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絕望之中死去

第十二章 在絕望之中死去

在絕望之中死去。

現在,你們是不是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它絕不僅僅意味着死亡。難道

它不是後悔生存,在恥辱、憎

惡和恐懼之中的死亡?

——————(讓—保羅·薩特)

我和妻子以及那少年一聲不響,刷刷地踏着前院裏半凍半融的泥濘往前走。山腳籠罩着黑暗的死寂,恰似深不見底的一個大坑,陰濕冰冷的風不斷地吹將出來。上房的門大敞着。我們三個人,猶如被那門裏泄出的些微光亮頂住了一般,擠做一團,猶豫了片刻,便一起跨進了門檻。鷹四正低垂著腦袋坐在火爐旁邊,一隻手熟練地磨著獵槍折彎的槍身,儼然在做一項他經年常做的嫻熟工作。在黑暗的土間里,有一個小個子男人面朝他直直地站着。見我們進屋,男人微微動了下身子,可他現在還緊張得幾乎要僵直地摔倒下去,彷彿連轉過頭來瞧我們一眼也無法做到。那是隱士阿義。

鷹四有些不情願地停下手中的工作,抬頭看着我們。他黝黑的臉奇怪地扭曲著,似乎還夾雜着幾分惶恐。頭髮以及左耳到嘴唇的臉部,都是粘糊糊、髒兮兮的。他向我緩緩地伸出攤開的兩手,這動作有如在夢中所做。左手的小指和無名指被很寬的布條卷裹起來,兩隻手的其它部分都斑斑駁駁地滿是黑點。他一直在擦槍,可是卻未曾把手也擦擦乾淨。手上和頭上粘著的污物,都是人血。鷹四把兩手平伸著,顫抖不已,眼睛像憂鬱的猴子,怯生生地直盯着我,緊閉的嘴唇里開始不斷擠出疲憊之極的吃吃笑聲,彷彿湧出了一個個氣泡。這笑容如此醜惡,足以使我變得膽怯起來。正在這時,妻子獨自先來到爐旁,朝着鷹四那張笑得麻木了的嘴巴揮拳猛擊。她的睡衣被膝蓋頂了起來,從睡衣的胸部露出了一隻圓乳房,恰似一部毀壞了的機器上完好的零件。妻子把那隻打過鷹四的拳頭在腹部擦來擦去,蹭去了血跡以後,用睡衣蓋住了乳房。鷹四挨了揍,收斂起臉上的笑容,詢問般地望着我,理也不理我的妻子。他的上唇糊滿了自己鼻子裏流出的污血。鷹四努起嘴唇,出聲地連同鼻血一起使勁往鼻孔里吸氣。我想,他一定把鼻血都吃到了胃裏。他的臉色變得更加鐵青,猶如斑鶇鳥的腦袋。我懷着更加可靠的感覺,再次認定弟弟和妻子是睡過覺。妻子的目光又從鷹四移到了隱士阿義的身上,那小老頭生怕輪到自己挨揍,便笨手笨腳地躲到灶旁的黑暗裏去了。

「我打算強姦阿蜜見過的那個性感的小妞兒,可她反抗得好厲害,又踢我肚子,又抓我眼睛地。我氣得血往上涌,就用膝蓋把她抵在鯨岩上,一隻手抓住她的兩條胳膊,另一隻手拿起一塊石頭,照準她的腦袋砸。她嘴張得老大,直喊:討厭,討厭!還搖著頭,好像還要厭惡許多。可我一次一次打她的腦袋,直到把她腦袋打爛才停手,阿蜜。」鷹四彷彿生怕我看不清,把滿是血污的兩隻手又往前伸了伸,一面用一種如同從遠方傳來的微弱模糊的聲音講下去。在那聲音的深處,分明帶着一種毅然將自己剝得精光、把最污穢的部位展示無遺的暴露癖的聲響。他講的話沒有抑揚,也沒有方向,恰似單調乏味沒完沒了的饒舌。這聲音讓我從心裏覺得厭惡。「我把那姑娘打死的時候,隱士基伊就藏在鯨岩對面,他全都看見了,他是個證人。隱士基伊,在黑暗裏面,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於是,鷹四便轉向黑洞洞的灶邊,充滿信任地叫他犯罪的證人:阿義!阿義!那神情活像在呼喚他保護的一個可愛的弱者。可是隱士阿義不動彈也不回答,縮在那裏不肯出來。

「你幹嗎要去強姦她?喝醉了?」我說這話,純粹是為了打斷他神經兮兮的饒舌。對鷹四開始打算強姦那個很適合穿朝鮮服裝、臉色紅潤的姑娘的原委,我根本沒有任何興趣。

「我可沒喝醉。我是想以後[[清醒地]]在現實世界裏幹上點事情。不,我一直都在想以後[[清醒地]]干點事來看,阿蜜。我[[清醒地]]覺到了一種強姦那姑娘的慾望!」鷹四這樣反駁我,他僵硬的皮膚下面,有種粗野的笑意在蠢動。

「你不是說過你雖然和菜采子睡覺卻感覺不到慾望嗎!」我朝着弟弟和在他旁邊拄著膝蓋、重新變得一臉茫然地盯着他不放的妻子,連連放出幾發惡意的炮彈。

看到鷹四卑下狼狽的神情,我心裏感覺到更深的厭惡。可妻子卻依然是一臉茫然,面色蒼白,將表情凝固起來,不錯眼珠地盯着鷹四。鷹四的臉被死人的血弄得污跡累累,皮膚下面黑血迸涌,一片腫脹。正是它想大叫:討厭,討厭!弟弟在妻子面前受到我的如此揭露,竟然羞愧難當,全然亂了陣腳。做為一個暴力罪犯,他似乎是太脆弱,太缺乏經驗了。或許,鷹四連死者的血也不洗洗乾淨就坐到那裏,不單是要向我炫耀那身血污,也是要保持自己繼續做個罪犯的心態。然而,他卻振起卑下的橫蠻,要把湧上臉來的狼狽慌亂的紅暈,轉變成充滿暴力的昂揚鬥志。他狡黠地瞧了瞧我,裝腔作勢地開口講話,儼然在他的心裏,慾望的餘燼還在冒煙。

