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節

第07節

是陽虛侯啟程入朝的第五天,有來自長安的官吏,一行七人,沿驛道乘用官置的「傳車」,來到陽虛。為首的官員,一下車就到侯府謁見丞相,他向衛士說明的身分,是建尉屬下的曹椽,名叫楊寬。

這必是有重要的刑案發生了,否則廷尉不會派遣專差到此。於是丞相傳活接見。

侯王國中的丞相,是食俸二千石的大官。楊寬的官等差得很多,但來自朝廷,身分不同,所以丞相以客禮相待,略略寒暄之後,開始動問來意。

「有文書在此,請丞相過目。」楊寬把一囊封緘得極其嚴密的簡札,捧到丞相面前。

那丞相久歷仕途,練就一套深沉而圓滑的好手段。看着那滿滿一囊簡札,且不忙打開,望一望天色,拉長了聲音喊著:「掌燈!」然後又向楊寬歉意地笑道:「老眼昏花,只怕一時看不真切。耽誤你的工夫,抱歉之至。」

「哪裏,哪裏!」楊寬口中這樣回答,臉卻仍是板著,就像一輩子都沒有笑過似的。

丞相心想,看樣子是件石破天驚的案子,而楊寬車等著回話。倘或必須即時裁決,連個閃轉騰挪的餘地都沒有,那可不妙!

念頭一轉,他又出了花樣:「請內史!」吩咐了這句,他又向楊寬解釋:「斷獄聽訟,都歸內史掌管。必得請了他來,對足下才有用。」

「嗯,是。」楊寬的聲音,顯得有些不自然了。

「從官幾位?」

「六個人。」

「喔!」丞相又大聲呼喚:「來呀!」等喚來侍從,他鄭重其事地吩咐:「延尉衙門的六位差官,好好款待。」

「不必,不必。」楊寬趕緊說道:「有公務在身……」

「唔——」丞相重重地揮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裝出不以為然的神氣:「公務歸公務,不能說不吃飯哪!」

楊寬讓丞相用面子拘住了,只得伏身稱謝。

「足下長途跋涉,連行館都顧不得找,先料理公務要緊,如此忠於職守,實在叫人佩服。」丞相說到這裏,略略躊躇,話風突轉:「這樣吧,內史怕一時不得來,不便讓足下久等,我先奉陪足下進食,一面吃一面等,等內史來了,再開視文書,當面處理。足下看我這個辦法如何?」

是如此一番殷摯好意,楊寬無法拒絕,只不安地搓着手說:「廷尉衙門的六位不當叨擾!」

丞相不再跟他多說什麼。「別室置酒。」他向持了燈來的親信侍從使個眼色:「內史的府第不近,怕得有一會才能到,你叫人再去催一催。」

朝夕伺候的親信侍從,懂得他的暗示。明是「催一催」,其實就是通知內史,不妨緩緩而至。那侍從響亮地答應一聲,退了下去,照計行事。

別室酒備,肅客入席。丞相為示鄭重,特地把那一囊文書,一起搬了過去,就擺在楊寬身邊。

楊寬是個極其幹練精明的法曹,酒不肯多飲,話不能多說。無奈丞相深沉莫測,盡談些京師的人物,本地的風土,把個奉命執法的官吏,當作久別重逢的良朋,特別是他絕口不談公務,使得楊寬在不知不覺中撤了內心的戒備。

酒到半酣,楊寬忽然警覺,「何以內史還未駕到?」他問。

「啊——」丞相作出驚訝的神情,「不是足下提起,我竟忘了。來啊!」

那親信侍從,應聲而至,跪伏待命。

「內史呢?這麼多時候了,怎還不來?」

「回丞相的話,內史午間飲酒大醉,至今未醒。」

「既如此,怎不早來陳告?」丞相放下臉來申斥。

「丞相與賓客酒興正濃,不敢前來攪擾。」

「喔,喔!你下去吧。」丞相似乎諒解了,轉臉對楊寬說道:「事情不巧,只好明天再說了。此刻,索性開懷暢飲吧!」

說着,他舉一舉酒觴,自己先仰頭幹了,砸一砸嘴,頗有陶然自樂之意。

楊寬可真的忍不住要說話了:「丞相,我此來是為了

「不,不,不!」丞相亂搖着手,大聲阻止,「今夕不談公務,而且也不爭在一夜。足下儘管寬飲,我叫人去準備行館,等會把這一囊文書也帶了回去。明日一早,我叫內史到行館去請教,凡有所命,必當協力;」

隨便楊寬是怎樣的乖覺機警,再也想不到,就此片刻之間,陽虛的丞相和內史,已經取得默契。丞相召內史是一度緩衝,內史託辭不至,又是一度緩衝。他只當丞相是個庸懦無用的大老,卻是忠厚好客的長者,因而降尊纖貴,盛情款待。

在這樣的想法之下,楊寬不復再以公務繫懷。誠如丞相的話,即令緊要,也不爭在這一夜。而況,把丞相敷衍好了,辦起事來要方便得多。倘或不識抬舉,惹得丞相心中不快,可能有意留難,反而橫生枝節。照這樣說來,此刻的飲啖,其實也是公務。

於是,他更無顧慮了。觴到酒干,興緻甚豪,把一路撲面的風塵,積壓在肩頭的勞累,用陽虛的美酒,好好地洗一洗塵。

丞相看在眼裏,聲色不動,只是託辭年邁,不勝酒力,勸客極其殷勤,自己卻淺嘗一嘗,就把酒觴放下了。

楊寬終於酩酊大醉,連他的那幾名屬吏,也一個個喝得臉上通紅,都叫丞相派了人把他們送到行館安置——那一囊文書,也是原封不動,留在楊寬的床頭。

當楊寬鼾聲如雷時,丞相和內史卻正在侯府密議,內史早就來了,為了事有蹊蹺,不願跟楊寬見面。對於律法,他比丞相自更為了解,一聽說帶了六名屬吏來,那不是抓人,便是就地審理。這是個什麼案子呢?他必須得先打聽一下。

於是,他派了一個得力的獄吏,與正在接受侯府款待的,楊寬的六名部屬去酬酢周旋。那六個人也跟楊寬一樣,守口如瓶。獄吏旁敲側擊,費盡心機,才得到一點口風,多半是為了淳于意的案子。

內史要防備的正是這一案,他把整個情況,作了一番估量,決定暫且不跟楊寬照面,好留下周旋的餘地——同時他也體會到了丞相的心思,因而相信丞相必能默喻他託辭酒醉的用意,把楊寬和他帶來的公事,先擱置一夜,再作計較。

由於丞相親信侍從的能幹,這一番合作,十分圓滿,他們都覺得很得意。但是,真正的難題,並未消除,而且,僅此一夜的工夫——

「盡此一夜的工夫,一定要想出辦法來!」丞相面色凝重地說,「君侯臨行,再三囑咐,務必要救倉公。你我千萬疏忽不得。」

「是。」內史深深點頭,「好得案子還未揭穿,猶可從長計議,找出一條公私兩全的路來走。」

「這話不錯。倉公要救,可也不能替君侯慧來麻煩。」丞相緊接着又問:「倉公的案子,何以會有如此的變化?這一點先要弄清楚,才談得到其他。」

「那要明天看了文書才知道。以常理而論,像這樣的案子,必定發下來,由我們自己辦。但如有特殊原因,那就很難說了。」

「會有些什麼特殊原因?譬如——」

「譬如奉天子特詔。」

「還有呢?」

「再譬如,另有他案牽涉到倉公,逮赴延尉衙門,併案審理或者對質,亦有可能。總之,必有不便發下來的原因,是我們所想像不到的,反正明天一看就知道了。」

聽內史這說法,丞相不便再問下去,換了一個題目:「研究我們這方面的對策吧!派楊寬就地審理便如何?逮赴延尉衙門又如何?」

「逮赴延尉衙門,自然凶多吉少。派楊寬就地審理,總還有人情可托。」

話猶未完,丞相已大搖其頭,「那姓楊的不好對付。」他說:「別打這個主意,你得想別的辦法。」

內史默然,只在肚子裏用功夫。搜索枯腸,把所有的律令,一條條默誦著久久不語。丞相有些不耐煩了,但看到他攢眉苦思的窘態,唯有暗暗嘆氣,不忍催促。

忽然,內史興奮地一躍而起,喜孜孜地說道:「有個辦法,既救了倉公,我們也不擔責任。就此刻來說,是唯一可行之道。」

丞相微曬:「說了半天,倒是什麼好辦法呀!」

「是這樣,」內史俯身屈膝,面對面向丞相低聲說道:「透個風聲叫倉公先躲起來再說。」

「行嗎?」丞相不以為然地問。

「行,一定行。『親親得相首匿』。首者,首謀之義,倉公的女兒自己設法藏匿尊親就是發覺了,也不犯罪的。」

照此說來,這個辦法對於淳于意一家,至少不會把情況弄得更壞,那就可以考慮了。

丞相在想,倉公且先躲了起來,楊寬抓不到人,當然會要求協助搜捕,也當然要允許他的要求。但是,允許歸允許,抓不抓是另一回事。在這拖延著的一段日於中,派遣急使到長安報信,陽虛侯便有機會替淳于意設法銷案。估或陽虛侯救不了淳于意,那是命該如此。反正這裏已經盡到了力,不負陽虛侯的囑託,更對得起淳于意,不管他將來是「梟首」還是受斷手砍足的「肉刑」,內心都可無絲毫咎歉不安了。

越想越有道理,丞相不由得伸出拇指,誇一聲:「好!就照高見行事吧!」

於是內史退了出來,喚來一名老成可靠的蒼頭,密密囑咐了一番,然後上車回府,好好休息,準備明日一早到行館去拜訪楊寬。

那蒼頭姓虞,奉了主人之命,一直來到淳于意家,擂門如鼓,夜深人靜,聲響特大,引起了附近的狗吠,彼此響應,把淳于意家的四鄰吵醒了,但是他們都無怨言,亦都不以為怪,知道是那得了急病的人家,來請倉公出診。

門內,最先驚醒的是緹縈,不過她不用起身。深夜叩門,必是延醫,向例由淳于意親自應接,如果他不在家,則由衛媼去打發。淳于意曾經一再告誡過她:「入夜叫門,自然是找我的,與你不相干,一個女娃兒家,既已歸寢,只宜嚴鎖門戶,非到天明,不可出室。」緹縈謹守庭訓,因此遇到嚴寒夜,有人延請,她也只是在心裏憐念父親辛苦,不敢起來照看一下。

當然,逢到這種時候;她必是抬頭離枕,側耳靜聽着的,這時聽得父親先開了窗戶,應一聲:「來了!」然後啟門拔閂,往庭中走去。

大門開了,有人進來了,照平時的情形,來客總是氣急敗壞地先陳述得病的那人的病狀。而此刻不同,她只聽得那人在說話,卻聽不清楚在說什麼?這又何用低聲密語呢?緹縈心中,好生疑惑。

「不甩,」她突然聽得父親提高了聲音回答,「有話都跟我說好了。」

「不!」那人的語氣也很堅決,「我奉命而來,非見着令媛,當面說清楚不可!」

聽得這一句話,緹縈的一顆心陡然像懸在半空裏,手腳冰冷——怎的?半夜裏有人來找我!出了什麼事?莫非阿文派來的人?怎又派這等一個魯莽不曉事的笨漢?完了,完了!又惹一場風波。

在昏督驚慌中,她聽父親在喊:「緹縈,緹縈!」

「爹!」她抖抖索索地說:「我睡了。我不見生客。」

話剛完,窗外立即介面,卻非父親的聲音,「請快起來吧!」那人微頓著足,語氣急促而不耐煩,「你還有許多大事要辦!」

這一說越發嚇壞了緹縈,正不知如何回答時,聽見父親也說:「緹縈,你就穿整齊了來會客吧!」

有了這句話,才算壯了她的膽。摸索著起身穿衣,忽然想到一句話,大聲說了出來:「爹!請你叫阿媼來陪我。」

這倒是提醒了淳于意,口裏答應着,匆匆走到屋后。恰好衛媼也發覺情況有異,正要出來探望,兩人碰了面,淳于意把經過情形略略一說,衛媼心裏有數,又驚又喜,截斷了他的話頭,低聲說道:「這人必是侯府里來的。」

淳于意大為驚異:「他只說姓虞,要看緹縈有要緊話說。你何以能斷定他是侯府里的人?」

「此刻沒有工夫細說。人在哪裏?」

「在院子裏等著。」

「怎不請他屋裏坐?」說着,衛媼邁動雙腳,極快地走了出去。

在屋裏的緹縈,聽見衛媼的腳步聲,方才開門出來子只見來客已被請入廳中,與主人分東西相向而坐。衛媼肅然跪在下方。緹縈先叫一聲:「爹!」然後挨着他父親坐下,俯身自介:「我是緹縈,請教尊姓?」

虞蒼頭一面還禮,一面答道:「我姓虞。」

「喔,廖公,有話就請當着家父的面說吧!」

「這可不能從命。」虞蒼頭看着淳于意說道:「倉公恕罪,請迴避。」

「這,這……」淳于意有些生氣了。

「主人!」衛媼深深一拜,「請聽從貴客的意思,一定不錯。」

看樣子不知是衛媼在搗什麼鬼?淳于意心想:好吧!倒要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迴避就迴避!於是悄然起身,走進自己屋裏去了。

虞蒼頭卻還有些躊躇,聽衛媼對倉公的稱呼,無疑地是與自己一樣的身分。但看緹縈對她的態度又像是個可以拿主意的人物,那麼到底要不要讓她也迴避呢?

就這遲疑的片刻,衛媼已猜到他的心思,便即說道:「虞公想是侯府里來的,若有我家主人的消息,就請見告。」

聽她這一說,自然是可以參與機密的,虞蒼頭不復顧慮了,「正是有倉公的消息。」他看一看門口又說:「請恕我放肆。兩位請過來密談。」

說着,他膝行數步,衛媼和緹縈也是這樣。三個人湊在廳堂中間,團團圍坐,相距咫尺。搖曳著的燭火,半明不滅,映着來客凝重的臉色,越發令人興起神秘可怕之感,緹縈覺得背脊發冷,牙床抖顫,不自覺地挪一挪身子,緊緊地依靠着衛媼。

「倉公的案子大概是下來了。」虞蒼頭用極低的聲音說:「廷尉衙門,來了一位差官,帶了六個人。明天一早,怕的就要傳倉公到案,不是那差官就地審理,便是逮赴長安

一句話未完,把緹縈嚇得心膽俱裂,陡然一慟,可把虞蒼頭急壞了!。

「別哭!」他放下臉來呵斥,「哭得讓左右鄰居知道了,那就全完了!」

看這聲色俱厲的樣子,衛媼知道大有關係,趕緊一把拖過緹縈,順勢掩住了她的嘴。一眼瞥見淳于意在門口張望,又還要搖手示意。一陣忙亂,總算面面懼到,能夠靜下來讓虞蒼頭再說下去。

「不論是就地審理,還是這赴長安,皆於倉公不利。如今只有一個字:走!」虞蒼頭停了一下,輕輕問道:「懂了吧?」

緹縈六神無主,但有凄惶,聽不明白他說的什麼。於是衛媼代為回答:「多謝虞公指點。懂了。」

「不必謝我!」虞蒼頭搖着手,神情嚴肅地說:「千萬記住了,你們不認識我,我也沒有到這裏來過——今夜到這裏來的人,只因家裏有人得了急病,要請倉公去急救。明白我的話么?」

衛媼想了一遍,徐徐答道:「完全明白。虞公請我家主人迴避的用意我也懂,我會解釋。總之,請放心,今夜之事,決不會多泄半點。」

「難得你如此識竅,到底上了年紀的人。」虞蒼頭展露了入門以來第一次出現的笑容,「你且試着說一說,將來事完以後,他人問起,倉公如何得以脫逃,藏匿在何處?如何回答?」

「這——」衛媼看着臉色發白,雙眼睜得好大的緹縈說:「你記好了,將來要這麼說:那晚上有人來請我父親去看急症,路不近,到第二天還沒有回來。這時有廷尉衙門的差官來抓我父親,自然是撲了空。然後我設法通知了我父親,叫他不要回家。」說到這裏,她轉臉又問虞蒼頭:「是這樣嗎?」

「對了。」虞蒼頭更為欣慰,「這樣子,是可以放心了。我再跟你說一句,讓你們也放心吧,倉公只要逃脫明天這一關,等君侯在長安得到這裏的消息,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一直昏昏然,唯有心跳氣喘的緹縈,把這幾句話倒是都聽了進去,如漆黑一片之中,陡見火光,頓覺精神一振,她非常適當地在這一刻向內史的密使,深深一拜,叩謝成全之德。

虞蒼頭避席還了禮。看看任務已了,到了告辭的時候,一面站起身來,一面思索還有什麼要緊話沒有說到?想想只有一句話還要問:「你們預備把倉公藏在何處?」

「當然只有至親才肯擔這個風險。」衛媼指著緹縈說道:「總是她已出嫁的四個姊姊那裏。等安排停當了,不知如何通知虞公?」

「你不必找我。」虞蒼頭使勁搖着手,「如有必要,我會來找你」

「是。」衛媼又說:「等事定以後,我家主人必有厚報。」

虞蒼頭笑笑不答,大踏步出了院子,自己拔閂開門,故意大聲說道:「病勢兇險,請倉公早早命駕。」衛媼也提高了聲音回答:「路途太遠,得兩三天才能往返,要收拾些應用物件帶去。你放心,我催他儘快動身就是了。」

