說:

「小月姐,我也是為你就幹了!」

那四五個人猛地聽了這話,都莫名其妙了,他知道失了口,趕忙說:

「我干,我是荊紫關對面小街上的人,叫門門,請相信,我是正人,你們可以派人解十五個木排,和我一塊把獼猴桃運往丹江口市,事情成后,再付我報酬,但木料指標一定要交給我!」

這一夜,月亮灣北岸南岸就忙活起來了,連夜解排,連夜裝貨,而門門又喝上了酒,那是村裏人送他的,喝得沉沉,一覺睡到了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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