「那個小婊子真叫性感。另外也真年輕啊,這個毛丫頭,把我的慾望撩起來了!」

妻子受到了侮辱,依舊拄著膝蓋,往後面縮了一下。她的眼光黯淡低垂,不看鷹四,也不看別人。我從她的眼睛裏發現了孤立無援者的絕望和憤怒。可以肯定,妻子已然從鷹四情人的寶座上走了下來。然而,她卻未曾迴轉到我的身邊。在所有的通姦故事裏面,只要丈夫無情地懲罰了妻子的情人,他遇到的便會是我這樣的經歷。可我並沒有懲罰鷹四,只是滿懷蔑視地認定,他不過是一個從玩蜈蚣那時起便不曾變過的小毛孩子。這蔑視使得我恢復了觀察力的自由。自聽到鷹四貿然落入了這困難的羅網以來,我也頭一次從困窘和緊迫的緊身衣里解脫了出來。妻子退後剩下的空間,我喚星男填充了進去。而鷹四拙笨地把槍迅速往自己身邊拉,離我們遠了一點,於是,他和我便在一個適合討論的距離上對峙起來。

「阿鷹,你說你想強姦那個姑娘,遭到她反抗,你就用石頭把她打死,這不是事實罷?」我開始發動攻擊。

「去問隱士阿義,讓他說他都看見了什麼!」鷹四立刻充滿警覺,高聲反駁我說。

「他不過是個瘋子,只會沒完沒了地重述你事先暗示給他的東西。你沒有殺人,阿鷹!」

「你說話幹嘛這麼肯定?阿蜜,你看看我滿身的血污!你再到那姑娘家,去看看她的屍體!足球隊[[過去的]]隊員,已經把她搬到家裏去了。

「她的腦袋叫石頭砸得都像一塊粘糕似的了。阿蜜,這沒根沒據的亂想,你幹嘛要說得這麼自信,還要來嘲笑我?」

「可能那姑娘真的死了,可憐的是腦袋也許確實被人打爛了。但是,恐怕你並不是有意識地犯下這罪的。這種事你做不來。阿鷹,你還是孩子的時候,讓蜈蚣咬手指頭那會兒,你不都是一心只挑無毒的蜈蚣抓的嗎?你就是這麼個膽小的人啊。那姑娘一定是因為事故才死掉的!」

「明天早晨,山腳的蒼蠅們大發雷霆、趕過來抓我的時候,隱士阿義就會重新告訴你們,到底出了什麼事情。別亂想了,去聽他說的話吧!」鷹四還在反駁我。「他會一五一十地告訴你們我是怎麼用石塊把那個像只瘋貓一樣反抗、愚弄我的小婊子給打死的。我要讓你們知道,在暴動中愚弄領袖,是多麼危險的事情!」

「這幾十年來,山腳下人人都知道他是個瘋子。你覺得大家會相信他的證詞?」對這個抱着幼稚的虛構故事不放的自願兇手,我開始憐憫起來。

自從聽到鷹四說到自己的名字,隱士阿義就從灶旁微微探出半截身子,伸著那對灰褐色駁雜的毛哄哄的小耳朵,聽我和鷹四談話。瞧他的神情,彷彿我們是法官,正在審判他瘋狂的隱居生活是不是合法,以決定他的命運一樣。但事實上,在他的耳里,我們的對話不啻聽不懂的外國話,他是無法理解的,只是默不作聲若有所思地聽着罷了。然後,他深思遠慮般長嘆了一聲。

「阿義,別緊張!明天才有你的事呢。先躲到倉庫里睡上一覺吧!」鷹四鼓勵老人道。

於是,隱士阿義立刻像夜行的野獸一樣,無聲無息地跑到黑暗裏去了。我斷定,鷹四是不願讓隱士阿義聽到我對他殺人告白所做的譴責。於是,我更加深信我原來的推測了:那姑娘先是死於事故,然後,鷹四才在屍體上做了些手腳。只有一點還令人懷疑,那就是鷹四何以要借一個瘋子的證詞,宣佈自己為殺人兇手,慫恿全村的人向他開戰。我誠然有自由向鷹四證明,他大為張揚的殺人事件,雖然與他不無關係卻終歸還是一起死亡事故。然而是否承認我的推斷,放棄與隱士阿義聯合作戰的計劃,則是鷹四的自由了。

「你為什麼要把那個姑娘帶到鯨岩去呢?」我的話儼然是律師忤逆被告人意志的訊問。所謂鯨岩雲者,是一大塊岩石,形如一條鯨魚,就在山腳的石子路向橋那邊急驟下降的地方。它使石子路在這兒細成了咽喉一般,也阻斷了看往那座橋樑的視線。從鯨岩到橋樑的五十米左右的坡路陡峻而又蜿蜒,是山腳汽車最容易出事的地點。在冬天的大半夜裏,那可算不上幽會的好去處。

「我想在雪鐵龍的座位上強姦她,就到處找個方便的停車場地。要是把車停到鯨岩的背陰里,就沒有人、至少除了隱士阿義以外是沒人從山腳往這兒看。而且,有鯨岩遮擋着,那些在橋上晝夜站崗的足球隊員也看不見的。」鷹四的話仍然帶着頑強的警覺。

「既然你說,你把她按在鯨岩上用石頭砸,可見那姑娘是反抗你,從車裏逃出來,又被你抓住了?」

「不錯。」

「那姑娘若是真的反抗了,在車裏她又怎麼能一聲不吭地任你施暴?逃出車來以後,她在逃跑時又為什麼不喊叫?那姑娘也是暴動指揮部的一員啊,她應該知道,橋頭就有她的同志在站崗,她為什麼不喊他們救命?你說她被抓住,要被打死的時候喊:討厭,討厭!就算是,可是崗哨離你們還不到五十米,他們怎麼不過來阻止你殺人?」

「我殺了那姑娘以後,就發現隱士阿義正在窺伺我,就在我同他說話的當兒,崗哨跑過來了。見我犯了罪,他嚇得什麼似地,連忙跑去叫同伴過來抬死人。這樣,我就從鯨岩後面叫上隱士阿義,帶他坐着車回家來了。」

「只要聽聽最先到達犯罪現場的那個年輕哨兵的話,這一切就會水落石出的。既然當時不算黑,你能很快將逃出去的姑娘抓到手,那麼那個年輕人也應該窺視到,你正在舉起石頭,一下一下地砸那個姑娘,要把她的腦袋砸碎。整個犯罪過程時間很短,崗哨即使聽不到她在車裏慘叫,但在你打最後一下以前還跑不到你背後,可就不對頭了。至少他該聽到呻吟聲吧。」