這一問一答終了,虞蒼頭才揚長而去。衛媼閂好了門,回頭拉着緹縈,一直就往淳于意屋中奔了過去。起初是急着要去商量大事,但一見了面,心裏不由得發酸,反不知如何開口了。

「我隱約聽明了。」淳于意倒是出乎意外的平靜,用一種以威嚴遮蓋了慈愛的眼光,看着女兒,提出警告:「緹縈,我說一句話,你可不許哭。惹我心煩,就是不孝!」

緹縈還愕然不明究竟,衛媼卻已發覺弦外有音,於是搶著說道:「主人,可能容我先說一句?」

「好吧,你先說。」

「既然主人已聽明來客的用意,那就省事了。事不宜遲,請主人即速收拾,作為深夜出診,到二姊家先避一避,再說。」

「不!我不去。」

淳于意的聲音,清晰而堅定,他的意向表現得十分明白,不但是緹縈,連衛媼都大吃一驚,愣在那裏,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一個人遇到危疑震撼的緊要關頭,全靠一顆心把握得定。」淳于意顯然也有些激動了,臉色白得可怕,聲音中帶憤慨不平,「我本來無罪,倒要看他們如何發落?倘或一躲了之,他人總以為我畏罪潛逃,逃匿反倒變得有罪了。」

這話在緹縈聽來極有道理,衛媼則不以為然,但一時卻駁不倒他,好好想了一遍,才能抓住要領,「話是不錯。」她說。「不過主人,你可曾想到,不論有罪無罪,逮捕入獄,先就要受刑吃苦!」

「不會。陽虛侯的丞相、內史既肯照應我,必不令我受刑吃苦。」

「是的,在陽虛不會,逮赴長安,可又怎麼辦?」

「不是君侯在長安嘛?」

「君侯只怕照應不到。」

「如果連這一點都照應不到,君侯如何能為我銷案脫罪?」

「所以要先躲開。」

「躲到什麼時候?」

「不會太久的。」衛媼極有把握地說,「只等君侯在長安得到這裏的消息就好了。」

「這是那虞公的話。」淳于意大聲答道:「倘能救我,入獄無妨。不能救我,逃亡非久長之計,要我一輩子偷偷摸摸,做個見不得人的人,我寧死不幹!」

一向言詞爽利、善於辯駁的衛媼,竟被淳于意說得啞口無言。但她不肯死心,再度反覆辯解,淳于意則始終堅持成見。這中間只苦了一個緹縈,插不上口,也不知道誰是誰非?唯有把頭轉來轉去看他們激辯,轉得脖子都痛了。

辯到最後,仍是無結果。衛媼遂即換了一種說詞,「主人,你縱不為自己着想,」她指著緹縈說:「也該想想女兒。入了獄,內外隔絕,阿縈要想見你一面都不容易,你可想過么?」

這一說,倒是擊中了淳于意的弱點,頓時容顏慘淡、田然無語。緹縈自更是心如刀割,但記着父親的話,強忍眼淚,怕哭出聲來,惹他厭煩。

就在這時,衛媼拋過來一個眼色,緹縈被提醒了,這不正是該自己開口的時候嗎?於是她膝行向前,哀聲說道:「爹,你就聽了大家的勸吧!」

這才是淳于意最悲苦無奈的一刻。多少天以來,他擔心的就是一旦案情發作,不但不知如何來安慰緹縈,甚至於不知如何來向她說明事實經過?但照今夜的情形看,似乎緹縈早知其事,否則那姓虞的說到「案子大概下來了」,緹縈一定會追問是什麼案子?由此他又想到衛媼知道姓虞的來自侯府,一定在事先就有過聯絡,然則那又是怎麼回事呢?

於是他先拋開緹縈的話,問道:「你們一定瞞着我,在侯府里有所圖謀;是嗎?」

「是的。」衛媼介面便答,「到了今天,不必再瞞你了

她把年前宋邑在陽虛時,如何定計,如何由緹縈面見陽虛侯為父求情,以及年後如何得到臨淄的消息,緹縈又如何再一次得陽虛侯的承諾,一定設法相救的前後經過,原原本本,都說了給淳于意聽。

這一番絮絮的敘述,在淳于意心中,竟是雷轟電掣的衝擊,未及聽完,便已熱淚盈眶。一女一仆兩門生,是如此周到細密,苦心維護,使他在酸楚中,有無限的安慰,在安慰中又有深深的悔恨——早知如此,不該堅拒齊王府的徵辟,能免得一家受累,就自己委屈些又有何妨?

這樣一想,他越發覺得唯有守在家中,承當一切,才能心安理得。

「你們倆聽我說!」淳于意的語氣不僅平靜,且竟是侃侃而談了,「逃亡的滋味是不好受的,還不僅是我一個人魂夢不安,多少人為我擔驚受怕!既然你們已經苦心替我安排好了,命中該有貴人扶持,那還怕什麼?一逃,無罪變成有罪,君侯反而不容易替我說話,你們想是不是呢?況且藏匿亡命,律有治罪的明文,又何苦連累你二姊家?所以我想來想去,只有逆來順受,聽天由命最好。再說,當今天子聖明,還有陽虛的君侯替我作主,我自己呢,總算也救過不少人,算來算去,不該落個悲慘的下場。否則,天道人事,還可問嗎?」

木訥剛毅的淳于意,從未說過如此情理周至、婉轉動聽的話,因此,衛媼終於被說服了;而在緹縈,則又特別受到他話中的那份信心的鼓舞,滿懷憂恐,雖不能全然消除,但至少也已有了靜以現變的勇氣。

雞鳴一聲,曙色隱然,破曉的春寒,格外勁峭,緹縈第一個支持不住。他們也都竟識到這一天是個大日子,要有足夠的精神來應付,於是,暫且拋開一切,各自歸寢。

在行館中,楊寬卻已醒了。回想昨夜的情景,恍恍惚惚,記不真切,他最惦念的是那一囊文書,起身點視,封緘完固,這才放心。定一定神,慢慢記起,陽虛的丞相說過,這天一早,內史會來拜訪,協助辦案。便把帶來的六名屬吏都喚了起來,盥沐早食,集合在廳中,靜等內交一到,就要行動。

等天色大明,內史果然到了。帶來一班衛士,一班吏役,都是黑色布袍,掛刀帶引一個個矯健非凡。內史自己也是頭戴法冠,神情嚴肅,倒像是要辦什麼謀反叛亂的大案子似的。

這份恆赫的威儀,使得楊寬不敢小覷這個侯國,更不敢輕視內史二千石俸祿的大僚的身分,親自降階相迎,而且因為內史載着法冠,所以登堂以後,又用屬下的禮節參見。

侯王之國,對於朝廷遣來的官吏,一向是特別客氣的,因而內史也跟丞相一樣,只肯與楊寬平禮相見。然後楊寬又稱名引見他的屬吏,等這一套禮節完了,內史少不得又要與楊寬寒暄一番,道了前一天失迎的歉意;楊寬也說了些仰慕的話,自陳資歷極淺,此來辦案,要請多指教,話風順勢一轉,談到了公事。

那一囊文書,早置在左右,楊寬取了過來,親手打開封緘,把方方漆書竹簡,順次鋪排在內史面前,然後回自己的席位,端然危坐,靜靜等候。

內史道一聲謝,俯身閱文書。那是延尉衙門特致陽虛丞相的公牘果然是為了淳于意的案子,他看了數行,隨即抬起頭來,臉上是爽然若失、啞然欲笑的神氣。

楊寬倒奇怪了,何以有此表情?口中雖未說話,眼中卻是詢問的神情。

「原來是為倉公的案子。」內史自語似的說:「這又何須大動干戈?」

「怎麼?」楊寬把身子往前湊了湊。

「倉公是最知法守法的人,果真要他到案,只隨便派人去通知他一聲就是了,不必動用這麼多人。」

「呃,呃!」楊寬大喜,「這就省事了,事不宜遲,就請內史派人吧!」

「不忙,不忙!且容我先讀完了這通公牘。」

等讀下去,可就不對了。原來齊國的太傅,十分怨毒,除了指控淳于意「詐疾」,有意不為齊王治病以外,詞氣間還隱約指陳,淳于意以敢於抗命不奉徵召,是託庇於陽虛侯的緣故,這從另一方面著,也等於指責陽虛侯縱容淳于意大膽妄為。倘或往深處羅織,竟可說是陽虛侯有意與齊王為難了。

內史深諳律例,並且見聞過許多株連無辜的冤獄。一面看這通公牘所敘,不由得一陣陣心驚肉跳——這時他才明白,何以像淳于意這類案子,明明應該發交陽虛審理的,竟要捕赴京城,下詔獄審問。那不是明明表示,因為牽及陽虛侯的緣故,竟變成了兩國的糾紛,須得朝廷才能秉公處斷嗎?

「啊,啊!」內史有些緊張了,抬頭向楊寬說道:「倉公雖然知法守法,但此案關係重大。齊國太傅,是否誣控,我不便多說。以陽虛而言,唯當盡辦協助,若有差池。授人口實。為防萬一起見,我要問一句:這通公牘中所說的一切,足下都知道嗎?」

「當然。」

「足下帶來的那六位呢?」

「那六個?」楊寬使勁搖一搖頭,「此輩何足與聞機密?」

「好!」內史總括一句:「這就是說,此案在此時此地,只你我二人知道?」

有了這句話,內史便脫卸了一種可能會發生的責任——淳于意的脫逃,並非陽虛有人在事先泄漏風聲,而此刻更因為牽涉及於陽虛的緣故,他覺得手腳要做得特別乾淨,嫌疑才能撇得格外清楚,所以念頭一轉提出一個新的辦法。

「為防萬一走漏消息,我想委屈足下,」內史低聲說道:「與我一起走一趟,到倉公家去。」

楊寬不知道這是內史要他做一個見證,從開閱文書,了解案情,到逮捕倉公,為時極短,而且始終不離,這中間決無徇私故縱的可能。

只覺得這位陽虛治民執法的內史,公忠體國,手段老到,叫人不能不佩服。於是欣然表示,一切聽從他的安排。

內史成竹在胸,只留下兩名衛士,把其餘的差役,一律遣回。同時他又建議楊寬,不妨把那六名屬吏,也留在行館待命,楊寬自然同意。於是雙方從人,紛紛散去,一時熱鬧非凡的行館,復歸於清靜。

「請吧!」內史揚手肅客,看一看天色又說:「且勾當了公事,午間奉屈小飲!」

他表面閑豫,心裏可不一樣。隨着轆轆車聲,思潮起伏不定——救倉公容易,救了倉公而又要洗脫陽虛縱容庇護的嫌疑,卻無善策。看來此事還得重新籌劃。

正這樣轉着念頭,車子慢慢停了,停在淳于意所住的居仁裏外——里門窄小,不容高車駟馬出入,內史和楊寬必須下車步行了。

衛士前導,貴人降臨,一時黎庶百姓,紛紛走避。內史認為到了這裏,不必再顧慮「泄密」,便即召來衛士吩咐:「去問一問,倉公家住何處?」

「原來到倉公家!那不用問,陽虛的人誰不知道倉公家?喏,請看,」衛士向前一指,「那人多的地方就是。」

順着他的手指望去,但見一家人門前,四散坐着面帶病容的男女老幼,各有家人扶持攜抱,更有兩個壯漢,抬着一個躺卧在門板上的病人,疾趨而至,不用說,那也是來向倉公求診的。

一看這情形,內史深為詫異,倉公不是溜之大吉了嗎?何以還有這麼多病家在候診?想到這裏,腳步自然而然慢了下來。

楊寬也看出內史意存躊躇。他想:倉公在陽虛的人望極高,而且這時正在為人治病,如果排闥直入,徑道來意,只怕那些病家會糾纏不清、惹出意外的麻煩,內史的躊躇,多半在此。

為了把案子辦得漂亮,楊寬深知必須取得內史的合作,既然他有為難的意思,自然應該諒解,於是楊寬站住了腳說:「內史,看這光景,此時不宜行動。且覓個地方,歇一歇腳如何?」

這話正中下懷,內史老實答道:「我正有這個意思。且到里社先坐一坐。」

里社中正有人在打掃,準備春祭。見到貴人駕到,一面手忙腳亂地張羅著接待,一面趕緊派人去通知鄉官。內史和楊寬剛剛坐定,當地的亭長,就已得信趕到,還帶了四名吏族,一律紅衣紅帽,照例帶刀披甲,背上一捆繩子,是打算來捉盜賊的。

一看這如辦盜案的陣勢,內史大為皺眉。不等亭長參見,先就大聲叱斥:「何用你大驚小怪?趕快帶着你的人回去!」

亭長碰了個大釘子,不敢申辯,喏喏連聲地退了出去。但就這一往複之間,已在居仁里中引起了極大的驚擾。紛紛傳告,惶惶不安,都猜測著里中不知藏匿着什麼巨奸大盜,所以要勞動內史,親臨督捕。於是有那膽小謹慎的慌忙關閉門戶,一家如此,家家學樣,不多片刻,把個居仁里弄得冰清鬼冷,連淳于意家門那候診的,都顧不得看病,匆匆走散。

這時內史已經叫衛士探聽明白,倉公果然在家,照常應診。這就太可怪了!莫非虞蒼頭的話說得不夠清楚?還是另有一種使倉公無法逃避的原因?內史實在不解。但此時沒有工夫去研究,事情到了這地步,如箭在弦,只有依法辦理。

主張一定,更不遲疑,而且家家避戶,恰是行動不虞人知的好機會。內史吩咐衛士引路,陪着楊寬,緩步往淳于意家走去。

這一家三個人,早已得到消息,也只有他們三個人心中明白內史來到居仁里的原因。緹縈心裏七上八下,坐立不安,看看父親正在替一個長了癰疽的漢子施刀圭,怕自己神色不寧會分了他的心,不敢走到外面去,只在廚下繞着衛媼打轉。

「不要緊的,不要緊的!」衛媼不斷這樣在安慰緹縈,而她自己也真的存着希望——希望會有一個意料不到的、安然無恙的結果,因為內史這樣輕車簡從,不像是來逮捕人犯的樣子。

然而,內史又為何只在里社坐着,無所措施呢?這密雲不雨的光景,就像壓在胸部的一塊鉛,時光愈長,鉛塊愈重,壓得人連氣都透不過來。

終於見着內史和楊寬的影子了,那正是一塊門板抬走了最後一個病人的時候。

貴客臨門,淳于意照常盡禮接待。衛媼和緹縈都屏息著候在廊下,一面待命來奉,一面窺探動靜,「那內史和楊寬都是悠閑的神態,一個似故友重逢,一個似慕名拜訪,絮絮地只是說些閑話。

不管是在場的淳于意,還是門外的衛媼和緹縈,摸不清他們的來意。但就這表面的從容閑談,看來是個好兆頭,阿媼的話不錯,緹縈在心中自語,像是「不要緊」了!

正在這樣寬慰自解時,忽然看見內史與楊寬互看了一眼,楊寬點一點頭,內史隨即起身說道:「倉公,你有什麼話囑咐家人,趁早跟他們去說吧!」

平靜得近乎冷酷的語氣和神態,令人陡然興起禍福不測的恐懼。緹縈恍然於此一刻就是與父親生死異途的俄頃,頓覺手足冰冷,天族地轉,彷彿平地裂開一條大縫,以致無處托足,整個身子落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之中。於是,什麼都不知道了。

咕咚一聲,緹縈栽倒在地的聲音,伴着衛媼的失聲驚呼,一齊傳入屋中,驚醒了意給如麻的淳于意和全神貫注在他臉上的內史及楊寬,還有守候在門外的衛士,這時已顧不得什麼賓主儀制,匆匆地都圍了攏來,要看看發生了什麼意外?

