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

結局

我與索拉雅結了婚,然後爸爸去世,生活如常,直到有一天接到電話。

2001年6月

我把話筒放回座機,久久凝望着它。

「你臉色蒼白,阿米爾。」索拉雅說。

「我得去一趟巴基斯坦。」

她當即站起來:「巴基斯坦?」

「拉辛汗病得很厲害。」我說着這話的時候內心絞痛。

「叔叔以前的合伙人嗎?」她從未見過拉辛汗,但我提及過他。我點點頭。

「哦,」她說,「我很難過,阿米爾,要我陪着你嗎?」

「不用,我想一個人。」

「來吧。這兒有再次成為好人的路。」拉辛汗在掛電話之前說了這句話。不經意間提起,卻宛如經過深思熟慮。

再次成為好人的路。

一周之後,我上了巴基斯坦國際航空公司的飛機。

與拉辛汗的會面,讓我陷入極度的震驚中。哈桑是我同父異母的兄弟。我知道我要把他正在受難的孩子找到。

想辦法救出哈桑的兒子,想辦法把他帶到美國,經歷了常人難以想像的磨難……

我終於把哈桑的兒子從阿富汗帶到美國,讓他飛離那業已過去的凄惻往事,降落在即將到來的未知生活之中。索拉雅到機場接我們。我從未離開這麼長時間,當她雙臂環住我脖子的時候,我聞到她頭髮上的蘋果香味,意識到我有多麼想念她。她將身子蹲到跟索拉博一樣高,拉起他的手,笑着對他說:「你好,親愛的索拉博,我是你的索拉雅阿姨,我們大家一直在等你。」

我看到她朝索拉博微笑,眼噙淚水的模樣,也看到假如她的子宮沒有背叛主人,她該會是什麼樣的母親。

索拉博雙腳原地挪動,眼睛望向別處。

索拉雅已經把樓上的書房收拾成索拉博的卧房。床單綉著風箏在靛藍的天空中飛翔的圖案。她在衣櫥旁邊的牆上做了刻度尺,標記英尺和英寸,用來測量孩子日益長高的身材。我看到床腳有個裝滿圖書的柳條籃子,一個玩具火車頭,還有一盒水彩筆。

索拉博看着我們,神情冷淡。

那晚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悄悄下床,走到索拉博的房間。我站在他身旁,望下去,看到他枕頭下面有東西突出。我把它撿起來,發現是拉辛汗的寶麗萊照片,那張我們坐在費薩爾清真寺附近那夜我給索拉博的照片。我在想索拉博究竟躺在床上將手裏拿着的這張照片翻來覆去地看了多久。

我看着那張照片,陽光打在哈桑露出缺了兩個門牙的笑臉上。爸爸的另一半,沒有名分、沒有特權的一半,那繼承了爸爸身上純潔高貴品質的一半,也許,在爸爸內心某處秘密的地方,這是他當成自己的真正兒子的一半。

隔日,將軍和雅米拉阿姨前來一起用晚膳。看到索拉博,雅米拉阿姨喜形於色:「安拉保佑!親愛的索拉雅告訴我們你有多麼英俊,但是你真人更加好看,親愛的索拉博。」她遞給他一件藍色的圓翻領毛衣。「我替你織了這個,」她說,「到下個冬天,奉安拉之名,你穿上它會合身的。」

索拉博從她手裏接過毛衣。

「你好,小夥子。」將軍只說了這麼一句,雙手拄著拐杖,看着索拉博,似乎在研究某人房子的奇異裝飾。

用過晚飯之後,將軍放下他的叉子,問:「那麼,親愛的阿米爾,你是不是該告訴我們,你為什麼要帶這個男孩回來?」

「親愛的伊克伯!這是什麼問題?」雅米拉阿姨說。

「你在忙着編織毛衣的時候,親愛的,我不得不應付鄰居對我們家的看法。人們會有疑問。他們會想知道為什麼有個哈扎拉男孩住在我女兒家。我怎麼跟他們說?」

我轉向將軍,「你知道嗎,將軍大人,我爸爸睡了他僕人的老婆。她給他生了個兒子,名字叫做哈桑。現在哈桑死掉了,睡在沙發上那個男孩是哈桑的兒子。他是我的侄兒。要是有人發問,你可以這樣告訴他們。」

