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第六節

這個世界上,像我這種在生活上禁慾到這種程度的人並不多,我認為沉溺在享樂生活中,與其說是活化經濟的要件,更可以說是一種人生獎勵。因此,我們這些人的生活方式,自然也更該被譴責。就經濟效應來說,像我們這種人的貢獻跟冬眠的熊差不多。但我沒有丟失我的驕傲,仍與世人的譴責繼續對峙。

禁慾的生活——

任誰聽到這樣的辭彙,首先都會想到以前的和尚吧!他們為了要維持禁慾的生活,使出了各式各樣的手段。如果他們不再操弄這些手段,世界就會一下子大放光明,那就太耀眼了,他們根本沒辦法正眼看待,什麼上化菩提下化眾生的更說不上。有些人的確是弄得過度了,忘了自己的本心。我自然是希望我們可以不要重蹈這些人的覆轍。無論如何,我們都要保持理性。我們應該要支配Johnny,絕對不能倒行逆施。

為了要支撐這個美好卻又充滿淚水的禁慾生活,錄影帶店就成了不可或缺的存在。每當Johnny逮到空隙,耍性子想逃離理性的桎梏時,為了要取悅它,為了要常保我內心的寧靜,每隔幾天我就得弄點新鮮的材料回來。

從前,我在自行處理這些問題的時候,青春期特有的罪惡感總是困擾着我。每到晚上,我的枕頭都會被汗打濕,我曾經無力地問Johnny——這傢伙微笑着,在我的下半身耀武揚威——「你到底還要多少?」不過,一個理性的人類應該要冷靜地與這個世界對抗,而不是任由自己沉浸在自我厭惡之中。我在大一秋天時恍然大悟。如今我已經完全不抵抗了。在這個以下克上的時代,我不知道Johnny什麼時候會取代理性而起。如果事態變成那樣,到時我會在深夜跑到木屋町(註:江戶時代{公元1615~1868年}曾經是風花雪月的場所。)發出「啊呵、啊呵」的怪聲,往路過的女性懷裏塞入長到不行的情書吧!

為了世界和平,每個人都應該負起責任,鎮壓住自己那狂暴的靈魂。說起來雖然心酸,但生活在這個社會中,我們有這樣的義務。我一邊感嘆著,一邊左右遊走於這些為轉移那可憎的生殖本能的矛頭而生的龐大作品群里。那些Y染色體的鬨笑高聲響徹在各個角落,我一邊聽着它們的笑聲,一邊確認是否有新作。

跟水尾小姐交往的時候,應高要理性留守的Johnny突然興奮起來,任性得不得了,而我就像是被反抗期的孩子們駁倒的父親,對於頑皮搗蛋的Johnny只能束手無策,那時我可以說是完全失去了理性。相當的可怖。如果要詳細描寫當時的混亂,對讀者、對我而言,都沒什麼好處。要把那種無聊丟臉的事情當成是什麼重大事件一樣報告,太愚蠢了。所以,我沒有那個意願去書寫我與她之間的性生活。這是我事先要聲明的。

總之。

那一天,我在錄影帶店尋找著那些美女的新作,專心致志,毫無雜念。

遺憾的是,我的愛車「真奈美號」被拐到十萬八千里遠,所以我得花一番功夫才能到達錄影帶店。我不是那種厭棄紳士的義務,毫無責任感可言的男人。在這樣的逆境下,我體內那頭野獸愈發的狂亂。為了要抓緊韁繩,我得要更加強我的紳士風範才行。

我一邊存着這樣的念頭,一邊小心翼翼注視着四周,注意不要碰到熟人。即便這是奠基在社會和平的基礎上建構而成的行動,這種紳士行為還是不能大肆宣傳。

不過,我總覺得似乎有某個人,從這些連綿不絕的展示櫃的某一處窺視着我。當然,我不是說這個樣子——一個為了要降伏體內野獸而挑選錄影帶的男人——看不得,而是我希望,可以不被看到的話就永遠都不要被看到。雖說我不覺得有人會專門去欣賞這個樣子,不過那強烈的視線,仍是揮之不去。

我的視線搜尋着,不論怎麼看,都只是桃色迷宮的延續,而那視線到底從何而來的,無從得知。

這一年,距離聖誕節還有兩周,京都的天氣冷到筆墨難以形容的地步。我的身心簡直都要被凍結……我一邊這麼想,一邊感覺冬將軍快要穿透我那公寓的破門,跟我一起擠在這個房間里。只要稍微疏忽一點,冬將軍與二等兵就會爭先恐後衝進來,用冰槍冰劍穿刺我的身體。因此,我只得不顧溫度計半瘋狂迴轉,兀自打開電暖氣,試圖趕走那些傢伙。

出去外頭,氣溫更是低到我的太陽穴都為之痙攣抽動的地步。我臉上的皮膚無限緊縮,到太陽穴附近已經不太夠了。感覺像是只要拿針刺下去,我的臉就會整個爆開一樣。這太可怕了,光是想像就覺得很噁心。我把我的想像清楚地寫在電子郵件里,寄給飾磨。

氣象報道說二月上旬會很冷。不過再冷下去,真到了二月,大概會冷到跟昭和基地(註:日本派駐在南極的觀測基地。)的浴室差不多。冰河期快到了嗎?照這樣下去,現代文明一定會被封入冰山中。我們終將必須待在雪屋裏,一邊烤著麻薯,一邊等著冰河期過去。

