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巴塞羅那:奧威爾之像(1)

10、巴塞羅那:奧威爾之像(1)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整個經歷使我更加堅定對人類正派人生的信仰。

——《向加泰羅尼亞致敬》

奧威爾在前線經受着各種小毛小病的折磨,但是艾琳認為,他在返回巴塞羅那途中身體狀況還不錯,儘管他衣衫襤褸,兩隻靴子實際上已分了家,根本不是一雙。珍妮·李說得對,西班牙是很難買到12碼的靴子。奧威爾有點體力不支,皮膚曬得黑紅黑紅,艾琳卻認為他「氣色真的不錯。」倒霉的是,奧威爾同艾琳團聚在大陸旅館的幾天中,由於胃部毛病而病倒了。他想這可能是由於戰壕艱苦生活后大吃大喝造成的。不管怎樣,他打定主意好好在城裏享受一番,他曾在隆冬時節走馬觀花遊歷過該市。

艾琳來西班牙已有10個星期,奧威爾不在身邊的時候,她已逐漸熟悉了巴塞羅那,3月的轟炸中她一直在那裏。她在信中談到,西班牙人慣有的喧囂嘈雜在這非常戰爭時刻窒息了,但是,即便是戰爭期間,她也毫不耽擱地享受着令人心醉神迷的夜生活。在一封3月底寫給她母親的信中是這樣說的:她要馬不停蹄趕赴三個盛大的宴會,返回旅館時已是次日凌晨,所以不能及時回信。肯定無疑,一些宴會是承蒙了她丈夫的司令官喬治思·考普的好意。考普與艾琳的關係是奧威爾西班牙之旅一個難解的謎團。考普年長艾琳兩歲,談到他的私人生活時他總是閃爍其辭,他告訴奧威爾的許多情況都是騙人的。考普性格古怪,獨立工黨小分隊的一兩個隊員注意到考普特別喜歡陪伴布萊爾夫人。羅莎琳德·奧貝梅耶是艾琳的一個朋友。在共同舉行的聚會上,她同奧威爾首次相識。她回憶起在艾琳晚期的歲月中只要一提起考普的名字,艾琳就春風滿面。所有這一切證明不了他們的關係,但考普始終如一彬彬有禮出現在奧威爾和艾琳這對夫婦各自對於1937年5月、6月事情的記述之中:親自駕車將艾琳渡運至前線;親自代艾琳草擬信件。那時,他不大可能意識到奧威爾在西班牙的最後的大多時光中,都在做出努力使他遠離某種死亡的陰影。

像以往一樣,奧威爾的思想並不是只聚焦於西班牙。他還有若干英國郵件要回復,其中包括經由戈蘭茨介紹為左派讀書會所寫的《通向威根堤之路》一書,不過奧威爾還未審閱;另外還有沃林頓小農場的事情等等。那兒的小雜貨店由於內莉姨媽疏於管理而日益衰敗,還拖欠著債務。艾琳委託她的哥哥勞倫斯進行財物清理,處置余留物品。推測起來,內莉姨媽這時也應該搬走,按計劃(雖然這個計劃未實現),奧威爾的一個名叫亞瑟·克林頓身受重傷的獨立工黨同志在此療養康復。奧威爾卧床養病數日之後,就穿梭於大陸旅館內外。儘管煩心事諸多,奧威爾的主要興趣仍舊放在他到來后巴塞羅那四個月來所發生的巨大的變化。鑒於上一年的社會革命,許多的變化顯而易見充滿著不祥之兆。最為明顯的是,平民大眾對戰爭早已興味索然:戰爭只不過是遙遠之地隆隆作響的某物,是人們過着「正常」生活的攔路虎。原有的貧富、主僕之間的界線又分明如初。奴態卑屈的情景年初在巴塞羅那的商店、旅社已明顯消失,如今又死灰復燃。奧威爾帶着艾琳進入蘭布拉斯大道的一家襪子店鋪的時候,發現那兒的店主一個勁地點頭哈腰,甚感驚奇,因為這在英國的牛津街似乎早已多此一舉。與此同時,更多的形式也證明了時代在不斷變化。尤其,奧威爾注意到一個有系統的宣傳活動直接對抗統一工黨的預備役部隊,轉而擁護「國民軍隊」。而所謂的「國民軍隊」是2月來所有武裝部隊糾集起來的稱呼而已。

