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未曾公諸於世的秘密

這時的甘忠躍開始確信，他的耳朵一開始就沒有欺騙自己，而是大腦認為這個數字非同尋常，給它貼上了「幻聽」標籤。這個比分就是11比2。五牛11，綿陽2。

一、「這樣搞，得不得出事哦？」

2001年9月29日中午，甘忠躍一身熱汗，走上停在沙迦市場外的大巴。他避開了空調直吹，用手往臉上扇風。

「忠躍，給你哥打個電話噻。」同行的人中有人吆喝着。

甘忠躍是時任成都五牛俱樂部總經理甘忠德的弟弟。他和四川球迷一道來到阿布扎比，觀看世界盃預選賽中國隊客場與阿聯酋隊的比賽，祁宏深入敵方腹地的堅決前插，讓甘忠躍差點為個1比0吼啞了嗓子。直到賽后還有些難以忘情的他沒有直接回國，而是和球迷團一起在阿聯酋逛逛。

沒逛沙迦市場前，甘忠躍就想到應該給哥哥打個電話，這一天對他很清閑，而對他的哥哥甘忠德完全生死攸關。沙迦很陽光，而萬里之外，和這邊有4個小時時差的成都當天一如既往的陰沉。如果不能在主場迎戰綿陽太極的比賽中大比分擊敗對手，五牛將在和亞泰、舜天等對手較量的升級之路上提前拜拜。但什麼是大比分？剛剛才為一個球傾倒的甘忠躍當然沒有預計。

國際長途接通有些慢，之前提醒他打電話的人開始把目光放在他臉上逡巡，希望尋找到某種接通的信號。「哥，比分是好多？」甘忠躍衝口而出直奔主題。可隨後他的臉上呈現出怪異的表情，他突然湊起眉頭，眯起眼睛，一連換了幾個姿勢，貼近電話，也許還是沒有找到最好的信號方位，以至於他抬頭瞄著太陽。「你再說一遍，我沒有聽清……」這話之後不到30秒，他就快速掛斷了電話。甘忠躍這一刻臉上的表情，比祁宏進球后還要亢奮，炫耀的表情里透著些許的如釋重負。看着周圍人期盼的目光，他大聲播報了比分，聲波以慣常的物理速度從他嘴裏發出，然後在車裏折返，這時已裹挾了一系列浩浩蕩蕩的驚嘆。這時的甘忠躍開始確信，他的耳朵一開始就沒有欺騙自己，而是大腦認為這個數字非同尋常，給它貼上了「幻聽」標籤。這個比分就是11比2。五牛11，綿陽2。

人聲鼎沸中，有人小聲地嘀嘀咕咕：「這樣搞，得不得出事哦？」

說這話的人，不知道自己一語成讖，預測了中國足壇又一個巨大黑色事件的走勢。可惜，沙迦晃眼的奢華，讓這樣的追思成了斷想，沒人能參透這其中更深的玄機，一張巨大的黑網下面，罩住的不過只是一隻叫龔建平的小小飛蟲，哪怕這隻飛蟲因此葬送了性命，也不過是死掉一隻飛蟲。

事隔多年以後，熟悉這個圈子的人，沒有誰會對甲B五鼠案是職業聯賽「關係球」最為浩大的群體行為有懷疑，但起因為何，那些戲劇化的情節，已經差不多被遺忘了。

9月29日，就在甘忠躍給他哥打電話5個小時前，五牛主場對綿陽太極的比賽開哨。雙方在6月第一次在吉盛體育場相遇時，媒體披露綿陽隊主教練商瑞華和當時的五牛隊主帥郭瑞龍有「過命」的交情，然而郭瑞龍卻沒有機會再和商瑞華攀談兄弟情，因為在9月15日甲B倒數第四輪打天津立飛的比賽中過於輕敵，1比2輸給對手，郭瑞龍在當晚下課，接替他的是助教余東風。後者接到的命令是：打好最後兩場比賽，衝擊甲A。余東風本人也對此自信滿滿，大人物就應該出現在看起來一潭死水的地方，只有那樣才能成為神話。

