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1)

第二部分(1)

御駕自西而來,黃塵影里,斜暈閃耀,錦衣如綉,如一條五色金龍,冉冉而來。一馬當先的是朱寧,疾馳到市梢與李和會合,聽取報告。

「倉場張侍郎,很能辦事。」李和說道:「萬歲爺歇駕吳家大院,五進新屋子,現成的佈置;隨扈人員住空倉房,亦已打掃乾淨。一切食料,預備得很充足。」

說到這裏,李和回身招一招手,將不遠之處的張一義喚來,為朱寧引見。彼此一揖,略作寒暄,朱寧問道:「這裏有什麼好玩的花樣?」

張一義茫然不知所答,結結巴巴地說:「干殿下要玩什麼?」

「不是我玩,是替皇上找消遣。」朱寧提示:「只要宮裏沒有的,新奇的玩意就好。」

這一說,張一義明白了。他是富家子弟出身,知道紈絝的好惡,皇帝不過天字第一號的紈絝而已,只要能使他破顏一笑,什麼荒唐的花樣都不打緊。於是念頭一轉,連聲答說:「有、有!我去預備。」

「對了,快去預備!越快、越多,越好。」

「是了。還有件事,要說與干殿下:通州知州跟駐通州的武官,都由城裏趕來了。請問在哪裏接駕?」

「都不用、都不用!皇上沒工夫見他們。」朱寧搖着手說,「連你都不必見,只要把差使伺候好了,話我自然在皇上面前替你說好,讓你陞官當尚書。」

「多謝子殿下美意。我馬上關照預備雜耍,在吳家大院待命。」

說完,疾馳而去。他衙門裏養著一班幫閑的清客,恰如俗語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平時飽食終日,陪着飲酒、下棋、看戲、玩古董、大享清福,在這個當口,可就要好好動一番腦筋,賣一番氣力了。

張一義的這班清客,為首的叫做馬大隆,見多識廣,無所不知,吃喝嫖賭,無一不精,尤其是人情熟透,善於揣摩心理,聽得居停所提的要求,隨即道出一番見解。

「皇上年輕好動,太過於文雅的玩意,未見得能賞識。總以新奇熱鬧為主,最要緊的是,宮中從未有過的花樣。所以這個差使並不難辦,譬如,我昨天看見一班耍猴戲的,就很可以進奉。」

「那似乎太褻慢了吧?」張一義有些不以為然。

「不然,事先說明白了就不要緊了。只要猴子不撒野,決無妨礙。」

「好吧!要先跟耍猴戲的問清楚。」

「我看,」另一個清客建議,「濼州的皮影戲倒不錯。」

「不!」張一義立刻否決,「宮中有的。劉瑾當年當鐘鼓司掌印太監,專門管這些雜耍,皮影戲稱為『過錦』,皇上早就看得不要看了。」

「不見得,」馬大隆又有獨特的見解,「要看演的是什麼?宮中的『過錦』,當然是法雅音,大羅神仙之類,如果另外換一種皇上所沒有見過的題材,一樣會看得下去。」

「那麼,請教,該當什麼題材呢?」

「詼諧好笑即可。」

「有一齣戲很妙。」原來建議的那清客說,「可惜,太『葷』了!」

「葷的好,葷的好!」馬大隆急急問道:「戲名什麼?」

「叫做『瞎子捉姦』!」

「妙極,妙極!」馬大隆撫掌稱善,「光聽這個戲名,皇上就非看不可。」

「確是很妙!」另有人附和。

這一下,張一義索性不開口了,只聽馬大隆調度,一共選中四檔節目。他一面派人去接頭,一面用黃箋正楷寫好一張單子,重重拜託了馬大隆,隨即趕到吳家大院。

時候正好,趕上接駕。張一義遙遙望去,不曾見有着黃袍的人,只見錦衣衛簇擁之中,有個頭戴紫金冠的魁梧少年,上身一件大紅平金的箭衣,下身着一條蔥綠泥金壽字的束腿袖袴,騎一匹金轡玉勒的大白馬,款款而來。心中不免自問,這又是誰呢?

一念未畢,李和已推推他的身子,「快跪下!」他說,「御駕到了!」

「是白馬少年?」

「對,對,對!」李和將他的肩一摁,張一義順勢跪倒。

跪下低頭,只能隱隱約約著到許多馬蹄,等發現白色馬蹄,知道皇帝到門,便俯伏到地,口中朗聲報名:「臣倉場張一義恭迎聖駕。」

皇帝沒有答話,張一義只能看到一雙著綠衤誇的腿,很快地從紅地毯上經過。直到皇帝進了大門,方始起身,李和便說:「看皇上是有些累了,很快就會傳膳。你預備了一些什麼消遣?」

「喏,在這裏!」張一義將黃單子取了出來,同時作了一番說明。

「好!你關照廚房趕快預備。我上去請了旨,回來跟你接頭,你在廊上等我。」

於是李和持着單子,轉交朱寧,朱寧一看,上面寫的是:「進奉雜戲一堂,恭請宸賞。臣倉場侍郎張一義恭進。計開:猴戲、過錦、口技、上繩。」

看完單子,朱寧不由皺眉,「沒有什麼了不起嘛!」他說。

李和受了張一義五百兩銀子的好處,而且聽他作過解釋,確有妙處,因而便幫襯著說:「看單子看不出來的,玩意很不錯,包管萬歲爺會哈哈大笑。而且,大多是帶『葷』的。」

「帶『葷』的?」

「是。」李和又指著單子低聲說道:「上繩的兩個妞,一個十七、一個十八,長得都不錯。」

朱寧想了一下,深深點頭:「我倒小看這個官兒了,看起來花過心思,很懂竅門。」

這時馬大隆早已帶着那班跑江湖賣藝的,趕到吳家大院,先請朱寧檢視。他格處注意的是猴戲與上繩。怕猴子撒野,也怕上繩的女子顏色平庸,不料一看之下,大感意外,人畜都出色異常。

於是,仔細商量演出的次序,馬大隆問道:「皇上是一面傳膳,一面觀賞,還是膳罷進奉?」

「一面傳膳,一面看。」

「既如此,先看猴戲,次聽口技。」馬大隆說,「這兩個節目,拿出來就是,上繩要搭架子,得有些時候。看完繩技,再看『瞎子捉姦』,哈哈一笑,替皇上消食。再說,『過錦』必得天全黑了來看才夠味。」

朱寧連連點頭,「有道理,有道理!」朱寧問道:「馬先生貴處哪裏?」

「不敢!」馬大隆謙恭地答說:「敝處江都。」

「原來是揚州!自古繁華之地,好地方。」朱寧又說:「馬先生可別走!回頭我們聊聊。」

「是,是!大隆待命。」

※※※

雖說是江湖上常見的玩藝,卻確有與眾不同之處。平常的猴戲,無非猴子騎車、騎狗,這檔戲卻全是猴子,大小一共四隻,翻跟斗、疊羅漢,花樣甚多,最妙的是雙演「過招」,打的是「太祖洪拳」,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極少露出毛手毛腳的猴相。收招的時候,恰好雙雙朝北,跪下磕頭。

皇帝大為高興,道一句:「放賞!」只見兩名小太監抬起一個小籮筐,使勁往外一兜;籮筐里儘是簇新的制錢,「嘩啦啦」一聲,撒得滿地;這面撒完那面撒,熱鬧非凡。

猴戲既完,暫閉廳門;大天井裏開始搭上繩的架子。這時膳桌側面,已拉起一道錦幕,幕中出來一個老者,乾癟瘦小,貌不驚人,穿一件海青,戴一頂方巾,是儒士打扮。走上前來,將手中摺扇,塞入袖中,塵揚舞蹈地拜了下去,用嘶啞的聲音說道:「草野微臣明萬年叩見聖駕: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聽這個名字,皇帝便是一喜,靈機一動,笑着說道:「你的名字,可以打一個人的名字。你們猜!」