「沒準兒在他跑過來的時候,我正打算啟動車子逃離現場,已經都坐到駕駛席上了。這樣,他大概就要作證說,他最先看見我時,我是坐在車裏的。」鷹四思忖了一下更正道。

「阿鷹!崗哨肯定會這樣做證吧!」我熱切地尋找著新的可靠提示。「你帶着那個姑娘,在積雪初融的石子路上開車兜風。在你們之間有點兒什麼事,她就從疾駛的雪鐵龍上跳了下去,頭撞在鯨岩上摔碎了。你身上沾滿血污是姑娘死於事故以後,你抱住她或是怎麼着弄的。甚至你可能用自己的手,把姑娘頭上流出來的血抹到你自己身上了呢。然後,你就用把這個跳車的姑娘腦袋砸碎的速度把車開到離這可怕的現場五十米遠的地方去了。事實上,別說強姦了,你連對姑娘動手動腳的時間都沒有,只會拚命抓住你的方向盤罷了。不過,肯定是出了什麼事,才叫那個姑娘從車上跳下來,在鯨岩上摔破了頭的,是不是?至於崗哨過來時你已經坐在車上,我想那不過是因為急剎車之後你要返回姑娘跳車的事故現場罷。怕是崗哨聽到了附近有剎車的聲音才跑過來的。在此之前你不是沒從汽車上下來過嗎?可能崗哨跑去喊人以後,你才找見頭已經摔碎的姑娘。至於隱士阿義,他恐怕什麼也沒有看見。是不是你在回家的路上,把這場虛構犯罪的細節一點點教給了他的?」

鷹四低着頭默不作聲,讓人感到他似乎正在回味着我的話。然而,他重又充滿警覺地把自己關在孤獨的軀殼裏。從這樣一個鷹四身上我無法看出,我上面的一番推測是否能把他炫耀不已的犯罪過程一舉瓦解掉。

「阿鷹!」一直沉默不語的星男,這會兒卻彷彿被寒冷以外的什麼東西弄得周身顫抖,躁動不安地叫道。「那丫頭不是總想和你干,大白天就在倉庫的黑地里引誘你嗎?你根本用不着強姦她,只消你說把短褲脫了,還不是信手拈來!準是阿鷹嫌那丫頭在車裏太鬧得慌,就開足馬力想嚇唬她一下的。你不是說你在美國玩過這樣的遊戲嗎!那丫頭吃了一嚇,一時緊張,想自顧逃命,就跳下車去了罷。她準是以為,在鯨岩拐彎那裏,阿鷹根本打不住舵!」

「果真是這樣的話,阿鷹,這也算不上殺人啊!」我附和著這位年輕的汽車專家的話,接着說道。「這是場事故,或者是一次過失。就算是過失,也不光是阿鷹的過失。那可憐的姑娘也有份兒呢!」

鷹四仍然是默不作聲,只顧把霰彈往獵槍里裝。鷹四怕子彈突然爆炸,正小心翼翼地集中起注意力。我分明看到他隆起的眉宇下那一張黯然低垂的面孔以及緊張僵硬的矮小身軀上充滿了絕對拒絕他人理解的強大力量。這種力量,在我們的嬰兒張著一無表情的褐色眼睛躺在床上、只會安靜地苟延生命、與外界斷絕了一切交流的日子裏,便已經萌生起來;而今,這種力量又帶來了一個奇特的幻想:藉助滿身的血污來展現他剛剛犯下的罪行。我的平靜,一直是由在我們喋喋不休時鷹四漫不經心地表現出來的動搖和缺乏自信來維繫的,而今,這種平靜就要驟然土崩瓦解。我覺得,我能夠充分地論證鷹四大事炫耀的犯罪的非現實性,然而另一方面,看着眼前這個滿臉陰沉,坐在那裏像個叫什麼新玩具弄得入迷的孩子似地只顧擺弄獵槍的鷹四一直緘口不語,一種奇怪的恐怖心理,卻在我的心裏慢慢膨脹起來:鷹四實在正是一個罪犯。

「你相信阿鷹殺了人嗎?」迫於鷹四的沉默,我便向同樣沉默不語的妻子問道。

妻子沉思著,對我的詢問並沒有馬上做出反應。而後,她仍然低垂著頭,用一種可以將任何情緒變得低落下去的漠然語氣說道:

「阿鷹說他殺了人,也不由我不信。至少,阿鷹不是那種絕對不能殺人的人。」

我覺得妻子好像是個頑固的陌生人。我曾那般為鷹四辯護,然而對我的話,她卻全然是充耳不聞。她沒有了聽覺,也失去了視覺,全身只能夠感受到鷹四所散發出來的一個罪犯真實存在的感覺。鷹四也覺得奇怪了,抬起頭來,用一種幾近天真的目光看了妻子一眼,於是,他的皮膚上那雲影般的陰翳就不見了。他重新開始仔細檢查那枝獵槍,一面說道:

「真的,我用石頭一下一下地打她的腦袋,把她打死了。阿蜜,你怎麼不相信?到底為什麼,你不肯相信?」

「不是說為什麼。這也不是什麼信或者不信的問題。我只是說,我覺得事實上你根本就沒有殺人!」

「哈,是嘛。可這兒有一個科學的問題。」鷹四說着,把裝好霰彈的獵槍重新小心地放到膝頭上,然後開始用血污的右手,去解開同樣血污的左手小指和無名指上纏着的寬布條。

「我也並不反對科學態度呀,阿蜜。」

從布條下面露出了被殷殷鮮血濡濕了的紗布,紗布裹得很密,鷹四解得沒完沒了。最後終於露出了兩根奇怪蜷曲著的紫色指根,從兩根一齊的圓尖處便立刻湧出淋漓的血來。鷹四任鮮血滴到膝蓋上,剛一把傷口舉給我看,就馬上用右手死死抓住兩個斷指,按到兩膝中間,彎腰屈身地呻吟起來。

「哎喲,他媽的!好疼,好疼!」鷹四呻吟道。然後他竭力挺起身來,重又用血污的沙布和布條,把斷指包紮起來。顯然這種包紮並不能減輕鷹四的痛楚,我和妻子也只能怯生生地盯着他看。至於星男,則像一條瘦弱的老狗,四肢着地地爬進土間,伸長脖子,發出嗚咽似的悲聲,大吐起來。

