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放逐者的自由

第九章 放逐者的自由

放逐者的自由

過了很久,那雪依舊飄搖如粉,不曾變成花瓣大小的薄片。我心裏的期待又落空了。我仍是沒有適應這雪。我不踏進飛雪世界,悶在倉房裏專心翻譯書稿。我甚至把飯也帶了來,這樣,只是需要往爐上的水壺裏加水時,我才回上房。便是這時,我看見了鷹四和他的夥伴們,他們一個個搞得如痴如狂,然而卻不見宿醉的勞頓和放縱的神情,仍然是一派天真爛漫。新下的雪將積雪帶來的破敗頹唐覆蓋無餘,不斷更改著積雪的外觀。於是上房裏這群狂熱的人們便一直對雪酩酊酣醉,甚至無暇鎮靜下來。這時,我想到不妨把雪融了再放到壺裏,這樣一來,我的日常生活便更加徹底地與正房分開了。我便這樣耽於遠離塵囂的寧謐之中,懶於表露表情,倦於舉動,在越來越大的雪中整整度過了三天。

然而,就在元旦這天,阿仁一家從早晨開始兩次攪亂了我的隱居生活。先是一大早,阿仁的長子叫醒我,告訴我說阿仁令相當於根所家現家長的我去打新水驅邪。阿仁的兒子神經緊張,活像個容易被土俗陳規煩擾的老頭兒,一本正經地遞給我一張用硬鉛筆畫在郵贈廣告背面的難以辨認的打水路線圖。我就著台階下微暗的燈光,眯起不慣光亮的眼睛瞧了一遍。我想把阿仁的這幅今年打水路線圖記下來,可到底沒有做到。我垂頭喪氣地返回二樓,把外衣嚴嚴實實裹到身上。阿仁那可憐的兒子,像條全身濕透的狗一樣抖個不停,一句話不講,耐心地等着我,想來是他娘老子命他與我同去打水吧。走近上房,我看見炕爐里的餘燼閃著紅光,鷹四和妻子在爐邊並體而眠。鷹四的背後睡着星男,妻子的毛毯里睡着桃子,但是蓋在毛毯里的鷹四的胳膊分明伸到了妻子的側腹,瞧那樣子,真像是只有他們二人同眠,有點旁若無人。就在我站在門口半感為難地看着他們的時候,阿仁的兒子很是麻利地從灶邊臨時找來了一個完成這項神聖任務所需的大水桶。於是,我便和阿仁的兒子一起,走進了漫天大雪的黑暗之中。

飄落的雪花,使我感覺到自己臉上的皮膚灼熱而厚重。可我的情緒反而鎮靜得有些萎靡不振了。想到我和妻子之間癌症般致命的性冷淡,我的心情抑鬱難解。如果能像個疲憊不堪的士兵,從這冷淡的沼澤里,步履沉重地逃將出來,這還不是最好的嗎?然而我並沒有承認妻子和鷹四會直接發生性關係的可能性。在黑暗的雪野中趕着路,我的大腦一片空虛,只是偶而會閃現出一個神秘的幻景:赤裸的鷹四滿身雪水,勃起的陰莖上那曾被禁慾抑制了的強大慾望,沿着他放在熟睡的妻子側腹的手指傳導到妻子身上,將性冷淡的鬱結消融殆盡。

從山谷的大路到水邊去的路上,雪依舊很柔和。阿仁的兒子,想必在他母親擺弄著曆書和方位表測算打水路線的時候就已經在旁邊看了個爛熟,現在他充滿自信,踏着沒膝的積雪一個勁兒往前走。來到能看得見河面的地方,我被因積雪而變得狹窄的漆黑水面驚呆了。尚有睡意的大腦空間里浮遊著的幻景殘片全然墜落塵埃。這漆黑一團的水面令我想起了某種令人恐懼又令人生厭的東西,於是,我喃喃地念起咒語:「我與這河谷毫不相干」,以求些解脫。我縱然能夠不去理會其中的含義,但是那些被大雪圍困的漆黑河水卻還是我回到這塊窪地以後見到的最駭人的東西。見我一臉茫然,阿仁的兒子誤以為我是害怕被深深的積雪陷住腳才畏縮不前的,便耽了片刻,終於從我的手裏奪下水桶,跪將下去,從滿是積雪的斜坡一路下滑,獨自到水邊去了。接着,一陣害羞似的水聲輕輕響過之後,阿仁的兒子便蹚著積雪,把河水打了上來。除了我那個水桶,他還提着個不知什麼時候拾來的空奶粉筒,畢恭畢敬往裏盛滿了河水。

「這新水也不是不分給你!」讓我這麼一說,阿仁的兒像要護住它似地馬上用兩手蓋住了他的小筒。

這樣一來,我明白了他的小腦袋瓜里剛剛成型的固執想法:不是我自己親手打來而是打發阿仁兒子打來的我的新水不過是冒牌貨,而盛滿阿仁兒子空筒里的他的新水,才是他自己親手打來的貨真價實的東西。阿仁家與根所家的新水原來是不分彼此的,所以,如果我肯下到水邊打些水來,阿仁的兒子也會分得一些我們共有的貨真價實的新水,他該會滿意的。然而,在我畏縮不前,使我名下的新水淪為假貨的時候,阿仁的兒子卻想到把他自己名下的新水盛到他撿來的空筒里,帶給他那個臃腫不堪的母親。這孩子的母親胖得幾乎轉不過身來,要是他的兒子變成了一個自私自利、滿腦子荒誕不經的傢伙,這些舉動倒不是身不由己。我徹底清醒過來,於是我開始覺得,大清早跑到河邊來,實在是愚不可及。我鬱鬱不樂地回到石板路上。打水真該是鷹四他們乾的活兒。為了不再見到那幾個夢鄉里的人,我在上房門前把水桶遞給阿仁的兒子,要他提到房裏,然後返回倉房。肩膀凍得酸痛,鬧得我新做的夢變得險惡不堪。在這噩夢裏,從漆黑的水面伸出兩隻巨大的手掌,力量大得驚人,猛然抓住我的雙肩,嚇得我心驚膽戰。