這怎麼猜得着?明萬年磕頭說道:「高明難測。」

「你們誰猜得着?有賞!」

左右相覷面相;一下子局面變僵了。朱寧非常着急,正想設法化解,只聽窗外有個嬌憨聲音嚷道:「沒有什麼難猜,朱壽!」

小兒女嬌娓的笑語,日常隨處可聞,了無足奇,而此時此地,卻如睛天霹靂,無不吃驚。而所驚的原因不同,程度亦有深淺之分。

首先是皇帝,不過猝不及防,微微一驚,其次是明萬年,心想聖駕在此,哪個不是戰戰兢兢,竟有這樣不懂事的女孩,胡闖亂語,皇帝一生氣,那還得了?而最驚慌的自然是大小太監,除卻怕驚了聖駕以外,更因為那女孩膽敢直呼御名,是從來所無的「大不敬」!這是個不得了的罪名。

皇帝御名厚照,而朱壽既是皇帝自號,當然也是御名。

可是以為皇帝會覺得「大不敬」,卻是杞人憂天,相反地,緊接着微驚而來的,是滿面笑容——大明萬年,則朱家天子長壽,這個謎竟讓一個小女孩揭破,豈不可喜?

這時已有幾個太監奔了出去,皇帝怕他們是去抓那女孩,便即喝道:「站住!你們要去幹什麼?」

「奴才出去看看,是什麼人敢這樣大膽?」

「不用看了!你沒有聽見聲音?一個很聰明的小女孩,別嚇著了人家。」

朱寧很見機,立即介面說道:「聽見了沒有?別嚇著人家,悄悄兒去打聽一下,那女孩是哪裏來的。」

暫時了結這個意外的小小波折,皇帝接着問明萬年:「什麼叫口技?」

「一聞其聲,如見其人。」

「喔,是學人說話?」

「是!」明萬年答說:「如見其人,如見其情,凡有聲音都要學。」

「這麼說,你是無所不能?」

「聖天子庇護化育,雖下愚之資,亦為有用之才。」

「莫說這些題外之話。」皇帝最討厭這些頭巾氣極重的言語,「你說,你先玩點什麼有趣的。」

「微臣試寫一幅陽春煙是,為皇上下酒。」

明萬年磕個頭,退入錦幕。此時堂上常下都在側耳靜聽,恍惚間,似有若無的馬蹄得得之聲,然後雀噪鶯囀,夾雜着鷓鴣一聲聲「不如歸去」,漸漸百鳥爭鳴、馬蹄聲繁,又有各種叫賣小食的市聲,空曠悠遠,閉目靜聽,宛如見一幅艷陽天氣的仕女嬉春圖,皇帝的興緻被敲起來,恨不得亦能策馬追逐。分享其中的熱鬧,在這樣的心情之下,不由得連連引觥,飲啖甚健。

慢慢地,由熱鬧轉為清靜,馬蹄的聲音,極其清跪,是敲打在山石路上的光景。

蹄聲有輕有重,有徐有疾,可以想像得到,隨峰迴路轉而不同。漸漸地起一種大海濤的聲音,那是松風,風定才聽得出流水潺潺,間以數聲鳥叫,別有空曠幽遠之致。皇帝覺得心曠神怡,不由得就想起一句唐詩,而且念出聲來,「鳥鳴山更幽」。

錦幕中的明萬年,聽得皇帝念詩,知道已蒙欣賞,好東西還多,可以收住了。於是勒住了馬,彷彿在遠眺似的,口中也念了兩句詩:「行到山盡處,坐看雲起時。」然後蹄聲又動,漸行漸輕,漸行漸遠,終於消失。

「妙得很!」皇帝對朱寧說,「原來文文靜靜地玩,也有文文靜靜的味道。」

「也只有萬歲爺才識得他的妙處。」朱寧陪笑答說:「奴才覺得還是熱鬧些的好。」

「那就讓他再來個熱鬧些的!」

此時明萬年已經肅立在幕外,聞聲答應:「微臣領旨!」

說罷回身入幕。靜默片刻,聽得一聲蒼老的咳嗽,道聲:「幸會,幸會!」由此展開寒暄,一聽就知道是故友重逢。聽對方的聲音,是個二十來歲的後生,老生情意殷殷,拉後生到家喝酒,談些市井間的趣聞,夾雜着斟酒、上菜,杯盤相觸的聲音,而後生不勝酒力,舌頭有些大了,老者又復極力勸酒,方始盡歡而散。送客出門,客去門閉,後生腳步踉蹌的情狀,宛然如見。

去不多久,後生終於醉倒在地,鼾聲可聞。接着有個路人,高唱着山西梆子,大踏步而來,一下絆倒,栽了個跟斗,一面爬起,一面罵人,罵聲未終,忽而驚呼,原來是熟人。「於是扶起後生,埋怨他不該貪杯,扶他回家。

到了一條街,柵欄已閉,於是喊司柵的開柵。這下驚了一條狗,一犬吠影,眾犬吠聲,遠遠近近,大大小小。或吠或哮,無一不真。皇帝聽得眉飛色舞,偏著頭一面聽,一面笑。

群吠聲中,有人叱斥,是司柵的來了,鑰匙聲、碰柵聲、道謝聲、腳步聲,聲聲分明,走了一會,到家,敲門,開門一問,才知道在錯了地方。那家人是江西人,用皇帝聽慣的張天師所說的那種鄉音,破口大罵,於是狗又叫了。

等狗吠漸低,以至於無,終於真的到家。開門的是後生的妻子。詢問緣故,說明究竟,道謝作別。閉門扶後生登床,要茶要水,嚕嗦不休。做妻子的十分厭煩地發牢騷,及至取了茶來,後生鼾聲如雷,於是妻子又罵。驚醒了孩子,解懷餵乳,孺子吮吸乳頭。「咂、咂」作聲,混和著丈夫的鼾聲,妻子打呵欠的聲音,不由得就勾起了人的睡意。

不久,金雞初唱,眾雞相和,也像犬吠那樣,啼聲遠近高下,宏亮尖銳,各各不同,而無不酷肖。等雞啼稍稀,丈夫又作囈語,不斷索茶,妻子被驚醒了,一面嘮叨,一面伺候丈夫喝茶,喉間咕咕有聲,語聲亦漸漸清楚,丈夫的酒醒了。

於是,夫妻開始調笑,妻子先則厭惡,繼而欲拒還迎,然後是低聲喘息,膩語叫床,那張床當然也是「咯吱、咯吱」作聲,與枕席之間行雲雨的聲息相和,間以貓兒的叫春,先是一隻雄貓,其聲亢厲,隨後來一隻雌貓,叫聲柔和,接着又來一隻雄貓,兩雄相爭不下,亂撲亂咬,清清楚楚聽得出是在屋頂上打架。紛呶喧囂,正令人聽得出神時,轟然一聲,眾響皆寂。

