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百年以後的足球賽

第六章 一百年以後的足球賽

一百年以後的足球賽

黑暗在黯淡的肉體四周擴展開來,我在睡夢中聽見竹子被凍裂的脆響。那聲音變成了銳利的鋼爪,抓向我睡意惺忪的熱哄哄的腦袋,直抓出一道道印痕。夢裏的畫面漸漸展開,先是山腳農民的暴動,然後是戰爭的末期,山腳每家的大人都被傾巢動員出來,到竹林伐竹那一天的印象,接着又折回到萬延元年的新夢。我重新沉溺到深深的睡夢裏面。那有着朝鮮人的強健肌體和高深莫測表情的超級市場天皇之流,曾帶給我一種煩躁不安,而今也叫我拋到了腦後。唯一認可的,只有疲憊不安的自己,盼望着把早已安之若素的惡夢做將下去……

在新的夢境裏面,一群農民身穿草綠色國防服,肩背鐵盔,頭結髮髻,生得極像萬延元年的遺民,又頗似戰爭末期的村夫,正手不停歇,砍伐下成山的竹槍。便是他們,舉起竹槍,把萬延元年的戰鬥推到了頂峰;也是他們,在飛機和登陸艦裝甲的側翼拼了性命展開攻擊。我的母親也在揮着斧頭砍竹根。可她懼怕一切利器,單是把斧頭拿在手上,就會嚇得貧血,了無生氣的臉上汗珠淋漓,兩眼緊閉,只會揮動斧頭朝竹子亂砍一氣。這竹林生得密密匝匝,事故便也在所難免。隨即,母親又把斧頭舉過了頭頂,卻連手背帶斧柄撞在身後的竹子上。那斧刃撞得一偏,正打到了母親的腦袋。她慢慢把斧頭丟到了常綠草叢中,又緩緩地用手按了按腦後,再把手移到眼前盯着瞧。那掌心滿是血污,紅得發亮,活像做法事時點心上塗的紅顏色。一種深及肉體根本的厭惡和膽怯,使我凍結。可母親卻恢復了活力,朝我矜誇般地說道:

「受了傷,可算免了訓練了!」於是,她理也不理斧頭和東倒西歪的竹子,跪伏着從覆蓋着常綠草叢的斜坡滑將下去。我和母親躲進了倉房,山腳那邊便有一隊人肩扛着竹槍,正爬上石子路來。指揮他們的便是鷹四,可我說不清他的年齡。在山腳,只有他真正到過美國、親眼見過美國人。因此,既然山腳的村民要用竹槍迎戰從海邊登陸進攻的美軍,他自然成了最可信賴的領袖。可是,這竹槍隊卻先逼近我和母親藏身的倉房這邊來了。

「上房給毀了,倉房可不會燒着的!在萬延元年那會兒,也沒有燒着嘛!」母親滿頭血污,一張大臉滿含着敵意。「你的曾祖父還從倉房的瞭望窗里放槍,把暴徒打跑了呢!」母親催着我動手。我手裏倒是有一條老式步槍,但我對它卻一竅不通。眨眼間,上房就給搗毀了,獨間兒也被點着了火。在通亮的火焰里,分明能看見無路可逃的大胖子阿仁,正在地上滾來滾去,源源不斷地流出痛苦的體液,活像一隻甲蟲的幼蟲。弟弟指揮着這群暴徒。他彷彿引導萬延元年時曾祖父的弟弟已化為一體,猖狂地向藏在倉房裏的我、母親和那些家中的亡靈挑釁。他通過足球練習訓練出來的那群青年,緊緊地聚在他的身邊。以海膽怪物為首的這群小夥子,一律身穿舊式橫條睡衣制服,頭盤烏黑膨大的髮髻。所有的暴徒,都在一迭聲地向我大張撻伐。

「你這傢伙,活像只老鼠!」

在睡夢裏,我的意識猶如兩隻健康的眼球飛上山腳的高處。那一束束無線話筒垂下的蛇形管一樣的神經,也被它牽動了起來。然而在倉房,我的肉體卻只會把那條舊式步槍倚在膝頭,於是這肉體便連同那兩隻眼球一道,被一片撻伐的聲音轟到了地上。我呻吟著驚醒了過來。夢裏情緒的波動,令我周身震顫不已。既然夢中的景象已經灰飛煙滅,留給我的便只是滿載着悲哀的動蕩不安,它畸形地增大,幾乎要把我壓垮。那個方形的坑,而今已埋進了凈化槽,又加了個水泥蓋子,可我卻真的懷念着它。身邊的妻子睡得像凝固了一樣,酒精的殘液加上酣然大睡,使得她像孩子似地熱哄哄的。而我,我是醒著的,可我的身體卻是冷冰冰的。

從窪地的中心登上山腳,便有一條河流流進兩邊兀立的林間山坡中去。於是,如果你站在山腳入口處的高地極目眺望,會覺得窪地猶如在那裏關閉了一樣。再上溯過去,河床便成了裸露的岩塊,兩邊鋪了好大一片竹林,石子路便從河邊開始變成了一條陡坡。一些人散居在坡道兩側,窪地人管他們叫「鄉下」人。那窪地呈紡錘形,像楔子一樣伸入林中。這條裂縫與竹林變成直角,使竹林變成了分隔窪地和「鄉下」的一條寬頻子。那一次,山腳的人們佩上竹林里砍來的竹槍,在國民學校的院子裏耀武揚威,縣裏前來視察竹槍訓練的官吏信口說道:

「大窪村的人做竹槍,可熟練了!」就這一句話,竟使得以村長為首的村中元老全都大發雷霆。結果,村長跑到城裏抗議一番,終於把那小官吏撤換了事。便是這種突如其來的震怒,造成了不可思議的轉變,使得一向馴順的鄉村元老竟能勝利地反抗了縣府的強權。對山腳孩子來說,這中間自然帶了種莫測的秘密。那時我還是孩子,我的母親,就跟在夢裏一樣,對斧子之類所有的利器一律怕得要死。她帶着我,和山腳的大人們一起,到竹林里去。在那個早晨,身邊竹子刺耳的破裂聲和記憶中村裏大人們的狂怒重疊在一起,使我感到一種莫可名狀的威脅。直到戰後,在上社會課的課堂上,我第一次聽到了關於萬延元年農民暴動的介紹,那老師一再強調說,農民們的武器是用竹子砍成的竹槍,我這才算明白,戰時村長他們何以如此憤憤不平。在戰爭中間,一想起那次大暴動,山腳所有的人便都覺得承受着一種恥辱,而那片竹林,便是萬延元年暴動最為明顯的證據。而今,山腳的人們再次被驅趕出來,要砍同樣的竹,削同樣的尖。那官吏的話重新激起了他們的恥辱,他們自然不能夠聽之任之。先輩們砍竹是要反叛現存體制,而以此為恥的村長一夥兒人卻希望順應潮流,他們可是效命國家,才把竹子削得尖尖的。他們希望從自己身上,將萬延元年的陰影扶除得乾乾淨淨。

夢裏母親說過的話,我曾經真的聽到過,事隔二十多年,它又重現在我耳畔。父親死後,大哥大學一畢業就入了伍,S兄也要報考海軍飛行預科練習生。母親悵然久之,竟得上了被害妄想狂症。總是喋喋不休,山腳那伙人要來襲擊我們家,拆房放火。她還說,只要見到有人來襲擊,馬上就得跑到倉房去,關上門,這必須經常訓練才行。我對此頗不以為然,於是,母親便告訴我,在萬延元年那會兒我家遭到了怎樣的暴行,拚命要讓她年幼的兒子能夠理解她的恐懼。

母親認為,萬延元年的暴動,乃是源自於山腳農民無厭的貪婪慾望和強烈的依賴心理。母親告訴我們說:原來,藩主在流經山腳的河流注入瀨戶內海的地方建有一座石頭城堡。農民們向那藩主求取「拜借銀」卻遭到了拒絕。此時,大戶根所家把同樣數量的錢借給了農民,可農民們卻以「貸付利銀」和「租地利米」太高為由,去竹林砍來竹槍,先就襲擊了根所家,拆除、燒毀了上房。然後,他們又去襲擊山腳釀造房的酒庫,一個個喝得酩酊大醉,還沿途攻擊富家大戶,網羅暴徒,徑自挺進到海邊的城裏。要不是曾祖父帶了那條從高知運來的槍,據守倉房開槍抵禦,怕是連倉房也要叫這群暴徒攻佔了。至於曾祖父的弟弟,他成了被山腳狡猾的農民煽動起來的那群小夥子的中心人物,還妄稱整個山腳的「首領」。他們先是前去交涉「拜借銀」,一經失敗,便立刻變成了暴徒們的頭目,站到了暴動的前面。從根所家內部看,他既然將自己的家也要拆除燒毀,可見他活脫脫就是一個窮凶極惡的瘋子;而我的父親,偏要到中國干一種不可思議的工作,破了財,丟了命,可見他是繼承了家族裏這種瘋狂的血脈。儘管大哥讀完法學系找到了工作卻又參了軍這不是出於自願,應另當別論,可是S兄卻是心甘情願地報考預科學校的,八成通過父親,他的身上也流有了與曾祖父弟弟一樣的血液了吧。「他真不是我的兒子!」母親這樣說道。

「可你的曾祖父真是好樣的!暴徒們只有竹槍,可他倒把步槍準備好了。他蓋的倉房,打也打不壞,燒也燒不掉,他就在二層樓上往外邊打槍!蜜三郎、鷹四,你們哪個能像你們曾祖父似地啊!」