傍午,那孩子又來叫我,告訴我說阿仁要帶着她那細瘦的一家人來拜年。我走下台階,便看見阿仁對着紛紛揚揚的大雪坐在門口的橫框上,她的身體還是胖得令人難以置信,活像一隻突然滾進來的沉甸甸的大球。我料想要讓她的身體轉個方向會費掉她不少力氣,便走下房來,和她的家人並肩站到了她的斜前方。阿仁在白雪紛雜無向的反光照耀下顯得格外年輕,臉上的皮膚金屬臉盆一樣油亮亮的,沒有一絲皺紋,她臉上的肉抖個不停,盯着我只顧呼呼喘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從門房到這兒不過幾米遠的距離,卻把她搞得像一頭就要溺死的豬。只要她不說話,全家人也都默不作聲,於是,強打精神走下房來的我,反倒感到窮極無聊了。姑且不論這個前後上下都裹着黑口袋似的東西的女人,她的家人們也都身着新年盛裝,可我呢,還是穿着那件睡覺時也未曾脫下過的燈芯絨襯衣,外面套了件毛衣,鬍子都沒刮。我開始擔心,這豈不要讓阿仁鬧出被害妄想症,因為她特來賀年,卻受到了如此輕視。可阿仁卻在好不容易整調好呼吸之後,嘶啞著輕聲清了清嗓子,致意道:

「新年好哇蜜三郎先生?」

「阿仁,你新年好!」

「哪裏哪裏!什麼好不好的,我就是這麼個可憐蟲了!」阿仁一下子強硬起來。「要是碰上逃難,我又逃不了,不是喂狗還不就是活活餓死么!」

「又翻上老皇曆了。什麼逃難,還不是萬延元年大暴動以前才有的事!」

「哪兒啊,我就見過逃難,仗打敗了,佔領軍坐着吉普車開進來那會兒,老人啦,動不了的人啦,全搬到山谷里去了,全村的壯丁不是都跑到林子裏去了?那就是逃難!」阿仁的話里滿是頑固愚鈍的自信。

「阿仁,那可不是!頭一輛吉普車開來時,我就在山谷,我可知道,美國兵還給我瓶龍鬚菜罐頭呢,可大人們誰也不知道能不能吃,末了還是交到小學教員室那兒去了。」

「才不是呢!大夥兒可都逃難來着!」阿仁不為所動,固執己見。

「蜜三郎先生,阿仁她腦袋有點毛病!」阿仁一直緘口不言的丈夫插嘴說。聽了他的話,孩子們都表現出令旁觀者感到難過的不安,騷動起來。

我不由得想起,在我那個倉房遭到襲擊的噩夢裏,覺得阿仁真是個絕對無處可逃的人,可你瞧阿仁,她那被肥肉擠得像肚臍似的小眼睛,讓白雪晃得眯成一條縫,她用牙咬着薄薄的嘴唇,露出骯髒的,彷彿佈滿鱗片的耳朵,真像安上了手柄的一輪圓月亮!她的身體雖然發育失調,可分明保持着那麼一種堅定的理智,她做出的瘋狂的舉動或許是阻止出售門房獨間兒的新戰術吧。然而應該領教阿仁的這番計謀的實在不該是我,該是鷹四,鷹四已經變賣了包括阿仁住處在內的根所家的全部地皮和房產,若是大家能認清鷹四窮凶極惡的本性,這也全然有賴於他能夠輕而易舉比背叛這個肥胖絕倫、滿心絕望的中年婦女那可憐的計策。這畢竟是一種特殊的感受性。

「大窪村全完了!人心都壞了!」阿仁說。「昨晚的除夕夜,從村裏,從『鄉下』來了多少人到有電視機的人家瘋擠,鬧得人家都沒法兒準備過年了,什麼也幹不了。好可憐啊!」

「你們也去看電視了?」我問孩子們。

「啊,去了!看紅白歌會來着。要是哪家關上窗閘板偷着看電視,大夥就氣得擂他的窗閘板!」阿仁的次子自豪地回答。

「孩子們走東家串西家,直鬧到家家的電視機全都歇了氣,還不肯回家呢!」

在我回到倉房二樓的小窩裏之後,阿仁一家人冒着大雪慢慢騰騰地向上房挪去。那是給鷹四他們拜年去了。從窗子往下看,阿仁的身體簡直像個搖擺不停的雪人,中間那顆圓腦袋已經禿了頂。沒一會兒,我又從倉房的窗子瞧見,幾個年輕人抱着阿仁,將她搬進門房去。那做壞事的傢伙踢著積雪,在抬阿仁的年輕人周圍跳來跳去,尖聲喊著指揮他們。於是,阿仁的孩子們像是忍俊不禁,便爆發了一陣天真爛漫的大笑。

一月四日早晨,為打長途電話,我第一次下山。連下了幾天雪,但通向村公所前面廣場的那條狹窄的石子路卻並不難走。船底型的路上落着薄薄的一層新雪,下面的雪早被踩硬實了。在這幾十個小時里,山腳下的那些男人們為慶賀新年,聚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可這些足球隊的少年們卻排著隊,踏着雪,跑上跑下,大運動量地訓練著。走過超級市場時,我見到的是令人擔心的不祥情景,給人一種莫明其妙的不和諧的感覺。眼下的超級市場,緊閉着黃綠斑駁的大門,宛如一輛塗着迷彩的戰車。幾個從「鄉下」趕來的農婦候在檐下,像事先約好了似的,一人帶一個小孩,獃獃地站在那兒。既然她們胳膊上挎著空空的購物籃子,那麼她們大概是為了買些東西才在這兒等超級市場開門。有的孩子已經累得蹲到了雪地上。看來店門前的這幫農婦已堅韌不拔地等候了很久。自從元旦以來,超級市場就一直沒有營業。現在,大門依然緊閉,也見不到店員的影子。那麼,「鄉下」的這幫女人提着空籃子在這裏等個什麼勁兒呢?