奧威爾隱約地意識到共和制的西班牙的政治版圖開始在腳下移動,但他自己承認,他仍然把到馬德里前線的目標放在首位,把黨內政治分歧放到從屬地位。若想去馬德里,他必須要參加國際縱隊。這意味着要有一名共產黨員的推薦。還有一個問題:艾琳怎麼辦?馬德里多半對她閉門不開,但讓她繼續留在巴塞羅那又毫無意義。艾琳認為她的最終命運之地在華倫西亞,即共和政府的權利中心。一封5月1日寄給她的哥哥的一封信披露了當時的具體情形。奧威爾夫婦明白國際分隊認為他們政治上是靠不住的。但是當他們向國際分隊的代表解釋時,艾琳寫道「還沒等我們說半個小時,這位代表就提出我可以做一份行政管理工作,我估摸他們會接納喬治的」。艾琳承認這個選擇不合時宜。「但是,這是他認為首當其衝要做的事,也是能到馬德里前線的唯一途徑。」奧威爾已申請了證明他履行職責的公文,但由於疾病未能前去兵營,取回公文。顯而易見,國際分隊迫切想從獨立工黨分遣隊中招來隊員。倘若奧威爾的身體不是欠佳的話,他很可能當場就被接受了。然而,他病倒了,只有一周逗留的時間。他想出了一條權宜之計,說沒有靴子可穿,要預訂一雙新靴子。實際上,靴子已在製作之中。奧威爾決定再待下去,從下周發生的事件來看,他的決定是有重大意義的。

外表來看,巴塞羅那風平浪靜,但其外表下卻涌動着巨大的對抗力量——蘭布拉斯大道人頭攢動,商業街喧鬧嘈雜。共和黨內派別長期明槍暗鬥,頻頻製造政治謀殺事件,奢侈的葬禮接二連三,混亂動蕩的氛圍有增無減,這一切在很大程度上歸咎於無政府主義者與更為正統的左翼分子之間的長期的敵對。左翼派現在更多地受共產黨的影響。與此同時,分裂反佛朗哥聯盟局勢日趨複雜。比如,4月底,一名勞動者同盟的知名人士遭到謀殺,政府下令關閉所有店鋪,舉行聲勢浩大的葬禮。葬禮的隊列成員主要來自「國民軍隊」。人數眾多,隊列的行進竟花了兩個小時。奧威爾從大陸旅館的窗戶眺望着其場景。那天晚上,他和艾琳被驚醒,如雨點似的槍彈來自百米開外加泰羅尼亞廣場方向。後來他們得知,一名全國勞動同盟的成員被謀殺了。他們聽到了這樣的傳言:「五一」國際勞動節將舉行遊行示威活動,全國勞動同盟與勞動者同盟都將參加。奉行溫和主義的全國勞動同盟領導人致力於雙方和解,但最終由於害怕暴亂而取消了。這情勢很奇怪,奧威爾思索著,也許在所有的地方中,只有巴塞羅那是獨一無二的,在非法西斯的歐洲大陸上打算不慶祝蘇維埃革命20周年的主要城市。西班牙內戰不管現在看來是多麼遙遠,對於巴塞羅那的資產階級而言,其後果近在咫尺,令人擔憂。政治溫度每日都在不斷升高。奧威爾獨立工黨戰友傑克·布蘭思威特記憶猶新。他回憶起他同奧威爾正待在大陸旅館時,附近的一場街巷戰爆發了。「我們正坐着,一顆子彈穿過窗子。我們都蹲下來,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5月3日局勢已達到白熾化。這天,兩、三輛卡車載着治安警備隊,駛向巴塞羅那電話局,並想將其置於官方控制之下。該電話局主要是由全國勞動同盟的工人管理的。奧威爾沿着蘭布拉斯大道走着,路上目睹了一些無政府主義者與附近教堂塔樓上的一個人正在交火,頓時警備起來,返回旅館。半路巧遇到曾在前線認識的一名美國軍醫。他向奧威爾講述了一通當前的形勢。兩個人一道又趕往臨近蘭布拉斯大道末端的范肯旅館。那裏是統一工黨的臨時駐地。現在一片狼藉。統一工黨所在辦公室的對面正在分發步槍,大家心裏都清楚,治安警備隊在追捕全國勞動同盟者,要佔據能夠俯視工人們的建築物的戰略要點。由於沒有進一步的可靠消息,時刻準備參加戰鬥的防禦者嚴陣以待。奧威爾想方設法拿到了一支步槍,但聯盟里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把他的槍偷走了。最終,奧威爾在電話中找到了獨立工黨的代表麥克奈爾。麥克奈爾報告說一切還正常。奧威爾帶着調侃的口吻反駁說,要是有香煙的話,統一工黨地方委員會就一切正常。半小時后,遭受了無政府派巡邏隊的兩次阻攔后的麥克奈爾終於出現了,帶來了兩盒美國著名的「好彩」牌香煙。這時,已近日暮時分,這些民兵們有足夠的時間審時度勢。屋前房后已無多少武器:軍械庫實際上已是一個空架子。此外,這裏擠滿了槍戰發生后避難逃生的路人。那天晚上,他們席地而眠,睡得並不舒服。這幢建築物過去是一座提供臨時表演餐館式的劇院。奧威爾撕下舞台上的一塊幕布,裹在身上,睡了起來。早上3點鐘的時候,有人發給他一支步槍,讓他到窗子邊站崗放哨。