這話里的教育意味簡直太強了。只要我默不作聲,母親就會執拗地嘮叨個沒完;可要是我迫不得已,說一聲我會的,母親便會還我個滿腹狐疑的冷笑,然後閉上嘴不再說話了。

有一位老教師與我有過書信往來,他是一個鄉土史學家。談及暴動原因,他對我母親的意見不置可否。他這人總是持有科學態度,強調在萬延元年前後,不光在本地,整個愛媛縣到處都有各色暴動,將這些力量和取向綜合為一的向量,便是維新。他指出,本藩唯一特殊的事件,乃是萬延元年的十幾年以前,藩主臨時兼任寺社奉行官,結果把該藩的治理引向了邪路。自此以來,便向城鄉的土豪徵收叫做「萬人講」的日錢,向農民徵收「奉獻米」,再徵收「追加奉獻米」。在書信的末尾,這位鄉土史學家引用了一節他收集的資料,說:「夫陰窮則陽復。陽窮則陰生,天地循環往返,無不流變。人唯萬物靈長,苟治政失宜,民窮時蹶,變故豈不生哉!」這革命的啟蒙主義挾著一種力量。我倒是無所謂,可鷹四的情感卻受到了相當的激勵。正如妻子所說,要不是那退休在家的鄉土史學家得了癌症、心臟病什麼的,鷹四八成應該去見見他。而我呢,夢中也罷,醒來也罷,我終究不會加入暴徒的一夥,縱然躲到倉房,也不會用步槍開仗。我就是這樣一種寧願恪守精神的人,所以我不會與暴動發生任何關係。可是鷹四,他的人生目標則與我全然相反,至少在我的夢裏,這種希望已經達成……

獨間兒那邊傳來了一陣響聲。大概是那個得了過食症的中年婦人叫惡夢嚇醒過來,便在黑暗中爬起身,找些可以充數卻缺乏營養的食物填填肚子罷。正是半夜。我在黑暗中伸出手,去摸那瓶妻子喝剩的威士忌。這時,我的手指碰到了什麼冰冷的東西,活像掏空了肉的蟹殼。我把枕邊的手電筒打開來一看,原來是一個油炸沙丁魚罐頭的空罐。我一邊留心不照到熟睡中妻子的腦袋,一邊移動着那很小的光圈,找到酒瓶,便就著電筒的光亮喝起酒來。我努力回想昨晚妻子是不是就著沙丁魚喝過酒,卻怎麼也想不起。妻子喝酒的習慣如今着實已經變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個部分。看見她叫威士忌灌得醉醺醺的,我不過是像她抽幾棵香煙一樣,早已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了。

我喝着威士忌,不住地看着那個油炸沙丁魚的空罐。罐上開了個爪型的小窗,一柄小叉子固執且端正地直立在小窗中央。罐身外側的馬口鐵上積了一層白花花的油脂,可罐裏面卻是鍍了一層金黃,吃剩的油脂和魚屑薄薄地掛在上面,依稀閃動着光澤。妻子用那柄不很結實的開聽鑰匙把罐蓋卷將起來,再把鐵筒一層層緊緊卷到罐子邊緣,端詳著罐里一條條沙丁魚纖細的尾鰭,她一定會感到一種原始的喜悅,如同破開牡蠣的外殼,取出肉來吃進肚裏一樣。她會一邊吃沙丁魚,一邊用她那叫魚油和魚屑弄得髒兮兮的嘴唇啜飲威士忌,還會把自己抓魚的三根手指舐上一舐。從前她的手指沒有力氣,所以啟油炸沙丁魚罐頭往往是我的活計。自從她慣於獨自酣醉以來,手指也變得有了力量,可我覺得這反倒是一種荒廢。於是,面對一天天肥胖起來的妻子,我湧上來一股憐憫和鬱郁的無名怒火。我閉上眼睛,灌下一大口威士忌,好把憐憫和憤怒都丟到剛才的那個洞穴里去。那酒灼燒着喉部的皮膚,也灼燒着胃和腦子裏的黑暗,我便沉入了沒有夢境的睡鄉……

早晨,鷹四和他的親兵們打算把山腳的年輕人召集起來開始練習足球,便跑到正放寒假的小學操場去了。我和妻子也感到一種焦灼的空虛,彷彿我們也必得開始着手做點什麼似地。這種感覺越來越強,我只好喚阿仁的兒子們幫忙,把上房的草席子和爐子搬到倉房的二樓,重新撿起曾與我那死去的友人一同做過的翻譯。這本書的作者是一位英國的動物採集家,書中回憶了他少年時在愛琴海渡過的愉快時光。我那死去的友人發現了這本書,便愛不釋手了。見我開始工作,妻子也捧了本舊版的漱石全集來讀,那是找爐子時從上房的小倉庫里一併拿出來的。我們便是這樣打發着時間。

友人那剛毅的祖母曾打算把友人譯完部分的草稿和筆記都託付給我,然而葬禮之後,親戚們卻反對迭起,結果他寫的東西竟全被燒掉了。他的親戚們生怕從他留下的手稿筆記裏面再跳出一頭滿頭血紅、全身赤裸、肛門裏還塞根黃瓜的怪物來,威脅到生者的世界。我卻從不認為這就能掩蓋住映照在焚燒書稿筆記時的火焰上照出來的那種如釋重負的氛圍。然而我並沒有全然從那個怪物的陰影里擺脫出來。為重新翻譯他負責的那部分書稿,我閱讀他用過的那本還留有他眉批旁線的企鵝叢書版原著,卻發現那裏面好像安排了許多捕捉我的陷坑。比如說,有一章描寫希臘的一種喜食草莓的龜類,友人便在該章的余白處從動物年鑒上臨摹下三平方厘米的小龜素描圖,這分明表現了他至為柔和稚氣的幽默。至於下面的一段文字被他加了旁線,則令我彷彿又聽到了他的聲音:「他開始說:『那,跟我說再見罷』他講話時聲音顫抖,兩行熱淚流到滿是皺紋的臉上。『我發誓,我不哭!』他挺起肚子,抽泣個沒完。『可好像要告別我真正的家族啊,我覺得你們真真像屬於我的一樣!』」