我滿腹狐疑地步過去。讓超級市場擠兌得早已偃旗歇業的山腳下的幾家店鋪,一律是房檐低垂,屋內昏暗,房主們只能躲在最黑暗的角落朝外邊窺視。白雪皚皚的石板路上人跡罕至,我甚至見不到一個行人,好打聽一下「鄉下」的那群女人幹嘛要怪模怪樣地守在那裏。而且就算有誰到這條石板路上來,只要我走上前去搭訕,他就可能就地解手以避開我。郵局的服務員,我等長途電話時,他總能同我聊聊吧?可那郵局也同歇業的店家一樣,不掃檐下的積雪,任其堆在門前。

只有一扇前門打開着。我跨過門前的雪堆,走進郵局昏暗的屋裏。窗口找不到一個服務員。於是,我大呼小叫地要不知躲在哪裏的服務員替我接通長途電話。

「雪把電話線壓斷了,通不到市外!」立刻就有一個老人,從與我近得令我意外的那個低處的角落憤憤地回答。

「什麼時候能修好啊?」我說。那聲音喚起了我一部分陳舊的記憶。

「修電話的那幫小子住在根所家,叫他們他們也不來幹活啊。」老人說。他激憤的聲音越發高亢起來。我想起來了,他是我小時候就這麼易怒而平庸的老郵政局長,可我到底沒有搞清,他是用怎樣的一種姿態躲在這樣低的地方工作的。我轉過身來,還是往超級市場的方向走,注意到前面有兩個男人相對而立,輪番把手伸向對方的頭頂。只是回去的路上風裹着雪花迎面撲來,我躲避不迭,低埋下頭走近他們,卻早忘了看一看他們到底做些什麼。我惦記着在緊閉的大門前傻等的那群「鄉下」女人們。走近一看,非但那些女人還站在原地,這短短的時間裏竟又多出了十幾個人。女人們還是沉靜地佇立守候,只是剛才還在跑來跑去、或是蹲在雪地上的小孩子們現在卻已經怯生生地抽噎著,摟住媽媽的腰。我停下腳步,想打聽一下發生了什麼事,可在我面前,又有一群男人正在大打出手。他們與我離得這麼近,令我感到害怕,又很是大惑不解。對這種有如約會的規規矩矩,默不作聲的鬥毆,我只好盯着看。

山腳下幾個已過中年、一本正經的男人,都穿着沒打領帶的西裝(這還是山腳地區最常見的盛裝),一個個爛醉如泥。他們古銅色的臉上閃著熱氣,噴將出來的狂烈的氣息,在風雪中猶如沸水一般。他們全然不管滿腳的積雪,踩在鬆軟的雪堆里,更加堅定從容,雙眼穩穩地站住。每一出手,他們緊握的拳頭總會打到對方的耳朵,下顎或者脖子。這簡直是一群訓練有素的鬥犬在嘶咬:愚鈍堅忍,默默無聲。這時,一個矮小的男人臉上酒後的紅暈眼見着消失了,幾乎縮成了一團。然而他又挨了一下,於是一聲慘叫從他那蒼白乾硬的臉上的皮膚滲出熱汗似地涌了出來。可是,他卻匆匆地從褲子後面的口袋裏拽出個什麼東西,用手攥着它,打在對方的嘴巴上。隨着一聲用鐵鈎撬開牡蠣似的悶響,一小塊帶着紅血泡的碎片向我這邊飛來。那被打的男人雙手捂著依舊醉紅的下半邊臉,弓著腰朝我跑過來,打人的男人放開腳步全速追趕。我分明地聽到了挨打人精疲力竭衰弱的呻吟,也聽到了追趕人呼呼的喘氣聲。我轉過身目送他們漸漸跑遠。然後,我蹲下來,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落到了腳邊的雪地上。那雪地早已被踩得一塌糊塗,卻還清潔白凈,上面有一塊杏核大小紅色的凹陷。在凹陷的底里,有一顆黃褐色的樹芽般的東西,它小小的根部還粘着什麼玫瑰色的形如木耳的東西。我伸出手指把它拿到手裏,猛然感到心裏絞痛般的噁心,將它扔了出去。那是顆帶根的殘缺的牙齒。我蹲在地上,活像只嘔吐不止的狗,孤立無援,虛弱無力地環視着四周。超級市場大門前的女人們,依舊木然地盯着天空兀立不動,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來的小孩子們緊緊抓住母親粗劣的外套的下擺怯怯生生地往這邊偷看,好像我成了他們的新的威脅。周圍人家裏,人們一定是一直在骯髒的玻璃門后的陰影里窺視着這一幕,但他們卻縮頭縮腦,不肯出來。我慌得撒腿就逃,腳踩着路邊還沒踩實的軟綿綿的積雪,滿心是夢魘中遁逃時無依無靠的焦灼,一口氣逃到石子路上去。

我震驚不已。自從把自己關在倉房以來,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想與鷹四談一談了,我要談談我剛才遇到的這一切。我把鷹四叫到上房的檐下。在房裏合宿的少年們正幹得熱火朝天,我不願意進去。

「從元旦開始,山腳那邊就總是在打架啊,阿蜜。」鷹四回答。他倒是全神貫注地聽了我的講述,但全然不睬我極度的震驚。」村裏的大人們近來總是火氣很大,新年放假,除了喝酒就沒有別的事兒做,往年都是那些小夥子早早兒地就生事打架發泄一下,可是這些『一等亂民』現在正和我住在一起刻苦訓練呢。所以呀,沒法子,懂事理的大人們才開始自己打架。原來,他們看見年輕人打架,要麼袖手旁觀,要麼調停說和,好藉此渲泄一下心中鬱積的暴力情緒,可現在,他們自己也打個不停了。可他們打起架來,怕是沒人出來勸架吧?成年人打架可和年輕人不同,他們彼此打成一團的話,誰要是參預進去,又不吃虧怕是難了。這樣一來,他們打架,也就無人過問,沒完沒了了!」

「反正我可是沒見過像他們這麼打架的,那些人把牙都給連根打下來了!」我嘮叨著,心裏很難接受鷹四那和平常一樣的平靜的分析。」他們就那樣一聲不吭,揮着拳頭使足力氣打來打去。就是喝醉了,這也不對勁么,阿鷹!」