他們全都瞪着我。

「還有,將軍大人,」我說,「以後我在場的時候,請你永遠不要叫他『哈扎拉男孩』。他有名字,他的名字叫索拉博。」

大家默默吃完那頓飯。

如果說索拉博很安靜是錯誤的。安靜是祥和,是平靜,是降下生命音量的旋鈕。

沉默是把那個按鈕關掉,把它旋下,全部旋掉。

索拉博的沉默既不是來自洞明世事之後的泰然自若,也並非由於他選擇了默默不語來秉持自己的信念和表達抗議,而是對生活曾有過的黑暗忍氣吞聲地照單全收。

他身在曹營心在漢,人跟我們共同生活,而心跟我們一起的時候少得可憐。有時候,在市場或者公園裏面,我注意到人們彷彿甚至沒有看到他,似乎他根本並不存在。我曾經從書本抬頭,發現索拉博業已走進房間,坐在我對面,而我毫無察覺。他走路的樣子似乎害怕留下腳印,移動的時候似乎不想攪起周圍的空氣。多數時候,他選擇了睡覺。

索拉博沉默的時候,世界風起雲湧。「九一一」之後,美國轟炸了阿富汗,北方聯盟乘機而進,塔利班像老鼠逃回洞穴那樣四處亡命。突然間,人們在雜貨店排隊等待收銀,談着我童年生活過的那些城市:坎大哈、赫拉特、馬扎里沙里夫。阿富汗人的羊皮帽和綠色長袍變得眾所周知。

索拉博依然夢遊般地度過這段日子。

然而,4天之前,2002年3月某個陰冷的雨天,發生了一個小小的奇迹。

我帶索拉雅、雅米拉阿姨和索拉博參加弗里蒙特伊麗莎白湖公園的阿富汗人聚會。上個月,阿富汗終於徵召將軍回去履任一個大臣的職位,他兩個星期前飛走——他留下了灰色西裝和懷錶。雅米拉阿姨計劃等他安頓好之後,過一兩個月再去和他團聚。

上個星期二是春季的第一天,過去是阿富汗的新年,灣區的阿富汗人計劃在東灣和半島舉行盛大的慶祝活動。

我們是在中午到的,發現地面插了六根柱子,上面搭了長方形的塑料布,裏面有一些人。有人已經開始炸麵餅;蒸汽從茶杯和花椰菜面鍋冒出來。一台磁帶播放機放着艾哈邁德·查希爾聒噪的老歌。我們四個人衝過那片潮濕的草地時,我微微發笑;索拉雅和我走在前面,雅米拉阿姨在中間,後面是索拉博,他穿着黃色雨衣,兜帽拍打着他的後背。

索拉博在雨棚下面站了一會,接着走回雨中,雙手插進雨衣的口袋,他的頭髮貼在頭上。他在一個咖啡色的水坑旁邊停下,看着它。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他,沒有人喊他進來。隨着時間流逝,人們終於仁慈地不再問起我們收養這個——他的行為怪異一目了然——小男孩的問題。而考慮到阿富汗人的提問有時毫不拐彎抹角,這當真是個很大的解脫。人們不再問為什麼他不說話,為什麼他不和其他小孩玩。而最令人高興的是,他們不再用誇張的同情、他們的慢慢搖頭、他們的咋舌、他們的「噢,這個可憐的小啞巴」來讓我們窒息。新奇的感覺不見了,索拉博就像發舊的牆紙一樣融進了這個生活環境。