清晨,街道上豎起防禦障礙物。奧威爾的槍被收回,他又一次被解除了武裝。奧威爾與另外一個英國人決定返回大陸旅館。他們沿着蘭布拉斯大道剛走到美食市場半路時,槍戰就開始了。在奧威爾前一天看到槍擊的街角的地方,路障高高地堆放着,一個人藏匿其後。他提醒奧威爾教堂塔樓上有治安警備隊,路人隨時有被瞄準的危險。於是,奧威爾一路跑着穿過了街道,一顆子彈「啪」地「嗖嗖」擦肩而過。奧威爾終於跑到了統一工黨所在的行政樓的對面街道,聽到門口傳來奇襲騎兵的陣陣叫喊聲。因為有樹和一個報刊亭相隔,奧威爾看不見他們為什麼這樣做。返回旅館后,看到艾琳安然無恙,奧威爾洗了洗臉,就折回行政樓聽取命令。步槍、機關槍的「噠噠」的聲音此起彼伏。奧威爾發現考普也在那裏,就同他交談起來,但兩人總被樓下傳來的一陣陣駭人的撞碎聲打斷。兩人急匆匆奔到樓下看個究竟,發現一群奇襲騎兵在門內對着大街投擲炸彈,好像在玩撞柱遊戲[skittles:撞柱遊戲,英國九柱戲的一種形式,遊戲中投擲一個木製圓盤或球去擊倒釘子——譯者注]似的。他們看見奧威爾民兵戰友美國人托洛茨·米爾頓的頭豎在書報亭的上方,就像一個椰子掛在那兒。米爾頓是同奧威爾假期一道來這裏的。原來,治安警備隊把他們自己關在附近的摩卡咖啡館,然後試圖突圍出去,但遭到阻擊,被迫又逃回咖啡館。米爾頓剛巧走在大街上,於是他們就朝着他開起火來,害得他急忙躲避。