「在波士頓,我去參觀過總統的故居。演《我們自身的恥辱》的那幫人結隊去過。我們坐小客車回家路過貧民區時,就看見兩個黑人青年打起來了,其中的一個舉起磚頭嚇唬人,那人的前胸和肌肉可差點勁兒。對方呢,卻站得遠遠的,迎接挑釁。就是我們的車從他們身邊開過去的那一刻,那個一時疏忽的男人,向前湊得太近了點,結果,磚頭一下砸在他頭上,他摔倒在地,腦袋砸開了瓢,腦漿都出來了。可在附近居住的人,全都坐在家裏陽台的搖椅或者是大扶手藤椅上,一聲不響地盯着看。山腳那裏的暴力不過只是停留在打掉一顆牙的程度,還沒有出過人命呢。我們日本人打起架來,不是思前想後不敢打,就是體力不佳打不動,可在心理上,恐怕倒是應該承認,山腳那邊和黑人滋事的貧民區沒有什麼兩樣。」

「可能是吧。在我記憶當中,山腳那邊,而且是一大早就那樣公然大打出手,真還是頭一遭。擱在從前,要不了打這麼凶,小孩子們早就跑到派出所去叫巡警了。可是今天早晨,人們都只會躲在家裏,冷眼旁觀呢,阿鷹!」

「派出所沒有人嘛。還在剛開始下雪的那天深夜,巡警就讓市裏的電報召去了。下了這麼多天雪,公共汽車也不通,電話線也被大雪壓折的樹枝給搞斷了,這山谷里的人哪個曉得巡警們現在怎麼歡度新年呢!」

鷹四的話,讓我察覺出一種相當可疑的跡象。然而,我打消了問其究竟的想法。我又何嘗不希望把自己同鷹四和他的那支足球隊的活動隔絕開來。鷹四仍像著了魔似的義無反顧,我感到跟他走下去是危險而又麻煩的。而且時至今日,我再也沒有心思對鷹四評足品頭。

「超級市場過年放假吧?大門關着,可是門口卻聚了一群『鄉下』女人,這是怎麼回事?過年這一個星期似乎不靠超級市場、省吃儉用也過去了啊,可是那群女人卻只管一動不動地守在緊閉的大門前,豈不奇怪?」我換了個話題。可鷹四卻說:

「怎麼,已經聚起來了?」他的話重又讓我懷疑起來。「今天下午,在超級市場還要有點活動呢!阿蜜,你不去看看?」

「我可沒那份心思。」我本能地提高了警覺一口回絕。

「也不問問是什麼活動,先就咬定沒心思去看?你這個倉房的隱士!」鷹四的話,留有明顯的餘地,敷衍着我。

「就算是罷。我對山腳要發生的一切都沒有興趣。」

「對山腳的一切你都沒有興趣去看!不用說,你更沒有興趣親身參加了!阿蜜你好像不是活在這塊窪地上的!」

「因為下雪,我也只好在這兒呆下去了。不管山腳那邊要出什麼怪事,我只希望在出事之前從這兒出去,然後決不再想林子裏這塊窪地的事!」

鷹四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近乎嘲弄的含混的微笑,默然搖了兩三下頭,退回屋裏去了。我感到他不願意我要見年輕人在他屋裏進行的作業,而我也不想干預什麼,便折回二樓的倉房。

桃子來送午飯時,讓我從倉房窗戶看一看超級市場的房頂掛起的新旗。桃子孩子氣地急於想讓我中計,十分天真可愛,搞得我沒法回絕她的提議。超級市場的土倉頂上,有紅黃兩種興高采烈的三角旗正在風中飄揚。透過山谷里下個不停的雪片,看上去這倒像是擦痕累累的舊影片里映出的場景。我轉過臉來,見桃子正滿眼期待地盯着我看,我當然不曉得這兩種旗子到底是意味着什麼。

「這旗子怎麼會讓你這麼高興?」

「為什麼?」桃子反問了一句。她全身顫抖,顯然,她很想講出來,卻又有所忌諱,這種矛盾的感情撕扯得她目露凶光。

「阿蜜,你見到這旗子覺得難過?」

「等回到東京,我給你寄幾種好玩的旗子來,阿桃。」我對弟弟的這個最小的「新兵」打趣道,然後開始吃午飯。

「四點鐘,到山腳那邊看看,可能就會知道出什麼事了,像阿蜜你這樣在[[社會上吃得開的人]]也會的!可是從四點開始喲!你是想知道到底要發生什麼事的,是不是?可是,我不能出賣足球隊呀,阿蜜!」