「他媽的!好疼,好疼!」鷹四那極度的痛楚剛剛緩解了一點,他就抬眼瞥了我一下,故作強硬地解釋道:「我用左手壓住她的臉,右手抓起石塊砸她腦袋的時候,她先是叫:討厭,討厭!後來,她突然吧嘰一聲張開嘴巴,想把我的整個左手咬住。我連忙抽手,可她的牙已經死死地咬住我小指的第一個關節和無名指第二個關節中間那兒,再也不鬆口了。沒辦法,我只好用石塊往她下顎上揍,想讓她張開口。可是正好相反,她那可怕的利牙卻把我的兩個手指咬斷了,也沒張嘴,後來,我想找根木棍把她的嘴橇開,好拿出手指來,也是白費工夫。這樣,她那屍體腦殼雖是破碎了,可嘴裏現在還含着我的兩截斷指呢。」

雖然聽上去十分虛假,但鷹四這番充溢着痛苦的話卻給了我一種超乎邏輯之上的有力證據。我相信了「犯罪」的存在,也同樣相信了鷹四作為「罪犯」的存在。我還從鷹四的身上,覺出了一種不斷增加的厭惡和恐懼,催我作嘔。誠然,我並未開始相信鷹四竟然會用石塊一下一下打那姑娘的腦袋,把她打死。我只能認為,那姑娘一定叫在黑暗裏高速開過狹窄彎道的汽車嚇得要死,自己跳下汽車摔破了腦袋。然而,正是從那一刻開始,鷹四便在一種要創造一個罪犯的自我、並且在虛無的「犯罪」轉歸己有的偏執渴望的驅使下,開始了另一樁可惡得令人無法忍受的變態行為。他用木棍將那個摔破腦袋的死姑娘的嘴巴橇開,把自己左手的小指和無名指放到姑娘的牙間,再把嘴巴閉攏。八成就在這時,發出了吧嘰的聲響,而鷹四一定用右手抓起石頭,不斷地痛擊姑娘的下顎,直到死人的牙齒把他的手指咬斷。那死人的下顎每挨石塊一擊,她的腦漿和血,還有鷹四的手指上的鮮血就要從碎爛的腦袋和嘴巴里飛濺出來,鷹四也便全身血污,一片狼藉。

「阿鷹,你真是個瘋狂的兇手!」我嘶啞地說了這一句。我已經全然沒有了繼續講話的氣力。

「我頭一次覺得阿蜜開始真正理解我啦!」鷹四端坐起來大言不慚地說。

這時,那四肢着地的少年,突然充滿悲切地喊叫起來:

「不,不!你們幹嘛都不想救救阿鷹!那不是場事故嗎!」

「菜采嫂,讓阿星吃一點阿桃吃的那種安眠藥,要比正常劑量多出一倍。阿星,你睡覺罷。你的能耐可比青蛙大遠去了:不光肉體,就是精神受不了了的東西有一點兒叫你聞到了,就能馬上吐得像把胃翻過來洗了個透!」鷹四恢復了對他年輕的親兵們使用的那種溫存的家人式的口吻,他已很久沒這麼說話了。

「我不吃藥,我不想睡!」星男耍賴似地反抗著。可鷹四帶着一種權威,對他毫不理睬,一聲不響地看着妻子把藥片和一杯水遞給星男,看着那少年無力地反抗了片刻最後吃下藥去。我們都聽到少年在把水喝進肚裏時喉部發出的低響。

「就會見效的。阿星挺原始的,從前幾乎還沒吃過化學藥品呢。菜采子,你就在旁邊守着他,讓他睡覺罷。」

「我不想睡。覺得要是睡過去,就再也起不來了,阿鷹!」他無力地提出最後的抗議,聲音里透出恐懼。那藥品已經使得他朦朦朧朧開始屈服。

「才不會呢。睡上一覺,明早醒來時你還會覺得肚子餓哩!」鷹四對少年說完話,一掃剛才的冷淡,對我說道:「阿蜜,我想,山腳那群人會來抓住我私刑處死。要用獵槍防身自衛,那就得像曾祖父那樣,關到倉房裏去。今晚,我們換一下睡罷。」

「不會給你私刑處死的,阿鷹。阿鷹也不會用獵槍和想要給你處私刑的村民打起來的。這全是你的幻想!」妻子的話里,充滿了與之全不相稱的膽怯。

「山腳的情況我比你了解。他們對這場暴動,對捲入暴動的他們自己,都已經是滿腔怨氣。有些傢伙會想,如果把暴動的一切惡果都歸咎到我的身上,然後再把我打死的話,那麼所有的罪過就都能贖去了。事實真就是這樣。就像S兄一樣,我做個贖罪羔羊,許多事情就變得簡單起來了!」

「不會有私刑的!」妻子越發激昂地說。她那疲憊的目光里,滿是開始重新需要酒精飲料的那種巨大的焦渴。無意中瞥見了我,那雙眼睛便盯住我不再移開。「阿蜜,不會有私刑的,是罷?」

「不管怎麼說,阿鷹作為這場想像的暴動的策劃人,他一定想讓想像力的火花一直灼灼放光,直到暴動結束。事情得依山腳村民能把暴動的想像力維持多久而定。這一點我還無法設想。」我對妻子說。她頗感失望,轉過臉不再看我了。

「說得不錯。」鷹四也覺出了一點失望,他用那隻未受傷的手抓起獵槍和霰彈箱,緩緩地站起身來。我發現他衰弱得要是被沉重的獵槍帶倒在地就會立刻昏死過去。

「把槍遞過來,我給你拿吧。」

鷹四兇惡地轉身盯住我,眼睛裏流露出一股敵意,回絕了我,彷彿是怕我耍個花招,拿走他唯一的武器。一時間,我懷疑鷹四是不是已經發了瘋。一種恐懼迅速地傳遍了我的全身。然而,鷹四的目光卻很快恢復了平靜、疲憊和遲鈍。

「跟我到倉房來罷。我睡覺之前,陪我一起呆一會兒,阿蜜。」他誠摯地懇求我道。

我們起身正要從屋裏走向前院,妻子叫住鷹四,如同最後一次向他道別。

「阿鷹,你幹嘛不救自己呢?我看你真是在盼著被私刑處死,盼著死刑呢,阿鷹!」

鷹四依然板著異常慘白粗糙、滿是血污的臉,一聲不吭。看他的舉動,分明他對妻子早已打不起任何興趣。也沒有確實的理由,可我卻覺得妻子和我自己都遭到了慘敗。我轉臉看了看妻子,她仍然低垂著頭,動也不動。她身邊的少年,恰似一頭中了毒箭的野獸,不自然地半欠著身,在那裏凝固了似地昏睡。在鷹四的暗示下,他竟這樣快地進入安眠藥發生作用的狀態了。我一邊盼望着把所有能讓妻子挨過這最可怕的漫漫寒夜的威士忌藏匿起來,一邊在檐燈微弱的燈光里,顫抖著跟在弟弟的後面。他也劇烈地顫抖著,踉踉蹌蹌往前走。在倉庫那邊,隱士阿義正發出小狗噴嚏般的聲音。阿仁的住處一團漆黑,沒有任何聲響。那「日本第一肥婆」已經解脫了對食物的一切渴求,正沉浸在久違了六、七年的甘甜夢鄉之中。前院的泥濘已經凍得更硬,無法滯住我們的腳步。