一看面如白紙、雙目緊閉的緹縈,淳于意立刻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心中悲痛異常,卻還得先救人要緊。搶步上前,拉起緹縈的手腕,鎮定心神,細細診脈。

楊寬是見過這種景象的,像還不覺得什麼,內史卻感到處境尷尬,少不得要表示關切,便看着衛媼問道:「怎的,一下子就暈了過去?」

老淚縱橫的衛媼,在這時候仍是極冷靜的,覺得不說破比說破來得好,於是叩一個頭道:「貴人明鑒!」

這是盡在不言中了,內史愈黨心中慘然,蹲下身去,又問淳于意:「如何?不礙吧?」

「一時急痛攻心,不礙。」淳于意轉臉吩咐衛媼:「快弄薑湯來!」

衛媼答應一聲,匆匆走了。淳于意也告個罪,把緹縈抱了進去。留下內史和楊寬,面面相覷,頗有進退失據之感。

這個僵持的局面,必須得打破。兩人悄悄商議了一會,決定離去。留下一個衛士,為淳于意傳話,到行館向楊寬投案。

內史對淳于意是有信心的,但在未投案收系以前,公事總是未了,只好一直陪着楊寬。到了午後,淳于意畢竟來了。這一來,身分不同,楊寬召集屬吏,開始第一次的審問。

一看楊定和內史高高上坐,獄吏分班侍立,一個個臉上都似未笑過的神情,淳于意不由得想起兩句俗語:「畫地為牢,不入;刻木為吏,不對。」有些不寒而慄了。

「報姓氏!」

「淳于意。」

「哪裏人?」

「本籍淳于——」

照例問完了姓名年籍,楊寬問道:「淳于意,你可知罪嗎?」

淳于意不懂那些假作痴獃,推託躲閃的訣竅,老實答道:「想是齊國太傅,告我『詐疾』……」

「你知道就好。」楊寬不容他說下去,只問:「你自己有什麼話說?」

「齊國太傅……」

「不是問你案情。」楊寬又把他的話打斷了。

內史雖也知道楊寬這種不甚講理的態度,是執法問案的人的習性,但對倉公的情分與關係不同,特別是曾愛君侯的託付,必須加以照應,所以接着楊寬的話,又作了解釋,同時在語氣中也帶着撫慰的作用。

「現在不是問你對案情的意見。」他用徐緩的聲音說,「你的案子要到了延尉衙門才開始審。楊曹椽是問你,在解送到京城之前,你有什麼請求。」

這一下淳于意才得明白,齊國太傅指控「詐疾」,由延尉衙門審理。何以不發交陽虛辦理呢?可見這案子在上面看來。相當嚴重。雖然自覺問心無愧,但京城到底不比陽虛,人地生疏,孤立無助,只怕要洗雪冤枉,不是件容易的事。再想到千里迢迢,押解上京,而獄吏的猙獰面目,此時已隱約可以窺見,一路上難保不受欺凌。士可殺不可辱,不說將來判罪,就是這眼前的拘系,已令人難堪。想到這裏,才感覺到沒有生一個兒子,真是恨事。否則,有個親人,一路照應,替得手腳,情況就大不相同了。

心事如潮,神思恍惚,自然就忘了答話。楊寬好生不悅,大聲催問:「你有話倒是說呀!」

「喔!」淳于意驚醒過來,定一定神才想起堂上問的是什麼話,略一思索,很快想起:「別無其他請求。只所生五女,身邊只有一個,四個出嫁在外,懇求恩典,能見一面。」

「這也是人之常情。」內史說了這一句,轉臉向著楊寬,「當然,這要請你裁決。」

內史這樣表示尊重職權,楊寬自然不能不賣一個面子,於是點點頭向下問道:「你那四個出嫁的女兒,什麼時候才得來?」

「都嫁在鄰近各縣。是兩三天的途程。」

「好吧!我給你三天。今天是甲子日,明天乙丑日,後天丙寅,准丁卯上午起解,你的親屬可以在這行館門口跟你見一面」

「是。多謝曹椽。」淳于意彎下腰去,叩了一個頭。

看一看內史,楊寬吩咐一聲:「收押吧!」

六名獄吏,齊聲答應,有意暴喝,震得堂中如打了一個霹靂,把淳于意嚇得一哆嗦,驚魂未定,又聽璫啷一響,兩樣鐵器拋在他的面前,一樣叫「鉗」,枷頸用的;一樣叫「釒大」,用來鎖住雙足。

「且慢!」內史大聲一喊,轉臉向楊寬陪着笑說:「我有句話,足下可肯見納?」

「請說。」

「我曾說過,淳于意是個知法的人,決無逃亡之虞,似乎不必『械繫』。」

楊寬沉吟了一會,總算又賣了他一個面子,向屬吏說道:「既有內史擔保,犯人在陽虛不虞逃亡,那就『頌繫』吧!」

「頌繫」是不用「鉗」、「釒大」來枷頸足,散拘在獄內——一個臨時的監獄,已經佈置好了,就在行館後面,原來堆置柴薪的空屋內。

也是由於內史的照應,這所臨時佈置的監獄,除了照例犯人不得享用的坐席以外,必要的動用物品,大致齊全,房屋也打掃得乾乾淨淨,淳于意一向自奉甚儉,習於樸素,所以能有這樣一個地方安身,已經頗感滿意。

但是,獄卒的臉嘴,卻難看得很,繃緊了臉,總是斜着眼看人。淳于意原就想過了的,身入囹圄,受人管束,少不得低聲下氣,委屈自己,來博取平安二字。所以一到居內,先在下方伏身向那兩個獄吏問道:「兩公尊姓?」

一個滿臉橫肉的矮胖子,開出口來是嘶啞的豺聲:「我姓吳,人稱『無義』。」他歪一歪嘴,介紹另一個高身材的:「他姓艾,有名的『愛錢』。」

這是在暗示,也是在威脅了,淳于意自然懂得,但卻無錢可以孝敬,只好這樣笑着說:「吳公在說笑話了!」

「你聽聽,」吳義向艾全使個眼色:「說我們在說笑話!好笑不?」

「哼!」艾全冷笑道:「離了陽虛,他就知道不好笑了。」

「管他陽虛不陽虛!國有國法,來,先換了衣服再說。」

說着,吳義取起一個包袱,隨手一拋,落在淳于意麵前。打開一看,不覺傷心落淚——那是一套赭色的囚衣。清白家風,一生名譽,等穿上這套衣服,就都算完了。

看這光景,想不穿也決不可。淳于意咬牙,脫掉自己的大布韞袍,拈起國衣,正待上身,只聽得吳義喊道:「慢來、慢來!」說着,走上前來,伸開雙手來搜他的身體。

這也是例有的規矩,用意是要搜一搜身上可曾藏着兇器?若有私財,順手掏摸了去,當然也不在話下。可是淳于意卻會錯了意,慌忙伸一隻手捏住了貼身所穿的那件汗襦的衣角。

這個動作哪逃得過吳義的眼睛,凸出了眼珠,大聲喝道:「把手拿開!」

淳于意手鬆得慢了些,吳義立刻就是狠狠一掌,順手一捏衣角,其中果然藏着東西。於是使勁一扯,扯破了汗襦,落下一個小包,撿起打開,看一看,聞一聞,頓時臉色大變。

「怎麼回事?」艾全問說。

「你看,」吳義把那包葯末,托在掌中,伸了給艾全看。

凡是獄吏,都識得毒藥,艾全失聲驚呼:「這不是『狼毒』與『草烏』嗎?」

「誰說不是!」吳義卷一卷衣袖,惡狠狠地罵:「這老狗——」

「別這樣!」艾全趕緊低聲喝阻,同時拋過去一個眼色。

吳義立即領悟,極快地換了副臉色。轉過身來。關切的埋怨:「唉,倉公!你怎地這等想不開!留着這個幹什麼?」

「是啊!」艾全介面幫腔,「你放心好了,你的案子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而況還有陽虛侯的照應。聽說他奉旨進京,正好就近替倉公說句話,廷尉無有不聽的。」

吳義和艾全倆一唱一和,儘力安慰淳于意。這突變的態度,為何而起?他不明白,只覺得情義可感,藏着那包葯,原為受辱不堪時,自裁之用。既然獄吏不怎麼兇惡,又何苦一定要走極端?就讓他們搜了去吧!

於是淳于意感激地道謝,並且拜託:「多蒙兩公開導,感何可言?我平白被禍,有待昭雪,還求兩公格外包容成全。」

「好說,好說!」艾全拍胸脯擔保,「一路上,我們決不叫倉公受委屈。到了京城,昭獄里也都是我們弟兄,無事不好商量。大家都是有兒有女的人,該積積德,得方便處且方便,何況倉公你這樣的好人,提起來沒有一個人不敬重的。」

「艾公過獎了。」淳于意欣慰地微笑着,覺得那件赭色的囚衣,似乎也不怎麼可厭了。

「老吳,你在這裏陪倉公聊聊天。」艾全看一看天色,站起身來,「我去看看,晚食好了沒有?」

艾全一轉背,立刻變了一副面目。獄吏最痛恨的,就是犯人有自殺的意圖。一則,獄克恃以作威作福的,就在犯人樂生惡死的一念,如果不惜其身,甘願一死,那就無所施其技了;再則,犯人自殺,自是獄吏監守疏忽,必受處分。因此,犯人若是觸犯了這個大忌,會得到極慘酷的報復,求死不得,求生不能。不過,身在客地,無所暢所欲為,所以艾全見機,表面用一番好話先穩住淳于意,免得他再用別的方法尋短見,暗底下卻另有陰謀。

在那六個人中,艾全算是個頭領,因此不必與同伴商議,一徑來見楊寬,報告了搜獲毒藥的經過,楊寬也吃驚了。

於是艾全提出要求,將淳于意加上「鉗」、「釒大」。並且表示,若非如此,怕的會出亂子,到那時負不起這個疏虞的罪名。

「這可為難!」楊寬躊躇著說,「我已經答應這裏的內史『頌繫』。現在改為『械繫』,怕傷了人家的面子。」

「此一時,彼一時。這裏的內史,能信得住此一路去到京城,中途不出毛病?」

「這話不能說,一說,他們正好派人護送,一路上有多少不便!」

「是,是!」艾全領悟了,心裏佩服曹椽「見事之明」,於是接下來又說:「也不能就這麼便宜他,白白地『頌繫』!」

「慢慢兒來。」楊寬慢條斯理地說:「事情剛剛開頭,看他家裏的人怎麼說?」

「是!」艾全停了一下,放低了聲音:「吳義遞了話給他,那傢伙彷彿有些裝糊塗。」

「唉……」楊寬大為不悅,「你們簡直胡鬧!你可記住,這還是在人家的地方。離了陽虛,有多少話不能說?這時候就沉不住氣,等不得了!」

這一頓斥責,其實就是指示,在陽虛,耳目眾多,必須顧忌,等起解上路,人在自己掌握之中,於取於求,要如何便如何!這便是曹椽提示的要領。艾全心領神會,喏喏稱是,退了下來,召集同事,轉達了楊寬的意思,把看守的職務,重新作了一番安排,六個人分作三班,日夜防備,怕的是淳于意真箇尋了短見,不但公事上不好交代,而且到嘴的一隻熟鴨子,平白地飛掉,他們都相信以名滿天下的「倉公」,行醫多年,蓄積甚富,這一趟出差,一定可以發筆小財。

剛剛安排好,楊寬又著人來喚艾全,到得內堂,只見廊下站着一男一女兩個陌生人,男的五十歲左右,看那打扮,是官員的僕從,女的年紀更大,有六十來歲,衣着樸素,但神態間安靜大方,猜不透她是何來路?只看到地下放着一卷寢具和一個竹筐,艾全心裏有數了,是淳于意家的人來探監了。

果然,楊寬告訴他說:「內史派了個姓虞的蒼頭,帶來了淳于意家的一個老媼,想見犯人一面,你去好好料理。凡事能通融,不要挑剔。」

犯人家屬探監,可准可不準,看錢說話,並無定規。但艾全已預先有了了解,知道楊寬的意思。要把一切都記在內史帳上,所以故意提高了聲音答道:「既有內史的囑託,自然要格外通融。」

於是艾全把他們領到值班休息的屋子裏,通了姓名,艾全才知道那老媼姓衛。衛媼極其內行,知道送入獄中的任何東西,都得先經過搜檢,所以不待艾全開口,先把帶來的寢具打了開來,一條布衾,一條褥子,竹筐里是一些日常使用的雜物,還有一方淳于意最喜愛的燒羊肉,用塊乾淨白布包着,摸一摸還是熱的。

艾全這下倒有些為難了。若是別人。好辦得很,叫手下把那東西都拆開弄碎細細檢查,不必顧忌這樣一番折騰,用的東西不能再用,吃的東西不能再吃。但既然有內史照應,就不能胡作非為,而艾全卻又真的怕有夾帶,特別是那副衾褥中,保不定又藏着毒藥。

略略翻檢了一下,艾全半真半假地笑道:「阿媼,你可不是來害人的吧?」

「怎說此話?」衛媼正色質問。

「看你雖是女流,倒像是個懂外場的,那就老實說吧,你這些東西裏頭,可藏着什麼兇器或者毒藥?」

原來如此?衛媼完然而笑,「艾公,你真心細!」她指著虞蒼頭說,「倘有此事,那不是害你,是害我們陽虛的內史。承內史的思典,曹椽的成全,得以探望我家主人,若有夾帶,連累內史要擔關係,我萬萬不敢!」

「好!」艾全一翹拇指讚許,「既這麼說,你把東西收起來!我帶你去看看蒼公。」

「多謝,多謝!」衛媼從容不迫地捲起衾褥,一面收拾,一面拿眼看着虞蒼頭。

「喔!」虞蒼頭裝作忽然想起了什麼的神氣,「我的馬匹,忘了拴上,走失散,可不好找。」說着匆匆走了。

衛媼等他走得遠了,又看一看窗外無人。方始把她那個片刻不離手的小布包,解了開來,裏面是一塊黃澄澄的金子。用意要艾全看一看,所以她隨即又一掀布角,把金子蓋沒,這時才開口說話。

「艾公,家主不幸被冤,上有國法,下有諸公照拂,諒可無事,只是此去長路迢迢,道路逆旅之中,少不得有所花費。特為籌措了這些金子,請艾公代為收存,家主如有必須的用途,就請在這裏面動支。千萬拜託,心感不盡。」說完,衛媼深深一拜,又把金子朝艾全面前推了一下。

這措詞極妙,明明是行賄,例說是請代「收存」,艾全心想:「真看不出來,這個半截入土的老媼,竟是這等知門識竅!」再偷眼去覷那塊金子,約莫值個五、六萬錢,也是中人之家一半的財產了。出手如此,雖不算豐腴,卻也不算薄禮,倘或沒有曹椽的叮囑,倒也不妨收下。

他這沉吟未答,衛媼只當他嫌少,於是便又解釋,說倉公手段雖高,名氣雖大,但行醫一向以濟世救人為宗旨,從不肯向病家多要錢,遇着那貧病交迫的,甚至還賠上藥本,所以至今清貧如昔。

這話說得就嫌多餘了,艾全微笑着搖一搖頭,是表示不信,也是表示她的話說得文不對題,那意思曖昧得很,但他這樣不肯收受,衛媼可有些着急了。

「艾公,實不相瞞,我也是獄吏世家。看在一脈同源的分上,請艾公委屈些吧!」

這話說得更壞,艾全憬然有悟,怪不得她這樣沉着懂規矩,原來本是內行。這使得艾全起了戒心,怕的其中有何花樣,金子雖好,有些燙手,暫且不碰的為妙。再看衛媼的神情,似有責人不懂交情的模樣,艾全也有反感。這樣,一反剛才活絡的心思,他把主張拿定了。

「阿媼!多承抬愛,無奈上面有話,這趟到陽虛來辦案,行跡一定要檢點,不可讓人說閑話。這塊金子,請你趁早收起。解送人犯,一切盤纏花費,都由上面撥付,用不着犯人自己花錢。來、來、來!快收好了,落入旁人眼中,這私相授受,彼此不便!」

話風緊得這個樣子,衛媼倒有些生氣了。明明嫌少,不妨實說,何苦講這些漂亮話,是要騙誰?不收就不收,另外想辦法在楊寬那裏打點好了。屬吏縱能分潤,一定有限,肥肉不吃啃骨頭,那時看你懊悔不懊悔?

這樣想着,衛媼慢慢收起了金子,卻不把心裏的打算,現諸顏色,只怏怏然地表示萬分無奈。

艾全也是個極狠的人,心中不悅,表面反而格外殷勤,「來吧!來吧!跟我去看看倉公。」他一疊連聲地說,並且還替衛媼代為分勞,提着那一卷寢具。

天色已經全黑,無月無燈,甬道又崎嶇不平,艾全是走熟了的,衛媼卻是高一腳,低一腳,幾次蹉跌,弄得灰頭上臉,十分狼狽。

進了後院,但見土牆上明晃晃的火把,照得淳于意身上穿的赭色國衣,格外顯眼。衛媼一看,頓時浮起無數遙遠而零亂,不知是親切還是陌生的記憶。站住腳,怔怔地竟忘了開口。

這行館的後院和堆置柴薪的空屋十分荒涼,但無論如何要比高牆夾弄,鐵窗土室,陰暗潮濕。彷彿隨時可以提出鬼來的監獄要好得多。只是那赭色的囚衣,像塊烙鐵,燙痛了衛媼的心,深鎖了五六十年的印象,一旦揭開,依然如新,耳中鐵索啷璫,皮鞭抽打,以及夜深人靜時,隱隱傳來的呼爹喊娘的凌厲聲響,一時雜然並至,忘卻身在何處。

「衛媼!」

這一聲喊,才把她從驚心的回憶中喚醒。她發覺自己心跳氣喘,滿頭是汗。定一定神,又有新的感觸,在她懂人事以後,恨極了監獄那個地方,平時連想都不願去想,哪知頭白以後,又會有這樣的遭遇!天道難知,人事無憑,一個人到底要怎樣,才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呢?