皇帝有着如夢方醒之感,但耳際仍舊遺留着各種不同的聲音,尤其是婦人的嬌滯膩語,一想到心就會驀然往上一提,人也就有點坐立不安了。

此時明萬年又出錦幕,肅立待命。皇帝定定神笑道:「這套本事,着實不易!須得好好賞一賞!」

「替萬歲爺備下賞號了。」朱寧答說,隨即向左右做個手勢。

於是兩個小太監抬來一個朱紅大托盤,上面是兩匹青色縐紗,一錠五十兩重的大元寶,皇帝看了看說:「少了一點!多給一分。」

「喳!」朱寧向明萬年大聲說道:「萬歲爺格外多賞,還不謝恩。」

等明萬年磕頭謝了恩,皇帝對朱寧說:「你問他,願意不願意在豹房伺候?」

明萬年不願意也不行。而豹房伺候,就此成了一個銜名,不過「伺」字嫌俗,改成「豹房祗候」。

「還有什麼玩意?」皇帝問說。

「還有上繩跟過錦。」

「過錦就不要了。」

「是!」朱寧答說,「上繩可不能不要?」

「為什麼,」」

「萬歲爺一看就知道了。」朱寧轉臉吩咐:「拿御榻移到廊上。」

堂下應聲走來八個太監,先開廳門,然後將皇帝連御榻一起抬到走廊上,另用茶几陳設酒果,皇帝一面享用,一面抬眼下望,只見燈火照耀之下,有根隱隱發光的線,橫懸在半空中,定睛細看,才知道是根鋼弦,兩頭連繫在抄手游廊的大柱子上。上繩的兩名女子,一個穿紅、一個穿綠;對襟袖子札腳褲,腰系一條白綢汗巾,弓鞋纖小,而輕盈如燕,一左一右,翩然而至,拜倒在君王面前。

「小女子林丹鳳、林白鳳叩見萬歲爺!」

「你們是姊妹倆?」皇帝說道:「抬起頭來我看看。」

「是!」林丹鳳答說:「我們是同胞姊妹。」

等她們姊妹抬起頭兒,朱寧已提着一盞白紗紅壽字的宮燈,照在臉上。同胞姊妹,相貌不同,姊姊是瓜子臉,妹妹是鵝蛋臉。談姿色是妹妹勝過姊姊,長眉入鬢,一雙鳳眼。但論韻致,白遜於丹,林丹鳳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瞄來掃去,將皇帝的那顆心撩撥得痒痒地又不寧貼了。

「你們多大年紀?」

「小女子十八,我妹妹小我一歲。」

「你!」皇帝脫口問道:「有了婆家了吧?」

皇帝問到這話,在廊上悄觀動靜的張一義覺得相當刺耳,看御座左右的太監,卻是個個若無其事,想來都是聽慣了這種輕佻之語的。當然,林丹鳳不免害羞,低着頭不作聲。

朱寧卻知道皇帝的脾氣,侍寢喜歡婦人,不喜室女。看林丹鳳那雙眼睛,不似完壁,心知皇帝已經中意了,但若林丹鳳撇清,而皇帝又信以為真,或者好事不諧,便得別費張羅。所以不待她自己承認不承認,先硬派她有了婆家再說:

「請萬歲爺不用問了,她不好意思說。」

「我看她是早有了婆家的。」皇帝問道:「你們走鋼絲有沒有把握?」

這下是姊妹倆同聲回答,響亮的一個字:「有!」

「摔下來可不是好玩的事。」

「回萬歲爺的話,」林丹鳳說,「平常是用網子的,今天在萬歲爺面前,可得獻一點真玩意,所以不用網子。」

「算了,算了,還是用網子兜著。」

不用網子兜著,萬一摔傷了,不但大煞風景,而且侍寢無人,所以朱寧緊接着說:「這是萬歲爺的恩典,格外體恤,你們給萬歲爺磕頭謝恩吧!」

林丹鳳還有些怏怏然,覺得不能顯自己的真本事,做妹妹的心寒膽怯,求之不得,所以不由分說,硬拉着姊姊一起磕了頭,然後退向兩旁。

等張好網子,雙鳳復又出場,走到中間一屈膝,起身後退,互相打了個手勢,雙雙往上一縱,攀住鋼絲,一撐一跨,雙足已踏上鋼絲,兩臂張開,風擺荷花似的搖晃了一會,穩住身子,然後由中而分,各走一端。

走到盡頭,轉身再走,這下是由分而合,雙雙走到中間,彼此堵住。皇帝手持酒杯,一眼不眨地注視,要看她們怎麼走得過去?

正當大家屏聲息氣注視之際,忽然丹鳳一個失足從鋼線上倒栽了下來,其勢甚疾,無不是情不自禁地發出驚呼。誰知「哎喲」二字未畢,丹鳳已用纖纖雙足,倒鈎在鋼線上。白鳳更不怠慢,舉步一跨,越過她姊姊的雙足,向另一端輕悄地滑了過去。皇帝不由得喝一聲采,朱寧領頭附和,贊聲不絕。

丹鳳還有技可獻,只見她側掛着的身子,如鞦韆盤盪了起來,越盪越高,蓄足了勢,雙足一松,整個身子凌空上飛。看那模樣,像是腳上吃不住力量,被摔了出去,這一摔不是自上往下落,不是掉在網子上,而是斜著拋出去,摔著青石板上,非受重傷不可。膽小的張口瞪目,一顆心提到喉頭,只能作無聲的驚呼!誰知丹鳳雙手一伸,恰好抓住鋼絲,雙足就勢一盤,使個烏龍絞柱的招式,在鋼絲上拿了個大頂,穩住多時,方始重新起立,斜著一滑,到頭翻身而下,與白鳳雙雙拜倒在階前。

「放賞!」皇帝高興地說,「重賞!」

於是朱寧做個手勢,便有人捧來一隻黑體描金的小鐵箱。這隻小鐵箱,宮眷近侍管它叫「百寶箱」,有專人掌管,皇帝在宮內閒遊時,走到哪裏,帶到哪裏。因為宮女片言隻語,一顰一笑中了皇帝的意,有所賞賜,便得取給於這具百寶箱,若是能承雨露,自更不在話下。

當下由朱寧開了鐵箱,另有一名小太監,捧著一個朱紅圓盤,跪在旁邊。皇帝朝箱中看了一下,紅綠寶石、黃金、白玉。一時目迷五色,不暇細看,只大把地抓起嵌珠鑲寶的釵環釧鐲,入在盤中。那小太監是受過朱寧教導的,將朱盤輕輕一搖,堆積的珍飾,立刻平平地鋪滿了盤面。若非如此,皇帝一把一把抓起來往上放,便無休止了。

即令如此,這分賞賜也值上千銀子,雙鳳幾曾見過這等貴重的首飾,驚多於喜,頭上發暈,記不得應該謝恩的禮節。

「去!」皇帝說道,「去戴上我看看。」

「是。」朱寧向雙鳳招招手說:「跟我來!」

一帶帶到右面廂房,李和跟馬大隆跟了進來,幫着照料,視線卻都在丹鳳手中的那盤賞賜上。後窗外亦有人,是雙鳳的養父,他那雙眼睛更是看得直了。

「這副打扮,戴再好的首飾也不像樣。」朱寧問道:「你們姊妹另外有衣服沒有?」

「有。」丹鳳微窘答說:「粗布衣服,不中看。」

「這話不錯!」朱寧想了一下說,「李和,你去跟主人家商量,借他家內眷的衣服穿一穿,順便替她們姊妹好好打扮一下。御賜的首飾,件數點清楚,用不上的包好了你收著。」

「是!」李和將雙鳳姊妹帶了出去,找張一義跟吳家去打交道。

「馬先生,你這些玩意安排得很好。」朱寧問道:「你可知道那兩個妞兒,家裏是怎麼個情形?」

馬大隆一聽便知用意。心想:姓馬的可不能幹拉馬的勾當!便即指窗外說道:「喏,那是她們的養父,可以喚進來問。」

雙鳳的養父叫林利官,福建人,雖歷江湖,未見世面,跪倒在朱寧面前,只叫:「老爺!」是極老實的樣子。

「那姊妹倆是你的養女?」

「是的。不是親姊妹,不過從小在一起長大。」

「都有婆家了沒有?」

「都沒有。」

「都沒有?」朱寧不信,「大的像開過懷了?」

「不敢瞞老爺。」林利官囁嚅著說,「去年八月里到山東東昌府荏平縣八里庄,有個王七公子——」

「好了,好了!」朱寧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說,「讓姓王的破了你女兒的身子,是不是?」

