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整整四天裏,韓玄子家忙得不亦樂乎。二貝修整了照壁,給屋舍掃灰塵,給牆壁刷白灰;壘花台的碎磚亂石,補雞棚的窟窿裂縫,里裏外外,真像個過年的樣子。娘又把一切過年的、「送路」待客的東西一一該過秤的過秤了,該斗量的斗量了。韓玄子就拿了算盤,一宗一宗撥珠兒合計:米三斗四升;面六斗二升:黃豆一斗交給了後街樊癩子去做豆腐,一斤做斤半,一斗四十斤,是六十斤豆腐;大肉五十斤、一個豬頭、四個肘子;

腸子、肚子、心肺、肝子各五件;菜油十斤;豆油六斤;葷油要煉,割了花板油塊十斤;稠酒一壇;醪糟一罐;紅白蘿蔔二百六十斤;白菜八十斤;洋蔥一百二十斤。韓玄子撥完算盤,皺着眉頭說:

「怕不寬裕哩!還沒計算小零碎,花生米、蝦皮、粉絲、糖果、瓜子,全還沒有買下,還有煙酒,買劣等的吧,不行,買好一點的,又是百十來元。罷罷罷,頭磕了也不在乎一拜,要辦咱就辦個漂亮!現在唯一操心的是柴禾,集市上我去問了,劈柴是三元二一百斤,濕梢子也是二元三四一擔,要買,就得買十四五擔。還要買炭,一元錢十二斤,還不需二百斤炭嗎?」

韓玄子一愁,二貝娘就愁得幾乎要上吊,當天中午牙就疼起來,韓玄子罵了幾句「沒出息」,就下令誰也不許在外哀聲嘆氣,主意將東坡祖墳里的兩棵老柿樹砍些枝權當柴禾。二貝不同意,說砍了枝,來年必然影響柿子成果,不說旋柿餅,窩軟柿,單以柿子焐醋,這一項開支就可以全年節約七八十元。二貝就去找他的同學水正。水正畢業后,在家裏待業,後來買了一輛手扶拖拉機跑運輸,辰出不知早,酉歸不曉黑,日月過得還不錯。二貝和他在校時便是好友;畢業后,水正為了家裏蓋房批房基地,也請韓玄子幫過忙。這回,二貝將買柴禾之事告訴水正.他就滿口應承。第二天雞叫頭遍,兩人就起了身,開機前往八十裏外的寺坪壩去買柴禾了。

就在這天中午,隊里召開了社員會,討論關於公房處理事宜。當然嘍,辦法是韓玄子出的:抓紙蛋兒。侄兒隊長當場講明,誰若抓到紙蛋,三天之內必須交款。抓紙蛋兒的結果,韓玄子沒有抓到,王才也沒有抓到。本來那些無心思要買房的不

參加抓紙蛋兒,偏偏一個姓李的氣管炎患者,卻嘻嘻哈哈地硬要參加;世上的事常常是鬧劇,沒想他竟抓到了。

會議一散,韓玄子就把氣管炎叫到家裏,說:

「你真的要買了這公房?」

「我沒錢有手氣。」氣管炎說,「我是特意兒為你老抓的!」

韓玄子喜歡得一把拉住氣管炎,說這孩子越長越出息,可惜就是讓病害了,他和二貝娘常常念及,嘆息老一輩人里,差不多都是兒孫滿堂,活得樂樂哉哉,唯獨氣管炎的爹過世早,留下這一條根,又病得手無縛雞之力,莫非天也要使李家的脈斷了?

幾句話說得氣管炎傷心起來,將自己前前後後的婚姻挫折對韓玄子訴說了,直說得涕水淚水不止。二貝娘心軟,別人流淚她便流淚,末了答應一定要幫氣管炎找個媳婦。那氣管炎活該的下賤胚子,當即趴下給二老嗑了響頭,說:

「我今生今世都不敢忘兩位老人的恩德!我是猴急了的人,若找媳婦,姑娘也行,寡婦也行,年紀小些也行,年紀大些也行,你們對她說,過了門,我不打她!」

氣管炎一走,韓玄子大發感慨:

「世上的人真是得罪不起!再瞎的人,說不定還真有用上的時候,正是應了古語,爛套子也能塞窟窿啊!」

二貝娘說:

「這氣管炎可憐是可憐,但也是個刁奸東西。這抓紙蛋兒的事,本來也是沒他抓的,他偏要抓了,就是為着討好人呢。咱現在房子夠住,要那公房幹啥?」

韓玄子說:

「這便看出你這婦道人家的眼窩淺了!為什麼咱不要呢,咱要不要,那王才必是一口吞了!」

二貝娘說;

「你也真是!整天和二貝鬧不到一起,現在倒何苦下力氣再為他們蓋房置院,你是有精力呢,還是有千兒八百的錢花不出去?王才他要買,讓他買去罷了!」

韓玄子說:

「這你不要管,二貝回來了,我有話同他說。」

天擦黑.二貝和水正開着拖拉機回來了,二千五百斤劈柴,二百斤木炭。韓玄子樂得直對水正說:

「這下給伯辦了大事!為這燒的烤的,我幾天幾夜都在熬煎哩!」

一家人捧水正為座上賓,水正倒不大自在了,口口聲聲這是應該,以後有用着他的時候,只管吩咐就是。韓玄子就說一番二貝:所交的三朋四友,就水正交得,什麼時候可以忘了別人.萬不敢忘了水正。

柴禾背回來,堆在院裏,白銀便去抱了許多,壘在自己廈房門口,這便是宣告這柴是屬於她的了!小女兒看見后,在廚房悄悄對娘說了,娘小聲罵道:

「這不貴氣的人!柴是二貝拉的,我能不給你分點嗎?這小蹄子,真是有粉搽不到臉上來,裝人也不會裝!」

末了又對小女兒說:

「這話你不要對你爹說!」

飯當然是好飯,細粉吊面,一盤炒雞蛋,一盤花生米。韓玄子硬要水正喝幾盅酒解乏,又一定要划幾拳,三喝兩喝,競喝而不止。面下到鍋里已經多時,就是不能端上來。二貝起身到廚房.對娘說:

「我爹酒勁又上來了,人家水正半天沒吃飯,晚上還有事,別喝醉了.你去擋一下吧!」

「你爹也難得今日高興。」做娘的走上堂屋,說,「面已經泡了多時了,是不是先吃點,吃過再喝吧!」

大家才放下酒盅。

偏巧,院門環叮叮哨哨搖得生響,小女兒出去看了,見是氣管炎,讓進來。氣管炎才走到堂屋門口,聽見裏邊似有外人,便躲在黑影里,顫顫地叫「韓伯!」韓玄子出來,氣管炎偷聲換氣地說:

「韓伯,事不好了!」

「你好好說。」韓玄子不知何事,當下問,「什麼事不好了?」

氣管炎一時氣堵在喉嚨,咳嗽了一陣,才斷斷續續說:

「我從你這兒一回去,王才就在我家門口坐着哩,他要我將公房轉讓給他。我說,我買呀,他不信。我說轉給你啦,他說你是不會買的,他可以多給我十元錢。我纏不過他,騙說我去上茅坑,就跑來聽你的話了。你說,轉讓他不?」

韓玄子一聽氣倒上來了,心裏罵道:真是小人,既然已經答應了我,卻又反悔要給王才,若是王才最後得手,知道是我未能得到,他該怎麼恥笑我了!他竟多出十元,是顯擺他有的是錢嗎?

「這怎能使得?」韓玄子黑了臉,「他王才是什麼人?你能靠得住他嗎?他是什麼人緣?你的婚事他若一插手,只有壞事,不能成事。再說,你也是吃了豹子膽,這房是公房,誰抓到誰出錢誰得,你怎麼能轉讓多得十元,你是尋着犯錯誤嗎?你就對他說,這房已經轉讓了,他若要,叫他來給我說!」

三句大話,使氣管炎軟下來;十元錢的利吃不得了,又立即再落人情,說:

「我也這麼想的,我怎麼會轉讓他呢?我再瞎,也知道誰親誰近,我只是來給你通個氣兒。」

韓玄子要拉他進屋吃飯,氣管炎說:「你們家儘是有眉有臉的人來,我可走不到人前去。」硬是不進。韓玄子叫小女兒取了酒出來,倒一盅讓他喝,他喝得極響,一迭聲叫着「好酒,好酒」,然後出院門走了。