鷹四穿着那血污狼藉的衣褲就一頭鑽到我的毛毯裏面,他在毛毯里蜷起身子,像一條裝在口袋裏的蛇一樣,把襪子脫將下來。而後,他重新把獵槍拉到自己的身邊,似乎暈眩地抬頭看看站着瞧他躺在床上的我,要我關上電燈,事實上,我也正滿心希望這樣做。他那鐵青臟污的臉上,面頰和眼圈的肌肉都像老人一樣沒了彈性,比起我記憶中他的任何窘困時期更要醜陋不安。他全身縮在裏面,卻也只能把毛毯和被子頂起一小堆,顯出分明的衰弱不堪,惹人憐憫。在新的黑暗深處,我一邊等待着視網膜上鷹四仰面躺倒的殘象全然消失;一邊用星男的毛毯圍起腰部,抱住膝蓋。有一段時間,我們都不吭聲。

「你太太有時說得很對哩,阿蜜。」鷹四像要試探我一樣妥協地說。「其實,我並不希望救自己。我真的盼著被私刑處死,盼著死刑呢,阿蜜。」

「是的,阿鷹,你是沒有勇氣從一開始就用自己的意志把一樁暴力犯罪構築完成。可是,一旦事故和犯罪攪在了一起,你就像等了好久似地把自己勉勉強強地插進去,好讓私刑或死刑最終降臨到你的頭上。我所理解的就是這些。」

鷹四如同催着我繼續講話一樣,喘著粗氣默不作聲。然而,我沒有更多的話要對弟弟說了。心裏異常寒冷抑鬱。過了一會兒,鷹四道:

「阿蜜,明天你打算攔我?」

「那自然。只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有效地阻止你這個自我毀滅的計劃,你陷得那麼深。」

「阿蜜,我有話想說。我想把真實的情況告訴你。」鷹四彷彿懷疑自己是不是真正表達出了話里的含義,半帶恍惚,羞怯猶豫地說。然而,他的話我已經聽得十分透徹。

「我不想聽。別跟我說!」我很想從自己同鷹四關於[[真實情況的]]談話的回憶中遁逃出來,便急急地回絕道。

「阿蜜,聽我說。」鷹四卻更加急切地用一種焦渴的難聽聲音,擋住了我企圖遁逃的念頭。那深及內心的打擊,早使他變得俯首屈膝,這重又給我極大的震動。「你聽了,至少也能在我受私刑時來看看熱鬧,助個陣腳嘛。」

我只好死心,不再封他的口。於是彷彿在他嘴邊想要一吐為快的話早已被他宣洩完畢,而他則帶着深深的悔恨拚命要全部收回卻徒勞一場一樣,他提前發出一聲疲憊絕望的嘆息,像是要越過,越過障礙似地開始說道:

「阿蜜,我們的妹妹為什麼要自殺,我以前一直說我也不清楚。而且,伯父他們家也和我一樣,宣稱自殺的原因不明,這等於給我撐了腰,所以我才能掩蓋了妹妹自殺的真正原因。也可以說,沒有任何人打算認真地把這原因從我嘴裏打聽出來。我就保持了沉默。只有一次在美國,我跟一個萍水相逢的黑人妓女講過這事。是用夾夾生生的英語講的。對我來說,用英語講話就像戴上面具見人,其實等於什麼也沒說。那次的坦白全是[[假的]],對我簡直是毫髮無損。因此,我得到的報應輕得很,只是一點輕微的性病罷了。我還從來沒有用我、妹妹和阿蜜共有的語言說出來過。不用說,阿蜜,這些話我對你也沒有講過一點點。只是我覺得,關於妹妹的死,你似乎向我做過些暗示,這讓我無法平靜,所以你也可能有所懷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異常的事情。舉個例子罷,在給我吃山雞肉那天,你問我的真事是不是指妹妹的事,那時我還想,是不是你已經知道了一切,故意嘲弄我呢。於是,我惱羞成怒,殺了你的心都有。但我覺得阿蜜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知情,這才平靜下來。妹妹自殺那天的早上,我去向伯父他們報信以前,先把我與妹妹合住的那個伯父家的房間前前後後搜了個遍,生怕妹妹寫下了什麼,惹人懷疑。當時,我有一種從痛苦的恐懼中解脫出來的安全感,可同時也產生了一種新的負罪感,這兩種心理在我的思想里交織,弄得我又哭又笑。直到完全控制住自己不再大笑,我才去上房伯父他們那裏,告訴他們妹妹自殺的消息。她是一大早喝了農藥,就蹲在廁所里死掉的。確認她自殺后沒留下任何遺書,這使我有一種巨大的解脫感,這是因為我一直怕這白痴妹妹會把我們之間的秘密告訴別人。妹妹一死,這秘密就被一舉抹煞,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想到這一點,我真覺得放心。可是事與願違,現實根本沒有像你想的那樣發展。相反,因為妹妹的死,這秘密便在我肉體和精神最深的中心紮下根來,開始從頭到腳地毒害我的日常生活以及我對未來的展望。那還是我高中二年級時的事,可打那時候起,我一直被這事的回憶撕裂了一樣!」說到這兒,鷹四彷彿預感到對這聲音的記憶會令我在後半生里為那使我難以存活憋悶抑鬱的「時間」的伏擊而煩惱不盡,便黯然慘淡地啜泣起來,哭了好一會兒。