下午,雨晴了,鉛灰色的天空陰雲密佈,一陣寒風吹過公園。更多的家庭來到了。阿富汗人彼此問候,擁抱,親吻,交換食物。我正在跟那個原來當外科醫師的人聊天,他說他念八年級的時候跟我爸爸是同學,索拉雅拉拉我的衣袖:「阿米爾,看!」

她指著天空。幾隻風箏高高飛翔,黃色的、紅色的、綠色的,點綴在灰色的天空上,格外奪目。

「去看看。」索拉雅說,這次她指著一個在附近擺攤賣風箏的傢伙。

我買了一隻黃色的風箏。我試試風箏線,像過去哈桑和我經常做的那樣,用拇指和食指捏著拉開。它被血染紅,賣風箏那人微微發笑,我報以微笑。

我把風箏帶到索拉博站着的地方,他仍倚著垃圾桶,雙手抱在胸前,抬頭望着天空。

「你喜歡風箏嗎?」我舉起風箏橫軸的兩端。他的眼睛從天空落到我身上,看看風箏,又望着我。幾點雨珠從他頭髮上滴下來,流下他的臉龐。

我舔舔食指,將它豎起來。「我記得你父親測風向的辦法是用他的拖鞋踢起塵土,看風將它吹到那兒。他懂得很多這樣的小技巧。」我放低手指說,「西風,我想。」

索拉博擦去耳垂上的一點雨珠,雙腳磨地,什麼也沒說。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爸爸是瓦茲爾·阿克巴·汗區最棒的追風箏的人?也許還是全喀布爾最棒的?」我一邊說,一邊將捲軸的線頭系在風箏中軸的圓環上。「鄰居的小孩都很妒忌他。他追風箏的時候從來不用看着天空,大家經常說他追着風箏的影子。但他們不知道我知道的事情,你爸爸不是在追什麼影子,他只是……知道。」

又有幾隻風箏飛起來,人們開始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手裏拿着茶杯,望向天空。

「好吧。」我聳聳肩,「看來我得一個人把它放起來了。」

我左手拿穩捲軸,放開大約三英尺的線。黃色的風箏吊在線后搖晃,就在濕草地上面。「最後的機會了哦。」我說。可是索拉博看着兩隻高高飛在樹頂之上的風箏。

「好吧,那我開始了。」我撒腿跑開,運動鞋從水窪中濺起陣陣雨水,手裏抓着線連着風箏的那頭,高舉在頭頂。我已經有很久、很多年沒這麼做過了,我在懷疑自己會不會出洋相。我邊跑邊讓捲軸在我手裏轉開,感到線放開的時候又割傷了我的右手。風箏在我肩膀後面飛起來了,飛翔著,旋轉着,我跑得更快了。捲軸迅速旋轉,風箏線再次在我右掌割開一道傷痕。我站住,轉身,舉頭,微笑。我已經有四分之一個世紀沒有放過風箏了,但剎那之間,我又變成十二歲,過去那些感覺統統湧上心頭。

我感到有人在我旁邊,眼睛朝下看:是索拉博。他雙手深深插在雨衣口袋中,跟在我身後。

「你想試試嗎?」我問。他一語不發,但我把線遞給他的時候,他的手從口袋伸出來,猶疑不決,接過線。我轉動捲軸把線鬆開,心跳加速。我們靜靜地並排站着,脖子仰起。

一隻綠色的風箏正在靠近。我沿着線往下看,見到一個孩子站在離我們三十米外。他留着平頭,身上的恤衫用粗黑字體印着「ROCKRULES」。他見到我在看着他,微微發笑,招招手。我也朝他招手。

索拉博把線交還我。

「你確定嗎?」我說,接過它。

他從我手裏拿回捲軸。

「好的。」我說,「讓我們給他一點顏色瞧瞧,教訓他一下,好吧?」我俯視着他,他眼裏那種模糊空洞的神色已經不見了。他的眼光在我們的風箏和那隻綠色風箏之間來迴轉動,臉色有一點點發紅,眼睛驟然機警起來。蘇醒了。復活了。我在尋思,我什麼時候忘了?不管怎麼說,他仍只是一個孩子。