「是。」

「這就不去說它了——」

「請慢!」這趟是馬大隆打斷了朱寧的話,「有件事可得弄清楚,她身上有孕沒有?」

這下提醒了朱寧,事關龍種,非同小可,朱寧連連說道:「不錯、不錯!馬先生真細心。」

「這個,」林利官說,「小的可弄不清楚了。」

「這麼說,你女兒還陪別人睡過?」朱寧問說。

「沒有,沒有。就王七公子一個。」

「跟姓王的分手多少時候了?」

「半年多。」

「混帳!」朱寧罵道:「半年以前的事,如果有孕肚子不都鼓得老高了!」

「是、是!」林利官驚喜而歉疚,「小的沒有想到。」

「慢點!走江湖的什麼都不在乎。肥水不落外人田,你自己享用過沒有?」

林利官愣了一下,方始會意,指天發誓:「老天爺在上頭,小的拿丹鳳當親生女兒一樣,哪能做那種沒天日的事!」

馬大隆很滿意地點點頭,朱寧又問道:「小的呢?」

「小的可是規規矩矩的姑娘。」

「好了,我知道了!我告訴你一句話,你那兩個女兒,也許就要留下了。如果留下,給你一千銀子,不留呢,另外再說。」

「老爺,老爺!」林利官急得雙淚交流,「小的就靠這兩個女兒養老——」

「唉!你糊塗了!」馬大隆硬將他的話打斷,「這是別人求不到的事,你怎麼倒得福不知?快,給干殿下磕了頭去吧!」

說完,重重一掌拍在林利官背上,身子往前一傾,他不磕頭也算磕過了。

動作橫暴,其實馬大隆純是好意。林利官老實得無用,不識眉高眼低,這樣一頂大帽子壓下來,哪裏還有商量的餘地?惹惱了朱寧,白白賠上女兒不算,也許還有災禍。所以不等朱寧說出不好聽的話來,便將林利官轟走,他自己跟朱寧敷衍兩句,亦即趕了出來,還有話問林利官。

「你怎麼這麼傻!皇上看上你女兒了,別說是領來的,親生的也得撒手啊!再說,這哪裏是壞事?如今就看你跟你女兒的造化了!如果丹鳳得寵,你作興就是『皇親』,還怕沒有人養你的老?」

聽這一說,林利官的腦筋,整個兒轉了個向。「皇親」二字,令人心醉——凡是后妃母家、公主夫家,都稱「皇親」,加官晉爵,坐享富貴,歷來如此,尤其當今皇帝的母舅張家,聲勢更為廈赫。有朝一日,能踏於「皇親」之列,那簡直是件不能想像的事。

「是、是!馬老爺。」林利官狠狠將自己的大指咬了一口,護疼急忙縮回,一面咬牙咧嘴地揉手指,一面卻「嘿、嘿」地笑出聲來。

「你這是幹什麼?」

「我看我是在做夢不是?」

馬大隆忍不住好笑,「你也別太高興!」他覺得有提出警告的必要,「事情還不知道怎麼樣呢!反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你把心定下來,安安靜靜到一邊等著,聽我的招呼。」

「是、是!馬老爺,你多勞心。」

「我叫馬大隆,大小的大,興隆的隆。老林,如果你將來得意了,可記着咱們有今天的這一段交情!」

說完,馬大隆就走了,忙着去打聽雙鳳姊妹的消息。

※※※

這時皇帝又已挪到廳里,御榻坐東向西,西面在演宮中稱為過錦的爍州的皮影戲。

宮中的過錦,一切都比眼前所見的來得講究,可是有一樣不如:題材。宮中的過錦,搬演的無非忠孝節義、大羅神仙之類,偶爾一看,感到新奇。看得多了,題材大同小異,不免發膩,所以皇帝這天先亦不甚在意,眼中望着皮影,腦中只想着丹鳳的裊娜腰肢,不知一上了牙床,是如何地奇趣橫生?

可是不久之後,皇帝的注意力便為皮影所吸引了,實在因為題材太新奇,眼不見物的瞎子,單槍匹馬回家捉姦,好像是不可能的事,而這出皮影戲耍,居然將不可能化為可能,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原來瞎子目盲而耳聰,捉姦是用個拙法子,手持菜刀,堵住房門,姦夫一舉一動,聞聲辯形,比目明還要清楚。瞎子老婆幫着遮蓋,幫着聲東擊西,誰知徒勞無功,因為瞎子以逸待勞,心思極靜,能夠洞燭機先,剛有動作,便說破了她,以致左支右細,進退失據。這皮影戲是一個人在幕後耍,手中牽線,口中唱白,詞句雖俚,卻新鮮有趣,皇帝一向喜愛市井中的瑣瑣屑屑,所以對這出「瞎子捉姦」能夠領略其中生動活潑的妙處,一直嘻開嘴笑。

及至「姦夫」被困,現身告饒,戲完燈明,方始發現一左一右,陪侍著一姊一妹。丹鳳穿的是一件大紅絲夾襖,下面一條繡花白練裙;白鳳穿的是鵝黃緞子夾襖,下着一條玄色綉彩蝶的綢裙,並皆濃妝艷抹,珠翠滿頭,一點都看不出跑江湖的風塵之色。

「你們兩個什麼時候來的?」

「奏稟萬歲爺,來了有一會了。」丹鳳答說,「只為萬歲爺正看得出神,不敢驚動。」

「喔,你們也看了過錦。」皇帝執著白鳳的手問:「好看不好看?」

白鳳倒真的還是姑娘,奔走風塵,這些玩意不曾看過也聽過,並不覺得看不下去,但一問到可就害羞了,滿臉飛紅地低聲答說:「小女子看不懂。」

「你看不懂,你姊姊一定看得懂!」說罷,皇帝哈哈大笑。

於是朱寧趨近說道:「萬歲爺請移駕,另備得有宵夜的酒。」

「好,奸!」皇帝隨即起身。

雙鳳姊妹當然陪同一起。由朱寧引路,在前後宮燈照耀之下,一直往裏走,走到第三進才是臨時的「寢殿」。

這一進房子是五門關,三明兩暗,活絡隔扇可以通過,皇帝向來的習慣,醉后隨處便卧,所以將東西兩大間打通,安一張鑲牙紅的大床,中間擺一張大理石面子的紫檀圓桌,陳設著酒青,椅子只有一張,便是御座。不過這張椅子是所謂「大帝椅」,尺寸特殊人,皇帝居中坐下,左右還綽綽有餘,正好讓雙鳳陪坐。

左擁右抱,酒到杯乾,皇帝意興到了最好的時候,朱寧卻大為擔心,因為每每酒到半酣,皇帝會想出各種花樣來玩,這些玩意,有文靜的,有很費事的,譬如踢鞠、踢球、馳馬、角抵之類。如果在宮裏,人多地方大,總還能想出應付的辦法,如今微行在外,又是深夜,什麼都不湊手,倘或想出一個花樣來而辦不到,不但折盡了這晚上的種種好處,還怕他中懷不悅,這一夜就很難安寧了。

幸好,丹鳳的那張嘴很伶俐,見聞又廣,談談江湖上的奇聞異事,很可以為皇帝下酒。到得三更時分,皇帝醉眼迷離,身子都坐不直了,朱寧卻放了心,親自進來招呼,命雙鳳左右攙扶,扶上大床,安置已畢,才將雙鳳招呼到一邊,有番話說。