「妹妹雖是個白痴,可她真是個很特別的人。她只喜歡聽悅耳的聲音,聽起音樂,她就會感到幸福。可要聽到飛機的響聲,或是汽車啟動時的馬達聲,她耳朵里就像叫火燒了似的,直喊痛。我想,她那是真痛,不是有時候光是空氣振動就能讓玻璃碎裂嗎?所以,妹妹的耳朵里,必是有什麼纖細的東西破碎了似地直疼,可以這麼說,在伯父的村子裏,還沒有人像妹妹那樣理解音樂,那樣非有音樂不可。妹妹一點不醜,又乾淨得很。異乎尋常地乾淨。與過分的音樂嗜好一樣,這也是她白痴的一個特點。伯父村裏的那些青年,有的常在妹妹聽音樂的時候來偷着看她。只要音樂一響,妹妹就彷彿全身只剩下了耳朵,其它的一切都被攔住,進不到她的意識里去。那些偷看她的人倒不會放肆,可只要看見他們,我就發瘋一樣地和他們打。對我來說,妹妹是唯一的女性,我必須把她保護好。其實,我和伯父村裏的姑娘們完全沒有來往,甚至進了城裏的高中,我還不和同年級的女生講話呢。我圍繞自己和妹妹編造了一種高貴種族的流浪故事,對曾祖父和他弟弟以後的自家家譜,有着非常誇張的驕傲。從同情的角度來看,我就是想通過這些來抵禦寄於伯父籬下這種境遇中的自卑心理。我告訴妹妹,我們是被選定的兩個特殊的人,所以,我們誰也不能,也不許對除了彼此之外的其他夥伴有什麼好感。這樣一來,有好多大人說我們倆,說那對兄妹一起睡覺之類的閑話!我就往說這話的人家裏扔石頭,報復他們。然而可以說,我反倒受了這種閑話的暗示。那時我十七歲,正是個渾渾噩噩、盲目輕信的高中生,而且,我鬱鬱寡歡,又經不起這種暗示。那年初夏的一個傍晚,我一下子喝醉了。那天伯父家的秧全插完了,就在上房裏把請來幫忙的村裏人召到一起喝酒。我既然是個流浪的高貴種族,自然不會幫他們插秧,但那幫小夥子把我也叫過去喝酒,我有生以來頭一次喝酒就喝了個酩酊大醉。伯父見了,罵了我一頓,送我回屋去,開始那會兒,妹妹見我大醉的樣子,覺得好玩,就笑。可是,上屋裏醉成一團的村民亂唱狂舞,妹妹馬上給嚇壞了。她捂住耳朵,像條鮑魚似地伏下身子,可她也還是忍受不了,就像個小孩子一樣嗚咽起來。後來,醉漢們開始唱歌,他們啞著嗓子唱那些猥褻鄙卑的歌,一直唱到後半夜,我氣急了,那是種狂暴的反社會情緒。我把妹妹抱在懷裏想安慰她,可是這時,我感到一種奇怪的亢奮。於是,我就和妹妹做愛了。」

我們都不說話。我們定定地躲在黑暗當中,屏住呼吸,彷彿要避開這血親之間莫大的恥辱和昭然於世的莫大的恐怖。如果鷹四的話可以相信,就是用石塊砸那可憐的姑娘的腦袋時,垂死的姑娘喊叫的:討厭,討厭!正是我想要喊出的話。可是,即使是這幾句喊叫,在淚眼朦朧之中,也重得令我感到骨銷肉散,在我酸痛的肉體裏面揮之不去。

「第一次做愛時,酒醉一點也不能給我辯解。因為第二天,我[[在清醒時]],也幹了同樣的事。」鷹四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到,他緩緩地講下去。「開始妹妹對性交又討厭又害怕。可是,她一點也不知道對我拒絕。我不是沒有覺到她忍受着痛苦,可慾望和恐懼叫我昏了頭,我無法從她的角度着想。為了不讓妹妹害怕,我就把伯父家收著的春畫拿出來,對她說,結婚以後人人都要這樣做的。可我最擔心的是我上學時妹妹一個人留在家裏,把這個秘密告訴伯父家裏人。於是,我就對她說,一旦別人知道兄妹之間做了這事,兩個人就都要倒大霉的。還從辭典里找出中世紀火刑的插圖給妹妹看。我還告訴她,只要不讓人知道,我們就可以不與別人結婚,兄妹兩個人干這事,在一起過一輩子。我們倆都衷心希望這樣,所以我說,只要我們不讓別人看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這樣不也挺好。事實上,我就是這樣考慮的。我相信,只要我和妹妹決心將來背離社會生活下去,那麼我們總該有自由做我們熱望的事情罷。從前妹妹似乎總是擔心,如果什麼時候我結了婚,她就只好一個人活下去了。而且我又告訴過她,媽媽在臨死以前還說,讓我們一起生活下去。妹妹模模糊糊相信了,如果與我分開,她就無法再活下去。因此,我非常高興,因為我循循善誘簡單易懂地告訴她,我們要遠離開一切別人,兄妹兩個背離社會永遠一同生活下去,她竟然能夠理解和接受。於是,妹妹對做愛本是半推半就,現在卻主動要求我幹了。有段時間,可以說我們像一對幸福的戀人,過着異常完美的生活。至少在那以後,我從來沒那樣幸福過。只要妹妹心情平靜,她就會勇敢無畏,從不沮喪。她還驕傲地說,要和我這樣一起幹下去,一直到死。但是……妹妹懷孕了,是伯母發現的。被伯母提醒過以後,我嚇得都要發瘋了。要是我與妹妹的性關係給人知道了,我相信我會立刻羞愧而死的。可是,伯母卻絲毫不往我的身上懷疑,於是,我幹了一件不可救藥的卑劣的背叛勾當。我是個沒有一絲一毫勇氣的令人討厭的陰謀家,妹妹那樣正直,我配不上她。我要妹妹說,她是叫村裏的哪個不知名的青年強姦了。妹妹照我的話做了。於是,伯父把妹妹帶到城裏,做了墮胎手術還不算,又做了絕育手術。回到家裏,妹妹因為做了手術,也因為城裏潮水一樣的駭人的汽車馬達聲音,受了驚嚇,整個給打垮了。可她勇敢地聽了我的話,一直對我們之間的事情守口如瓶,儘管在城裏的旅館時,伯父逼她說出強姦她的青年的特徵,還罵了妹妹一頓。妹妹可從來沒有說過謊!」

說到這裏,鷹四久久地嗚咽起來。他像是最終也沒有完全止住啜泣,啊!啊!呻吟了兩聲,講起了他一生中最為可怕的經歷。我恰似一條醜陋的乾魚一樣縮成一團,忍着嚴寒和頭痛,完全被動地聽他講下去。