這一天余東風成為了一個神話，在足球比賽中製造11比2這樣一個乒乓球比分，他的能力遠遠超過蔡振華。

開場37秒五牛就進球，18分鐘內已經6比0。余東風事後還反覆念叨的只有倆字——「失控」，但比賽監督崔寶印更是坐不住了。他飛奔到了場下，與商瑞華進行了長達幾分鐘的交談。這一舉動之後，綿陽隊似乎不像先前那樣的綿軟了。並在24分鐘和40分鐘，由曹明和楊錚各打入一球，但於事無補，主旋律被貫徹得始終如一，商瑞華此後也帶過中國國家女足，但即便在馬曉旭和韓端那裏，他也再沒找到過這樣風格統一的感覺，恐怕是其職業生涯的絕無僅有。上半場，綿陽後衛線集體昏迷，五牛隊射門17次，而在如此「激烈」的環境中，雙方几乎沒有身體接觸。唯一的一個意外是，在這麼「寬鬆」的氛圍中，李紅軍卻在第35分鐘時因手球被主裁判陳國強驅逐出場，一張紅牌讓比賽有了點血腥味道，略微有了真實的感覺。

當11比2像是抗戰時期冀中平原某老鄉家的地道出口一樣，突然被暴露后，各村各庄馬上開始聯動，在牆壁、鍋台、水井、土炕的掩護下，中遠積43分提前晉級甲A。成都五牛和長春亞泰同積39分，江蘇舜天積38分，另一個晉陞名額將在它們3個隊中產生。

中國足協對此並非一無所知，而他們的動作確實有限。「一隻燕子的到來並不能代表春天已經來了，同樣，11比2也不應該帶來典型性恐慌」，足協內部這樣安慰自己，於是，他們也僅僅下發了一個文件，規定最後一輪的比賽，必須在10月6日下午3點同時開球。8年之後，對中超最後一輪比賽的時間規定，多了一項「下半場必須在16時35分同時開球」，其中的教訓就來自2001年。

當然，除了限定比賽時間，中國足協還特邀韓國和中國香港裁判執法兩場比賽：江蘇舜天打成都五牛，浙江綠城打長春亞泰。外籍裁判業務精純，但對解讀「劇本」毫無經驗。直到上半場結束，4支球隊只有舜天打進一粒進球，韓國人和香港人難免掉以輕心。下半場，戲劇性的變化開始出現。如果說長春亞泰的第一個進球和江蘇舜天的第二個進球還只是風吹草動，那麼在下午4點33分06秒之後發生的瘋狂足以震撼視聽，五牛最終4比2戰勝了舜天，而亞泰6比0橫掃綠城，這其中多出的9個球，都是最後的二十幾分鐘打進的。

成就亞泰最終佔優的是綠城的「配合」，他們認為亞泰第二個球涉嫌手球，並因此「憤怒」了，立即罷賽，這使杭州賽區比南京晚6分鐘結束。《偷天陷阱》裏的肖恩?康納利只憑10秒時差就可抽到上億美元的電子賬戶，這6分鐘，使超越時空的信息起了決定性作用。

2001賽季甲B的最終積分榜上，長春亞泰和成都五牛同積42分，但亞泰憑藉只超出一個凈勝球的微弱優勢，佔據了上海中遠之外的另一個沖A名額。11比2和3年後中國國家隊製造的7比0大勝中國香港一樣，只能傳為笑柄。

李紅軍因為停賽，只好把11比2作為自己的告別賽，而小他6歲的祁宏要幸運得多，在阿聯酋一戰得了紅牌錯過10月7日一戰的他，因為替補者于根偉的進球，品嘗了世界盃。7日的報紙充滿對世界盃的憧憬，甲B五隊的演出因沒有「版面」而被忽略不計。直到10月16日，閻世鐸才從觥籌交錯的慶祝活動中脫身出來，宣佈了對甲B五鼠的處罰。成都、長春、江蘇、杭州全部喪失了升級資格，中國足協順便打了一隻死老虎，讓本來就不準備再幹下去的綿陽太極降級。

好多球員因註冊資格問題「生不如死」。2001年春天被綿陽摘去的大連球員王鋒，給足協寫了多次信，有些內部的人打電話來勸他別說也別告了，因為很快就會有「轉機」。王鋒聽了他們的話，選擇了沉默，但是什麼也沒有變，他上當了。當初他坐大巴到了綿陽，球隊解體后他又坐大巴離開了。後來，他在大連開了一個酒吧，名字叫「11比2」。再後來，人們聽說，酒吧關門歇業，而他當空姐的妻子也已與他離婚。

當然，這些經歷遠遠不如走上一條不歸路的裁判龔建平嚴重。他是因這場風波掀起的「足球黑幕」調查中唯一一個承認有金錢交易的人，2004年7月11日，保外就醫的龔建平因病在北京市304醫院病逝。不要說謊話，因為那是不正直的，但是，也不要說出所有的實情，因為那是不必要的。因為太過單純，龔建平至死也沒想明白如此簡單的道理。因為太過草率，警方到最後也沒能從龔建平身上獲得有價值的證據。