韓玄子回堂屋繼續吃飯,熱情地往水正碗裏撥菜,水正問誰找,他應着「李家那小子,說句閑話」,便搪塞過去。

一頓飯吃了好長時問。送走了水正,二貝就用熱水燙了腳,直喊著腰疼腿酸,回廈屋歇了。白銀幫娘下了面,說肚子不飢,沒有端碗,自個歪在床上聽收音機。

這收音機是大貝捎回來的。當爹將二貝分出家后,大貝心裏總覺得不美,先是生兄弟兩口的氣,認為他長年在外,雖月月寄錢回來,但伺候老人仍是遠水解不了近渴,每次來信總是萬般為二貝他們說好話,只企圖他們在家替自己也盡一分孝心。可萬沒想到家裏卻生出許多矛盾,大貝就怨怪二貝兩口。要不,怎麼能惹老人生這麼大氣,將他們另分出去呢?

但是,葉子結婚前來省城一次,說了家裏的事,知道了家庭的矛盾也不是一隻手可以拍響的。大貝詳細打問了分家后二貝的情況,倒產生了一種憐憫之情,又擔心二貝他們一時思想不通,給老人記仇,越發壞了這個家庭,就將自己的一台收音機捎給了他們。大貝還叮囑葉子,讓她在家一定要謹言,同時又分別給爹和二貝寫了信,從各個方面講道理,說無論如何,這個家往後只能好,不能再鬧分裂。

二貝終究是爹娘的親兒,心裏也懂得長兄的好意,免不了以這台收音機為題,夜裏開導白銀。白銀比二貝小四歲,一陣清楚,一陣胡塗,忍不住就我行我素。

今晚收音機里正播放秦腔。她當年在娘家業餘演過戲,一時戲癮逗起,隨聲哼哼。二貝說:

「去,幫娘收拾鍋去!」

她嘴裏應着,身子卻是不動。

二貝將收音機奪過來關了,白銀生了氣,偏要再聽,兩人就嘰嘰喳喳爭搶起來。

院門外有人大聲喊:「老韓!」並且手電筒光一晃一晃在房頂上亂照。二貝靜下來.聽了一陣,說道:

「真討厭.又是公社那些人來了!」

對於公社大院的幹部,二貝是最有意見的。這些幹部都是從基層提拔上來的,農村工作熟是熟,但長年的基層工作,使他們差不多都養成了能跑能說能喝酒的毛病。常常是走到哪裏,說到哪裏,喝到哪裏。這秦嶺山地,也是山高皇帝遠。若按中國官譜來論,縣委書記若是七品,公社幹部只是八品九品,但縣官不如現管,一個小小公社領導,方圓五十里的社區,除了山大,就算他大。所到之處,有人請吃,有人請喝,以致形成規律,倘是真有清明廉潔之人上任,反會被譏之為不像個幹部。

韓玄子退休回來,以他多半生的教育生涯的名望,以大貝在外邊有頭有臉的聲譽,再以他喜歡熱鬧、不甘寂寞的性格,便很快同公社大院的人熟悉起來。熟悉了就有酒喝,喝開酒便你來我往。偏偏這些人喝酒極野,總以醉倒一個兩個為得意,為此韓玄子總是吃虧,常常喝得醉如爛泥。

起先,二貝很器重這些幹部,少不得在酒席上為各位敬酒,后見爹醉得多,虛了身子,就彈嫌爹的錢全為這些人喝了,更埋怨爹不愛惜身子。勸過幾次,韓玄子倒罵:

「我是浪子嗎?我不知道一瓶酒三元多,這錢是天上掉下的嗎?可該節約的節約,該大方的大方!吃一頓,喝一頓,就把咱吃喝窮了?社會就是這樣,你懂得什麼?好多人家巴不得這些幹部去吃喝,可還巴不上呢!」

二貝去信給大貝,讓大貝在信上勸說爹,但韓玄子還是經不住這些酒朋友的引誘。漸漸地,待公社幹部再來時,二貝索性就鑽進屋裏去,懶得出來招待,特意冷落他們。

當下小兩口停上了爭鬧,默不作聲,燈也熄掉了。

晚上來家的是公社王書記和人民武裝部幹部老張(這裏的鄉民尊稱他為」張武干」)。韓玄子迎進門,架了旺旺的炭火,揭櫃就摸酒瓶子.同時喊老伴炒一盤雞蛋來。

王書記說:

「今天已經喝過兩場了,晚上要談正事,不喝了!」

韓玄子已將瓶蓋啟了,每人倒滿一盅,說:

「少喝一點,臘月天嘛,夜長得很,邊喝邊談。」

張武干喝過三巡,大衣便脫了,說:

「老韓,春節快到了,縣上來了文,今年糧食豐收了,農民富裕了,文化生活一定要趕上去。農村平日沒什麼可娛樂的,縣上要求春節好好熱鬧一場,隊隊出社火,全社評比,然後上縣。縣上要開五六萬人的社火比賽大會,進行頒獎。你是文化站長,咱們不能落人後呀。咱鎮上的社火自古以來壓倒外地的,這一次,一定要奪它個錦旗回來!

韓玄子一聽,擊掌叫道:

「沒問題!每隊出一台,大年三十就鬧,鬧到正月十六。公社是如何安排的?」

王書記說:

「我們想開個會,佈置一下,你在喇叭上作個動員吧。」

韓玄子說:

「這使不得,還是你講,我做具體工作吧。」

王書記便說:

「你在這裏威信高,比我倒強哩。今冬搞農村治安綜合治理,打擊壞人壞事,解決民事糾紛,咱公社受到縣表彰,我在縣上就說了,這裏邊老韓的功勞大哩!」

韓玄子說:

「唉,那場治理,不幹吧,你們信任我,干吧,可得罪了不少人呢,西街頭荊家兄弟為地畔和老董家打架,處理了,荊家兄弟至今見了我還不說話呢。」

張武干說:

「公社給你撐腰,怕他怎的,該管的還要管!農村這工作,要硬的時候就得硬,那些人,你讓他進一個指頭,他就會伸進一條腿來了!」

說到這兒,韓玄子記起王才來。就將轉讓土地之事端了出來,氣乎乎地說:

「這還了得!這樣下去,那不是窮的窮,富的富,資本主義那一套都來了嗎?這事你們公社要出頭治他,你們知道嗎?他錢越掙越紅眼,地不要了,說要招四十個工人擴大他的工廠哩!」

王書記說:

「這事不好出面干涉喲,老韓!人家辦什麼廠咱讓他辦,現在上邊政策沒有這方面的限制呀!昨天我在縣上,聽縣領導講,縣南孝義公社就出現轉讓土地的事,下邊彙報上去,縣委討論了三個晚上,誰也不敢說對還是不對。後來專區來了人,透露說,中央很快要有文件了,土地可以轉讓的。你瞧瞧,現在情況多複雜,什麼事出來,咱先看看,不要早下結論。」

韓玄子一時聽陪了,張口說不出話來,忙又倒酒,三人無言地喝了一會兒,他說:

「現在的事真說不清,界限我拿不準了呢。」

王書記說:

「別說你,我們何不是這樣呢?來,別的先不談,今年的社

火辦好就是了。」

三個說說喝喝,一直到了夜深。王書記、張武干告辭要走,韓玄子起身相送,頭暈得厲害,在院子裏一腳踏偏,身子倒下壓碎了一個花盆。二貝娘早已習慣了這種守夜,一直坐着聽他們說,這時過來扶起老漢,韓玄子卻笑着說:「沒事,沒事。」送客到院外竹叢前,突然拉住他們說:

「我差點忘了,正月十五,哪兒也不要去,都到我家來。」

張武干說:

「有什麼好事嗎?」

韓玄子說:

「我給大女子『送路』,沒有別人,你們都來啊,到時候我就不去叫了!」

兩人說了幾句祝賀話,搖搖晃晃走了。

韓玄子回到屋裏,卻大聲喊二貝。老伴說:

「這麼晚了,有什麼事?」

他說:

「買公房的事,我要給他說。」

老伴說:

「算了,你喝得多了,話說不連貫;二貝跑了一天,累得早睡了。」

韓玄子才說句「那就算了」。睡在炕上,還記着土地轉讓一事,恨恨地罵着王才:

「又讓這小個子揀了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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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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