這樣想着,她整個兒泄了氣,自己覺得軟弱得厲害,蹣跚地拖着腳步,到了門口,放下竹筐,扶著苔蘚斑駁的土牆,不住喘氣。

門是開着,但守法的淳于意,不肯跨過門限,他怔怔地望着衛媼,心中驚疑無限。她平時從不是這個樣子的,莫非又出了什麼亂子?緹縈怎麼了?他急於要弄明白,只是看到衛媼如此,不忍催問,只好焦急地搓着手,等她緩過氣來,自己開口。

倚坐廊下在監視的獄吏,艾全倒還好,吳義卻不耐煩了,「嗨!」他大聲催促,「你們有話快說!這麼耗著,是什麼意思?」

這一催,衛媼不得不強打精神,挺起腰來,先回頭答應一聲:「是!」再轉臉看着淳于意,只問得一句毫無用處的話:「主人在這裏還好么?」

「嗯。」淳于意點一點頭,隨即問道:「緹縈呢!在家幹些什麼?」

緹縈不在家。從驚痛昏厥,為她父親救醒以後,一直只是哀哀痛哭,好不容易勸慰開導,淳于意才得脫身投案。那時還不知他到底得何罪名?楊寬如何處置?所以衛媼立即把她送到侯府,去托琴子打聽消息。

這話不便當着獄吏細說,而且也知道淳于意所希望聽到的話是什麼,所以她這樣回答:「阿縈也只是不放心你。本來要跟着我來的,只怕見了面惹你傷感,我把她留着看家。」

「就她一個人在家么?」淳于意顯得很不放心地。

「怎會是她一個人?左鄰右舍,川流不息地來探望。家裏熱鬧得很呢!」

淳于意點點頭,又問:「鄰居們怎麼說?」

「都說你的為人,不該得什麼橫禍。要我傳話,勸你寬心。」

她說的是實話。鄰居的空言慰藉,雖無補實際。淳于意可以想像得到,他們並不以他的身被縲紲而減少了對他的尊敬,這可見得一個人做人要方正。禍福在天,善惡在自己。這片刻間,他溯思生平,從做齊國的太倉令開始,一直想到昨夜不肯私逃,今天在家待捕,俯仰無愧,無一事不可質諸天地鬼神。

轉念到此,淳于意自覺有股陽剛之氣,流布全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有那份刀山劍林在面前都無所畏懼的信心。同時他也想到,這些感覺可以鼓舞自己,當然也可以用來安慰親人,特別是對緹縈,一定有用。

於是,他坦然而略帶矜持地笑着,「衛媼,你回去告訴緹縈,」他說,「我這個做父親的,對得起女兒,從未做過叫她們為我而慚愧的事,儘管昂起頭來做人。至於我自己,安危禍福的打算,都在其次,最要緊的是,能夠問心無愧。我在想,我的脾氣也許太耿直、容易得罪人,但是我決無害人的心思,並且總算也救過許多人。何況家有孝子、義僕,這都是可以叫我覺得驕傲的地方。只要這樣想一想,這場飛來橫禍,究竟會得怎樣一個結果,就不必去關心了。生死一時,名譽是千秋萬世之事。只要我淳于意家能留下一個方正孝義的名聲,禍福都非所計!刀兵疫癘,一死上千論萬,一個人的生死,渺小之至,算得了什麼?」

他的話在衛媼聽來,仍是迂腐得無可理喻的。但那番侃侃而談的氣勢,倒確是有令人振奮的作用。衛媼也是剛強好勝的脾氣,起先憶往傷今,一時的感觸已經過去,他此刻聽了淳于意的話,越發生出勇氣。事到如今,着急憂傷都無用處,且料理眼前,把該做的事做了,該說的話說了,早早回去,看緹縈歸來不曾?有何消息帶來?

她一面這樣想着,一面已提腳跨進門限,把屋角一堆茅草理一理,平鋪在地,展開寢具,鋪好衾褥。然後打開竹筐,把日常應用的物品,一件件交代給淳于意。看看諸事妥帖,才又退出門外,屈膝坐下,有些話要談。

話很多,不知從哪裏說起才好,就這沉吟的時候,淳于意先開口問了:「你可知道我這裏問案的情形?」

「已經知道了。」衛媼答道:「是內史派了虞蒼頭來告訴我的。明天一早,我請人到各家去報信,讓她們來了再說。」

這「各家」是指淳于意已出嫁的四個女兒家。他此刻想,來了不過見一面,哭一場,徒然惹人心煩,所以改了主意:「不必通知她們了。倒是得趕快請人到臨淄去一趟,等宋邑來了,你就帶了緹縈跟他去。」

「這我會安排,不過——」衛媼躊躇著,不知道該不該把話說出來。

「『不過』什麼?可是緹縈不肯到臨淄去?」

「現在還談不到去不去臨淄的話。阿縈想送你到長安。」

「胡鬧了!」淳于意大不以為然,「一個從未出過遠門的女娃兒,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楚,就敢說要送我到長安?荒唐!」

「要去,自然是我陪着她去。」

「你?」淳于意想了又想,還是不住搖頭。「你也不行!」一老一少,又是女流,處處不便。而且你的身體也不算太好,路上又辛苦,一旦累得病倒,叫緹縈怎麼辦?」

想想這倒是實話,關山迢遙,行路艱難,一個衰邁老婦,一個仃仃弱質,沒有個壯健可告的人扶持照料,怎麼到得了長安,就算到了長安,又能做些什麼?但如說讓淳于意一個人被押解了去,也實在有些放心不下,何況緹縈已經異常執拗地表示過了,不管前途多麼艱險,就是死,也要死在長安道上!那便如何處置呢?

一時不得善策,只好暫且不談。又想問問案情,礙著獄吏的眈眈注視,不便提起。再一想,楊寬不過是奉命捕人,不管審訊。將來如何,有罪無罪,不見得會有所透露,淳于意本人自更茫然,問了也是白問。

因此,這靠了內史的大面子,難得的一次面會,竟把極珍貴的時間,虛擲在沉默中了。

衛媼是個爽快而講實在的人,既然無話可說,不如早早離去,也免得獄吏討厭。於是伏身拜了一拜說:「主人多保重,我走了。一兩日以內,再看機緣。」

這是說,一兩日以內,她還要設法再來一次,淳于意理會得這層意思,點點頭答道:「你就回去吧。告訴緹縈,不要着急。」

衛媼答應一聲,站起身來,四目相視,淳于意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倒像有什麼話到了喉頭,卻又突然忘記了似的。

她略微等了一下,看他還是不作聲,便掉身過來,迎面看到艾全和吳義,於是行禮道謝,順便又說了幾句重重拜託的話。

剛站起身,聽得淳于意突如其來地喊了:「衛媼!」

「主人還有話說?」她又走了回去。

淳于意嘴唇翕動着,眼皮閃眨著好不容易才說出口:「千言萬語一句話,我不放心緹縈!」

想到緹縈也只有這一句話:說來說去不放心爹爹。衛媼心裏好恨,何以人世間有那麼多糾紛?那麼多仇恨?何以人世間有那麼多自以為是的人,寧折不彎,不肯委屈自己一點?以至於平地生出無數風波,把原可以團聚在一起,安穩度日,樂享天倫的家人父子,硬生生拆散,淚汪汪盼望,這要怪誰?

也要怪主人自己!衛媼想到多少天來,費盡心血,仔細安排,一步一步小心摸索出來的路子,都因為主人的倔強迂腐,不願去走,才落得今日的光景!想到這裏,怨氣勃發,真想好好說他兩句。但看到主人的臉色,覺得不忍。看到獄吏的影子,又覺得不敢——當初密議免禍的話,極有關係,不可泄漏。於是她只得嘆口無聲的氣,倒轉來安慰他:「主人請放心!一切有我,而且阿縈不是不懂事的人。」

「好!反正千斤重擔都放在你身上了。你在我家多年,那幾個女娃,都是你一手帶大的。我什麼話也不用說了。」

這番話激起了衛媼濃重的責任感。一路上她都在回憶往事,自覺在淳于意家是個「當家人」了。家難臨頭,當仁不讓,有些事說不得要獨斷獨行了!

等主張一拿定,事情比較容易措手,心裏不那麼煩了,精神也比較好了。到家一看,前後左右的鄰居婦女,正圍着形容憔悴的緹縈在那裏說話,東一句、西一句。有的慰問,有的感嘆,也還有不明就裏在打聽情形的,嘰嘰喳喳,如鴉聒噪一般。等見了衛媼,大家又舍了緹縈,眾星拱月似的圍着她來問倉公的消息,反倒把正主兒的緹縈排擠得遠遠地。

這叫衛媼心裏又煩了!但在危難的時候。正靠大家幫忙,她不敢得罪他們,耐著性子,略略說了探監的經過;也編了些假話,說那幾個獄吏,敬重倉公的為人,極其優待。在人群後面的緹縈,聽見這話,心裏寬鬆得多了。」

除此以外,衛媼就不肯再多說什麼,有那問到案情的,問到以後如何的,她一概擺出無可奈何的神氣,用「不知道啊」「還不清楚呢」這些話回答。若非如此,愛打聽新聞的人,話越扯越多。到天亮都談不完。

果然。看看無話可說了,就有人打個呵欠說道:「大家散散吧!也讓主人家好早早休息。今天這一天,可真把人急壞了,也累壞了!」又轉臉對衛媼:「早些睡吧!養養精神明天好辦事。現在這一家全靠你呢!」

於是大家紛紛告辭,衛媼和緹縈一一道謝,送出門外。回到屋內,衛媼坐了下來,右肘撐地,左拳捶腰,閉着眼微微喘氣,真箇是累壞了。

緹縈這一天一夜,乍經大事,心膽俱裂,一看她這樣子,陡地又把顆心懸了起來,伏在她身邊,推着她的手顫聲問道,「阿媼,阿媼!你怎麼了?你可病不得呀!」

「沒有病,沒有病!」衛媼趕緊安慰她,「只是有些累了,你替我捶捶背。」

「噢!」緹縈馴順地答應着,捏起一雙空心拳頭,不徐不疾地在衛媼背上睡着。

「可曾見着翁主?」衛媼問道,「怎麼?」

怎麼說呢?連琴子都似乎不十分清楚。陽虛侯一向不準家屬顧問政務,所以對於楊定的突然來到陽虛,她還是等緹縈去了才知道的。當然就為緹縈,她也得違反她父親的禁令,去打聽一番,只是整個案子,只有內史一個人明白,而內史又在行館陪着楊寬,直到黃昏才能見面。

見是見到了,據緹縈看,琴子多半是碰了一個釘子,「翁主一回來,臉色很難看。」緹縈告訴衛媼,「她跟我說:內史勸她別多問。內史又說:這件案子很麻煩,牽涉君侯在內,只好聽上面處置。」

一聽這話,衛媼暗暗吃驚!她也懂得些法律條例,若是陽虛侯牽涉在內,即使不是公然讓他迴避,為了避嫌疑,他也不便說話,就肯說話,力量也有限了!

這,怎麼辦?陽虛侯是唯一的靠山,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而這座靠山,現在竟是靠不住的。

「阿媼!你聽聽翁主的話,這不急死人嗎?」說道,緹縈鼻子裏發出息率的聲響。

衛媼一聽這聲音,火氣就來了,暴喝一聲:「不許哭!」

緹縈嚇得哆嗦,眼淚自然也止住了。只是凄楚的臉色以外,又加上畏怯的神情,那樣子越發不中看。

「光會哭有什麼用?」衛媼還在數落她,「這麼大的人,也該懂事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了禍事要想辦法應付。不能幫我的忙,反哭得人心煩,你自己想想呢?」

話是責備得不錯,而緹縈卻愈感委屈,只是也有些羞慚——動輒啼哭,像個小兒,這樣想着舉起手背,抹掉眼角的淚水,鼻子裏哼了兩下,翹起嘴不響。

衛媼罵過了,心裏也好過些了,自然而然地又疼她了,「吃了飯沒有?」她和顏悅色地問。

「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一點。現在最要緊的是身子,多少大事要辦,全靠身子健旺。走!」衛媼拖着她的手說,「我熬著一瓦缶的羊肉湯,且先吃飽了,我還有話跟你說。」

最後這句話,算是把緹縈的興緻鼓了起來,跟着她一起到了廚下,熱爐子上坐着一個瓦缶,揭開蓋子,立即冒出極其濃郁的羊肉香味。衛媼撇開面上的浮油,盛出兩碗來,有做現成的胡餅,撕碎了往湯里泡。

「阿媼!」緹縈撕著餅就問了,「你說有話告訴我,快說吧!」

「你先吃!等我好好想一想。」淳于意愛吃燒羊肉,緹縈就愛喝熬得極濃的羊肉湯。這一瓦缶的肉湯,夠了火候,極其清醇,但是緹縈卻是毫無食慾,特別是那泡脹了的餅,一看就飽了。只是深知衛媼的心思,為了安慰她,勉強吃了小半碗,覺得食物梗著喉頭,極不舒眼,惟有擱著。

再看衛媼,倒是安閑不迫地在吃,但顯然地,她是食而不知其味,兩眼望着空中,想得出神了。緹縈不敢擾亂她的思路,耐著性子,靜靜等著。

好了,等把一碗餅吃完,她才轉臉看見緹縈,又看到那剩了大半碗的餅,問道:「只吃這麼一點?」

「實在吃不下。」緹縈強笑着搖一搖頭。衛媼停了停,嘆口氣說:「你這樣子沉不住氣可不好。辦不了大事!」

「誰說?」緹縈大聲地說,極力做出有擔當的樣子。

衛媼不跟她辯,換了個話題:「你可知道,你父親不許你跟着到長安。」

這一說,緹縈就急了:「不!不!我一定要去!」

「你怎麼去法?」

「咦!」緹縈心想,話風不對啊!衛媼原來已答應伴她一起同行的。而且若無衛媼,就到了長安,又有什麼用處?現在看樣子,衛媼改了主意,是翻悔了!想到這裏,她不覺氣憤,現於顏色:「阿媼,你不能說了話不算!你不能騙我!」

那神氣叫人好笑,倘在平日,衛媼一定會逗着她開開心,此時卻無這份閑心情,「你別着急!」衛媼從容答道,「說你沉不住氣,你還不服氣,我話還沒有完,你就跟我翻臉了!」

最後那句話,說得緹縈好生不安,氣急敗壞地辯白:「沒有,沒有,我哪裏跟你翻臉了?」

「好,好,沒有,沒有。別鬧!」

「那麼,到長安去怎麼說呢?」

「原來我覺得你父親的話不錯,不能去!此刻想想,又改了主意——」

主意的改變,在聽了緹縈的話以後。衛媼不明白內史所說的,這件案子怎會把陽虛侯牽涉在內,但細想一想,果真牽涉在內,也不是件壞事。同涉一案,當然得到同樣的結果,不會一個有罪,一個無事,陽虛侯要洗刷自己,最徹底、最簡單的一策,就是把淳于意洗刷出來。因為案中主要人物尚且無罪,自然就無所謂牽涉到什麼人了!

由於這個想法,衛媼覺得長安之行,倒是有用的。在京城打聽案情,見機行事,叫緹縈纏住了陽虛侯,好歹要想個保得彼此平安無事的辦法出來。

但誠如淳于意所說,「一老一少,又是女流,處處不便」,此去必須有個男子漢陪伴照料。她剛才一直在思索的,就是要找這一個陪伴照料的人。

「我們要找這麼一個人,才能到得了長安,到了長安也才有用。」衛媼不慌不忙地說,「第一、要是一個熟人,一個陌生男子漢,同行上路,我不放心,你父親更不放心。第二、要是一個好人,此去跟着解差走,身不由己,極其辛苦,要是好人,才肯刻刻當心,處處搶先。第三、要是一個能幹人,弄個笨貨,既不會察言觀色,又不會說話應酬,要他何用?長安八街九陌十二橋,一百多閭里,沒有見過世面的,還迷了路呢!你想想看,哪來這麼個人?」

緹縈想到一個。但心念一動,自己覺得毫無意味。這時候怎麼還會想到「這一個人」呢?於是胡亂地想着一些毫無意義的東西,好叫她自己把這個人的影子拋掉。

「有阿文在這裏就好了!」

緹縈不願想這個人,偏偏衛媼說的就是這個人,「你提他幹什麼?」緹縈不耐煩地回了一句。

「那就只有這一個人了!」

「誰?」

「你三姊夫。」

「不錯,不錯!」緹縈高興了,「三姊夫是『熟人』、『好人』、也是『能幹人』,跟你說的,完全符合。」

「就有一樣,你三姊夫的身子太弱了。」

這一說,緹縈立刻又犯愁了。想到至親,從頭數去,大姊夫去務農,足跡不履城市,更未出過遠門;二姊夫是個老實人,見了生人話都講不出來,而且膽小如鼠,最怕見官;四姊夫經商,遠遊吳楚,有半年多沒有音信了。算來算去,只有三姊夫可以擔當這份差使,偏偏身弱多病。千里長行,披星戴月,倘或受了風寒雨露,病倒過旅,已是一大麻煩,萬一不測,一命嗚呼,更是件不得了的事。輾轉思量,竟無善策,緹縈惟有嘆氣了。

她嘆氣,衛媼也嘆氣:「唉!說不得了,只好賭命了!」

「這,是怎麼說?」緹縈把一雙杏眼睜得滾圓,吃驚地望着她。

「叫你三姊夫陪着我們去啊!不管他受得住受不住,這趟辛苦,都說不得了!」

緹縈默然。她心裏有着濃重的不安,怕三姊夫這一去。真的是在「賭命」,但長安之行,決不能放棄,而此外又別無穩妥可靠的人。事情逼到這一步,也實在只有不顧一切,硬往前闖了。

「好了,收拾收拾睡吧!明天還有許多事要辦呢!」

衛媼一面說,一面想站起身,傴僂著的身子顯得極重,齜牙咧嘴地在用勁撐起來,緹縈趕緊扶了她一把,眼眶卻忍不住發酸,想想衛媼辛勞一輩子,這麼大年紀,原該吃口安閑茶飯了,哪知命這麼苦,主人家憑空遭禍,擔憂受驚還不算,料理官司、撐持門戶,一副千斤重擔都壓在她肩上,挑不動也要排著老命挑起來,真太可憐了!

因為有此一念,她就越發捨不得離開衛媼,跟到東,跟到西,不斷找些話說來表示親熱。衛媼怎有工夫去捉摸她的心思,只覺得她礙手礙腳,惹人厭煩。

「你別老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心裏有事,要靜一靜的。」衛媼催着她說:「你怎不去睡?」

「我怕!我跟你一起睡。」

衛媼想想不行!狠下心來說:「怕什麼?我可告訴你,你父親出了事,吉凶如何,還不知道。我呢,這個年紀,不定哪一天倒下來,到那時候誰都顧不了你,你怎麼辦?」

昏燈影里;聽見這些個話,真是凄涼!但緹縈想哭也不敢,要學着做大人了!於是一言不發,硬一硬頭皮,悄悄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裏。

點上燈,展開了寢具,卻怎麼也不想睡。她只坐在北窗下,茫然地望着衛媼的屋子,那一方窗戶中透出來的昏黃光亮,散射出無限的親切溫暖,形成了異常強烈的誘惑,幾次想起身過去,但一想到衛媼峻拒的臉色、警告的聲音,不由得廢然而罷。等到那方窗戶一黑,絕了她的念頭,想起明天還有許多事要忙,不能不勉強自己解衣就寢。

哪裏睡得着呢?黑頭裏,思路格外靈敏,想東想西,一想到父親,眼淚再也忍住了。不知他此刻是怎麼個情形,可能吃得飽,睡得舒適?不能!她想起父親的謹飭的性格,身在獄中,再好的東西也吃不下,再軟的衾褥也睡不安穩!