善良和天真只在幼稚園有用，在當時的中國足協那裏，這一切只能被利用。中國足球的一次升騰旁邊，是一次墜落，但袁偉民和閻世鐸們沒有在他們的雷達上進行仔細搜尋，就把龔建平的悔過書摺疊成一架紙飛機，寫了墜機調查報告。用法律手段來打擊假球、黑哨和賭球，無論司法部門還是體育總局，都在為這其中糾纏的法律依據、量刑標準、各部門角色定位、證據收集難度之大而頭疼不已，因此，在中國足協反賭反假的雷達前，閻世鐸們怕看見什麼，所以故意沒去看。這個事實，對中國足球來說，遠比11比2殘忍和血腥得多。

2001年「甲B五鼠案」之後，有人為中國職業聯賽總結出一個規律，每次懸疑球后，總有人離開，只是原因各有不同：陳亦明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是因為要想做得大就要藏得深；潘蘇通去了香港開創大事業，是因為要想活得長就要躲得遠；而余東風在11比2后短暫蟄伏，因為他篤信義氣終究比職業聯賽的很多標準更可貴。

他們輕輕地離開，帶走的卻是一個重人情講義氣的堂口時代。

二、余東風，袍哥義氣比盤口更長命

11比2交與余東風，是上天註定，千禧年後四川盆地內錯綜複雜的關係，讓他最終在那個時間走上前台。

2000年衝上甲Ｂ的綿陽隊，因為資金緊張和大量租借武漢雅琪隊球員，被迫趕走了武漢隊員不喜歡的余東風，一個月後，余東風出現在成體中心主隊休息室，搖身一變，成了五牛隊的助教。

2001年，還是在這間休息室里，發生了戲劇性的一幕，在五牛隊主場1比4慘敗給江蘇舜天隊后，扛不住的北京人郭瑞龍用有些顫抖的聲音對余東風說：「現在，你就是這支隊伍的主教練。」在旁邊狠抽一口成煙的余東風拒絕了。但局面發展到當年的9月16日，一切已經不能只由義氣二字來決定，就在那天夜裏，五牛宣佈了郭瑞龍下課，並同意他的舉薦，讓余東風接手。

逢單運氣好，那時五牛內部流傳的這個很邪的說法，讓余東風在郭瑞龍去意已決后，沒有多加考慮就答應了俱樂部。1997年沖甲Ｂ成功，1999年在陳亦明的率領下大鬧甲Ｂ；而雙數年五牛總是霉運連連，1996年首次沖Ｂ在最後關頭被涮；1998年五牛的德國戰車遭遇滑鐵盧，跌跌撞撞勉強保級；2000年陳亦明神光不在，早早下課。五牛建隊史上所有的輝煌都是在單數年取得的，這讓余東風對2001年還留給他的最後三輪比賽充滿了期待。

「只要還有1％的希望，我們就會付出100％的努力。」這是余東風接手球隊后的激情，說這話的時候他沒想到會有11比2，更沒想到2008年「5?12」地震的時候，溫總理在救災第一線也說了同樣的話。

這是個巧合，也夾雜着某種暗示，2009年川中兩隊雙雙「地震」。但在一塊真正的震區，余東風的四川隊再度起飛。12月19日，成都都江堰方面提供50畝土地和主體育場，新的四川隊將在這裏訓練、參加2010年中乙聯賽。余東風微笑着和朋友打趣，你可以說這是川足，新川足，新新川足……

17年後當他仍然堪稱行業翹楚，並保持一項紀錄，既是執教甲A揭幕戰比賽的主教練，亦是參加中超揭幕戰的主教練，人們才知道義氣比職業聯賽的很多標準都長命。

外人對職業聯賽是否容得下「義氣」存在很大爭議，「從此江湖無袍哥」，這句話媒體用了好多次。徐明購買全興俱樂部，如是；四川冠城崩塌，又說；鄒侑根遠走廈門，再說……每一次提到江湖無袍哥，都會引起圈內的竊笑。但這對余東風是比較簡單的。2004年6月2日，中超杯川渝德比力帆慘敗冠城，尹明善一怒之下，指示主教練余東風必須要指出「內鬼」，最終，他寧願自己離開，絕不指認。卸任時，他坦言不知道該從何下手：「我如果這樣做，那今後誰能跟着我？」