妻子不作聲,一直在讀漱石,彷彿也總能讀到什麼東西使得她心旌搖蕩。她拿走我正用的辭典,查找漱石寫在文章里的英文,爾後,她便說道:

「漱石在修善寺叫胃潰瘍鬧得夠嗆,可你知道,他在日記里還用了不少英文詞和成語呢。我覺得用這些詞形容你最近的樣子,倒挺合適的,像什麼languidstillness,weakstate,painless,passivity,goodness,peace,calmness(無精打采,虛弱狀態,無痛的,消極被動,善良,安寧,平靜——譯者注)。」

「什麼?painless?我覺得我現在一點也感覺不到痛苦?我累得要死,想幹壞事也沒有力氣,大概這就叫做疲憊得只剩下善良吧。可你真能相信我是一派peace?」

「至少我看是這樣吧,阿蜜。我們結婚以來,你可從來沒像這幾個月這樣沉靜下來過呢。」妻子堅持說。她的話里,帶着嗜酒人清醒時誇張的冷靜。

我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去細想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幻境:我一天比一天沉靜下去,直到達到動物的極限,最終變得像一棵蔬菜那樣全然沉靜。我讀過一篇故事,說是室町時期有個老和尚盼望自己變成具木乃伊,於是他便計劃開始減少飲食,以使自己進了墳墓之後,只要一停止呼吸,肉體就立刻開始乾燥。在這秋日的黎明,我過了足有一百多分鐘的穴居生活;於是,由於扮演了一個如此反動物性的人,我才覺出一種難以抵禦的死的誘惑。帶着深切的恐懼,我從那裏折返回來,相信自己已經重新開始了日常的生活。但是在妻子看來,我現在的一舉一動,與那會兒一動不動坐在凈化槽的坑裏、抱着熱哄哄的狗、屁股弄得透濕的情形實在是並無二致。於是,一種恥辱感滲進我老鼠一樣的全身,滲進所有毛細血管的各個角落,讓我羞愧難當,周身發熱。如果這在妻子看來也是顯而易見(儘管她總是酩酊大醉,自我封閉),那麼,我要遇到「期待」的情感,恐怕真正是難上加難了。新生活?草廬?它們怕是不會光顧我了吧。

「你真覺得開始了一種新生活?」

「您知道嗎?新生活呀,就是我要把威士忌接着喝下去!山腳這裏能搞到的酒質量太差,味道也太沖,可瞞不了人啊!」對於我的問話,妻子單單理解成意在刺傷她的譏誚。於是她也便鋒芒畢露,挑戰似地回答。「阿鷹倒是倡導過新生活,那可是對你阿蜜,哪有我的份兒呀。」

「是啊,這可是我自己的問題。」我萎靡地承認道。「可關於你的酒精嗜好,我倒真想弄個清楚哪。」

「對於我現在的酒精中毒,我要麼把它看成是自然流逝的青春體驗的一種,要麼,它是我一天天變老變糟的最初表現,讓我覺得至死都要附合它。我酒精中毒的根源是受我媽遺傳,而且,我也不是睡一宿覺就把前一天的憂愁都忘掉的那個年齡了,所以,還是後面那種說法才是對的。依我年齡,每當我的皮膚上出現新的皺紋時,我就會覺得自己該和這皺紋一道等死了!」

「要是你是堵氣才故意這樣說怪話,那你就錯了。到你的年齡,早不該縮手縮腳的了。要想再生個孩子,那麼在今年之內就得把這決心下了,到明年,可就來不及了呀!」

我馬上就為自己的話深深地後悔起來。即便是對我自己,這話里的毒素也是太強了。我們一起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妻子那讓淚水而不是威士忌弄得像李子似的眼睛裏帶着可憐巴巴的敵意,盯着我,說道:

「你說來不及?要是我們發現到了這個時候,沒準兒我們彼此會更加和氣一點呢!」

「去看阿鷹他們練習足球,怎麼樣?」我帶着對自己的厭惡,打算迴避開去。

「那,我就去給足球隊做午飯了,阿蜜。這樣干起活來,或許能見到些新生活的希望,山腳醜聞的迷霧也會少一點吧。」妻子像是在嘲諷自己,也像是在嘲諷我,說完就轉身到上房去了。她說的山腳醜聞,便是山腳廣為流傳的一個謠言,說根所家老三的媳婦因為酒精中毒,已全然喪失了能力。在超級市場,這話竟傳到妻子自己的耳朵里來了。

妻子能夠這樣反駁我的話,這讓我感到,她用以對抗心中崩潰的意志還沒有完全叫酒精的破壞力溶解乾淨。我本該伸出手去支撐妻子,可我自己卻有了一種崩潰感,讓我幾乎站立不住。

「你這傢伙,真像只耗子!」倉房裏滿屋的亡靈這樣叫個沒完。我對這叫聲充耳不聞,專心翻譯。我感到遠處傳來踢球聲和喊聲,可是,這又彷彿是我的耳鳴。

過了中午,阿仁最小的兒子來喊我,說寺院年輕的住持來看我了。一回到上房,我就看到土間滿屋都是一股竹葉味兒的水汽。灶上架著一口大鍋。妻子剛從鍋上把舊得要命的蒸籠取將下來。那水汽直把阿仁的兩個兒子裹到腦袋,也把住持罩到胸口,他們卻還在看妻子不停地幹活。叫我來的那個孩子喘著粗氣跑到兩個哥哥身邊,也隱在了水汽里。