想到這裏,緹縈恨不得自己能夠替代父親。她也知道這是妄想,但無論如何,要去看一看父親,此念一起,如飢如渴。父親的笑貌聲音,如見如聞,許多極細微的往事,平時從不注意,即或刻意思索亦決不會想得起來的,這時都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了,是如此的清晰接近,然而可望而不可即,咫尺猶如天涯,真要把人想念得發狂!

好不容易挨過一夜,天色微明起身,不忙盥沐,先去敲開衛媼的房門,說要去探望父親。衛媼也是有事在心,盤算了一夜,剛剛才能朦朧睡去,倒又讓她吵醒,心裏忍不住冒火,臉色就變得很難看了。

「你少出些花樣行不行?跟你說了吧,你父親的官司我倒不怕,就怕你來跟我死纏。」

攔頭一個釘子,把緹縈碰得暈頭轉向,愣在那裏,半晌作聲不得。

衛媼冷笑一聲又說:「哼!你當探監就像走親戚那樣方便,一聲要去,拿腿就走么?」

「那,那該怎麼辦?」緹縈算是有些明白了,「也還得託人情嗎?」

「就能托得到人情,你也不能去。回頭你就到你二姊家,請她派一個人,馬上到三姊家去通知至親,「那麼,大姊跟四姊那裏呢?」

「她們都住得遠,我另外請人去跑一趟。」

「你呢?你在家幹什麼?」

這話問得不很得當,衛媼又好氣又好笑,冷冷地回一句:「我在家享福。」

這可把緹縈氣壞了,嘟起小嘴,扭頭就走。但回到屋裏,從窗內望見衛媼一手扶著柱子,一手捶腰,望着灰溕濛的天色,攢眉苦思的神情,知道她是在為一家操心,不由得心平氣和,脫口喊了聲:「阿媼!」

「嗯。」

「我怎麼去法?」

衛媼想起來了,只要出了這條居仁里,不管到何處,緹縈總是有人陪着的。此刻她一個人出城到二姊家去,是有些不能叫人放心。念頭一轉,就怕李吾輕浮貪玩,東郊外到二姊家的那條路上,風景最好,這幾天桃花盛放,新草正綠,一片錦繡似的,說不定不安分的李吾,會要下車逛一逛,這樣一路留連,會耽誤了大事。

「算了吧!」衛媼答道:「你先收拾起來,我找一輛相熟的車子送了你去。」說着,她就開了大門出去了。

緹縈不敢再耽擱,到廚下配來熱水,洗了臉,淺淺地施了脂粉。髮髻是來不及重梳了,稍微弄一弄平整,取塊包頭的絹,輕輕一紮,又怕路上會餓,裹了兩個冷胡餅揣在懷裏。

等她剛料理停當,門外轆轆輪聲,車也到了。一輛很乾凈的帷車,馭者是個老成可靠的熟人,衛媼把緹縈鄭重託付了給他,又一再叮囑小心,約好日落之前,一定要趕回來。

掛好車帷,馭者一揮鞭子,一聲吆喝,車子向東而去。悶在車裏,聽那車輪碾過坎坷地面,老不改變的「轟隆、轟隆」的聲音,身子又在裏面搖來晃去,最容易引起瞌睡,緹縈一夜未得安眠,此時越發覺得雙眼澀重,不曾出城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神清氣爽,但急切間不辨車子是在哪裏?只覺得車身平穩,拉車的那匹馬,得得蹄聲,清脆而勻凈,聽了非常舒服。緹縈拉開車帷,向外望去,但見滿眼青翠之中,鑲嵌著一片粉紅,一片黃金。黃的是菜花,紅的是桃林。一望無涯的碧草,在明亮的陽光下看來,像上了一層油,那麼滑,那麼軟,叫人真想撲向草地上打幾個滾。

緹縈望得愣住了!過了好一陣憂愁、焦急、凄涼的日子,無意中看到這麼美的一方天地,那就像淪落的乞兒,忽然有一天,又置身在燈火輝煌、酒漿羅列的華堂里似的,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越是這樣,越要看個仔細。一細看,才知道不僅似曾相識,原是極熟的地方。每年來探望二姊,記不起在這裏已經過了多少次,只是三月里的景象,卻都留在記憶中,而且每一個都是極分明的。

三月是個叫人好歡愉的月份。里社的春祭和修楔,都在三月。春社用第一個甲日,修楔用第一個巳日,遇得巧,甲日和已日連在一起,便有兩天的熱鬧——就像去年那樣。

去年三月,緹縈清清楚楚地記得,春社那天是甲辰,父親在社祭中有職司,一早就離家了,臨出門時,特為叮囑,怕的祭完了「會飲」,要到晚才能回家。第二天乙已,陽虛侯邀約賓客雅集,修楔拔除不祥,父親又去了一整天。接連兩天不在家,她就跟朱文暢玩了兩天。

他的花樣多,不知在哪裏借了一輛蒲輪車來,車輪用蒲草裹着,就不會再有那吵人的聲響,也不太顛簸,最宜於出遊。那兩天也是像今天這種艷陽普照的天氣,他去了車帷,自己跨轅,控馬控得好熟練。出城一條大路,剛剛修過,極其平整。清晨又下過一陣小雨,潤濕了路面,壓下了浮塵,正好馳馬跑車,他回頭說一聲「坐穩了!」,一松轡頭,揚手就是「刷」的一鞭,頓時四蹄翻滾,車去如飛,耳旁風聲呼呼,眼前紅的桃花、綠的柳絲、緩步的行人、小跑的車馬,看都來看清楚,就全都奔到後面去了,想起來,這時還有那種感覺:一顆心懸著,想叫他放慢了,卻又不肯,好害怕、好得意,真是說不出的夠味!

在「布穀」一遞一聲的叫喚中,緹縈悠悠然像喝了酒似的在想着去年的此地。忽然,她想到了此行的目的,飄飄然的一顆心,猛然往卞一沉,所有如夢如幻的感覺,都一掃而凈了。

她慚愧,她恨自己!父親在監獄里,吉凶莫卜。這一去報了消息,也不知二人會哭成什麼樣子?而自己想着什麼來了?可恥、可鄙!她自己痛責自己,心裏像沾染了什麼不祥、不潔的東西那樣地覺得難受。一

於是,當前的景緻,在她看,都籠罩着一陣愁雲慘霧,越看越叫人傷心。

但是,她不能不看,也不能不想。她一次又一次,厭惡地驅逐在她心裏的朱文,而他如影隨形,此時竟跟定她了。「有阿文在這裏就好了」,衛媼的話,究有幾分實在?朱文除了鬼聰明以外,能辦正經事嗎?像楊寬那種神色凜然、不苟言笑的人,肯理睬又似浮滑、又似魯莽的朱文嗎?這些,在緹縈覺得都不能沒有懷疑。

只有一點,她倒是深信不疑的,若說朱文在這裏有何好處,那也是對她,而不一定是對那官司。她在想:父親遭遇這場禍事,誰知道我心裏的苦楚呢?明明着急,不能擺在臉上;明明在抖,要說「我不怕」;明明有眼淚,只好硬往肚裏咽。有苦難言,才真是苦噢!如果朱文在這裏,就不會這個樣子了,我可以把心裏的苦楚,盡情一吐,這樣,至少也還有一個人真正知道我的心事。其實我的心事,就是不說,他也知道。像今天早晨要去看父親,他不必等我開口,只一看的神氣,就一定會這樣說:你必是想念師父,快想瘋了!來,來,把衣服去換一換,我陪了你去。哪裏會像衛媼那樣,話都不容人說完,攔頭就一個釘子碰了過來?

這樣想着,她便管不住自己了。想東想西,不是屬於朱文與自己在一起的往事,就是惦念著朱文的行蹤。就這樣痴痴迷迷地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恍惚覺得車子走得慢了,坐直身子,定一定神,掀帷望去,已進了二姊家的那座村子。

這座村子,其實就是個鎮甸,正在南下江淮,北上燕趙的大道旁邊,村子裏頗有些殷實的人家,緹縈的二姊夫就是其中之———他姓張,祖傳一種行業,稱為「灑削」。刀劍的鞘,名為「室」,又名為「削」,「灑削」就是修理刀劍鞘的手藝。

莫小覷了這個手藝,那是要有大本錢才能做的貴重行業。千百年以來,自人君至士人,莫不帶劍,名匠幹將、歐冶子、風鬍子所鑄的寶劍,皆為人君視作國寶重器,一劍的爭奪,可以引起連年的殺伐。劍的講究,不但講究劍的本身,還要講究劍的外表。一柄好劍,一定要配上一個好劍鞘,才表裏相稱。劍鞘通常用皮革所制,若要講究,包金、鑲玉、嵌寶石,多少錢都花得上去。只是一柄好的青銅劍,世代相傳,幾百年依然鋒利,而劍鞘卻保存不了這麼久。表面黯舊了,飾物脫落了,要拿來洗刷修補,整舊如新,這就是「灑削」。

張家在上一代,正好遇上秦始皇下令收天下兵器,沒有誰敢佩劍,自然也沒有人要來請教「灑削」,祖傳的行業,走到了絕路。幸好秦始皇興得快,亡得也快,說垮,所有秦朝的禁令,自然歸於消滅。張家重理舊業,反顯得格外興旺,因為民間在早先埋藏着的劍,紛紛出土,鐵劍銹爛,銅劍依然可用,但劍鞘則一定要整理過,在緹縈的二姊夫手下光大了。

他家住在村子西面,車子進村不久就到了。緹縈早在車上就已想過,父親被捕的消息,乍一見面就說,一定會嚇壞了膽小如鼠的二姊夫,不妨從容些,婉轉些。

因此,一下了車,她不慌不忙地先解下包頭的絹,再拿這塊絹揮一揮身上的衣服,一面向大門裏頭望去。院子裏就是作場,搭起一條案板,上面放着許多大小不一的破舊刀劍鞘。七八個著了犢鼻褲的少年,每人面前一木桶的水,手裏一把大棕刷,都在起勁地洗刷那些路子,「嘩啦、嘩啦」地,濺設得一地的水。

正在這樣望着,聽得一聲歡呼:「五姨!」回頭一看,是二姊的獨子,八歲的阿虎,壯得像個牛犢子似。扯開喉嚨在大喊:「娘、娘,三姨來啦!」

喊完了,他回頭望着緹縈的手。她想起來了,每次來總有些吃的、玩的東西帶給他,而今天沒有。看着阿虎失望的眼神,緹縈不勝歉然,她無法向孩子作任何解釋,只好摸着他的頭笑着,牽了他的手一起進門。

穿過院子,走向西首,有個小門可以直通內室。就在門口,看見二姊興匆匆地迎了出來。但剛見面她就一愣,「怎的!」她問:「五妹,你一個人來的嗎?阿媼呢?」

「她在家有事。」

「你!」二姊拉住她的手,細看了看,滿臉驚疑,「你怎麼了?臉色好難看!眼環都摳下去了。是,是家裏出了什麼事了嗎?」不問還好,一問,觸動了緹縈滿肚子的苦水,立刻眼圈就紅了。

「來,來!」二姊朝廳里正在聚精會神、鑲嵌劍鞘玉飾的二姊夫看了一眼,伸手把緹縈拉了進去,一面回頭叫阿虎:「你到外面玩兒去!娘跟五姨有話說。」

小門內另成院落,別無他人。緹縈見了胞姊,想起父親,一哭失聲,嗚嗚咽咽地說道:「二姊,爹出事了!」

二姊大驚失色。父親得罪了齊國太傅這回事,她是約略知道的。現在「出了事」,當然禍從此起,「你別哭,你別哭!」她使勁搖撼着緹縈的手臂,「快說給我聽,到底出了什麼事?」

「京城裏派了人下來捉爹爹,侯府里連夜派人來報信,叫爹先躲一躲,爹怎麼也不肯。昨天下午自己去投案應訊,一去就不回來了!」

說到最後一句,緹縈已是語不成聲,抽噎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能哭出聲來——這不僅是傷心的哭,也是痛心的哭。如果父親肯聽大家的勸,此時多半是躲在這裏張家,不管如何擔驚害怕,至少親人還能廝守在一起,好歹大家有個商量。現在擔驚害怕依舊,父親卻被囚禁了。等到後天起解。就算自己跟衛媼,由三姊夫陪着跟了去,能夠平平安安到了京城,也還不知道如何才能救得了父親?她觸景生情,思前想後,算來算去,父親硬挺著不走那一著棋,大錯而特錯。能夠有免禍的機會,偏偏眼睜睜看它失去,無論如何不能叫人甘心。這要怨誰呢?怨父親自己,但是,這份怨懟,對誰也說不出口,而這份怨氣卻又咽不下去,只好在哭聲中發泄了。

這下把二姊急得滿心焦躁。一面急着要聽父親的下文;一面又怕哭聲驚動了膽小的丈夫。只好把緹縈摟在懷裏,又哄又騙地,希望能趕快止住她的眼淚。

果然,小門外影綽綽發現許多人影,接着,二姊夫牽着阿虎的手,神色緊張地趕了進來,不斷地問:「五妹妹哭什麼?五妹妹哭什麼?」

二姊不肯就一口說明,先把阿虎攆了出去,回頭看緹縈已在抹眼淚了,這才坐到她身邊,替她整鬢髮,抬頭對丈夫說道:「你坐下來,聽工妹妹慢慢告訴你。」

悲痛稍煞的緹縈,比較能自制了,先叫一聲:「二姊夫!」然後把父親被捕的經過,說了一遍。語氣是沖淡了,可以自慰的地方說得多,令人憂疑的地方說得少,甚至略去不說。

儘管如此,二姊夫臉上仍是一陣青、一陣白,等她把話說完,他喘了一口氣問:「那麼,現在該怎麼辦呢?」

「好得我們君侯在京城裏,他決不會不管。我跟阿媼,必得跟到京城,想請三姊夫陪了去——非他不可。」說到這裏,緹縈轉過臉又說,「二姊,「阿媼說的,說你這裏派一個人到三姊夫那裏去送個信,說三姊夫務必在今天就趕進城,大家好商量、準備。」

「我叫人去通知!」二姊夫介面回答,隨即起身而去。

看他的影子遠了。二姊拉住緹縈的袖子,緊皺着眉低聲問道:「你跟我說實話,爹爹這個官司,到底要緊不要緊?」

「怎麼不要緊?」緹縈苦着臉答道:「最叫人不放心的是,君侯也牽涉在這個案子裏頭。到了京城,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這與君侯有何相干?怎也會牽涉在裏頭?」

「我也弄不清楚。不過消息一定不錯,我聽琴子翁主告訴我的,翁主又是聽內史說的。」

「唉!」二姊深深嘆口氣,「我不知勸過爹多少次,做人要隨和些。爹總是不肯聽,到底在他那個脾氣上吃了大虧!」

緹縈默然。心裏對二姊生了些反感,但這反感從何而起,她卻連自己都不明白。

二姊也沉默著,是在盤算什麼的神氣。好久,她抬頭問道:「你把車子打發走了?」

「沒有。是相熟的車子。阿媼說了的,日落之前,一定得原車趕回去。」

「那好。吃了飯,我們一起進城,」

「我吃不下。」緹縈停了一下又說:「最好早些進城。怕有什麼事阿媼一個人忙不過來。」

「那我換換衣服,家裏也還得囑咐一下。等我稍微安排安排,我們就走。」

緹縈有句話想說,就你一個人么?二姊夫也不進城去看一看、送一送?想想這話說出來不好意思,終於咽了下去。

這面二姊往裏走去,剛好那面二姊夫從外面進來,手裏提着一個小小的革囊,不知裏面裝着何物?