「就是那天的晚上。妹妹嚇得要死,沒法平靜,希望我幫一幫她,這該很自然罷。那時我們兩人做愛已經習慣了,我是想通過這個得到點安慰。可是,即便像我當時那樣只有錯誤性知識的人也知道在那種手術以後不能夠馬上性交。我害怕妹妹內里還受着傷的性器官,而且也還有一種生理上的厭惡。這不也是很正常的嗎?可這些常識,妹妹怎麼知道。我剛一拒絕妹妹的請求,她突然變得固執起來。她鑽到我的身邊,硬要摸我的陰莖。於是,我打了她……妹妹平生第一次挨打……那種驚惶、悲切、孤立無援,我從來沒有見過……後來,妹妹說,阿鷹哥,你撒謊,我沒告訴別人,它也是壞事!第二天一早,妹妹就自殺了……阿鷹哥,你撒謊,我沒告訴別人,它也是壞事,妹妹就是這樣說的……」

山腳一片寂靜,聽不見半點聲響。即便有什麼聲音,森林裏重重的積雪,也會立即將它吸收得乾乾淨淨。那已經化成水的雪,重又被寒風吹凍。然而,在四周森林漆黑的高牆中間,分明有一種超越了人類聽覺的尖厲叫喊在飛揚。那聲音席捲著窪地上面的整個空間,如同一隻龐大的怪物高聲呼嘯。還是孩子時,有一個冬天,我覺到了這種人類的耳朵捕捉不到,卻又能鮮明地感覺得到的叫聲,第二天一早,我就在山腳下面那條小河清澈淺顯的水底,找到一條龐大的蛇腹的印痕。我很是害怕,或許那便是半夜裏叫個不停的怪物的痕迹。現在,我又覺出了那種聽不見的叫聲帶來的威壓。我的眼睛已習慣了黑暗,藉著玻璃窗上的微光,找出自己周圍不甚分明的各種黑色形體。整個倉房裏面,到處都擠著五百羅漢一樣的侏儒。

「我們聽到了,我們聽到了!」在幻覺中,那些侏儒在嘰嘰喳喳地交頭接耳。我不禁無法抑制地咳了起來,彷彿從咽喉到氣管和肺部所有粘膜全都長滿了紅色的疹粒。我在發燒。所以我的全身才會覺得骨肉解體,散了架一般,疼得要死。好容易我止住了咳嗽恢復了平靜時,鷹四看上去也從紮根於靈魂深處的衰弱中恢復了一些。於是,他帶着一種毫不設防的自我安慰,朝着我叫道:

「阿蜜,你要是不攔我,就算明天我逃過了私刑,也肯定要判死刑的。把我處了私刑也好,判了死刑也好,反正你把我的眼睛拿去,用那視網膜給你的眼睛做個手術罷。那樣的話,我死後,至少我的眼球還能活着看各種事物啊。就算不過當了個透鏡,可我的心也就踏實了!阿蜜,就聽我的罷!」我如同被劈雷擊穿一樣,在意識里突然有一種無法駕馭和排斥的火,從頭直燒到腳。林中的呼嘯和倉房裏所有黑色的侏儒幻影全都消失得乾乾淨淨。

「不,我才不用你的眼睛呢。」我的聲音氣得發抖,強硬地說。

「那為什麼,為什麼呀?你幹嘛不肯接受我的眼睛?」鷹四問道。他的話里已經沒有那種自我安慰,倒是充滿絕望的疑惑,聽起來可憐兮兮的。「阿蜜,因為妹妹的事,你這樣恨我?可是,你只知道妹妹小時候的事啊。在我住在別人家,和妹妹一起生活的時候,你還不是一個人在這山腳,讓阿仁幫着過日子?你還不是用留給我們的錢,上城裏的高中,上東京的大學?要是你不把這些錢一個人霸佔,我們三個人本可以在山腳一起生活啊。阿蜜,你沒有資格為妹妹的事譴責我。我把妹妹的事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可不是要你來品頭論足的!」

「我也沒這樣說!」我將鷹四越發猛烈激昂的話攔腰截斷,朝着他叫道,「即便從感情上講,我也不想接受你的眼睛,可是更實際地說,我看倒是這樣:明天早晨,你不會叫人私刑處死,將來,你也不會被法庭判處死刑。你只是希望成就這一種狂暴慘烈的死亡,用自我處罰償付亂倫和它造成的無辜者的死亡帶給你的負疚感,讓山腳的人們記得這個『亡靈』,這個暴徒。實現了這個幻想,你就真正可以將撕裂開來的自我重新統一在肉體里,然後死去。而且,人們還有可能把你看成你所崇拜的曾祖父的弟弟百年以後的轉世。可是阿鷹,你一次次地睥睨危機,然而到頭來,你卻總不免給自己留下後路臨陣脫逃。妹妹自殺了,你卻不思懲罰,不覺羞恥,厚顏無恥若無其事地苟延殘喘,可見這真是你的天性。這次你也肯定會耍個什麼卑劣手段,繼續苟延殘喘下去的。這樣醜陋地偷生以後,你會向死去的妹妹的幻影辯解說,那時你曾積極地選擇了私刑、死刑之類的懲罰,特意走進了窮途,可是因為別人多嘴,你只好偷生下來了。這是你慣用的手法,是在美國的暴力體驗,也是要從那境況中擺脫出來,這不過是一種[[虛假的]]自我放棄的口實,是事先策劃好試圖從痛苦的回憶中暫時解脫出來的、繼續苟延殘喘的口實。而今你只是因為得上了下賤的性病,想來你算是又有了一點自我辯解的餘地,可以讓你說,頂好是不在美國再一次冒險。現在你的這些卑鄙的坦白也是一樣,如果我說,不啊,你講的絕對不是真事,絕對不是一旦開口就得被人殺、自殺,或是變成個瘋狂的反人類的怪物這樣的真事,如果我這樣保護你,你不就立刻又得救了?就算是無意識的罷,然而你這樣向著我喋喋不休,難道不是期待我把過去的那些經歷連帶着現在的你一同接受下來,讓你撕裂的狀態一舉得到解脫?比如說,明天早晨,站在山腳下別人的面前,難道你還有勇氣把妹妹的事重新坦白一次嗎?這正是需要一種危險的勇氣,然而,你沒有吧。縱然在意識裏面你不會承認,但是你還是預測,你總會順利地逃過私刑的。審判一旦開始,你就會帶着一種連自己都能騙得過的誠意,大叫一聲:判我死刑罷!而實際上,你不過是在單人牢房裏安安穩穩地過日子,直到科學的鑒定確認,該案僅僅屬於事故以後的屍體損毀。你說什麼,在你死後取走你的眼睛罷,別裝出一副相信自己死到臨頭的樣子罷,別再哄騙我了。我其實是個連死人眼睛都要的人。別來嘲笑這樣的殘疾人!」