「白鳳,你沒事,可以走了。丹鳳,你可要好好伺候萬歲爺!」

聽得這話,妹妹倆的表情不同。妹妹如逢大赦,面有喜色,丹鳳微皺雙眉,心存疑慮,低着頭問。「我可不知道怎麼伺候?」

「容易得很。」朱寧答說:「萬歲爺怎麼說,你怎麼聽就是。」

「朱老爺,」丹鳳手撫著胸說,「我真有點怕。」

「怕什麼?萬歲爺不會要你的命,也不會打你罵你。」朱寧正一正臉色,「丹鳳,你也不必黃熟梅子賣青!把你在鋼絲上的腰腿功夫使出來,就能把萬歲爺伺候得舒舒服服,到明天准有你好處。這是多難得的機會,別人燒香拜佛都求不到,你居然還不大願意,這是哪兒說起!」

「我,」丹鳳急忙辯白,「我可沒有說不願意。」

「願意最好。」

接着,朱寧細細交代,皇帝醒來,該如何照料起居。他說一句,她應一句,顯然很用心的樣子。然後又囑咐職稱叫做「煖殿」的近侍小太監,輪班「坐更」,細聽招呼,不得大意,方始離去。

到得前面,馬大隆還在等候消息,朱寧笑容滿面地道勞,表示這趟皇差辦得很好,都是馬大隆的功勞。又說,皇帝大概明天午後才會啟駕到蘇州,請馬大隆回家休息,有事明天上午再說。

此外又料理了一些都得在這晚上安排好的雜務,不覺已到四更,朱寧到這時才伸個懶腰,嘆口氣說:「總算可以息一息了!」

解衣上床,睡得正沉時,發覺有人在推他,睜開倦澀的雙眼,只見殘焰猶明,窗無曙色,估量也不過五更時分,便隔着帳子問道:「誰啊?」

「王石頭。」

這是「煖殿」坐更的一個小太監,朱寧又問:「什麼事?」

「萬歲爺宣召,立等見面。」

聽這一說,朱寧殘餘的睡意隨即一掃而空,一面急急起身掀帳,一面問道:「怎麼回事?」

「丹鳳伺候得不中意。」王石頭幫着他穿靴著袍,同時陳述所聞所見——

他是四更接的班,其時皇帝的酒已經醒了,索茶、索水果,都是丹鳳照應。王石頭因為未奉呼喚,不敢入內,只在窗底下側耳靜聽。

先是調笑,丹鳳邊笑邊喘,而且有倒在床上掙扎的聲音,王石頭知道,皇帝愛呵人的癢,這是丹鳳在躲避的聲音。

不一會聲息漸低,而衣衫悉索,隱約可聞,是寬衣解帶,攜手上床的光景。王石頭心想:這下大事完矣,可以打個盹了。閉上眼剛剛有些睡意,只聽裏面皇帝不耐煩地說:「算了,算了!你把衣服穿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王石頭大為驚疑,屏聲息氣,將耳朵貼在板壁,卻以語聲低微,莫明究竟,只聽出丹鳳是深感委屈的聲音。

「過了有一盞茶的工夫,萬歲爺在裏面叫了,進去只吩咐宣召你老,催得很急。」

「那麼,」朱寧問道:「丹鳳是怎麼個樣子呢?」

「哭喪著臉,站在旁邊。」

「糟了!」朱寧頓足,「必是萬歲爺還沒有出火!這會兒哪裏找合意的人去?」

說完,拔步就走。到得第三進房子,先在「寢殿」外面高聲自報:「小寧兒奉召見駕。」

房門「呀」地一聲開了,是丹鳳應的門。朱寧不暇問話,一直往前走去,皇帝短衣赤足,悄沒聲地掀帷而出,臉色卻還平靜,朱寧略略放了些心。

「叫人把她帶出去!」

「喳!」朱寧答應着,退後兩步,招呼王石頭上前,低聲說道:「你把她帶到前面,交給劉福祿,等我回去有話問。」

等再回到御前,皇帝的表情略有改變,微顯興奮地說:「這家人有個婦人,名字叫蕙娘;你去找來!」

沒頭沒腦來這麼一句話!即令朱寧已有預見,仍舊覺得這樁差使棘手。可是,在皇帝面前,從不作興多問,更不作興駁回,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一聲:「是!」

退出「寢殿」,急急奔回原處,喚他的貼身跟班劉福祿將丹鳳找來,先問底細。

丹鳳哭喪著臉,吞吞吐吐好半天,才大致將事情說清楚。原來像丹鳳這種從小練功夫的女子,入眼腰細腿長,裊娜多姿,其實中看不中吃,身上的肉極硬,與溫柔二字相去甚遠;尤其是一感緊張,不自覺地用勁,肩臂雙股,硬得像石塊一樣,因此,不為皇帝所喜。當然,身上也許有別處不中皇帝的意,不過丹鳳未說,朱寧也懶得去問了。

誠如他所預料的,皇帝猶未「出火」,上床容易下床難:於是,丹鳳為了卸責補過,薦賢自代——這蕙娘是吳家的二姨太,也就是皇帝用「明萬年」做謎面打自己起名字「朱壽」,為窗外道破的那個嬌憨女娃的媽媽。丹鳳姊妹被李和送到居停家去梳妝,即由蕙娘親手照料,丹鳳急切間想不出適當的人可以自代,便拿剛剛識面的蕙娘做了「替死鬼」。

問明經過,朱寧怒不可遏,一掌打在丹鳳臉上,破口大罵:「娘賣×,你這個臭婊子!無事端端害人家,連帶還害我朱老爺!」

丹鳳自知理虧,但實在出於無奈。傷心、委屈,加上羞辱之感,不由得雙淚交流,卻不敢回嘴。

「老爺,」劉福祿勸道,「殺了她也無用,萬歲爺還在等回話,該當想個法子搪塞。」

一句話提醒了朱寧,「此刻我沒工夫跟你算帳!」他指著丹鳳罵,「事情辦成便罷,辦不成看我不收拾你。滾!」

等丹鳳哭哭啼啼一走,朱寧看天色,曙光已露,心想這件事就能「辦成」已經大天白亮。不如就拿這個理由去搪塞,可是,先得替皇帝想個消遣的法子。

「福祿,」他問,「這裏有什麼好玩的地方?」

「多得很!有名的『通州八景』。」

「最好的哪一景?」

「信聖教寺,在通州城裏。」劉福祿答說,「寺里有座塔,光是一個塔座,就有一百二十尺高。」

「那好!你傳我的話,叫大家趕快預備,扈駕到通州。」

這時張一義與馬大隆都已趕到,也得知了丹鳳朝陽,不幸鎩羽的經過,所以一面伺候早膳,一面急着要到朱寧這裏來問問消息。

「麻煩大了!」朱寧恨恨地說,「都是丹鳳這個奧娘們惹的禍,兩位請稍待,我上去回了事,馬上就回來,還得有一番腦筋好傷。」

匆匆回到御前,皇帝神情懶散之中,顯得有些焦躁,一見朱寧便問:「怎麼回事?一去也不見回話。」

「好教萬歲爺得知,」朱寧陪笑說道,「人是找到了……」

「人怎麼樣?」皇帝迫不及待地問:「人長得怎麼樣?」

朱寧不曾見過蕙娘,亦未聽人談過她的容貌儀態,既不敢說好,亦不敢說壞,靈機一動,作個含混而穩當的說法:「長得與教坊女子不同。」

不想皇帝對這個答覆,大為滿意。他本喜愛年齡較長的婦人,現在聽說與教坊女子不同,便有新鮮之感,越發動心了。

朱寧很機靈,不等他說下去,搶在前面開口:「今天晚上一定會來侍奉萬歲爺,」他說,「到底是良家婦女,少不得有些做作。不過,這種事原要偷偷摸摸才有趣,而況燈下看美人,另有一番韻致。」

話是不錯,但皇帝性急,要他等這麼整整一天,實在難熬,怔怔地問說:「那,白天幹什麼呢?」

「奴才替萬歲爺安排好了。這裏有名的通州八景,好玩得很。尤其通州城裏的一座塔,底座就有百尺方圓,那座塔不有三四百尺高?萬歲爺目力好,放眼一望,只怕黃河、泰山都看得見。」