緹縈只當他跟二姊夫婦之間有什麼家務要交代,所以一等他進門,便即告訴他說:「二姊到後面換衣服去了。」

「我不是找她。五妹妹,我有話跟你說。」

二姊夫在她對面坐了下來,那小小的革囊,就放在面前。他的兩隻手,按住膝頭,臉色蒼白而緊張,緊閉着嘴,兩眼定定地看着緹縈,久久無語。

這樣子叫緹縈看了害怕,「二姊夫!」她催促着:「你有話請快說。」

他點點頭,又把頭低了下去,眼中閃過自慚之色:「五妹妹,想來你曉得我的性格,肯原諒我!岳父出了這麼件禍事,按道理說,該當我們做子婿的,挺身出來料理。大姊夫是庄稼人,足跡不履城市,根本不能辦這些事。輪下來該我來擔當。但說句不怕人見笑的話,我心裏真是怕得很,見了官索索發抖,只有替岳父丟臉。於今要累身弱多病的三妹夫,和一老一小的阿媼及你來挑這副擔子,在我實在慚愧,不能為岳父出來奔走,尤其不成道理。只有這樣子表達一點心意了!」

說着,他已伸手提起革囊,解開袋口的弦繩,伸手進去取出大小不等的四團吳棉,輕輕放在地上,然後很細心地打開,竟是四包珍寶:綠得一汪水似的兩塊翡翠;四粒梧桐子大小、雪白浪圓的珍珠;一塊玉佩和一套三個的王連環,都是毫無瑕疵的羊脂玉所制;還有一包雜色寶石,總有上十粒之多。

緹縈還是初開眼界,特別是那兩塊翡翠,幾乎把襯托的吳棉,映得都是綠的,真箇可愛。

她的迷眩於五色寶石的目光,直到二姊夫再又開口時才抬起來:「五妹妹!」他說:「這個年頭,聖明在上,物阜民豐,樣樣都好,獨獨不能打官司,打到官司,非錢莫辦。此去長安,上到堂上的法官,下到監獄的吏役,哪一處不須打點?我深知岳父名氣雖大,卻不會弄錢,就這一點上,再有理,官司先已輸了一半。喏。」他指一指面前的珠翠:「有了這些,五妹妹,你們這趟到長安去,膽就壯了。這也算是我對岳父略表的一點孝心,補贖我不能為岳父奔走的罪過。我想,這場官司,岳父原受了冤屈,好在有我們君侯可以倚靠,再加上這些東西的力量,一定可保無事。請岳父老人家寬心、保重!」說完他把那些珍物,一一包好,交付緹縈。

一番贈獻,情意深重;一番話,又委婉盡致,緹縈大為感動,而且真箇如二姊夫所說的,仗着這些珍寶,膽也壯了。但是,她卻不敢貿然接受如此貴重的贈與,從小時就受父親的教訓,輕易不肯受人的饋贈。而且,論禮,上有四個姊姊,也不容她擅自作主收;論事,衛媼在主持全局,需要不需要這些東西來行賄,又必須得問一問衛媼。

因此,她就沒有肯接那個革囊,伏身一拜,很懇切地答道:「多謝二姊夫的厚待。二姊夫的這番意思,我一定跟爹爹說到。不過,這麼貴重的東西,我可不敢拿,請交給二姊吧!」

「嗯,嗯。」二姊夫沉吟了一會,才答了句:「也好。」

接着,二姊夫又問起淳于意被捕以後,被拘系在行館中的情形,緹縈盡自己所知,細細告訴了他。這番話不算短,說完了卻還未見二姊出來,於是二姊夫告個罪,提着那一囊珠寶站起身來,說去交給妻子。

他一進去不久,緹縈就聽得後面隱隱傳來爭執的聲音,好像是他們夫婦在口角,這是很罕見的事!緹縈知道二姊夫懼內,二姊怎麼說,他怎麼聽,一向不敢違拗,何以此刻竟敢頂撞呢?但是,她最關切的,倒還在他們爭吵的原因。想一想明白了,必是二姊夫不願到城裏去,二姊指責他無禮,而他在辯白。也許二姊有理,不過此刻無論如何不是爭執的時候,為何不趕快收拾好了,一起進城呢?這樣想着,緹縈對他們的口角,便有厭煩之感。

終於他們夫妻一起出來了。二姊提着一個行囊,二姊夫手裏是空的,想來那些珠寶,已收入二姊的行囊之中。令人覺得不解的是,他們臉上的表情,照道理說,應該二姊生氣,二姊夫愧歉,想不到恰恰相反,是二姊夫忿然作色,而二姊卻有些忸怩慚愧的樣子。

眼中所見,心中卻沒有工夫去急索其中的原因。看一看日影,緹縈很快地站起身去接二姊手中行囊,準備攜出門外,上車回城。

「正午了。」二姊把行囊放在地上,「吃了飯再走吧!」

「我不餓。」緹縈說,「我帶來的胡餅,還沒有吃呢。」

「那麼……」

「你就快走吧!」二姊夫不耐煩地打斷了二姊的話,「你也該想想,五妹妹心裏着急,阿媼眼巴巴在等。」

「好,好!走,走!」一反常態,變成二姊夫怎麼說,二姊怎麼順從了。

於是二姊自己提了行囊,搶在頭裏走。等緹縈跟了出去,看見她在大門口撫著阿虎的肩在說話——這自然是叮囑愛子在家如何如何?緹縈無心去聽,越過她身邊,一直走到車旁,回頭看時,二姊夫已拉開了兒子,在他背上打了一巴掌,阿虎跳着管自己去玩了。

這下,二姊才上車。二姊夫送到車旁,拿一串四銖錢犒賞了御者,揮一揮手,又把一包乾糧,遞到車上,馬蹄輕打,慢慢向西而去。

上了平坦的大路,車就快了,姊妹倆又從頭細談這場禍事的前因後果。談一陣,傷心一陣,就這樣進了東城,一直到居仁里下車,太陽還未下山。

大門鎖著,衛媼不在家。正待向鄰家問訊,衛媼可有話留下?有個附近熟識的小兒,奔來告訴緹縈說衛媼在里社祈禱,剛去不久。

一聽這話,緹縈心就往下一沉!衛媼脾氣特別,一向不甚相信禱神祈福這些玩意。於今不信也信了,可見爹爹這件案子,在她心中訪惶,毫無把握,情急無奈之下,才不能不祈求鬼神。

怎麼辦呢?不能在門外等著。緹縈正在這樣猶豫着,二姊說話了:「對!我們也該到社裏去,為爹爹祈個平安無事!」

凡是社,必有大樹,姊妹倆攜手望着里社中那高出屋頂的亭亭華蓋走去。路不遠,但隨身帶着一個行囊,走得便慢了。

走到半路,緹縈站住腳用手一指:「那不是阿媼?」

「對了!」二姊也站住了腳,「我們在這裏等吧!咦,好像還有一個人跟阿媼在一起,誰呀?」

緹縈眼尖,一眼望去,立即看出衛媼身後的那個,失聲叫道:「是三姊!」

「怎會是她?送信的人,此刻怕也是剛剛才到她家,何能這麼快就來了呢?」

「是的,是她。」

站着等了一會,候人影漸近,二姊也看清楚了,果然不錯,是三妹。

「怕的她從另外地方得到信息了。」說了這一句,緹縈撇下二姊,急步迎了上去。

那面衛媼也暫且止步,等緹縈一到,她先問道:「你二姊呢?」

「那不是!」緹縈一面用手向後一指,一面忙着先來招呼三姊,但只喊得一聲,心頭酸楚,什麼話都沒有了。

三姊已經大哭過一場,雙眼紅腫得像個桃子樣,淚光瑩然,還未開口,衛媼就搶著說道:「到家再談吧!」說着,把佩在衣襟上的鑰匙解了下來,遞給緹縈。

於是緹縈先走快些,到家開了大門,想起二姊還未午食,而且自己也有些餓了,於是虛掩了門,走到廚下,把吃剩下的一瓦擊羊肉燉上,然後走到後園,挑那肥綠的春菘,摘了好些,到井台邊打起水來,好好沖洗。

剛剛把菜洗好走回廚下,只聽得前面號啕大哭。這幾天緹縈哭得多了,聽見這悲慟的聲音,不過心裏難過,卻還能忍受,依舊管自己切菜。但聽聽哭聲有異,是三姊一個人在哭,哭聲中又彷彿別有委屈。倘或因父親的遭遇而悲痛;那麼二姊也應該同聲一哭,怎的不聽見她的動靜呢?

心裏起了這個疑問,便覺得非出去看一看不可。放下廚刀擦一擦手,匆匆走向前面,剛到門口,聽見二姊的嘆息。

「唉!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爹爹出了事,妹夫又這個樣!怎麼辦呢?」

緹縈聽得明明白白,大驚失色,鞋都不得脫,衝進堂屋,大聲問道:「三姊夫怎麼了?」

正慢慢在止淚的三姊,聽她這一問,頓時哭聲又高,涕泗滂沱地悲號命苦。二姊雖未哭出聲來,卻不斷地用衣袖在拭淚。只有衛媼,面色凝重地看着緹縈,然後站起身來,使個眼色,向屋外走去。

緹縈滿腹狐疑地跟在她後面。一直走到廚下,衛媼才停下來,招招手把緹縈喚到面前。

「你三姊夫得了急病,嘔吐不止。不!」衛媼旋即自動更正,「也不是急病,原是舊病複發,不過這一趟來勢格外兇險罷了!」

真有這麼巧!不幸之事都湊齊了來,緹縈首先想到長安之行,再又惦念三姊夫的病勢,同時又為三姊難過。由此又想到父親在縲紲中得到這個消息,不知會如何憂慮?這些念頭,一個接着一個湧現。心亂如麻,煩躁得像長了滿頭的痱子似的,只覺有無數小針在頭上刺著。

「唉!」衛媼嘆口氣,遲滯的目光中,透露出心中的茫然,「我可真不知道怎麼辦了!」

這不妙!緹縈立生警惕,一切大事都靠衛媼來撐持,可不能讓她泄氣。於是,緹縈自己先振作起來,用清晰而沉着的聲音說:「阿媼,莫着急。反正禍事已經來了,眼前的情形,要壞也不能再壞了,我們好好商量著辦。」

這一說使得衛媼大為驚奇,緹縈真箇長進了,這幾句才像個大人的口吻,而且像是個有閱歷的大人說的話。這好!可以做得一個幫手了。

心有所思,自然現於顏色。緹縈看出衛媼的勁兒已被鼓起,便即問道:「三姊今天怎麼來的?莫非她從別處得到的消息?」

「你是說你父親的消息?」衛媼搖搖頭:「哪裏!她是趕進城來請你父親去救三姊夫的。到了這裏,才知道出了這麼一場禍事。你想想看,她心裏那個滋味!搶天呼地,一場大哭,把四鄰都驚動了。」

「那麼,三姊夫在那裏病著,怎麼辦呢?三姊不是得趕回去照料嗎?」

「幸好,他們家叔叔陪了來的。那是個明理的人,知道你三姊心裏為難,叫她留下來,等送你爹爹起了解再回去。隨後三姊在葯囊里找了些葯,讓他帶走了。又說要到社裏去祈神,我陪她走了一趟。你三姊在神前,又求父親平安無事,又求丈夫化險為夷。我看——」衛媼苦笑了,「兩件心愿,能有一件如願就好了。」

「哪一件?」

「你三姊夫的病,我看沒得救了。本源已虧,全靠平時調養得好,勉強帶病延年。倘不是本源病,憑你爹爹的手段,不早就把人治好了嗎?」

是啊!這話說得極有理。只怕這時候,三姊夫在家就已奄奄一息,到了彌留之際。這樣想着,緹縈不待思索地提議:「阿媼!讓三姊回去吧!」

「我也這麼跟她說過。反正今天總歸晚了,要走也是明天的事。」

丟開三姊,想到父親,緹縈覺得有句話比什麼都重要,「阿媼!」她以極認真的語氣問道:「三姊夫不管好歹,長安總是不能去了。我們呢?」

這一問正問在衛媼的心事上,「我就在為這個發愁。回頭再說吧!我先問你,二姊夫怎的不來?」

於是緹縈把到了二姊家的情形,細細說了一遍。說到二姊夫與二姊似曾有所口角,覺得那是不相干的閑話,這時候沒有工夫提它,但說得口沿,到底還是漏了出來。

把話說完,緹縈方始發覺衛媼的神情又自不同。她眼中閃閃有光,但極深沉,癟了的嘴,緊緊閉着,看得出是在使勁。使勁想着什麼?緹縈心裏在問。不過這兩天的驚風駭浪,把她磨鍊得沉着了,能夠忍住不開口。只從衛媼的臉上去讀她心中的言語,知道她此時所想的是,二姊夫的那一革囊珍寶。

「到前面去吧!」衛媼突然臉一揚,輕快地說了這一句,又叮囑緹縈:「可別在你三姊面前,說原來打算讓三姊夫伴我們進京的話。」

「我知道。說了也無用了,說它幹什麼?」

「你知道就好。我怕你隨嘴一說,反叫你三姊傷心。」

「唉!真是傷不盡的心!」緹縈一眼瞥見俎上的青菜,才想起自己未了的事務,便即說道:「阿媼,你到前面去吧,勸勸三姊,二姊總也還有話要問你。我在這裏做飯。」

「好,多做些餅,省得明天再費事——明天一天,可有得忙呢!」

等衛媼回到堂屋,只見三姊的雙眼,越發紅腫;鼻子裏猶自息率息率,抽噎不斷。衛媼看在眼中,心裏疼痛。除了緹縈,她就最喜愛三姊——二十歲的少婦,穿紅著綠,正像一朵春花,開到艷時。但縞衣素服,只怕轉眼間就成了寡駕孤鴿。等喪服滿了,有老父在堂,還可領回家來,另外覓一頭好姻緣。就怕那時主人還在獄中,只得聽憑夫家作主——三姊的舅姑都是貪慳出了名的,為貪聘禮財帛,不知會把她嫁給怎麼樣的一個人?一誤再誤,硬生生誤盡終身,怎麼得了?

由此一念,激出衛媼一份從未有過的倔強,她自己對自己作了一聲冷笑,看着三姊說道:「你莫哭!我倒不相信你真的會那麼命苦!」

「是啊,我也不相信!」二姊附和著說:「事情到了這步田地,急也無用,只好往好的裏頭着想了。」

三姊搖搖頭,是對她的話,一點都聽不進去的表示。只轉臉問道:「阿縈呢?」

「在廚下。」衛媼接着又說:「你倒該學學阿縈。她比你小四五歲,卻比你經得起風浪。」

「也虧得她。」二姊又問:「阿媼,你跟阿縈進京的事,怎麼辦呢?」一面說,一面皺着眉看三姊。

「自然還是照常。」衛媼大聲答了這一句,又放緩了聲音說:「家裏出了這麼件大事,該當如何?要大家商量。不過,要等你大姊來了再說,她居長,該當她作主。說來說去,我總是外人。」

「什麼外人不外人!」二姊埋怨似的說,「誰當你是外人?一切還不是都要靠你作主!」

「那也得你們大家都相信我才行。」

「誰不相信你來?」

衛媼笑一笑不響。三姊心事重重,更弄不清她們在說些什麼,只怔怔地望着,也無話說。

片刻的沉默以後,二姊有了行動。衛媼冷眼看着,只見她打開行囊取出一個小布包,托在手中,掀開布角,現出雪白的吳棉,衛媼心裏就已有數。但何以革囊換做布包了呢?念頭還未轉完,二姐開口說話了。

「阿媼!我把這些東西交了給你,替爹爹到京里打點!」

一面說,她一面把那些珠寶陳列開來讓衛媼過目。翡翠、白玉、雜色寶石,四樣還是四樣,數量則恰恰少了一半。

衛媼斜睨了一眼,想起緹縈告訴她的話,二姊夫婦曾有爭執,頓時明白,是二姊捨不得這些珍物。看來二姊夫倒真是孝順岳父。做女兒的卻是「女心向外——」然而這也不足為奇。姊妹五個,都是衛媼一手擁抱帶領大,誰是什麼脾氣,她都知道。二姊一向精明,私心也比姊妹們都重,如今肯拿出一半來,已是極難得的了。

這樣想着,少不得還要誇獎她幾句。二姊卻反訕訕地不好意思。她只當緹縈未把這件事告訴衛媼,等緹縈一說,衛媼看看數量不符,要問起來卻還不易作答。

但是,心裏更難過的,還有個在旁邊的三姊。觸景生情,想想娘家遭了橫禍,做子女的該當盡心儘力,哪怕赴湯蹈火,也要救出老父來,才是為人的道理。舅姑雖然貪慳薄情,不見得肯有什麼資助。但自己丈夫身為子婚,出來替岳父奔走,是理所當然,舅姑雖然再刻薄,也說不出什麼阻止的話來。哪知偏偏就在這時候,得了重病,不僅不能為老父分憂,反替大家帶來了分外的煩惱。於心何安!

「唉!」她實在忍不住恨自己,重重地嘆口氣,「像我這樣,偏緊要的時候,還來得手礙腳,倒還不如死掉的好!」

衛媼和二姊,聽見她的話都是一愣,不知她為何有如此沉痛的感慨?然而稍微想一想也就不難明白。於是衛媼使個眼色,二姊便把那些引起三姊感觸的珠寶都收了起來,悄悄塞到衛媼手裏。

她們都知道,這時用些泛泛的話來安慰三姊,絲毫無用,而且也沒有這個心情去找些不關痛癢的話來敷衍。所以都沉默著。

這是極其難堪的沉默,都覺得氣悶得似乎要窒息。衛媼特別煩惱。她認為在此時大家都集中了精神,在設法解消那場不測之禍,能出錢的出錢,能出力的出力;自己再有困難、委屈,也該忍在心裏,說出來徒亂人意,倒真的是礙手礙腳,十分可惡的行為。

於是衛媼又像對付緹縈不懂事的時候那樣,放下臉來說:「大家都知道你心裏不好過,可是誰的心裏好過呢?還有一天兩夜的工夫,你爹爹就要起解了,許多事要商量要辦,全副精神都擺在這上面,你別再說些給人心裏添煩的話!」說到這裏,衛媼自覺話說得太重了,便即換了一副神態,伸出一隻乾枯的手,摸一摸三姊的臉說:「今夜你跟我睡,我有好些話跟你說。」

說也奇怪,三姊讓衛媼這一頓責備,心裏反倒比較踏實了。當然,要緊的是最後那一句話,她也跟緹縈一樣,對衛媼的信賴,是從不動搖的,她期待着衛媼一定有什麼辦法,或者什麼看法,可以解除她心頭的焦憂沉重。

於是話題又回到長安之行上面。是二姊提了起來的,「阿媼!」她說,「總得找個人送你跟工妹到長安。不然叫人太不放心了!」

「是啊,我也在想有這麼一個人。可是找誰呢?不是親信的自己人,」衛媼把手裏的布包揚了揚:「我還不放心這些東西呢!」

這一說,二姊和三姊都心服衛媼,到底上了年紀的人,看得多,想得深。一個老媼,一個少女,身攜珍物,千里長行,若是找個靠不住的壯漢護送,不定在何時何地,做什麼謀財害命的事來,那太可怕了!