在黑暗中,鷹四分明是很艱難地抬起了上身,把獵槍立在膝上,手搭板機,將槍口轉向我這邊來。那時候,我一直感到,怕要叫弟弟開槍打死了,可佔據我心靈的並不是弟弟突然間濫施強暴的罪犯形象,而是對他一再到危險的網羅裏面預備生路、苟延殘喘的做法產生的一種深切的蔑視。我全然沒有畏縮。見到那支槍和弟弟小小的黑腦袋在狂烈的呼吸下面晃個不停,我絲毫不覺得恐懼。

「阿蜜,你幹嘛這樣恨我?幹嘛總是對我這樣憎惡?」鷹四一邊想要透過黑暗,急不可耐地窺見我的表情,一邊軟軟地嘆息般詰問道:「阿蜜,你別是在知道了我對妹妹和你妻子乾的事以前便憎惡我了罷?」

「憎惡?這不是個我如何感覺的問題,阿鷹。我只想談一個客觀的判斷。像你這種喜歡一輩子屈從於戲劇性幻象的人,要是不發起瘋來,那種危險的緊張情緒是不能持久的。想一想大哥,在戰場上或許他真是一個暴徒,可他一旦活着複員回家,卻立刻把這些忘得乾乾淨淨,輕鬆愉快地在日常生活里恢復了沉穩的本性。否則,大戰結束以後,暴力罪犯會在世界上泛濫成災的。曾祖父的弟弟,你最信得過他罷,他領導暴動,大肆殺伐,可最後,他的同志們橫遭屠戮,他隻身越過森林,流亡在外。你一定以為在這以後,他會投身於新的危險環境,繼續橫暴不仁,以使他自己這個暴徒正當化?可是你錯了。我讀過他寫的信。他已經不再做一個暴徒,甚至在思想上也已經不再立志去領導暴動。他也沒幹過什麼自我懲罰的事。他只是忘卻了暴動的經驗,在平凡的市民生活中度過了晚年。為了讓心愛的侄子免除兵役,他用盡了纖細的心思,努力沒有奏效,侄子被迫去威海衛打仗,生死未卜,他又痛苦地牽掛勞神。這位[[過去的]]暴動領袖,已經安然地死在了塌塌米上。其實,他也成不了什麼『亡靈』,只是像頭羊一樣悄然死掉罷了。阿鷹,明天一早,你也別等什麼私刑處死了,去到山腳治一治手指的傷,讓他們把你抓起來,判個緩刑或者三年左右的徒刑,而後,就做個純粹的正常生活者,回到社會裏來罷。除此之外的一切幻想,最終都是毫無意義的。你並不完全相信它。你已經不是讓這種英雄主義的幻想攪得熱血沸騰的年齡了,阿鷹。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我在黑暗當中獨自站起身,用腳試着踏板的位置,慢慢走下台階。鷹四在身後重又滿懷抑鬱地喊叫起來,我覺得這一次恐怕他真要打死我了。然而,我還是不曾感覺到別人的暴力帶給我的恐懼,只是感到心中厭惡的灼熱和遍體的疼痛,讓我無法忍受。

「阿蜜,你幹嘛這樣恨我?幹嘛總是對我這樣憎惡?我們可是根所家僅存的兩個兄弟呀!」

在上房裏,妻子正像朝鮮傳說中的那種吃人女妖一樣兩眼充血,茫然地呆視前方,只顧喝威士忌。拉門打開着,星男趴在桃子的身邊沉沉睡着,活像一隻累死的狗。我坐進妻子的視野里,從她兩膝中間抓起酒瓶,灌下去一口並開始大咳起來。然而,妻子卻毫不注意我的存在,徑自在酣醉的洶湧波濤上面飄蕩。我發現,妻子那漆黑充血的眼裏淚如泉湧,一直流到枯乾的面頰上去。不一會兒,倉房裏傳出了一聲槍響,那砰然的回聲直飛到夤夜的深林中間。我光着腳跑到前院,這時,第二聲槍聲又響了起來。隱士阿義從倉庫里跳將出來,慌手慌腳地尋路逃跑,幾乎和我撞個滿懷,我們面面相覷。我站在台階的入口,向現在是燈火通明的二樓喊叫起來。

「是我開槍,阿蜜。明天早晨,要和我那群充滿想像力的暴民打仗啊,我想看一下各種霰彈的殺傷力和擴散方式。」鷹四冷靜地回答。看來在心理上,他已經重新武裝了起來。

回上房時,我告訴默然站到前院裏的阿仁的兒子們,什麼事也沒有出。妻子則彷彿沒聽到槍聲,也沒看見我跑出去,只顧低下蠟黃的臉,一遍一遍地盯着自己被威士忌和水弄黑的杯子。星男和桃子難受地動了一下,又繼續睡過去。過了半小時,又響起了一聲槍響。我用了足足十分鐘等第四聲槍聲,然後,我把髒兮兮的雙腳插進靴子,奔向倉房,在台階下,我呼喊鷹四,但他沒有回答。

我磕頭碰腦地一直跑上樓去。一個男人半靠着正面屋的牆壁,躺在地上。他的頭部和裸露的胸部已是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彷彿拋上了無數殷紅的石榴子。一眼看去,他活像一具只穿了褲子的紅色等身石膏大模型。我不禁走上前去,卻被綁在櫸木大樑上的獵槍正正地撞著了耳朵。那紅色石膏模型的手指垂到榻榻米上,一根尼龍繩,從他的手指直連到獵槍的扳機。在這死人站起身時正對準槍口的高度,有人用紅鉛筆在牆壁和支撐架上畫了個人頭和肩膀的輪廓,那頭部里只有兩隻大眼睛畫得格外用心。我再走近一步,腳底下便能感覺到是踩着霰彈和血糊,我看見描畫的兩隻眼睛被霰彈打得一團糟,那凹處已叫鉛粒打出了許多洞眼。人頭輪廓旁邊的牆壁,仍是用紅鉛筆寫道:

——我說出了真相

那死人還在沉重地呻吟不止。我在血泊里跪下來,摸一摸鷹四傷痕纍纍的血臉,——他真的死掉了。一時間,我竟產生了一個錯覺,似乎在這間倉房裏我與這死人,曾經見過許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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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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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在絕望之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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