「那好!」皇帝的神態立刻不同了,「快傳早膳!我餓了。」

早膳是各式各樣,甜咸俱備的麵食與羹湯,皇帝吃得一飽,傳旨起駕,由錦衣衛簇擁著,在張一義前導之下,往通州城急馳而去。

朱寧未曾扈駕,他要趁這一天的工夫,將蕙娘說服,心甘情願地來承恩寵。

※※※

「事情可有些棘手!」連神通廣大的馬大隆,亦不免憂形於色。「這蕙娘在吳家是個極緊要的人。」

原來吳家老主人以經營南北雜貨起來,分支聯號,北到口外,南到蘇杭,買賣做得極大。四年之前,一病而亡,留下一妻四妾、一兒一女,女兒是蕙娘所生,兒子卻是嫡出,當時僅只十二歲。

孤兒寡婦擁有極大的一片家業,自然會啟人覬覦之心,吳家族人,打算謀產,甚至謀產而兼奪人,在那四個姨太太身上打主意的,頗不在少。幸虧蕙娘能幹,與一個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內外相維,軟接硬擋,才能撐住門戶。

因此,蕙娘雖是吳家的二姨太,實為一家之主。「而且,」馬大隆又說,「聽好些人提起,這位蕙娘決心撫孤守節,平時雖然因為買賣或者家務,難免要與男人打交道,可是不苟言笑,從無半點可受批評之處。如今奉旨宣召,倘或抗旨,就會搞成僵局,萬—……」

「萬一如何?」朱寧問說。

「萬一抵死不從,一索子弔死了。傳出去,有傷聖德。」

「這倒不能不防。」朱寧沉吟著。

馬大隆只當朱寧的意思活動了,把握機會,代吳家緩頰,「你老看,」他低聲下氣地說:「是不是可以高高手,放吳家二姨太過去?」

「嗐!」朱寧大不以為然,「馬先生,我看你見多識廣,無所不通,這件事可不開竅了!這是皇上看得起他家,才有這樣的恩命,一人得寵,全家受福,這是件人家求都求不到的好事,你怎麼倒反轉來看?莫非你當這是強盜來搶押寨夫人?」

最後這句話,將馬大隆的臉都嚇黃了,拿皇帝比做強盜,是十惡不赦的罪名,認起真來,滿門抄斬,亦非意外。因此,諾諾連聲地答說:「是,是!我糊塗了!只為喝了幾杯卯酒,語無倫次,干殿下只當我放屁。」

朱寧微微一笑,撫慰著說:「言重,言重,我也是說說笑話,大家都不必擺在心上。馬先生,我們商量正事,事情已經在那裏了,吳家要抱怨,也只好去罵丹鳳那個臭×。在我,自問已經幫了吳家的忙,好不容易才寬了限期,如果非即時宣召不可,面子上會弄得很難看。如今有一整天的工夫,可以好好兒跟他家談,把事情弄漂亮些,彼此得益,你說是不?」

「當然啰。」

「那麼,馬先生,你就勞駕一趟啰!」

這是個天大的難題!但馬大隆知道,不能再惹朱寧不快,否則前功盡棄,同時還是無法置身事外,所以滿面堆歡地說:「這是我義不容辭的事。不過,誠如所示,這件事要辦得漂漂亮亮!而且時間也還從容,不妨謀定後動。」

「對啊,你要早說這話多好呢?來,來,我們喝着茶好好商量。」

商量下來,決定先利誘,后威脅,同時直接向蕙娘下手,以便見機行事。

計議已定,馬大隆還找個幫手,此人名叫龍慶福,是吳家的表親,走動得很勤,亦頗得蕙娘的信任。前一天借吳家暫駐御駕,就是托他去接頭的。

龍慶福為人熱心而忠厚,馬大隆跟他是好朋友,平時無話不談,而此時卻覺得應該考慮,倘或說了實話,龍慶福怕碰釘子,一定推辭,那就連個進身之階都失去了。

盤算了好久,馬大隆決定事後再向「老朋友」請罪,眼前必得瞞一瞞。找到了他,先拿吳家的女娃做個因頭。

「昨天好險!皇上正在召見明萬年,忽然有個小女孩闖到那裏,在窗外跟皇帝接話。幸好,皇帝一點不動氣。」

「是啊,我也聽說了!那孩子聰明第一,膽子之大,也是第一。」

「就因為她聰明,皇帝很高興,要打聽、打聽這個小姑娘。」馬大隆問,「那女孩叫什麼名字?」

「小名叫丑妞。」龍慶福說,「子丑寅卯的丑。」

「這名字倒也別緻。去吧,奉旨辦事,不能耽誤,你帶我去見一見那位二姨太,等我當面問她。」

龍慶福老實易欺,只為「奉旨辦事,不能耽誤」八個字,就把他唬住了,毫不遲疑地,陪着馬大隆直到吳家,由後門進宅,找到管家奶奶,道明來意,相煩通報。

過了好一會,方見管家奶奶去而復回,向龍慶福回話:「二姨太說,本來不見生客,只為奉旨而來,不能不破例。不過話也請龍大爺跟馬老爺先說明白,除了丑妞的事以外,不能說別的話。」

龍慶福心想,這倒新鮮,世上哪裏有既願見客,又限制客人說話的道理?而馬大隆卻別有意會,莫非蕙娘已知來意,特為先封住他的嘴?

各人一樣想法,卻都不願向管家奶奶探問原因,龍慶福向馬大隆看了一眼,問說:「大隆兄,你聽見了吧?」

「聽見了。」

「請跟我來。」管家奶奶說,「二姨太在後花園等。」

吳家房子確是大,由後門到後花園的路就不近,馬大隆一路走,一路想,覺得情況不符常理:第一,如果有不願聽的話,很可以不必接見,五妞能夠打謎,而且知道皇帝有個自取的御名「朱壽」,可知極其聰明,問什麼話,自己便能回答。不然,也可以叫乳媼、丫頭陪伴,代答丑妞自己不知道的事。其次,如果怕來客說些不中聽的話,就該在內客廳這種比較正式莊重的地方接見,大家內眷在後花園接待陌生男客,這多少是件不得體的事。

若在無知無識的婦女,原不足奇,只為是托得起這麼大一個家的蕙娘,其故就可思了!意會到此,馬大隆心中一動,大為興奮。

進得後花園,穿過一大片黃白紛披的菊花圃,坐北朝南五楹精舍,繞以雪白的粉牆,門媚上懸著一方木匾,三個藍的大字:「伴芝軒」。龍慶福為馬大隆解釋,吳家老主人的名字中有個「芝」字:芝為蘭蕙之伴,所以為蕙娘特起的這座軒,題名「伴芝「。

這一說,這裏完全是蕙娘的私室,在此延見生客,更顯得意不尋常。就此剎那間,馬大隆了解了蕙娘的真意。

「慶表叔!」突然有個嬌憨的聲音在喊。

不問可知,這是丑妞在喊。看上去十歲剛過,圓圓的一張臉上,嵌著極大極黑的一雙眼睛,模樣兒長得極甜。只見她笑着奔過來,走近了發現有生客,頓現羞怯,站定了偷偷打量馬大隆。