桃子在這大雪天竟光着身子得意地穿着那件印第安皮襖,它皺皺巴巴、針腳寬大,連淺黑色的皮膚也遮蓋不住。一眼看去,她像個滑稽落伍的女恐怖分子,引人發笑。

「阿桃,我可是絕對不想知道要出什麼事,你誰也沒出賣。」

「你這種[[在社會上吃得開的人]]可真沒勁!」桃子委屈極了,憤憤地說。然後就轉身回到自己未曾出賣的同志們那裏去了。下午四點,從谷底傳來了為數甚眾的人們的叫喊聲:啊——!啊——!啊——!啊——!聲音盤旋不絕,一聲高過一聲。那喊聲十分急促,又夾雜着快樂的亢奮,不斷衝擊著精神深處充血的粘膜皺褶之類的最為隱秘的部位。聽到這喊聲,我不禁手足無措,就像裸露癖的醜態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我喃喃地說出聲來,「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然而立刻,倉房的一角彷彿有什麼莫名的東西應了一聲。我又變得狼狽起來,搖頭叫道:「不!不!」外面的喊聲越發激昂震耳,持續不斷。可是忽然,喊聲平靜下來,只剩下一種低沉的嘈雜,如同無數只蜜蜂在飛舞。偶爾會有幾聲嘶啞的吼叫打破這種嘈雜,與小孩子的尖聲慘叫和歡樂的呼喊相抗衡。在喊聲不斷傳來的時候,我暫且還能安心譯書,可這種莫名其妙的斷續尖叫卻擾亂了我,使我再也無法專心做事了。我只好站起身來,讓玻璃吐出的涼氣直逼我滾燙的面頰和雙眼,透過昏暗模糊的玻璃窗,瞧一瞧黃昏早已降臨的山谷空間。現在,只是一些纖小的雪粒還在悄悄下個不停。圍在看似瀰漫乳色暗霧的山腳四面的森林一片漆黑,飄雪的天空也彷彿是捂住山腳的一隻黑褐色巨掌。我瞪大發痛的眼睛,凝神尋找超級市場的旗子,發現那旗如同沉到髒水裏的陶片呈現朦朧的柔色,像收起翅膀的小鳥,悄然垂下,浮出霧來。我全然不知超級市場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然而,那群女人在兩個中年男人默不作聲地毆鬥時一聲不響,在緊閉的大門前巍然不動的畫面卻留在了我的心底,揮之不去,儘管我曾被山腳處傳來的喊聲驚嚇了一番。我焦急不安、精疲力盡地走回桌邊。我成功地阻止了自己下山,可是我卻無法阻止自己去思想:山腳那邊一定是出了什麼異乎尋常的事情,而且這些事情一定與鷹四及其足球隊成員有關。我無法重新開始工作,便在譯文草稿紙上一絲不苟地為一節中午吃的燜牛尾的關節骨畫了幅陰影速寫。尾骨色如牡蠣,上有七扭八歪的凹凸,滿是像被蟲子蛀了窩似的小坑,關節兩則附有膠質的圓蓋兒似的東西,誰能猜得出在牛還活蹦亂跳的時候,它為牛尾增添了怎樣的力氣?我信手塗鴉了很久之後,放下鉛筆,用牙將那圓蓋兒上膠質的殘渣啃下來,看味道是否有什麼不同。只有烹煮時使用的湯料和冷油的味道。我的整個身心覺得疲憊不堪,鬱鬱寡歡,無法解脫。到五點,窗外已經是一片黑暗,夾雜着幾聲高呼的低沉的嘈雜仍在繼續,醉漢們激越的叫喊也混了進來。隨着一陣沉重的金屬撞擊聲,阿仁的兒子們亢奮得喋喋不休、精神抖擻地回家來了。往日裏他們經過倉房時,總是躡手躡腳,生怕影響我的工作,而今,他們全不顧忌二樓的這個孤獨者了。看情形他們也和大人們一樣,山腳的共同體參加了一場具有正規意義的行動。很快,鷹四和同住的少年們也回到了上房,院裏很是喧鬧了一陣。直到入夜,山腳那邊還不時傳來幾伙醉漢尋釁爭鬥的吵鬧聲,還突然爆出了一陣粗魯的狂笑,響了很久以後才消失。

晚飯是妻子自己送進來的。她頭上包了塊頭巾,那是塊我在橋邊人群里的女人堆中看到過的圖案俗艷的印花布。想來妻子一心要模仿山谷傻妞兒們粗放的魅力,可那讓頭巾襯托得很顯眼的寬寬的前額卻令人覺出了一種抑鬱。況且今晚她還沒開始喝她的威士忌。

「腦袋打扮得好年輕!足球隊的朝氣讓你返老還童了!」我說出的話真是下流,簡直是一個妒火中燒的丈夫在討厭地嚼舌根。妻子卻默默不語,從容地打量著惱羞成怒滿臉通紅的我。過了一會兒,她表現出一種還沒爛醉卻又必須是喝酒之後才有的、坦率得讓人奇怪的寬容、直接提起了我最為關心,但又羞於啟齒的話題。

「這塊布可是超級市場給我的,阿蜜。你沒見市場上的紅旗?那是超級市場的天皇免費送給顧客們每人一件市場商品的信號啊。四點鐘開始的時候,可真了不得。在倉房也能聽見叫喊聲吧?先是那群『鄉下』的女人,再是山腳的女人們,然後就是孩子們,甚至男人們都一窩蜂地往超級市場的門口擠,亂成了一團。我為搶到這塊頭巾,擠得都要貧血了。」

「這服務可真叫完全徹底!每人一件是怎麼回事?大概不是每人拿一件店裏商品,叫你拿個夠吧!」

「阿鷹在超級市場前面把那些搶到了戰利品的人一個一個拍照下來了。大多數女人拿出來的都是些衣服和食物,可是天黑以後有些男人拿出了更大的東西。這好像都是那些在搶贈品時拿到酒的男人們喝醉了又擠過去乾的。開始的時候,免費提供的商品不在貨架上,是堆在別處的。可是那些『鄉下』女人擠得太厲害了。所以一下就鬧個一團糟!」

我本是一個軟弱的局外人,無心對這力量的性質和方向說短道長,我想躲在畏縮的苦笑里,卻不得不突然被拉回現實的疑惑中。我受到這一具有絕對力量起動的衝擊,便有了一個令人生厭的發現。我腦子裏不再是單純的驚愕,而是充滿了煩擾叢生的危險的顧慮。

「可超級市場不是不放酒么?」

「大概是湧進市場的那幫人在沒亂起來的時候,發現放贈送品的枱子上擺着酒瓶罷。那裏可是有好多的威士忌、清酒和燒酒啊!」

「這是阿鷹乾的?」在說出弟弟名字時,我隱隱感到噁心,同時,我覺得為了避開這整個令人不快的現實世界,我幾乎巴望退回嬰兒時代去。

「可不是,阿蜜。阿鷹把山腳下酒館里的存貨買了來,事先運到超級市場去了。不過,原來超級市場的顧客每人贈送一件免費商品的計劃,倒真的是超級市場天皇和他所有的連鎖店要在每年一月四日實施的啊。把去年下半年的收購單據給店員一瞧,那些不值錢的衣料和食品就安排送給我們啦。阿鷹附加上去的特殊工作只是:把酒瓶混到贈品當中,將開門時間推遲,做好混亂的準備,還有,一旦顧客開始進店,就馬上讓店員們偷懶,給顧客們行動的自由。他只做了這些。可你看看今天鬧出的這起大亂子,我真覺得阿鷹具有製造事端的組織天才。」

阿鷹什麼時候把力量都滲透到超級市場那兒去了?其實混亂不過是自然發生的,阿鷹還不是只會過後大吹牛皮!」

「新年放假時店員和倉庫警衛都回家探親了,超級市場的天皇想讓山腳的青年人補空來着,阿蜜。為了補償死掉幾千隻雞的損失,他對過去的養雞夥伴刻薄得很,還停發人家工資,阿鷹他們的計劃就是在接到申訴之後才開始的。山腳的女人們一直受超級市場盤剝,這回也能拿回點東西,是不是不賴?」