「然則,這一說,長安怕是去不成了?」二姊問說。

「沒有這話。」衛媼又把手裏的布包一揚,「有了這些東西,我非帶着緹縈去不可!」

「真的嗎?」門外陡然響起嬌脆的聲音。接着,緹縈出現了,清瘦的臉,居然出現了喜孜孜的顏色,拿一雙炯炯秀目,盯住了衛媼看。

「來!」二姊挪一挪身子,向緹縈說,「坐下來,好好商量一下。」

等她坐定下來,衛媼宣示了她的決心。她說長安之行,如果有個可靠的男子伴送,自然不妨費一番跋涉。但是她也實在懷疑,那樣赤手空拳,到了長安,又能做些什麼?如今有二姊家饋贈的珠寶,情況就不同了,京城裏非去不可。靠這些東西在延尉衙門活動,再加上陽虛侯的力量,這案子的結局,大可樂觀。即或不能完全脫罪,至多是「城旦」之類的「一歲刑」——一年的勞役,就吃苦也有限。

看她說得那麼有把握,姊妹三個的心裏,都像陰霾濃重的天氣中,忽然看到從雲層里射出一道陽光,頓覺觸目所及,明朗生動,不復再是一片沉沉的死氣了。

但在轉好的心境中,姊妹三人又有等差,三姊不過略減煩憂,二姊還有餘慮,只有緹縈最振作。她當然也知道行旅艱難,此行大非易事、但越是這樣,她越覺得是在為爹爹做事,一片孝心,略可寄託。如果一無作為,整天無事只惦記着獄中的爹爹,那非把人急瘋了不可!

年紀長些、閱歷多,而且比較是站在旁邊來估量情況的二姊,想了又想,覺得有句話,像卡在喉間的一根魚刺,非用力吐出來不可。

於是,她以極其鄭重的語氣說道:「阿媼,你肯如此,我們幾個求之不得。但是,這副擔子可不容易挑。勉強挑了起來,萬一中途傾跌,不但於事無補,而且我這裏怕連消息都不知道,更莫說來幫你了,這話此時不說,將來或者會後悔無窮。阿媼,我們都拿你當長輩看待,你可原諒我說話太直!」

「二姊的話不錯!」三姊也說,「阿媼,你可要好好想一想,倘或在路上——」

她的抖顫的語聲,突然中斷。但衛媼了解三姊此時特與姊妹不同的心境,飽受驚恐,格外膽怯,深怕她與緹縈再出了什麼不測的變故,所以此時便已憂心忡忡。然而,衛媼不願用虛矯的態度和言語來安慰她和二姊,寧願說老實話!

「我當然仔細想過的,難道我這麼大年紀,還能憑一時的衝勁,想到就做嗎?只是逼到這一步,非要出去闖一闖不可。沒有人伴送,我只好找一輛妥當可靠的車。好的是緹縈很懂事了,做得我一個得力的幫手。」

衛媼說到這裏,年長的姊妹倆,不約而同地轉眼去看緹縈。看她端然而坐,雖有些大人的樣子,到底臉上稚氣未脫,就懂事也有限。尤其是二姊更覺得不可思議——她出嫁時,緹縈才像阿虎那麼大,一天到晚不是牽着爹爹的衣袖撒嬌,就是隨在衛媼身後,問長問短,扯不清楚;再不然便是到東到西,聽老三、老四的使喚,一副小可憐的模樣。這根深蒂固的印象,一時扭不過,怎麼也不能想像她可以成為衛媼的得力幫手,千里迢迢,到長安去辦營救爹爹的大事。

緹縈讓兩個姊姊這樣盯住了看,就像打量一個新買來的婢女似的,大感窘迫。只好把頭轉了過去望着衛媼,希望她來替她解圍。

於是衛媼又說:「阿縈有兩處地方,你們都無法比她。你,」她指著二姊:「根本未見過君侯。」又看一看三姊:「我不知你見過君侯沒有?就見過,一定也不怎麼熟!」

「我見過一次。只怕就再見了,君侯也不認識我。」

「就這話羅!」衛媼一拍掌說,「阿縈與琴子翁主投緣,君侯極喜愛她,說得上話。到了長安,非靠阿縈不可。」

這一說,兩個姊姊對緹縈,不再出現那打量婢女的眼光。「還有一處呢?」二姊又問。

衛媼想一想答道:「不說也罷!」

「說嘛,怕什麼?」

「那就老實說吧!你們都是人家的人,舅姑、丈夫、兒女,都是要緊的,縱有孝心,不知能盡得幾分?不比阿縈,一片心都在你爹爹身上!」

話猶未完,二姊和三姊都是面有慚色,把頭低着,不敢正眼看緹縈了。

而緹縈反黨不安,深怕再說下去,衛媼還有不中聽的話出口,便打個岔說:「飯早好了,吃飯吧!」

於是紛紛起身,一齊動手,到廚下把緹縈整治好的食物,用食案搬了出來。大家的胃口都不好,草草用畢,又一起到廚下刷洗餐具。衛媼說要到坊巷中找熟人去雇長行的車輛,燃燭自去。姊妹三人,回到堂屋,卻都是默默無言,各人在想自己的事。二姊和三姊想到丈夫,緹縈卻想到父親,不知這一天在獄中如何度日?

這樣想着,很快地又浮起了巴不得立刻能見到父親的渴望,心煩意亂,惶惶然如喪魂落魄似的。她覺得必須要找一件事來做方能略為排遣。

有什麼事可做呢?稍稍思索,想到有件事,正該早早着手。後天就要動身了,行李應該收拾,於是她悄悄起身,取盞燈台點燃。這時二姊問她了:「五妹,你可是要睡了?」

「不!」緹縈答道:「我去收拾行李。」

二姊默然半響,茫然地又問:「真的就你跟阿媼,一老一少,凄凄涼涼到長安?」

做妹妹的覺得姊姊的話問得多餘,並且還頗有反感,好不容易才把衛媼說動了毅然作此一行,如果旁人不是鼓勵,盡說些泄氣的話,保不定衛媼又會變卦,那時就沒有時間再磨得她回心轉意了。

因此,她用冷冷的聲音答道:「二姊!你怕我跟阿媼到不了長安嗎?你看着好了。」

「你不要多心。」做姊姊的語氣中顯得十分遷就、客氣,「我實在是不放心你們。」

「我在想。」一直在愁眉沉思的三姊,忽然插進來說:「是不是請臨淄的宋二哥來陪了你們去?」

這一說,緹縈一愣。二姊卻撫掌稱善:「對,對,這個主意好!」

緹縈有些急了。臨淄一來一往得十天的工夫,怎能空等:「你們倆別胡亂出主意行不行?」她大聲地嚷着,臉都脹紅了。「我跟阿媼後天一定要走,我們跟着爹爹一起走!如果阿媼要等宋二哥,我一個人走!」這四句話,一句高似一句,一句快似一句。

她那要吵架的聲勢,把兩個姊姊鎮懾住了!唯有面面相覷,一言不發。

緹縈感到自己失態了,而且她自己也覺得有些奇怪。她從未有過這樣粗魯的態度——對朱文也未曾有過,何況是對姊姊?因此心中不免歉然,但又無從解釋,只好勉強笑一笑,表示負咎。然後捧起燈台,向自己卧室走去。

「等一等!」二姊在她身後大聲一喊。

「我們幫你來收拾。」這是三姊在說。

回頭一看,她們倆都已站起身向她走來。這使緹縈深感欣慰,她也確實需要她們幫忙——收抬行李是件麻煩事,多帶了累贅,少帶了也是不便。衣物用具,哪一樣必攜,哪一樣可省,三個人商量著辦,就少費了不少躊躇。

收拾好了一份寢具、一個行囊。幸好天氣往後一天暖似一天,衾褥衣服,只須揀單薄的裝,所以分量不重,緹縈試一試,兩支手提着,還不算太重。

「我的行了!」她滿意地說,「把爹爹要用的東西,也收拾了帶去。」

二姊和三姊都沒有想到這一層,她們一時也想不出什麼東西是父親所需的。反正,一切聽這個最小的妹妹作主,只跟着她做就是了。

等開開門來,空房寂寂。也不過才關閉了一天,席地器物上,就已蒙上一層薄薄的灰塵,妹妹三人,都在心頭浮起父親的音容笑貌。她們都記得,父親總愛坐在西壁之下,只一進門就能看到他的清瘦而不帶一點塵俗氣的身影,而他總也是聽見門響就會抬頭——父親一向寡言,但視線一定是繚繞在她們左右的;清冷的眼光,看似威嚴,其實隱藏着無限溫暖和關切。天大的事,只一看到他,心就寬了。而此刻的西壁下只餘一方空席,一片凄涼。

二姊直到此時,才真正像是回到了父親身邊、眼前的姊妹三個,只有她能清清楚楚記得母親去世的情形。母親是因為生緹縈難產,不治身亡的;那時她是八歲,大姊也不過十歲,老三老四,一個六歲,一個四歲,再加上一個剛生下來的緹縈,這麼一群無時不能無人照料的小女娃,虧他有那份耐心來對付!雖說有個得力的衛媼,但炊事、洗滌、灑掃,一天有做不完的雜務。姊妹五個,還是他父代母職帶大的。白天,為人診病也帶在身邊,晚上,總要起來好幾次,看看誰踢開了布衾,怕的受涼得病,特別是老四有夜啼的毛病,一哭就非得父親抱着哄騙,才能安靜。父親的身體,就是這樣虛虧下來的。

她還記得在臨淄的時候,母親亡故不久,便有人來說媒,勸父親續娶。二十九歲喪妻,沒有理由不續娶,何況有五個女兒,也得有個能幹賢惠的後母來教養。誰知父親怎麼也不肯。表面上是說:「我有五個女兒,最大的只有十歲,最小的還在襁褓,誰嫁我誰吃苦!都望而生畏了,有誰肯嫁我?」其實呢?他思念著母親,又怕五姊妹在後母手下日子不好過,寧願不娶。想到父親一生辛勞,從未過一天安閑的日子,好像活着就是為了病人、為了女兒。病人一個個好了,女兒一個個嫁了,過了半生的寂寞歲月,還有更多的寂寞在後面。而如今竟連過寂寞的日子,都似乎已成奢望!這樣一位完全不顧自己,只為別人的人,竟落得今天這般光景,天道在哪裏?

這樣想着,二姊不由得激動。過多的悲憤,反阻遏了她的眼淚,覺得胸頭的那股怨氣,像要炸裂開來似的,於是重重地推開了窗戶,向幽藍的星空,悄悄地喘氣。

東風入戶,拂面輕軟,卻又加深了三姊的感觸。她閉一閉眼,不讓眼淚流下來。但閉上了眼,往事呈現得更為清晰,也是在這東廂,也是在這令人易生遐思的春夜,父親苦口勸她,說來提親的那家子弟,俊秀有餘,只是身子單薄,嫁了過去,只怕日子不會如意。

她不肯聽父親的話,心裏讓那個俊美瀟灑的影子,遮得什麼都看不見了。雖不好公然表示,卻是隨便父親說什麼,只報以一個不開口。這樣用沉默來表示的堅持,父親可是沒有辦法了!

「如你的心愿吧!」父親嘆息的聲音,此時還響在她耳邊,「但望你將來不會怨我!」

果然不幸而言中了!要怨誰呢?自然要怨自己,但似乎也要怨父親——人家女兒的婚事,都是父母作主,何以淳于意與眾不同?有媒人上門,總要先問女兒自己的意思,若知「他」身子單薄,堅持不許,哪有今天的苦楚?

這樣想着究不知要怨誰?三姊模模糊糊,連自己都不分明。唯有付之長嘆!

沉思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的東廂,那一聲嘆息,打斷了二姊在窗前的沉思,也驚醒了對着葯囊發怔的緹縈,彼此你看我,我看她,從對方的臉上,覺了自己剛才在做什麼?什麼也沒有做!

「我們不是來收拾爹爹的東西么?」二姊啞然失笑似的說,「那就趕快動手吧!」

於是,先從手頭撿起,手巾、便面、削簡的小刀和筆硯,集齊了放在一起。再打開箱籠,撿了些單夾衣物,又成一堆。緹縈細心,特為把父親愛好的苦茶葉,也取了一大包來。要帶的東西,這就很不少了,但還有更重要的——葯。葯的品類極多,攜不勝攜,得要挑選一下。

姊妹幾個都識些藥性,比較起來,又要算三姊精於此道。她打開藥囊,一樣樣檢點,先把不常用和可有可無的拿開,剩下的葯中,再挑用途最廣,以及不可少的撿了出來,常用的多帶,不常用的少帶。這樣歸齊了以後,再將衣服雜物也放了進去,把個藤編的葯囊,塞得扎紮實實。

剛做完了這些,衛媼回家。一進屋就說:「長行的車子講妥了,一共兩輛,一輛坐人,一輛裝行李,車價也還不貴。」

「車價貴不貴在其次,」二姊問道:「人靠得住嗎?」

「父子兩個,是隔鄰龐公的親戚。」

「那好。」二姊也放心了,「阿媼,你怎的知道龐公有這兩個趕車的親戚?」

「我知道的事多了!只是不愛多說。」

二姊為了藏起一半珠寶有心病,疑心她話裏有話,有些懊惱,卻不敢再說下去,只好搭訕著對緹縈說道:「明天還有許多事要辦,睡去吧!」

緹縈還未開口,衛媼搶著又說:「慢慢!我還有話。阿縈,你明天一早就到侯府去一趟,托琴子翁主跟內史說,請內史轉託那姓楊的,准我們跟着官差一路走。」

「這,這也要先拜託嗎?我們走我們的,何用他們來管?」

「當然要拜託。」衛媼答道:「我們走我們的路,不錯,他們管不著。可是要跟你爹爹說句話什麼的,他們可管得着,不准你接近,你又待如何?」

「噢,對!我明天一早就去見翁主。」

「嗯,還是我送了你去。」衛媼又轉臉對二姊說道:「我明天要送阿縈到侯府,然後還想辦法去看一看你爹爹,只怕到晚才得回來,明天你看家。大姊和老四來了,你把這番情形跟她們說一說。再有件事,你得在家替我們多做些乾糧,好帶着上路。」

「好!」二姊答應着說,「我的差使容易。」

「那麼,」三姊問了:「我呢?一

衛媼是在路上就想好了的,決定不叫三姊做任何事。因為她怕三姊夫的病勢不好,一有不測,凶聞傳來,無論如何得讓三姊回去盡禮成服。但這個想法,此時不便明說,所以只隨口答了句:「你幫着你二姊看家好了。」

「嗯!」三姊點一點頭又說:「阿媼,你明天去看爹爹,可能帶了我去?」

「這——」衛媼沉吟著,在想三姊要去看她父親的用意,不外乎兩點,一是談談她丈夫的病情;再就是跟自己的想法一樣,三姊夫危在旦夕,若有信息,隨時要趕回夫家,怕的後天不能送行,明天先見上一面,如果是這個想法,應該替她設法安排。只怕父女一見,傷心不止,三姊也許會哭訴她自己的不幸,那反而替她父親額外增添煩惱,還是不去的好。於是,她含含糊糊答道:「明天再說吧!連我也不一定能見得着。」

這一天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了。大家都覺得很累,但正因為累,反能忘掉憂愁。二姊首先打個呵欠,招呼緹縈,一起走了。然後衛媼也站起身來,讓三姊拿着燈台,回到卧室。

「阿媼你不是說有許多話,要跟我說嗎?」

「嗯!」衛媼隨口答應了一聲,慢條斯理地鋪開寢具,久久無語。

這沉默的神氣,使得心膽俱碎的三姊又害怕了,哆嗦著說:「阿媼,你要說的是什麼?莫非——」說着,說着,她的臉色大變,自己嚇自己,竟以為衛媼已經得到什麼關於三姊夫的不幸的消息了。

衛媼有些不解,不知她何以如此?但她心驚膽顫的神情,是誰都能看得出來的。於是,衛媼趕緊握着她的手說:「別怕,別怕!你別胡思亂想,好好定下心來,想一想將來的事。」

「將來1什麼將來?」

三姊真是神智昏鶩了,問出來的話,像個傻子一樣,但卻叫人難以回答。

「我是說——」衛媼心想,不必再婉轉暗示了,乾脆開門見山地說吧,「我是說,三姊夫病好了便罷,若有三長兩短,你自己該有個王意。」

三姊把她的話默念了兩遍,才能聽清話中的意思。丈夫真箇撒手而去,自己該怎麼辦?這一點她還真沒有想過,自然也無從回答——而且,她也無法去想,她從沒有想過自己會失去丈夫。在她,那如同天崩地訴一樣,根本是件不可能發生的事。

「有你爹爹在,他自然會替你作主。我在這裏,雖說你舅姑面前說不上話,至少還可以幫着你一點兒。等我們跟着你爹爹一走,娘家可說一個人都沒有。那時你那小氣刻薄的翁姑,可是絲毫不會為你着想的。」

「怎麼叫不為我着想?我不明白。不過——」三姊遲鈍地說,「我也不怕。反正,我也活不下去了。」

難道要殉夫嗎?衛媼聽了她的話,不由得在心裏驚疑,而且也覺得她的想法太拙,守節已嫌多餘,何況殉節?不過這時候沒有工夫跟她談這些道理,而且她也未見得能入耳。倒是用一劑猛葯,打消她心中的痞塊吧!