「你娘呢?」龍慶福問。

「在裏面。」

「你進去說,慶表叔陪着馬先生來了。」

丑扭點點頭,轉身就走。不一會打起帘子,門檻內出現了一條纖瘦的影子,龍慶福將馬大隆拉了一把,向前走去。

「二嫂,」龍慶福引見客人,「這位就是馬先生。」

「請裏面坐!」蕙娘沒有什麼表情,是一種矜持的冷漠。馬大隆微笑說道:「久仰吳太太是女中英豪,幸會之至。不過,來得好像有點冒昧。」

「不必客氣!請隨便坐。」

客座已擺好果盤,泡好了茶,馬大隆、龍慶福上下分座,蕙娘對面相陪,丑妞站在她身後,只偏著頭看馬大隆。

「小妹妹今年幾歲?」

「十一。」蕙娘答說,「淘氣不懂事。」

「哪裏,哪裏!小妹妹絕頂聰明,真正是個女神童。」

丑妞一聽說到她,又羞怯了,扭頭就跑,而嘴裏卻在念:「『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

這是所謂「神童詩」;顯然是因為稱讚她是女神童而想起來的,「腦筋真快!」馬大隆向龍慶福說,「無怪乎皇上詫異。」

「呢,馬先生。說來實在惶恐,小女也不知從哪裏聽來的,說皇上御名是個『壽』字。小孩子不識忌諱,竟敢那樣無禮!」蕙娘殷切地說,「務必請馬先生在皇上面前求個情。」

「吳太太,」馬大隆答說,「老實奉告,我還不夠御前承應的資格。此刻到來拜訪,是受干殿下朱寧的委託,要打聽打聽小妹妹的情形。至於求情的話,另一個機會,不知道吳太太的意思如何?」

馬大隆一面說,一面注意蕙娘的表情。因為這句話很曖昧,而且近乎題外之文,如果她凜然相拒,就得別想說詞,否則,便不妨實說。

蕙娘不曾拒絕,但也並未表示接受這個可以為女求情的機會,只說:「馬先生的話,我不大明白。」

「那,我就說實話。」馬大隆很謹慎地撒謊。「皇上宣召本宅主人進見。左右回奏,本宅主人已經故世,是一位二太太當家,又說,這位太太就是那小女孩的生母。皇上很高興,降旨宣召。料想必有一番思賞。」

此言一出,受驚的不是蕙娘而是龍慶福。「什麼?」他睜大雙眼問:「皇上宣召我們二嫂?」

「表叔,」蕙娘跟着孩子叫他,聲音很沉着,「不必這樣!你聽馬先生說完。」

見此光景,馬大隆心想,阻撓的力量來自他人,倒是意外。如今看樣子,首先要把吳家的親屬降服,蕙娘面前反好說話,這樣一想,決定先搬一頂大帽子壓下去。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無論男女老少,都是皇上的子民,降旨宣召,有何不可?說來是一種罕見的榮遇,豈僅吳府上,」馬大隆指一指龍慶福,又指一指自己,「你、我,不管是吳府上的親戚或者朋友,能有一點淵源的,皆當引以為榮。至於召見以後,皇上有恩典下來,吳府上固然聲勢更加不同,就你我又何嘗不能沾一點光。所謂『一人得道,雞犬成仙』,正此之謂。」

這番話說得龍慶福只是眨眼,話當然動聽,但總覺得有一點不大對勁,只是說不出不對勁的地方在何處。

蕙娘依舊那樣從容不迫,「馬先生,」她說,「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要請教。」

「是。請說。」

「第一,皇上宣召,是為了何事?」

「我想,不外乎垂詢令媛及府上的情形。」

「嗯。第二,什麼時候去見皇上?」

馬大隆心想,這話不能實說,可也不能不說。說了實話,人夜宣召女人,所為何事?不言可知。但如瞞着不說,蕙娘與吳家心理上毫無準備,到時候必有麻煩。比較適當的說法是,透露一點風聲,而又能沖淡入夜宣召這件事的不平常。

於是,他一面想,一面說:「皇上此刻去逛通州八景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皇上一向自在慣了,起居跟一般人不大一樣,在京里,半夜宣召大臣商量國家大事的情形也常有。」

後面一段話是馬大隆信口胡扯,不過倒也不是有意欺瞞,因為連他也不知道,皇帝絕少召見大臣,更莫說宵旰勤勞,午夜還為國事操心。好在龍慶福和蕙娘也不知道這些情形。所以不會去駁他。

這時龍慶福開口了:「如果晚上去見,只怕有些不妥。」

年未三十的婦人,為年輕的皇帝宣召,已是很不妥的事,宣召而在夜裏,其事更為不妥。這是不消說得的。可是,馬大隆卻故意裝糊塗,居然問一聲:「怎麼不妥?」

這話如何說呢?龍慶福期期艾艾地,只覺十分得口。蕙娘卻不理這一段,只神態認真的問:「馬先生,如果我不願去見皇上呢?會有什麼禍事?」

「這就很難說了。皇帝開一句金口,就是聖旨,不聽皇帝的話,就是抗旨!這個罪名,可大可小,大不一樣。」

「『可大可小,大不一樣?』」蕙娘這時才皺皺眉,有些傷腦筋的模樣。

龍慶福再忠厚也看得出來,她的打算是,倘或罪小,便挺一挺,現在聽說可大可小,變得無所適從,所以有此表情。當即插嘴問道:「一樣的罪,怎麼可大可小?」

「只為因人因事而不同。」馬大隆早就料到必有此一問,已預先想好了說法,「有時候不能認真,即或有罪也就小了。舉個例說,像丑妞這麼可愛的女兒,皇上見了一定喜歡,或許會說:『來!給我香一個。』丑妞回他一句:『我不要!』扭頭就跑。皇上無非哈哈一笑,還能跟孩子認真嗎?」

這個譬喻,淺顯明白,非常適當。不過只解釋了一半,如此是「可小」,如何又是「可大呢」」

轉到這個念頭,自然而然就會發現,馬大隆其實將另一半也解釋了。童言無忌,孩子的話,認不得真,而皇帝如果想香一香丑妞的小臉蛋,無非好玩,香不到亦不會認真。但如果是大人就不同了,皇上如果想跟蕙娘親個嘴,起此一念,便是件很認真的事,倘如所欲不遂,心裏是何想法?不是惱羞成怒,便是怪她不識抬舉。那一來,欲加之罪,還小得了?

看到龍慶福陰晴不定的臉色,以及蕙娘凝神深思的表情,馬大隆心知他們都已默喻他的言外之意。打鐵打到緊要關頭,還須狠狠捶它兩下,方能收效。因此,他放出極其鄭重的臉色說道:「此事關乎府上禍福榮辱,請慎重考慮。語云:『小不忍則亂大謀』,朝壞的地方去想,不測之禍,恐怕還要蔓延到三親六眷。」略停一下,他又表明立場,「在下不過承命宣旨,並無藉此求榮之意。吳太太意下如何,請說一句,方便我回去交差。」

「老馬、老馬!」龍慶福有些急得話都說不清楚了,「你不要逼得太緊,慢慢商量。」

「是、是,我沒有逼。儘管請商量!」他欠一欠身子,作個打算離座的姿勢,「我在這裏恐怕不便,應該迴避。」

「不必、不必!」蕙娘答說:「不過,馬先生,此事既關乎寒家的禍福,而且說不定會害親戚,我倒真是不能不好好商量一下。」

「是!請使。」

「表叔,請你陪一陪馬先生。」說罷,蕙娘起身,扶著侍兒的肩頭,裊裊地往後而去——裙幅過處,一縷甜香微渡,連知命之後的馬大隆都有些心旌搖搖,大起綺念了!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不覺惘然,馬大隆怔怔地坐在那裏,半天不開口。龍慶福的心境不同,繞室彷徨,愁眉不展,嘴裏不斷地喃喃自語:「教我怎麼對得起死者?」

一遍又一遍,惹得馬大隆煩了,喚住他問:「老兄,你在說什麼?什麼對不起死者?」

「這裏的老主人,是我的表兄。臨終以前託過我,照料他的家小,結果照料出這麼一件醜事來!」龍慶福又說,「吳家雖跟我一樣是買賣人,不過幾代以來門風是好的,從無再醮之婦。」