「可事情不能就這麼沒事兒似地過去吧?再說醉漢們把大宗商品都拿走了,在山腳和『鄉下』這裏,這可是大規模的盜竊事件呀!」說話時,我覺得一陣抑鬱的旋風吹得我全身發涼。

「阿鷹可不想就這麼了結。今天,超級市場的經理一直叫足球隊的小夥子們軟禁著。大概從昨天開始,阿鷹該開始他真正的活動了,足球隊員們也正盼著哩!」

「他們怎麼會這樣輕而易舉地就讓阿鷹給煽動起來了呢?」我徒然憤憤不平地叫道。

「養雞失敗以後,山腳的年輕人都覺得走投無路了,阿蜜。」妻子慢慢釋放着一直暗暗抑制着的興奮,說:「他們不表現出來,可確實滿腹牢騷。前途真是黯淡啊,不論他們是多麼老實能幹的青年!那些孩子才不是喜歡踢足球那,實在是因為沒別的事可做,才左思右想一腳踢向烏雲的。」

妻子熱淚盈眶,彷彿眼裏的每一絲光澤都生氣勃勃地渲泄著渴求。以前每到這種時候,妻子那雙近視眼就會佈滿血絲,可今天卻全然不見這種徵兆,我這才發覺:自從退居倉房,妻子並不是藉助酒精來擺脫臨睡前的莫名其妙根深蒂固的恐懼的。結果,她不再夜不能寐,鬱鬱寡歡,儼然成了個新人。妻子和鷹四的那群「小親兵」同樣遵從了這樣的訓示:人生苦短,濫飲何益?她無需我這做丈夫的幫忙,她正自己越過這困難的深淵。我懷着失敗者的心情又懷念起為等鷹四在機場喝得酩酊大醉、斷然說自己不想接受再教育的妻子。

「阿蜜,要是你有意干涉阿鷹的行動,那你接近阿鷹時,你得當心別叫足球隊員們抓住!」妻子敏感地捕捉到了我保守畏縮的關切背後隱藏的用意,立刻盯着我反駁說。在我的眼裏,她就像回到了那次不幸的生育之前一樣地活潑、固執。」我們從超級市場回來的路上我發現好像住持還要來跟你商量今天事件的善後對策呢。可他叫拿着武器的年輕人嚇著了,馬上逃回去了。阿鷹還能不相信自己的能力?」

我早已把自尊心壓縮到最小限度,藏在不顯眼的地方,可妻子卻猶如從貝殼裏將貝肉掏出來一般,將它生拽出來,再戳上一刀。我變得怒不可遏起來。

「我覺得,我與山腳那邊發生的一切毫不相干。這並不是說我對阿鷹反感,也不是出於相反的感情,我不想再對阿鷹及其足球隊的所做所為評頭品足。我不管這兒要出什麼事兒,只要交通恢復,我就馬上離開山腳,忘掉這一切!」我的話實際上使我重新認識了我的一切想法。到昨天,就算那莫名其妙攪亂我情緒的、充滿貪慾的叫喊再度湧來,我也不會停止翻譯——那是我與自殺了的友人的心靈對話。事實上,我在尋找譯詞時,常要想:我的朋友在這裏要使用哪一個詞?在這一剎那,我覺得已經與早逝的朋友融成了一體。於是這時,我這滿臉塗得通紅自縊而死的友人,便比活着的任何人都更加貼近我了。

「我要跟阿鷹一起留下來,阿蜜。我能讓阿鷹的行動給迷住,大概是因為我這輩子還沒做過違反法律的事呢。我甚至不理睬自己的孩子變成一頭小獸兒似的。這好歹也是遵守國家法律呢。」妻子說。

「可不,我不也是這麼活過來的?其實從根本上講,我自己根本無意對別人的所作所為品頭論足。也沒有那種資格。只是有時候發作性地忘到腦後罷了。」

我們把目光移轉開去,彼此都無話可講。過了一會兒,妻子怯生生地把臉湊近我的膝蓋,帶着自慚者過分的溫存,輕聲細語地說:「那兒粘著死蒼蠅呢,阿蜜。幹嘛不取下來?」我也以無限柔和的心情,用我那叫墨水弄髒了的指尖,將那烏黑干硬的小東西從膝頭刮到地上。我心裏想:不管怎麼說,我們現在還是夫妻,今後,怕也只能這樣一起生活下去了。我知道,若是離婚,兩人的心境都會變得更糟,而且兩顆心也只會在痛苦中糾纏難解。

「按叔本華的觀點,你把蒼蠅抖掉了,那蒼蠅的『自在之物』,並沒有死亡,只是蒼蠅的現象死在那裏了。阿蜜。它都這麼干硬了,倒真有點兒『自在之物』的感覺呢!」妻子仔細打量著那塊小小的黑東西,第一次喃喃地說出對我不含刺激、而單純是為着緩和緊張氣氛的話來。

夜裏,我半睡半醒時,如同幻聽一樣,耳邊傳來少女的叫喊聲,然而這叫聲既不含恐懼也不帶嗔怒。我把它當做白天的記憶的延伸連接到夢境當中,準備繼續睡覺。然而叫聲又一次響起來,我的記憶和夢境一下就沒了蹤影。我的大腦像銀幕一樣,那映像分明是正大張著嘴狂叫不已的桃子。上房裏人聲嘈雜,一派森嚴,我爬起來,摸著黑躡手躡腳地走近微光浮動的窗子,朝上房那邊窺探。

雪已經停了。前院裏的積雪被檐燈照得通亮。鷹四穿着襯衫和運動褲,他面前站着的年輕人則身穿短浴衣,袒胸露足。屋檐下,足球隊員們已經站好了隊伍,他們穿着制服般相似的棉睡袍,全部抱着胳臂,只有鷹四面前的年輕人未著棉袍,給人一種剛被人從青年們的小團體排斥出去的感覺。他朝着鷹四,自管不住聲地慘聲申辯。鷹四修長的雙臂懶懶地垂在兩側,身體略微前傾,站在那兒,像是很專心地聽着年輕人講話的樣子,可實際上,他絲毫沒打算弄清這個弱者到底要申辯什麼。只見他完全是突如其來地跳起身,猛擊年輕人的頭側。駭人的殘暴貫通他的肉體的核心,像放射出危險的紫色的閃光。那年輕人全無反抗,挨了比他瘦小、肩膀也不如他寬闊的鷹四的幾記打擊,踉蹌著後退,一腳陷進雪裏,仰面倒下。可鷹四卻不肯罷手,朝這仰倒在地的青年俯下身去,繼續毒打。