在火光映照下,妻子的臉直紅到耳根,她正要伸手去拿蒸籠里的東西,阿仁的兒子們炫耀般地齊聲警告道:

「燙手!燙手!」妻子便像被彈了一下似地,迅速用手指捏住自己的紅耳垂。那些孩子們則帶着善意,大笑起來。

「做什麼呢?」見身陷水汽的妻子已平靜如初,我也插進這一片喜氣洋洋的氛圍當中,問道。

「粽子唄。是阿仁教我的。孩子們還到樹林里采了些竹葉呢!」妻子的聲音與剛才在倉房裏全然不同,顯得怡然自得,充滿活力。」好像我的粽子做成功了,阿蜜。記得竹葉包的粽子么?」

「在山腳這兒,只要到樹林里去砍樹,歷來就是帶粽子吃的。阿仁的父親是職業伐木工人,所以阿仁的做法肯定是正宗。」

那「正宗」粽子足有兩個拳頭大。妻子把粽子分給大家吃。我和住持剝著帶有熱水滴的竹葉,一面在盤子上把粽子弄成小塊吃起來。阿仁的幾個兒子,他們將粽子在濕漉漉的手上擺來弄去,十分高明地從角上吃起,以免破壞粽子的形狀。那粽子是一塊糯米,用醬油調味,再放入豬肉和香菇末。至於包粽子的竹葉,雖說邊緣枯乾難看,但在現在這個季節,就算是這樣的竹葉,孩子們也一定花了不少力氣才採到它,而且還要克服點恐懼吧。見阿仁的孩子們吃粽子的方法如此巧妙,我越發堅信:山腳孩子們不願意冬天進樹林的習慣至今也沒有改變。

「粽子好吃極了,就是有股子大蒜味兒。至少我在山腳那會兒,粽子不必說了,山腳別的食物也全都不加大蒜呢!」我對妻子批評道。她正把蒸籠里剩下的粽子倒在一隻淺長的木箱裏面——我記得那木箱叫做模稜箱。想來那蒸籠和木箱,都是按照阿仁的叮囑,從倉庫里找出來的罷。

「怎麼?」妻子一臉的懷疑。「阿仁特別囑咐我加大蒜呢。去超級市場買肉時,我就把大蒜也捎回來了。」

「阿蜜,這可是山腳風俗演變典型的例子呀!」住持恭恭敬敬地用手指頭夾起一塊粽子,說道。「戰前,村裏的生活同大蒜壓根兒沒什麼關係。差不多所有的人,八成光是知道大蒜這種植物的名字。可戰爭一來,那幫朝鮮工人過來砍樹,建起了部落,他們倒吃這種叫什麼大蒜的臭乎乎的草茬子,這些傢伙真叫人瞧不起!就這麼着,村裏人才知道有大蒜了。阿蜜,這些事你遇上過罷。村裏人逼着朝鮮人去樹林里砍樹,那會兒他們要顯示顯示自己的優越,就說什麼,不拿上粽子當乾糧就不能進林子,心眼兒多壞!這麼一來,朝鮮人也做上粽子了,可他們按照自己的口味,開始把大蒜也加了進去。這再反過來影響了山腳做粽子的方法,鬧得村裏也開始用大蒜來調味了。村裏人只會虛張聲勢,他們有什麼主見!這樣,山腳的風俗自然要改變啦!從傳統上說,村裏本來不用大蒜做調料,現在它在超級市場倒成了搶手貨了,難怪天皇背地裏要樂得夠嗆了!」

「就算沒有主見罷,可它叫我做的飯成功了,倒也不錯嘛!」妻子反駁道。「不合傳統又怎麼樣!」

「當然成功了!就算按感情打分兒,比起媽媽做的粽子來,你做的可要好吃多啦!」

「真的,真的!」住持也附和着我的誇獎。不過,妻子還是那樣滿腹疑團,瞥了我們一眼,毫不示弱。

住持困惑不解地把那張教科書似的善良的小圓臉皺成了一團,朝着我說道:「我倒是飽餐了一頓,其實我是來送這個的。你大哥有個筆記本,S先生死以前放在我這兒的,這會兒找出來了。」

「咱們到倉房二樓去說會兒話吧。我又不練足球,一個人悶得很哪!」我不光想給住持打氣,也想引他與我聊聊天。

「你不是對萬延元年的暴動很有興趣么?」

「我倒了解過暴動的情況,還做了筆記呢。對暴動來說,阿蜜的祖上當然最重要了,可本寺的祖上,雖說沒什麼血緣關係,但作用也不能低估,可以說僅次於你的祖先啊!」年輕的住持從窘境裏解脫出來,欣喜中夾雜着明顯的熱情。

妻子對住持自我意識中這種微妙的反應理都不理,忙不迭地指揮阿仁的兒子們給他們的母親送些粽子,再到小學操場上叫星男開上雪鐵龍來拉粽子。我和住持正打算離開上房,這時,妻子還在不依不饒地說呢:

「下午我也去看練習足球,阿蜜。聽聽他們對加了大蒜的粽子怎麼說。」

十分客氣的住持和我往倉房走去。滿嘴噴著大蒜味,活像幻想影片中怪獸噴出的火焰。住持帶的大哥的筆記本,是訂成的小本子,包着紫色的封皮。對我來說,大哥與我們固然是親人,然而卻相當疏遠,彷彿他總是住在城裏的宿舍或是東京的公寓,假期也難得回家看看。唯一讓我印象深刻的,卻只有這樣一樁:他大學畢業不到兩年便戰死了,山腳的大人們每每引以為鑒,覺得讓兒子接受高等教育簡直是白白花錢。我接過筆記本,將它放在友人留下的那本企鵝版著作上面。我能感到,我沒有當着他的面讀這本筆記會令住持很失望,但是實際上,對大哥留下的文字我並沒有很深的好奇,倒是有一種模糊卻很纏人的不祥預感,讓我的心變得冷冰冰的。於是,我決定不去理會這本筆記,徑直地向住持問道:

「聽我母親說,曾祖父曾從倉房二樓窗戶往外開槍,阻止暴徒靠近。這窗戶看上去造得真像射擊孔,彷彿這說法倒是真的,可我卻總覺得可疑。為什麼呢?據說那條步槍是曾祖父在高知旅遊時帶回來的。就好像萬延元年那會兒,愛媛的農民都是用步槍武裝的一樣!」

「你曾祖父也算這一帶的大戶了,說他是農民怕是不對,所以有條步槍嘛,也沒什麼不自然。可是,這條槍八成不是你曾祖父自己從高知帶回來的。倒應該是暴動之前從高知潛入山腳的人提供的武器吧。」住持道。「我的父親解釋過,從高知來的那個人就住在寺里,他通過當時的住持說服你曾祖父還有他弟弟,引發了暴動。這個潛入的人,不能斷定他肯定是個土佐藩武士,可是至少,他是林子那邊來的人。他通過住持和你曾祖父還有他弟弟見過面。他大概是扮成行腳僧從樹林那邊過來的。當時的情形完全是動蕩不安,大家覺得暴動能動搖本地的政權,只要對此有利,那時就允許樹林那邊的勢力派來的工作者來進行活動。不光山腳,整個藩內都是如此啊。住持和你曾祖父都認為如果不舉行暴動,山腳的農民就得不到拯救,在這一點上他們是完全一致的。那時住持保持中立,而大戶們都傾向於當局;不過,要是農民被完全消滅了,他們肯定也是在劫難逃。因此,他們苦心孤詣的問題核心,就成了何時發動暴動、以及發動多大規模的暴動這兩個方面。看起來最為明智的發展該是這樣:在事情惡化、大戶受到集中攻擊之前,便讓他們把暴動積聚的暴力能量渲泄出來,將山腳的暴力減小到最低限度,殘部則轉移到城裏。為發起暴動,需要一批領導人,然而不管暴動如何成功,這些領導人都一定會被捕被殺。既然命中注定要犧牲,那麼怎麼選領導人就又是個問題。暴動中間,他們不光要領導山腳,還要掌握從這邊到城裏所有農民的領導權,於是,大家就都盯住了你曾祖父的弟弟訓練的那批青年。他們中雖有幾個繼承土地的長子①,但多半是農家的次子、三子,他們得不著土地,是一群沒有目標的多餘的人。這些多餘的青年就是犧牲了,對山腳也不會造成什麼打擊,而且反倒省去了不少麻煩!」

「看起來,曾祖父的弟弟他們從一開始就被樹林對面來的人、住持和曾祖父這些暴動領袖當槍使了?」——

①日本封建時代是長子繼承製,只有長子才能繼承家產及土地。

「但是可能只有你曾祖父的弟弟自己得到了秘密約定,暴動之後便從復筅婊蚴嵌N蟻耄糜墒髁侄悅胬吹哪歉鋈爍涸鷸蔥姓飧鱸級ā0⒚郟悴皇且蔡接寫運擔閽娓傅牡艿芴映鍪髁峙艿粢院螅垢男眨諼掄府下面做了大官么?�

「照這麼說,曾祖父的弟弟從一開始也就成了叛徒了呀。看來我算脫不開叛徒世家的干係了!」

「哎,阿蜜,哪能這麼說呢。你曾祖父之所以在自己的兄弟領着山腳的農民來攻擊時動了步槍來防衛,是因為他懷疑他弟弟是不是能遵守他們兄弟商量好的約定,不燒倉房。要是根所家安然無恙,沒受一點攻擊,藩里當局肯定會對你曾祖父追究責任,就算正房什麼的必須給毀掉。我想,你曾祖父不把樹林那邊提供的武器交給那些年輕人,而是留到了自己手裏,這也是他的懷疑使然。現在看來,這場暴動一直持續了五天五夜,結果,使農民的要求被接受,奉獻制度被一舉廢止,而且向藩主進呈這個制度的儒者也被殺掉了。這以後,你曾祖父的弟弟他們在倉房拚死抵抗,是不願同志中間再有誰犧牲啊。暴動中,這些領袖們想必圍繞你曾祖父的弟弟是產生了一種連帶感的。」