這種態度近乎迂腐了!到此地步還說些不切實際的話,馬大隆覺得可氣亦可恨,同時也警覺到,龍慶福既是吳家老主人託孤的至親,可知發言很有力量,如果他仍然持此態度,事情便難順手。得要說幾句狠話,封封他的嘴。

想停當了,便冷笑一聲說道:「你我相交好幾年了,想不到老兄還是一位道學先生,失敬之至,昔人所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照你老兄看,竟是『滅門事小,失節事大!』不過,你要想一想,滅的是吳家的門!」

「滅門?」龍慶福睜大了雙眼,驚恐地問。

「有道是『滅門縣令』,小小一個七品官兒,尚且如此,難道皇上倒不能滅人的門?只怕禍還不止滅門!」

「還有什麼禍?」龍慶福越發驚惶了。

「族誅!」馬大隆答說:「滅九族!你別以為我嚇你,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東西廠跟錦衣衛的利害,你不是不知道,安上個謀反大逆的罪名,大大小小先抓起來再說。等辯白清楚,已經九死一生,傾家蕩產了。」

這番話說得龍慶福毛骨悚然,不自覺地舉雙手環抱兩臂,是不寒而慄了。

「事有經權。就算這是一樁禍害,兩害之間取其輕,你受令表兄的付託,照料他一家老小,總不能照料出一樁滅門之禍來吧?倘或如此,你想想,怎麼對得起死者?」

一嚇一勸,忠厚的龍慶福入彀了!只見他跺一跺腳說:「罷了,罷了!滅門事大,失節事小。」

一句話未完,裏面奔出來好些人,有老媽子,有丫頭,各自急行,不知去幹什麼?其中蕙娘貼身的一個侍兒,神色倉皇地喊:「表老爺,表老爺,你快請進去,出事了!」

「出事!出了什麼事?」

「我們太太尋了短見了!」

聽這一說,連馬大隆都嚇一跳,搶著問道:

「救活了沒有?」

「差一點點!硬生生從鬼門關前把一條命奪回來的。」

蕙娘未死,馬大隆先鬆了一口氣,但困惑接踵而來。照龍慶福的談論,以及他本人親自所見,蕙娘與一般的婦人,確是大不相同:那份沉着冷靜、細密、精到,雖鬚眉有所不及。這樣一個人,如果決心殉節,一定先從從容容地處分了家務,然後當皇帝真箇宣召,斷定清白斷斷難保,才會找個借口,悄悄自盡。像如今這種魯莽衝動的行徑,對她來說,是大失常態的。

然而,其故安在呢?他心裏在想,莫非是以死相嚇,以為皇帝會因為她的尋死覓活而心存畏懼,就此放過?倘是這樣的打算,那就完全錯了!

正這樣想着,僕婦丫頭簇擁著一老一少,縷羅裹體的兩個婦人,匆匆而至。進了伴芝軒,繞迴廊間后而去。馬大隆可以猜想得到,年長的是吳家老主人的正室,看上去比蕙娘還小兩三歲的少婦,是另一位姨太太。

「表老爺,你請進去吧!」蕙娘的侍兒說:「太太跟三姨太都來了,一定有事商量。」

「好!你先進去,我就進去。」龍慶福轉身問馬大隆說,「你請坐一會。我進去先把事情說清楚,再商量。」

聽得這話,馬大隆一愣,急急問道:「怎麼?蕙娘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她家大太太?」

「沒有!那丫頭告訴我,蕙娘一進去就哭,走到後房沒有出來。丫頭推門一看,正在床欄幹上結繩套,打算上吊。救下來以後,她又哭,說這件事,她連出口都難,喚丫頭來請我,要我去說明經過。」

「有這樣的事!蕙娘又為什麼羞於出口呢?又不是她私下有了中意的人想改嫁!」

「這些事,女人家總不好意思的!你請坐一下,或許還要請你進去商量。」說完,龍慶福掉頭就走。

馬大隆腦中電閃一般,將全盤經過想了一遍,頓時恍然大悟,蕙娘是有意做作!心裏千肯萬肯,願承雨露,但其事曖昧,可能談不出明確的結果,到了宣召的時候,她的態度就很難把握。現在這樣一鬧,先就表示了她寧死要保清白堅貞,然後由龍慶福說明經過,因為有如此關乎家門宗族禍福的大利害在內,大家少不得要勸她委曲求全。而蕙娘就不妨哭哭啼啼,作出萬分不願的情狀,到了最後萬般無奈地答應下來。這樣,她就是為全家犧牲,不但不算失節,全家還都要感激她。

好利害的女人!馬大隆在心裏讚歎,知道大功等於告成了。

正好吳家的管事來為客人開飯,餚撰精美而心情悠閑,馬大隆自斟自飲,這頓飯吃得非常舒服。

飯罷品茗之際,龍慶福回來了,臉上的表情很怪,又舒泰,又悵惘,雙眼之中是一種疲倦而茫然的神色。

「唉!」他坐下來嘆口氣,「總算說好了。」

「說好了,不是很好?老兄怎麼倒嘆氣呢?」

「我也不知道什麼緣故,只覺得心裏不大好過。」龍慶福說,「就好比路上看見一個女人,背影苗條,要多美有多美,特意加緊兩步,繞到前面一看,嗯!真悔此一看。」

「必是正面不大高明。」馬大隆笑道,「也許原來不怎麼丑,只是你的期望太高,所以失望愈甚。」

「你這話有道理!就是這麼回事!」龍慶福的聲音很快很急,顯然是馬大隆的話搔着他的癢處了,停了停他伸出兩個手指——暗示所指的是蕙娘,「這個主兒,」他低聲說道:「原以為她對我那位下世的表兄,情深義重,一定會撫孤守節,至死靡他。誰知道全不是那回事。」

「全不是那回事?」馬大隆倒奇怪了,「莫非連做作一番都沒有?」

「做作?」龍慶福詫異地,「你怎麼知道她會做作?」

「我是瞎猜的。你說,她怎麼樣的做作?」

「只是哭,只是埋怨,為什麼不讓她死?其實言不由衷,全無哀戚之容。」

馬大隆笑了,「連你老兄這樣忠厚的人,都看了出來,可知做作得不好。」他又問,「以後呢?」

「以後,還不是大家苦苦地相勸。三姨太就一句話,很有意味,她說,『皇上召見,又不是生離死別,何苦如此擔心!』這句話將蕙娘說得愣住了。」

「為什麼?」

「那還不容易明白?她心心念念所想的,就是一去不回,要讓皇上帶進宮去了。」龍慶福說,「不想三姨太無意間一語誅心,當然會發愣。」

「唉!」這下輪到馬大隆嘆氣了,「人心最難測,要變起來,自己都會想不到。好了,事情總算圓滿了,老兄斡旋之功不可沒,我一定會跟他們說明白,記下你的功勞。不過,還得辛苦你,在這裏等我,有什麼事,隨時可以聯絡。」

「好吧!蕙娘已經在化妝了,隨時聽宣。你請吧!」

「好,我先去交了差,馬上就回來。」

說罷,馬大隆匆匆而去,走到門口,卻又為龍慶福趕上來喊住:「還有件事要商量。丑妞一定要跟着她娘一起見皇上,你說怎麼辦?」

「那有何不可?」

「不能!」龍慶福微皺着眉說,「丑妞懂事了,雖然談這件事的時候,特意把她領開,可是她母親哭哭啼啼的卻瞞不過她。她說:『皇帝老兒會欺侮媽媽!』所以要跟着一起去,那意思竟是要保護她母親。到時候不知輕重,說幾句不識忌諱的話,豈不糟糕?」

「是的,很糟糕。」馬大隆問:「她母親的意思呢?」

「在哄她。看樣子是不會帶她去的。」

「那就是了!」馬大隆立即放心了,「老兄不必管,做母親的自然會安排。」說完,微笑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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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外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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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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