目睹兄弟如此殘暴,我所感到的全然是肉體上的憎惡,像一根大棒直插入胃裏。我滿嘴胃液的苦味,低下頭退回黑暗裏,蓋上了毯子。鷹四既然這樣不斷痛打那毫不反抗且年少於他的年輕人的臉部,顯然他已不再是什麼『志願暴徒』,那痙攣般的殘暴,那固執連續的暴力,表現出一個罪犯的素質。我在鷹四身上發現的這暴力罪犯的光環,在令人生厭的反芻過程中漸漸擴展生輝,像不祥的極光一樣照耀着整個山腳,在它的照射下,超級市場的小變故呈現出了新的面目。我大概只有逃身於排他的小睡中,才躲得開這可厭的暴力凶光。可大腦活像口熱浪翻騰鹼水飛濺的大鍋,不見有睡眠侵襲。在一陣陡勞的努力之後,我在黑暗的深處睜開眼睛,眺望泛白的窗戶。那窗子上些微的光時而變得明亮,時而變得暗淡,變成了黑暗孔洞的蓋子似的東西。這忽明忽暗的變化就這樣循環往複,周而復始。我懷疑是不是幾天來在白雪強烈的反光中我用眼過度,使我那隻好眼出現異常。失明的不安,給疲憊燥熱的大腦帶來片刻的空白,倒緩和了我的緊張情緒。這孤獨的肉體上的不安,使我竟意外成功地把弟弟的暴力行徑造成的震撼撇到了意識之外,只顧瞧著窗子的明暗變化出神,沉浸在被凈化了的不安中。沒過多久,鮮亮的光線掠過了狹長的窗子,我才知道,那明暗變化並不是我視力的衰弱帶來的幻視,只是對面出了月亮而已。我重又爬起身來,眺望着月光中白雪覆蓋下的森林。它的表層既有被白雪照亮的地方,也有因此而顯得極黑的凹陷,那陰影里彷彿聚集著無數精濕的野獸。流雲一旦遮蔽了月亮,獸群青銅色的暗影便進一步加深,最後退回到黑暗當中。而森林頂端的積雪一旦被月光照亮,獸群便重又慢慢地踱將出來。

月光下,前庭的檐燈只能打出一個昏黃暗淡的狹小光圈。我沒注意燈光下的東西,可放眼望去卻發現那挨打的年輕人雙臂抱着身子,踡伏在被踩得零亂不堪的雪地上。身旁扔著打了捆的毛毯、棉衣、餐具之類的東西。同住的年輕人已經把他放逐了。他把頭深深地埋在縮成鞍型的雙肩中間,一動不動,如同一隻遇到危險的潮蟲。月色下森林帶給我的些微振奮,驟然消失了蹤影。我把頭也縮進了毛毯那微溫的黑暗裏,只顧往胸口和膝蓋呵些熱氣,可還是全身冰涼,渾身發抖,牙齒得得作響。過了片刻,我聽到有腳步聲往倉房後邊轉了一陣,然後便遠去了。聽上去,那人不是去通往山腳的石子路,倒是往林子裏去了。既然聽得到踩雪的聲音、儘管這聲音很微弱,它就絕不是小狗為捕獲雪中迷路的野兔而跑進林子去的腳步聲。

第二天清晨,妻子來送早飯時我還沒起床。她也懷着對不假掩飾的暴力行徑的厭惡,談起了半夜裏的事情。那個年輕人違反了足球隊的紀律,背地裏將從超級市場偷帶出來的小瓶燒酒一飲而盡,然後將桃子喚到上房的小耳房裏,企圖侮辱她。桃子順從地接受酒醉少年半夜裏的邀請,她穿着一件自己從超級市場挑來的睡衣,樣子活像個《天方夜譚》中的妓女。那少年毫不遲疑,立即開始向城裏來的這個迷人女孩動手動腳。可桃子卻強烈地反抗,大叫不止,鬧得少年蒙頭蒙腦,直到被鷹四痛打之時,還是驚詫莫名,轉不過彎來呢。桃子受了刺激,發了歇斯底里,臉和身子緊貼著裏間牆壁睡下,到早晨也不起來。據說少女扔了那件引起了可怕誤解的睡衣,把所有的衣服全副武裝上身,屏息躺倒了下去。被放逐的少年的那件印有『光』字商號的武器還丟在前院,妻子來倉房時還在雜沓的雪地上見過它。

「剛才聽到腳步聲響,我以為那小夥子在倉房後面轉了一下,就上森林那邊去了。他到底上哪兒去了呢?」

「還不是穿過樹林去高知?就像萬延元年暴動那會兒,那些背叛組織,被放逐的年輕人逃進林子裏那樣。」妻子做着夢一般的解釋。在我看來,她的同情與其在於桃子,倒不如說更在那個少年。

「你不知道,那林子多密多難走。這麼個大雪天,半夜裏要橫穿樹林,簡直就是自殺。你受阿鷹講的那些暴動故事的影響太大了!」我打算把妻子空幻想法壓下去。

「既便被阿鷹他們足球隊趕出來,在山腳那邊住下也不是不行啊。阿鷹還沒有那麼大的強制力呢。昨晚上那可憐的年輕人不過是把桃子無意的媚態給擴大解釋了,阿鷹對他大打出手的時候,要是剩下那些年輕人反戈一擊,他沒準兒早讓人打個半死了呢!」

「阿蜜,還記得在機場阿星一臉哭相對你說的話嗎?你現在不理解阿鷹,也不了解阿鷹!」妻子懷着堅定的自信,反駁我說:「阿鷹和你一起生活過,他樸素、弱小,可打那以後,他過的生活是你理解不了、也想像不到的!」

「既便那個年輕人由於被趕出了阿鷹把持的小圈子而在感情上走投無路,感到無法在山腳住下去了,可是從萬延元年到現在已經過了一百多年了,逃亡者還不都是要沿着大路往海邊跑?他幹嘛非要躲到樹林里去?」