暴動結束以後,曾祖父的弟弟他們把自己關在倉房裏,拚死抵禦藩里來的搜查官。他們全副武裝,焦躁不安,在倉房裏煩得用刀砍房梁和門框,留下無數的刀痕。我童年時,這一條條刀痕常常引得我充滿殺伐的幻想。那些山腳的農民,昨天還在服從他們的指揮,今天卻連口糧食連口水也不肯幫他們,害得這些身陷重圍的人孤立無助,偃旗息鼓,終於被騙出倉房,就在現在成了村公所前面廣場的那塊高地上面橫遭斬殺。而直接安排策劃,把倉房裏這群饑渴交迫的青年騙到了外面的,正是我的曾祖父。他讓山腳的姑娘們換上好衣服,在倉房前面燒火做飯,待青年們喝得大醉,昏睡過去,他又帶着搜查官突然向他們發動了進攻。祖母總喜歡得意地大講這個故事,好炫示一下根所家的前輩竟有如此機智。記得我母親說過,她嫁到山腳那會兒,有一個曾祖父施詭計時用過的姑娘還活着呢。在殺戮的時候,單單曾祖父的弟弟免遭毒手,逃進樹林跑走了。誠然像那年輕的住持說的,他與暴動的同志之間有那麼一種連帶感,然而到頭來,他甚至連這一點也棄之不顧了,所以作為一個與他有血緣關係的人,我終究無法得到有效的慰藉,儘管住持的話言辭殷切。曾祖父的弟弟,在他獨自逃進森林的時候,不曾駐留林中的高處,回首眺望那片窪地,憑弔他那些從醉鄉里驚醒過來、在山腳高地上橫遭斬殺的可憐的同志么?還有,行刑時,我的曾祖父,他是親臨現場,還是只是登上石牆,遠望這幅慘景了呢?

「至於說你曾祖父的弟弟幹嘛要開始特殊訓練山腳那群青年,它的直接起因還不是因為咸臨號啟航去了美國!」年輕的住持機敏地覺出了我的抑鬱,便改變了話題。他的心靈何其纖細敏感啊。然而,在妻子私奔之後,儘管山腳盛傳了關於他的各色流言甚至說他是個喪失了機能的人,可他硬是頂着這些骯髒的中傷活下來了。

「你曾祖父的弟弟聽說你曾祖父在高知見過的那個約翰·萬次郎又要乘着他的咸臨號去美國了,他當然會覺得很痛苦,因為樹林那邊的那些漁民的兒子已經在新天地里展開了冒險的生活,他卻還被困在這狹隘閉塞的山腳里。那一年的夏初,他聽說幕府已經允許從本藩進軍艦操練所學習,就通過寺里的住持做些工作,以被選中。我的父親說他讀過他申請書的副本,所以,到寺里倉庫去仔細找找,恐怕現在也找得到呢。一個鄉紳大戶的次子,深入到下層武士中間,在當時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你知道,那正是樹林對面鄉紳的兒子們大搞尊王攘夷激烈活動的時代嘛!不用說,你曾祖父弟弟的活動沒有成功。這倒不是因為他缺乏能力,而是因為本藩實在沒有把人送到軍艦操練所的冒險精神。他滿心的憤怒得不到發泄,於是就成了村裏青年的首領,策劃一些特殊的訓練,幹上一些替農民向藩主申請「拜借銀」之類的反政府的事情。從森林那邊來的工作者、住持,還有你曾祖父,也就開始留心這個危險的年輕實力派了。我研究的結論就是這些了。」

「至少在我聽過的萬延元年故事裏,這個想法算是最迷人的了。」我承認道。「想一想戰後沒多久,S兄就在朝鮮人部落給人殺了,好像在那件事裏,山腳那些粗野的小夥子起的也是這樣的作用。你讓我弄懂了不少事情。」

「說真的,」年輕的住持也坦率地承認道,「在冷眼旁觀朝鮮人部落事件的時候,你會發現一種智慧,用它足以解釋萬延元年的那場暴亂。在S兄的舉動裏面,有那麼一個癥結,讓人不能不想到,他在作這個決定的時候,一定想的是萬延元年。我覺得,把萬延元年與1945年夏天聯繫起來,怕不能單單說是什麼牽強附會喲!」

「你的意思是,S兄一直想着我曾祖父的弟弟是負責暴動的人裏面唯一逃掉了處刑的人,他自己才要在參加襲擊朝鮮人部落的同夥中擔當唯一被殺的角色的?對死掉的S兄,這實在是最體面的一種解釋。」

「我是他的朋友嘛。」年輕的住持那少白頭下面的一張小臉上羞出了紅暈,「幫不上什麼忙的朋友。」

「好像鷹四也和S兄一樣,盼著在萬延元年事件影響下做點事情。從今天開始,他要把山腳的年輕人召到一塊兒練足球。恐怕他是覺得,在曾祖父的弟弟砍倒樹林建造的練兵場上訓練青年,這種行動有很大魅力吧!」

「可現在,不可能再爆發萬延元年那樣的暴動了。像戰爭剛結束那會兒,朝鮮人部落和山腳人之間大打出手,連警察也無法干預,那個時代也早就過去了。現在是歌舞昇平,任你多少個阿鷹也煽不起暴動,這才真叫平安無事哩!」住持又恢復了他平日裏的微笑。