考普在槍火之下表現得從容鎮定,奧威爾極為佩服。面對着出現的情況考普立即行動起來,他打算促成雙方停止開火。他站在行人路上,咖啡館的人都看得見他的舉止。只見他取下手槍,扔在了地上,然後帶着兩名西班牙民兵軍官闊步向朝咖啡館的門口走去,那裏還藏有兩名治安警備隊隊員。一個穿着長袖襯衫的人冒出來好像要商談。他指著行人路上兩枚尚未爆炸的炸彈,神色很緊張。考普不再朝前走,返回來吩咐手下人用槍來引爆炸彈。奧威爾從一個騎兵手裏借來一支槍,對着第二枚炸彈開了一槍,但在混亂中沒有打中。一切緊接着陷入了緊張持久、沉悶的氛圍中。考普曾經向奧威爾解釋一旦安全返回統一工黨大樓,他們所要服從的命令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才犯人;不到萬不得已,不能開槍。對過是著名的波利奧拉馬大劇院。劇院的上層是博物館,館上方是天文館。從天文館的雙子頂座上可以俯瞰大街,那已有重兵駐守。奧威爾加入其中,在上面守了三天三夜,監視着下面綠樹成行的街道,只有在吃三頓飯的時候才休息片刻。奧威爾在《向加泰羅尼亞致敬》一書中曾對這漫長的監視追憶過,他帶着渲染的筆調錶述到,沒有比飢餓、無聊更痛苦了,「這是我終身最難以忍受的一段時期。」整座城市大部分鋪散著,像被鎖在一種充滿暴力的慵懶的狀態之中。然而,事情並非糟糕透頂,終歸有所回報。其中之一就是考普與治安警備隊經協商簽署了一份非官方的互不侵犯條例。條例帶來的物質成果就是他們送來了從摩卡咖啡館的貯藏室搶劫來的15瓶啤酒。此外,奧威爾意想不到碰到了曾在愛書角結識的朋友喬恩·金奇。兩人無拘無束地敘舊情(「就像我們繼續進行着在漢普斯德的閑談」),奧威爾無所顧忌批評了民兵的低效無能,設備的諸多毛病。金奇對此仍然記憶猶新。

奧威爾守在館頂的大部分時間裏都沉浸於英國企鵝出版社發行的平裝本書籍之中。對於治安警備隊在50碼之外的咖啡店的上方駐崗之事不是全然知曉。一切還算平安無事,只是有一次,有人在大街上朝附近的大樓開槍,事態好像要惡化,但馬上也就平息下來了。曾有顆子彈從大街深處射向奧威爾,但子彈打偏了,連天文館的館頂都未碰到。在此期間,食物開始變得短缺。雖然乘着夜色可以把食物從范肯旅館送上來,但人多總不夠分。奧威爾估計人數有15人到20人之間,只好叫大家悄悄溜下去到大陸旅館吃飯。那裏混雜着各色人物:有大街上浪蕩者,國外記者,持不同政見者,還有一位特別人物,綽號叫「中國名探陳查理」。此人陰險兇惡,大家都懷疑他是蘇聯秘密情報局的人員。他的腰間別着一把左輪手槍,還有一顆微型炸彈。兩三天過去了,對峙的局面開始又有了新的變化。路障還在原來的地方。全國勞動同盟軍堅決要奪回電話局,堅決要直搗治安警備隊。市政當局如果對這兩條要求讓步,並阻止那些乘食物短缺而投機的行為,那麼,奧威爾認為路障在兩三個小時就會拆除一空。然而,顯而易見,市政當局並不通融。各種謠言在散播著:華倫西亞政府將派6000強兵佔領該市;5000名無政府主義者和統一工黨軍隊已棄離阿拉貢前線來攔截。沒想到,華倫西亞政府派兵一事是真的。考普告訴奧威爾他剛剛聽說政府要宣佈統一工黨為非法組織,並要宣佈該市進入戰爭狀態。在這種情形下,考普必須要強佔摩卡咖啡館。5月5日晚,民兵們開始設路障,築工事,加強防禦。艾琳饒有興趣地作起了看客,從大陸旅館匆忙趕到,並自願當起了護士。還有傳言說要斷水,害得大家把房間內外的盆、桶及瓶子都收羅出來,用來盛水。此時,奧威爾已經將近60個鐘頭沒能好好休息了。躺在沙發上,他想着在襲擊前眯上幾分鐘,可等他醒來時,天已大亮。艾琳站在他的身旁。大街上除了零星的幾聲槍響之外,一切幾乎如同平常日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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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威爾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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