「那年輕人清楚,他們暗地給超級市場造成的混亂,已經夠得上是一樁罪行。如果他過了小橋,沿着大雪迷漫的道路去鄰村,八成會叫等在那兒的警官抓起來,或者被超級市場的天皇雇來的打手報復一頓,可能那年輕人就是這麼想的吧。其實你不光不了解阿鷹的真實想法,你也同樣不了解足球隊青年的集團心理!」

「那是自然。雖說我生在山腳這裏,可我至今並不認為我和這山腳之間有一條紐帶,而且這條紐帶能讓我充分理解山腳的這群年輕人,恰恰相反。」說完我做了一點讓步:「我只是客觀地談了一下有常識的人的意見。要是在阿鷹的煽動下足球隊員們給搞得集體瘋狂,我常識性的觀察當然也就大錯特錯了!」

「雖說是別人的事,可也不能就簡單地說成『瘋狂』啊,阿蜜。你的朋友自殺時,你可沒這麼簡單草率漫不經心啊,是不是?」妻子窮追猛打,毫不讓步。

「那,讓阿鷹派人到樹林里找一下吧。」我軟了下來。在我避開上屋,從後面到世田和洗完臉反回來時,正遇見那群年輕人亢奮地從屋裏跑到前院來。

一個身穿樵夫的舊防水衣的小個子男人,他拉着一隻用還帶着葉子的竹條紮成的雪橇,上面載着個年輕人,那年輕人將一塊用各種布片胡亂縫綴起來的破布直裹到脖頸,樣子活像個蓑草蟲。他們走進前庭來,被鷹四迎面撞上。那群年輕人正昂然從屋裏跑出來,劈頭撞向那人,那人上身向後一仰,抽身想逃,被鷹四喚住了。早晨的陽光被雜亂的積雪四散反射上來,照得我眩暈地眯起眼睛,可我還是迅速把他和十幾年前記憶里的隱士阿義對上了號,認出了他那兩眼細小、瘦削孱弱的側臉。隱士阿義腦袋很小,看上去像個被印第安人取出骨頭后做的「縮頭」,要說耳朵,只有拇指的第一骨節那般大小。周圍是令人發窘的空間。那小腦袋上扣著頂淺淺的方帽,這倒像一個老式的送信車夫。夾在那頂飽經風霜的帽子和蠟黃的鬍鬚之間的一張瘦長的小臉滿是褐斑和灰毛,正緊張地抖個不停。鷹四一邊制止背後的年輕人,一邊像哄慰一頭膽怯的山羊一樣同他親昵地低聲說起話來。老人仍然仰著身,眼睛半睜半閉,兩片乾裂的褐色嘴唇,像兩根要夾住什麼東西的手指,飛快地蠕動着,回答著鷹四的問話。然後,隱士阿義大搖其頭,彷彿深悔不該拉着雪橇從林子裏跑到這兒來,而他的一切在這強光之下也彷彿都成了丟醜的東西。鷹四向他的足球隊發號施令,讓他們把破衣爛衫的年輕人從雪橇上抱下來,抬到屋裏去。隨後,被鷹四勾住了肩的小個子隱士阿義,也一邊無力掙扎著,一邊隨着那群如同肩扛祭祀神轎的人們一樣歡天喜地的年輕人,被領進了屋裏。前院上只剩下我一個人,看着粘滿冰雪的竹雪橇放在鬆軟的雪地上。那叫繩頭胡亂捆了幾道的新做成的竹雪橇,猶如做了什麼壞事受到處罰一樣。

「菜采嫂正招待隱士阿義吃飯呢,阿蜜。」轉過頭去,我看見鷹四叉開雙腿站在那裏。他被陽光曬得黧黑的臉上泛著勃勃的紅潤,褐色的眼裏閃動着酩酊的凶光,一時間令我生出錯覺,彷彿是背朝着盛夏的大海同他講話。」晚上,隱士阿義照例到山腳去。天亮前後他正要回林子,見一個小夥子正一個勁兒往林子深處走。他就跟在後面,直到那小夥子踉踉蹌蹌走不動了。然後就把他救了下來。阿蜜,你相信不?大雪封天的,那小夥子是想橫穿樹林到高知去呢。他把自己當成了萬延元年暴動中年輕人的一員了!」

「在隱士阿義把他帶回來以前,菜采子就這麼想過。」我說完這句話,就不吭聲了。被夥伴們放逐的恥辱和絕望迫使小夥子在厚厚的積雪中艱難地穿越一團漆黑的樹林,他十有八九是把自己想像成了頭上頂着髮髻的萬延元年的農民的後代了吧!那單純的孩子,身陷午夜森林的黑暗之中,在雪地里蹣跚前行,恐懼漸漸吞噬着他。為了確認從萬延元年至今已有一百年的時光流逝而去,他還能有什麼辦法?昨晚,若是那小夥子摔倒凍死了,他的死法大概和萬延元年被放逐的青年該是全無二致的吧。共存於森林高處的所有「時間」,一起湧進並佔領了奄奄一息的青年的大腦。

「我要他們把自己與萬延元年的青年同一化,既然那小夥子身上已經表現出了最初的徵兆,那麼,這個傾向可能很快地傳給整個足球隊!我還要把它傳給山腳上所有的人。我要把一百年前祖先的暴動喚回山谷,我要比誦經舞更現實地再現它!阿蜜,這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你想這樣做,到底有什麼用處呢,阿鷹?」

「有什麼用處?哈哈!阿蜜,你的朋友縊死時,他是不是想過,他的死會有什麼用處?還有,阿蜜,你想過沒有,你這樣活下去有什麼用處?山谷里新式暴動即便成功了,也可能沒有任何用處。可是至少,我能更加深刻地感覺到曾祖父的弟弟的精神勃動,這是我長久以來的渴望!」

回到倉房時,太陽的光熱已融化了冰雪,那穿過厚厚的雪層流淌下來的雪水聲像一道帘子圍住倉房的四周。我幻想着,就像曾祖父用從森林彼岸的文明世界帶回的槍支來保護自身以及財產一樣,我要用這水聲把我同山腳下發生的一切隔絕開來,努力獨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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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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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放逐者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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