綠色風箏採取行動了。「我們等等,」我說,「我們會讓它再靠近一些。」它下探了兩次,慢慢朝我們挪過來。「來啊,過來啊。」我說。

綠風箏已經更近了,在我們稍高的地方拉升,對我為它佈下的陷阱毫不知情。「看,索拉博,我會讓你看看你爸爸最喜歡的招數,那招古老的猛升急降。」

索拉博挨着我,用鼻子急促地呼吸著。捲軸在他手中滾動,他傷痕纍纍的手腕上的筋腱很像雷巴布琴的琴弦。我眨眨眼,瞬間,拿着捲軸的是一個兔唇男孩指甲破裂、長滿老繭的手。我聽見某個地方傳來牛的哞哞叫,而我抬頭,公園閃閃發光,鋪滿的雪多麼新鮮,白得多麼耀眼,令我目眩神迷。雪花無聲地灑落在白色的枝頭上,現在我聞到了蕪青拌飯的香味,還有桑椹干、酸橙子、鋸屑和胡桃的氣味。一陣雪花飛舞的寂靜蓋住了所有聲音。然後,遠遠地,有個聲音穿透這片死寂,呼喊我們回家,是那個拖着右腿的男人的聲音。

綠風箏現在就在我們正上方翱翔。「我們現在隨時可以把它幹掉了。」我說,眼睛在索拉博和我們的風箏間飛快地轉着。

綠風箏搖搖晃晃,定住位,接着向下沖。「他玩完了!」我說。

這麼多年之後,我無懈可擊地再次使出那招古老的猛升急降。我鬆開手,猛拉着線,往下避開那隻綠風箏。我側過手臂,一陣急遽的抖動之後,我們的風箏逆時針劃出一個半圓。我突然佔據了上面的位置。綠色風箏現在驚惶失措,慌亂地向上攀升。但它已經太遲了,我已經使出哈桑的絕技。我猛拉着線,我們的風箏直墜而下。我幾乎能聽見我們的線割斷他的線,幾乎能聽見那一聲斷裂。

然後,就那樣,綠風箏失去控制,搖搖晃晃地摔下來。

我們身後的人們歡呼叫好,爆發出陣陣口哨聲和掌聲。我喘著氣。上一次感到這麼激動,是在1975年那個冬日,就在我剛剛割斷最後一隻風箏之後,當時我看見爸爸在我們的屋頂上,鼓著掌,容光煥發。

我俯視索拉博,他嘴角的一邊微微翹起。

微笑。

斜斜的。

幾乎看不見。

但就在那兒。

在我們後面,孩子們在飛奔,追風箏的人不斷尖叫,亂成一團,追逐那隻在樹頂高高之上飄搖的斷線風箏。我眨眼,微笑不見了。但它在那兒出現過,我看見了。

「你想要我追那隻風箏給你嗎?」

他的喉結吞咽著上下蠕動。風掠起他的頭髮。我想我看到他點頭。

「為你,千千萬萬遍。」我聽見自己說。

然後我轉過身,我追。

它只是一個微笑,沒有別的了。它沒有讓所有事情恢復正常。它沒有讓任何事情恢復正常。只是一個微笑,一件小小的事情,像是樹林中的一片葉子,在驚鳥的飛起中晃動着。

但我會迎接它,張開雙臂。因為每逢春天到來,它總是每次融化一片雪花;而也許我剛剛看到的,正是第一片雪花的融化。

我追。一個成年人在一群尖叫的孩子中奔跑。但我不在乎。我追,風拂過我的臉龐,我唇上掛着一個像潘傑希爾峽谷那樣大大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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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風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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