「對了,這個筆記本里有沒有什麼東西與這種歌舞昇平格格不入?」我趁住持微笑的當口追問道。「要是的話,倒是給鷹四才好吧。根所家人的這些性格中,我繼承下來的只有一種,就是絕不願意從萬延元年事件中得來任何孔武勇猛的啟示。我做的夢也都慘兮兮的,在夢裏我從沒與曾祖父那壯烈的弟弟融為一體,倒是戰戰兢兢地把自己關到倉房裏,連曾祖父那樣開槍也不會,只顧膽戰心驚地作壁上觀罷了!」

「依你的意思,筆記本還是給阿鷹的好啊。」一時間,住持顯得怯生生的,微笑也好像凍到了臉上。

於是,我從死去的友人留下的企鵝版叢書上面拿起那紫色的筆記本,放進外套的口袋裏,和住持一起往小學操場那邊去了。鷹四和他的那群新夥伴,正在那裏練習足球。

天空一片睛朗。狂風忽東忽西,圍着山腳亂吹。那群少年一聲不響,就是在這狂風中氣喘吁吁地認真踢著球。特別是那個身材短小的海膽怪物,奇大的腦袋上還纏着厚厚的毛巾,瘋狂地跑來跑去,一次又一次地摔倒在地。可奇怪的是,沒人笑他。就連站在操場周圍觀戰的山腳的孩子們,也完全不像城裏孩子看比賽時那樣活躍喧鬧,只是抑鬱認真,不作一聲。

鷹四和星男,正在來回跑動的少年中間指導他們。見到我和住持,他們倒是朝這邊做了個手勢,卻絲毫沒有把練習停下來的意思。只有坐在雪鐵龍上的妻子和桃子,遠遠繞開踢球的少年,過來同我們搭訕。

「你瞧怪不怪!一個個沒有個笑模樣,怎麼倒踢得熱火朝天的!」

「他們這幫人,做什麼都是,除了一心一意熱火朝天,他們也不會別的招法了!我和桃子,倒喜歡這樣認真練球!以後我們每天都要來看呢。」妻子不肯附和我令人沮喪的口吻。偶爾少年們把球踢偏,球就會滾到我腳前來。我要踢那球,卻幾乎次次踢空,那球自管飛快地旋轉着,揚起一片塵土,最後停下來。車裏的女人們冷冷地瞧着我和球,甚至不曾露出一絲嘲笑。倒是那年輕的住持,帶着始終如一的微笑,彷彿要安慰我的困窘。然而,他只是使得我沮喪陰冷的心境越發濃重起來。

到了晚上,吃過飯,大家都在爐邊睡下以後,鷹四便湊到我的跟前,說:

「阿蜜,筆記本里寫的事情真嚇人。」他的聲音低低的,像是不想讓醉醺醺的妻子聽到。然而他的話語裏面,卻有着一種黯淡的慘酷。我盯着黑暗,免得直接對着弟弟的臉。不用聽他繼續說下去,我便覺出了一種實實在在的厭惡了。

「大哥在大學是學的德語吧。他用了一個詞Zusammengeschaft!①說軍隊簡直是受苦的士兵拼湊起來的。聽說有人在中隊訓練時掉了隊,挨了打,就留下封遺書,說對不起中隊長,就自殺了呢。那中隊長就是大哥呀!他寫:『實際今日之日本若何?混沌、非科學、無防備,且不易軟化。今德意志盛行購物券制——該購物券,蓋昭和八年希特拉上台之時已準備印刷矣。唯願蘇聯兮,賜我槍林彈雨。日本人沉於泰平毒夢,臨此絕境,沐浴戰火,已無力自製矣!』他還說,在軍隊得到的成果只有一件,就是『忍耐力之略增,體力之增加』。在筆記本里他還寫道,他認為讀書應『既廣且深,不悖初衷』,還有什麼高島米峰的深呼吸方法之類。他剛記下這樣的事:『海南島之××隊,隊長固可親污FraDulein(小姐)之Virgin(童貞),其善後處理則必行勿論。而善後雲者,自指toklu(殺掉)矣』,卻又寫下道德戒律:『登臨富士山頂,亦必積跬步而後止』。他還詳細記錄了一個萊提島的土著密探的遭遇:『隊長捕之,令新兵刺擊,復行槍掠,則始以軍刀斬土民首級』。阿蜜,不讀讀么?」——

①即在一塊干成了!

「我對那些記錄沒有興趣,也不想讀,阿鷹。」我粗暴地回絕了。「我知道寫的準是這些東西,才給你的。可那裏不只是這些吧?那不是些司空見慣的戰爭之歌么?」

「要我看,可不光是這些啊。阿蜜,你能發現我們的一個親人,他即便在戰場上也能有一種日常生活的感受,可他做惡時卻又十分能幹。要是我生在大哥那會兒,這該是我寫的日記了吧。這麼一想,我覺得我又可以從一個新側面展望世界啦!」鷹四斷然反駁了我的評判。縱然妻子正酩酊大醉,那聲音一時間也一定讓她心旌搖動了。我回頭看一眼弟弟,只見妻子也正抬起頭來,拚命盯住執拗之極且滿面晦暗的鷹四,此時他一副暴力罪犯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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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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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百年以後的足球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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