當初，綿陽太極和他談崩，總經理胥錦浩召開發佈會。剛剛開場湧進數十名球迷，他們什麼也沒有說，走上主席台。在胥錦浩照本宣科，手拿一紙稿件朗讀時，球迷們神奇地拿出了長度各異的標語，「東風不要走」「不信東風喚不回」……他們不鬧也不叫，只是默默地站在胥錦浩背後，不停招展，就像歌迷在搖晃熒光棒。這個前無古人的發佈會，讓人對後來的11比2毫不驚奇。

作為老四川隊最有名的快馬，余東風年少成名。年少成名的「東風」不是年少成名的「周郎」，他最不缺的就是心胸。一位老球迷的評點聽來很受用：「他可以整場飛快跑來跑去，弄得對方後衛很崩潰。」了解這段歷史的人，對他喜歡使用姚夏一點也不驚奇。這有點像踢球時頭槌極佳的弗格森，後來喜歡碧咸姆的圓月彎刀。教練余東風職業聯賽亮相才34歲，川隊以增補資格進入甲A第一個賽季拿下了第六名，余東風名動江湖。然而這只是對球迷的印象，圈內人都說，他豪爽灑脫。當年聯賽有四大天王，但同輩中余東風的江湖地位，業界唯有殷鐵生能與之一較高下。十幾年前，如果余東風在成都街上開車偶爾違章，警察一看是他，肯定放行，還要喊一聲：「老哥，周末去給你雄起哈！」

2006年中超聯賽殷鐵生在青島中能苦於內無糧草、外無救兵，為了換來有利的變化，鐵蛋約見記者當場灑淚。這不是同為「不倒翁」的余東風的性格，全興、五牛、綿陽、力帆……他不怕「下課」，每次都走得很瀟灑。下課，這個詞本身也是因他發明的。1995年，戚務生一度給他打電話說：「東風，你的『下課』已經影響到了我。」原來，國家隊球迷也開始沿用這個風靡一時的辭彙。

這不是說余東風沒有責任感，而是他知道進退之道。1995年主場輸申花隊，鋪天蓋地的「下課」是余東風人生中的第一個坎，更大的打擊來自發佈會，徐根寶當着眾多媒體的面說：「東風，你『下課』了可以來我這邊。」那天晚上，他和幾個文藝界的朋友喝酒，痛徹心扉，一語不發。

余東風固守的規則只有自己懂得，並不是簡單地「怕提11比2」，幾年前，成都電視台的一位老友做他一個採訪，堅持要問這個。余東風略一思量，說：「我也不想打成這樣，但失控了。我曾經在兩支球隊都當過教練，球員還是很給面子的。現在想起來，也算是一個污點吧。」

2006年，余東風喝酒後駕駛自己的沃爾沃回家，結果和人撞車，對方無證駕駛並逆行主動撞了他。但看到余東風喝了酒，立刻報了警。余東風當時做了酒精測試，然後被罰款、扣分再加拘留。他甘願受罰絕無二話。當時的處罰不比3年之後，而有了這個教訓的他，至今開車非常仔細。

2000年8月，距離悉尼奧運會開幕不到一個月時間，中國田徑隊「飛行檢查」的結果讓時任國家體育總局局長的袁偉民觸目驚心，尤其是「人們熟知的某省女子中長跑隊」獲得奧運會參賽權的7名隊員中，2人尿檢呈陽性(其中1名血檢也超標)、4人血檢超標，7人中有6人被證實使用了興奮劑或者有強烈的使用興奮劑的嫌疑。「人們熟知的某省女子中長跑隊」，指的就是「馬家軍」。怎麼辦？這是袁偉民面前一個艱難的選擇。在北京正在申辦2008年奧運會的大背景之下，袁偉民很快做出決斷，毅然決然地把包括「馬家軍」在內的所有經抽查使用了興奮劑或有使用興奮劑嫌疑的運動員全部拒之於悉尼奧運會之外。

「殺馬」確保了申奧工作順風順水，2001年7月13日，薩馬蘭奇宣佈2008奧運會屬於北京。當晚興奮異常的袁偉民本以為，自己事業中最艱難的一頁已經翻過去了，之後將不再有大的考驗。但他沒想到的是，4個月後，中國足球給他這個挂名的足協主席出了個難題，11比2引發的打假風暴，最終讓他陷入混亂，不知所措，毫無章法。

「反興奮劑是真反還是假反，這是一個原則問題，是一項政治鬥爭。」在將「馬家軍」隔絕在奧運會外后，袁偉民說。這種豪情在中國足球假賭黑面前蕩然無存，「我幹了這麼多年，這點我看不出來？我最起碼能看出一點端倪。這種事情，我要管，要花很大的代價，而且不是我能管的。」袁偉民想要更早從混沌中抽身，於是直接「砍了」龔建平，草草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