於是,衛媼把雙眼一瞪——她的眼睛睜大了就是一雙三角眼,顯得格外嚴厲,「你可別想糊塗心思!」她低聲喝道:「你爹爹花多少心血,把你們帶大了。你就忍心顧自己一撒手,拋下你爹爹不管了?你們姊妹五個,怕就是數你不孝!」

這成了再一次的提示,讓三姊意識到在丈夫以外還有父親,但也是再一次的為她加上負荷,父親的橫禍和丈夫的病危,雙重的不幸為她帶來了比姊妹們加倍的痛苦,因此她必須咬緊牙關,比姊妹們拿出更多的勇氣和力量來應付眼前的一切。

從重重束縛的困境中,反而激出她一番深深的覺悟。那就像殺出一條血路得以突圍一樣,另有一種輕快的亢奮,雖還不能免於失敗的悲哀,卻有捲土重來的決心——最要緊的是,她不再是那樣焦急害怕了!

頃刻之間,心情一變。最使她自己感到奇異的是,一直昏昏沉沉、恍恍惚惚的頭腦,忽然大為清楚了,一個念頭轉到,居然能順着條理想了下去——想到夫家,也想到娘家。有件事想不起來:衛媼是如何安排的?必須得要問一問。

「阿媼!」她說:「家裏一共三人,這一下都上京了,誰看家呢?」

「有誰?」衛媼苦笑答道:「只好托鄰居。」

「那不妥。家裏總得有人住,空關着,最容易壞房子,而且要有個人坐守,各方面有信息,才好聯絡。」

「對了!」衛媼矍然而起,「我自以為想得極周到,誰知把這項要緊的一著就忘了。侯府有什麼關照,臨淄也說不定有什麼消息來。若是接不上頭,豈不耽誤大事!」

病倒是發現了,葯卻還沒有。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但都在想同一件事,得有個自己的親人來看家——外人再信得過,無奈對這件案子的前因後果不甚了解,仍是無濟於事的。

「沒有辦法了,只好硬卡住你二姊,要她搬回來住!」聽衛媼的語氣,顯然地,這是決定了。

「我呢?」三姊卻有異議,「我可以搬回來住。」

這讓衛媼覺得她真是異想天開,丟著個病倒了的丈夫不管,回娘家來看守空屋,世上哪有這種事?

「我細想過了——」

三姊還有下文,「我們小夫婦準備一起搬來。醫生原就說過,最好順移到城裏居住,就醫才方便。三姊夫也嫌家裏嘈雜。巴不得換個清靜地方好養病。所以這是一舉兩得的事。」

經這一解釋,異想天開變得情理皆順了,「可是,」衛媼還有個疑問:「你們堂上二老,會允許嗎?」

「這我有辦法。」

在五姊妹中,三姊算是最機警聰明的。衛媼見她有此自信,便不再問了,事情就算這樣定局。當然,如果三姊夫一死,這個打算便完全落空。衛媼心裏有數,準備好了第二步辦法,那就是她原先就決定了的,硬卡住二姊回娘家來住。

到了第二天——是淳于意最要緊的一天,而第一個要緊的人是緹縈。一早就起來打扮好了,等太陽上了牆頭,由衛媼陪着到侯府,徑自來到琴子的住處。嬌慵的翁主,剛剛起身,還未梳洗。時光無多,情況緊迫,緹縈也顧不得應有的規矩了,行禮問安之後,隨即在琴子的妝台邊,把她的要求提了出來。

「你就跟衛媼兩個人,無人護送你們就敢到長安去了嗎?」琴子訝然地問。

「這可是沒有辦法的事。只好走着再說。」

翁主不響,好久才以歉然的聲音說:「照我的意思,最好由府里派人送了你們去。可是,我沒有這個權力。而且昨天內史告訴我,說這件事關礙著爹爹,叫我不要多管。我怕幫不了你什麼忙。」說自,微偏一偏頭,喊道:「來個人!」

一聲喊,三四個待兒,一齊圍了上來,其中恰恰有個琴子想找的人,她掌管着這個院子裏的財物出納。

「阿采!」琴子問道:「我的月錢還有多少?」

「上個月的花得差不多了,這個月的還沒有送來。」

琴子從牙縫裏「吱」了一下,皺眉又問:「另外還有什麼錢不?」

「有啊!」阿采答道:「君侯動身以前,特為送了五十萬錢,說給翁主貼補著零用,還沒有動過。」

「對了,我們忘了這一筆錢了。」琴子欣然吩咐,「把那五十萬錢,到外頭庫房裏,換成金子,替我送來。」

其意何在?緹縈自然猜想得到。要照淳于意的家教,她決不能受此厚贈。但琴子嬌貴的性格,緹縈完全了解,辭謝不收,反會引起她的不快,而且在這時候,也真是叫錢不嫌多,所以決定領受她的好意。

等阿采一走,琴子果然說了贈金的意思。緹縈重行叩頭稱謝。琴子慷慨的性情,獲得了滿足,甚為高興。一面梳洗,一面又叫人去打聽,內史可曾到府?

不多片刻,金子換來了,派去打聽的人也來複命了,說內史一早就已到府。事不宜遲,琴子親自帶着緹縈去見內史,並且一見面就代她陳述了請求。

「按律例說,關防嚴密,跟着官差一路走是辦不到的。不過倉公這件案子,究不比什麼謀逆或者盜案,要防著串供,而且一老一少的女流,我想可以通融。」內史說到這裏,略一沉吟,對緹縈作了更明確的指示:「你們不妨先收拾起來,準備動身。回頭我再跟楊寬說。另外還有什麼事?」

緹縈想不到內史如此痛快!機會不可錯過,於是又說:「我跟我家衛媼,想見一見家父,拜求內史先通融。」

「如果只是談談家務,不提案情,去探一探監,料也不妨。」

「自然,」緹縈趕緊答道,「我識得此中輕重。」

「那行!我派個人帶你們去。」

於是內史喚了個侍從來,吩咐他帶着緹縈和衛媼到行館,見楊寬說明緣故,同時請楊寬午刻赴宴,為他錢別。

琴子看內史十分好說話,便又提出一個要求:「內史,我想,他們一老一少,力弱難勝,怎的到得了長安?不如府里派兩個人送了她們去。」

「翁主!」內史使勁搖著頭說,「這可不行!」

「為什麼呢?」

「原因很多,一下子也說不盡。反正我們不能引起楊寬的誤會。在他看,名為護送,倒像是防備着他們似的。總而言之一句話,凡在勾當此類差使的人,最討厭有不相干的人跟他們在一起。」

「這我又不懂了。」

「翁主!人情險惡,你不懂的事可多了。」內史笑嘻嘻地看着窗外的一庭艷陽,滿眼芳菲,顧而言他地說:「今天倒真是郊遊的好天氣!」

琴子碰了好大一個軟釘子,臉色跟內史正好相反,一言不發地站起來就走。緹縈看看情況不妙,匆匆跟內史道了謝,放快腳步緊跟在她身後。

回到院裏,琴子才站住腳開口:「你看你的面子比我大!」

一路走來,緹縈已把她不快的原因,想得明明白白,所以這時能夠從容回答,「翁主,不是這話。」她說,「內史肯應承那兩樁要求,都是看的翁主的面子。」

這一說,琴子不響了,臉色隨即變為緩和,她想了想說:「你要去看你父親,就去吧!但願你此去長安,諸事順遂,到荷花開時,我們又可見面。」

這兩句惜別的話,勾起了緹縈的滿懷離愁。想想琴子平日的恩情,十分感動。此一去果能照她的話,諸事順遂,且不去說它,倘或父親得罪被刑,自己無論如何也要留在長安,哪怕乞討為生,總是守着父親在一個地方。這一來,只怕今生要見這位多情多義的翁主,就只有在夢寐中了!

心中一連串的念頭轉過,臉色不由得凄惶,聲音不由得哽咽,就在當地跪了下去,深深頓首說道:「緹縈此刻就拜別翁主了,但願能有重見翁主的一日!」

「起來,起來!」琴子一把扶住了她,蹲在地上,四目相對,自己覺得眼眶發熱,勉強笑道:「好端端地,何苦說這些話?害得我心裏也酸酸地想哭。」

兩個人都把頭別了開去,只怕再一相看,真的要哭。緹縈站起身來,低着頭說一聲:「翁主!我走了!」隨即掉身而去。琴子叫阿采拿着換來的金子,送到后苑側門。

側門一所小屋,衛媼正在與內史所遣的侍從說話。看見緹縈,迎了上來,兩人略略交談,衛媼從阿采手中接過金子,想一想說道:「這得先回去一趟。」

恰好內史又改派了虞蒼頭來辦這件引領她們去探監的差使。彼此熟人,便好商量,約定由虞蒼頭先到行館等候,衛媼帶着緹縈先回家去。

在車上衛媼把昨夜三姊想去看父親的話,略略說了一遍,然後跟緹縈說好話,把這個機會讓給她三姊——衛媼已看出三姊已能剋制情緒,言語自知檢點,所以才改變了主意。

緹縈自是萬分不願,但想到三姊夫病勢兇險,一有噩耗,三姊立刻就得回去。而且自己日後與父親在一起的機會還很多,不爭在今天,於是就很慷慨地同意了。

一到家,二姊和三姊都在廚下忙着制乾糧。衛媼稍稍說了經過,又去收好了琴子所贈的黃金,帶着三姊,原車來到行館,虞蒼頭已在門前等候。他已見過楊寬,獲得探監的許可,雖然緹縈換了三姊,人數還是兩個,並無妨礙,很順利地由當班的獄卒,把他們倆帶到了淳于意麵前。

荒涼的後院,朝北又是圍在高牆裏,明艷春光,與此地似全不相干,在這陰森森的地方,父女相見,恍如隔世,三姊只喊得一聲:「爹!」眼前的形像便模糊了,熱淚如斷線的珍珠一般滾滾而出,無聲地流得縱橫滿面。

「三娃!你怎麼來的?家裏還好吧?女婿呢,近來身子如何?」

不問還好,一問卻好似有苦難言。三姊陡然把頭扭了過去,用手捂著嘴,怕的哭出聲來。

看這光景,就不說也明白了。但淳于意還未想到他三女婿的病情,已是危在旦夕,嘆口無聲的氣說:「別哭,把他近來的情形說給我聽,看看該用什麼葯?」

三姊依舊流着淚,只說了兩個字:「嘔血。」

「多不多?」

「多!」

淳于意半響作聲不得,好久,頓一頓足,萬分無奈地說:「只怕我身在此地,不是當面診察,便無從想什麼辦法。姑且擬個方子試一試吧!」

聽到父親這話,三姊頓覺愁懷一寬,眼淚自然而然止住了。拭一拭眼再看,父親已走到屋角,在布衾上坐了下來,就著「具獄辭」的筆硯,慢慢地開了一張藥方。

「不能再耽擱了。拿了藥方快去吧!記住,一日一劑,連服十天。」

三姊以興奮發抖的雙手,接過那方簡牘,神魂飛越,已到了丈夫身邊。但衛媼還有許多話要說,所以她心裏焦急,腳下卻未移動半步。

「怎的還不快走?」淳于意催促着說。

「我有些要緊話。」衛媼介面回答。

「那就快說!」

「阿縈和我,明天也啟程上京……」

「胡鬧!這,這,怎麼行?」

衛媼不理他,管自己說了下去:「四位姊妹今大都到齊,明天送你動身,看家的人也安排好了,」她指著三姊說:「是他們小夫婦。」

「嗯!」淳于意點點頭,「這其實於病體有益。只怕你舅姑或有異議,但也不必過慮,你只說是我的意思。料想他們總還信得過我這個行醫人的話。」

這一說法,正合三姊的心意。她原來就是想以醫病的話為借口。居然父親也是這麼說,更見得自己的想法不錯。等手裏這張藥方見效,父親的話就更顯得權威了。一念倒此,就恨不能立刻回到夫家,照方煎藥,立見起色,那以後的一切,便都要改觀了——最好的是,夫婦廝守,愛憐由心,不必再看夫家任何人的臉色,豈不大妙!

看到三姊心神不屬的表情,以及局促不安的腳下,再又聽到主人不住口地在催著儘速回去,衛媼心裏真有無限的感慨。天下做父母的,無不為兒女操心,做兒女的究有幾分報答父母?那就很難說了!

但這個念頭剛剛轉完,立即發覺自己太武斷了些。至少這樣的想法,對緹縈是一種冤屈,將來她出了閣,是不是會像二姊和三姊那樣,事事把夫家擺在前面,那自然還保不定,但眼前的緹縈,可真是沒有什麼批評的了。

於是她說:「那就走吧!我也不放心阿縈……」

一句話未完,提醒了淳于意,急急問道:「緹縈這兩天如何?」

「乖得很!真懂事!」

「好,好!」淳于意浮現了極滿足的笑意。

這下,該說的話,該問的事,是真箇都提到了。衛媼謝了獄吏,帶着三姊一起回家,說了探監的情形。其實也平淡無奇,可是緹縈聽得津津有味,覺得十分安慰。

「那麼,三妹呢?」二姊問道:「得趕緊回去料理湯藥啊!」

「是啊!」緹縈也說,「早點走,太陽下山以前,還能趕得到家。」

說是這樣說,衛媼現在成了一家之主,得要有她一句話,事情才能說怎麼就怎麼。因此,三姊妹不約而同地轉臉去看衛媼的眼色。

衛媼半揚著臉,不響。三姊機警,立刻就說了句:「我今天不回去,等明天送了爹爹動身再說。」

這時衛媼才開口,看着三姊手中的藥方,慢條斯理地說:「病人要的是葯,不是藥方。」

「啊!」三姊醒悟了,隨即起身,「我看看爹葯囊里,可有這張方子上要用的葯。」

「自然有的,你且莫忙!聽我說完。你們先去配藥,我出去替你們找個得力的人,一騎快馬,不等太陽下山就送到了。」

沒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見,事實上這也是最好的安排。於是三姊妹一齊動手去找葯稱分量,等她們檢點妥貼,衛媼也把人找到了,細細囑咐了一番話,隨即遣走,了卻一件大事。

這一來,三姊的心境比較開朗得多。她走過的路,比姊妹們都多。一面在廚下做乾糧,一面為緹縈細細講解旅行的經驗。不知不覺間,日已偏西,聽得擂門如鼓,開門一看,大姊帶着她那剛生不久的嬰兒,與四姊一車子到家了。

五姊妹都到齊了,多少年來難得如此團聚,倘或是歸寧探親,或者娘家有什麼喜慶吉日,特地回來祝賀,一堂聚首,但聞歡笑,不是燈前閑說家常,便是檢點舊時妝台,有着數不盡的樂事,憶不盡的溫馨。而此刻呢,斜陽影里,淚眼相看,凄苦的問訊敘述之中,只聽見不斷的嘆息。容顏如花的一群少婦少女,在這花氣襲人的春日,釀出了孤舟嫠婦、秋夜不眠的凄涼。

而這一份凄涼,孝心最深的緹縈,感受得卻不深,一種可以為父親去謀幹大事的成長了的驕傲,和對一個海闊天空的世界的憧憬,使她得以排遣眼前。而四位姊姊對這個將要代替她們去盡孝心和責任的小妹妹,在這乳燕離巢,振翅遠征的前夕,有着無可形容的離愁和關切,盡皆寄托在絮絮不斷的叮嚀中,讓她沒有多餘的工夫去發愁。特別是大姊對她,從小扶持攜抱,植下一片如慈母般的感情,這時把她攬在懷中,側臉拿一雙抑鬱而又欣慰的眼,不時怔怔地看着她。這一份深厚的愛心,為她帶來了這幾個月少有的恬適和溫暖,於是,她不知不覺間拋開了一切,神補於兒時的回憶中了。

忽然,又有叩門的聲音,是左右的鄰居,得到消息來探望。有的慰問感嘆,有的有所饋贈,都由大姊和衛媼出面應付。這樣去了一撥,又來一撥,川流不息地,例顯得像辦喜事般熱鬧,好久才能安靜下來。

檢點了行李,又談妥了衛媼和緹縈去后的家務,已過午夜,「大家就和衣打個噸吧!」衛媼說,「也不過閉一閉眼,就該收拾動身了。寧可早點到行館門前,官差可不會等人的。」

就這一句話,在每個人手頭勾勒了一幅老父的形像,憔悴衰頹,身在囚車。天涯一別,音容渺茫,三姊第一個舉起衣袖,拭着眼淚。

「哭什麼!」衛媼掠一掠飄蕭的白髮,以一種毫不在乎的神氣說,「一切還有我呢!」

那種雄心萬丈,慷慨擔起艱巨的神態,倒提醒了大姊。抬頭掃遍幾個妹妹,向衛媼下方一站,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道:「爹爹這件禍事,多虧得阿媼。如今干鈞重擔,都由阿媼挑了,這番恩德,報答不盡。大家都來!」

說着她做了一個手勢,連緹縈在內,都明白她的意思,按照長幼次序,比肩站成一排。衛媼方在詫異,不知她們有何動作?大姊已領頭跪了下去,一齊向衛媼叩頭。

「這是幹什麼?」衛媼踉踉蹌蹌地避向一旁,伸手來攙扶大姊起身。

「阿媼!」大姊顫聲說道:「爹爹的事,可全在你身上了。還有,阿縈也交給你了。」

衛媼未曾開口,只深深地點一點頭。從此刻起,她重新體認了自己的責任和淳于意對她的期望,立下事不成不生還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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緹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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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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