站在冰冷的馬路旁,我想起了社團友人的事。

即便是在寒風大作的深冬,他也只穿着秋天的薄衣。有時,他就只穿一件T恤而已。看在穿得一身鼓鼓的我們眼裏,真是膽戰心驚。人們都說,他的血液里一定含有乙二醇(註:又名甘醇。無色無臭,多用以製作防凍劑或溶劑,可致死。)。他位於田中大久保町的住處,即使是夏天也凍得讓人想死,去玩的人一小時之內就會斃命,玫瑰花也會凍結,甚至香蕉都凍到可以當槌子釘釘子。大家都說,冬將軍就是從他的公寓出發的。

但是,他還是前往東京就職了。真是悲哀啊,他現在過的應該就是每天從員工宿舍搭上坐滿人的電車一路搖到公司去的生活,客滿的電車的那種悶熱與痛苦,他應該很難受吧。

如果他能夠生在冰河時期,想必能成為英雄才是。我想他會把毛皮擱在腰上,精神抖擻地走在冰河上,英姿煥發。仔細想想,生錯時代的人還真不少,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應該要生在一個更精彩的年代。跟他們不一樣的是,在那時代,只有我才是真理。如果生在那樣一個時代,我將沒有敵人,能夠瞬時之間便掌握人心,我將自由自在悠然在酒池肉林之間,銀行存款也會一下子暴增。像是戈耳迪之結(註:希臘神話中,小亞細亞佛律基亞的街城有一座宙斯神廟,廟內有一輛戰車,國王戈耳迪在其上打了一個相當複雜的繩結。神諭說:誰能解開這個繩結,誰就能成為亞細亞之王。這個繩結即是戈耳迪之結。傳說戈耳迪之結百年來無人能解,最後由亞歷山大大帝以寶劍斷開。喻義為要有激烈作為才能解決問題。)這種東西,我也可以一刀兩斷。亞歷山大大帝沒能爬上征服世界的梯子,但是我可以……

就在這樣的幻想當中,京都的冬日,一天一天過去了。

飾磨寄了電子郵件來。

我去弘前大學的時候,遇見了在小學時代的好友。

十一年不見,他已經被內定為京都大學的助教。他連在今年春天時才剛入籍的可愛老婆都帶來了。

我做了這樣的夢。

夢想球里寫着的那個「情投意合的女性」,似乎對我的心,對那個肉球,造成了超出我預料之外的傷口。

我的靈魂居然還有所欠缺,真是可恥。

把受傷當作是一種恥辱,如果他喜歡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不過,「調查的事情到底怎麼樣了?」我在心裏想着。

在逃出農學部的研究室以後,我一周數次在外送壽司店打工。我不是為了要透過勞動學到什麼大學學不到的重要事情,也不是為了要高人一等才來這裏工作。我的目的就只是賺錢而已。我不認為像我這樣的人,能夠從勞動中學到什麼。

不過,我並非對經營店鋪的老闆與老闆娘毫無感激之意。讀到這裏的讀者應該都知道,我是一個古板的男人,往往會因為太過於拘泥而無法繼續前行。也就是說,我這個人並不機靈。我有自信,這是我與生俱來的美好。雖然就我個人而言,這可以說是好的特質,但就世間標準來看,這樣的特質顯得愚蠢。儘管如此,這家開店已經十年的外送壽司店的老闆與老闆娘,仍以令人無法置信的大方接納了我的愚蠢。就算找遍全國所有的角落,這樣的店也是別無分號。我很尊敬他們。但若要說老闆對我的恩惠實在是比山還高,老闆娘給我的恩惠實在是比海還深,這就真的是說謊了。

在這個壽司店裏,我工作的範圍,從洗盤子到捏壽司都是,不過大部分是外送。我騎着醜醜的機車,載着壽司跑遍大街小巷。托這個工作的福,我對京都這亂七八糟的街道組合,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到現在,不論是哪裏,我都有自信說我可以鑽得進去。

就外送地點來說,大學的訂單很多。每當我以壽司外送人員,而非學生的身份穿過大學的門時,總會有一種奇特的感覺。

我把壽司送到社團時代的學長熊田所在的理學部實驗室的時候,他都會訓斥我「你啊,也來學校上課吧」。在那時,我總是會在心裏想着「我才不想聽你說這些東西咧」。熊田學長在大二的時候,曾經創下花了一整年只拿到區區四個學分的壯舉。那一年當中他到底做了什麼事,到現在還完全是個謎。而他千心萬苦取得的四個學分到底是什麼,更是不可解的謎團。然而,現在的他已順利考進研究所,過往的事情自然也就束之高閣,提也不提。

而在醫學部,給人感覺「才色兼備」的女學生非常多。她們穿着白衣,容光煥發地投入研究中。每次送壽司去,對我這個把自己從大學放逐出來的人來說,這些女孩子的存在,總是能夠讓我品嘗到受虐般的快感。

只是送送壽司而已,仍是讓我如此五味雜陳。

有人用手機打電話來訂壽司,講的有些語焉不詳。對方是女性,人似乎是在田中東春菜町的一角,要稍微走進去一點。按照她的說法,我必須要從已經變成廢墟的大樓旁邊轉到裏面去才行。

「那是在哪裏啊?」

我把訂單內容傳達給老闆,老闆則是歪了歪頭,然後就開始捏壽司,動作非常輕快迅速。

當我騎着機車、載着壽司前往目的地時,我一邊想着外送目的地,想像力一邊飛馳。

廢棄大樓深處的一個角落,感覺似乎會有什麼怪談發生。整個房間里,光線昏暗,到處都堆滿了紙箱以及積了厚厚一層的灰塵,還有根本不曉得是什麼東西的破銅爛鐵。當我進去的時候,地板上放着一個散發着黑亮光澤的老式電話機。微弱的光線,透過破爛單薄的窗帘,照進這個房間裏頭來。電話機的旁邊,擺着一個玻璃材質的金魚缸,裏頭放着包含消費稅在內的壽司費用。我一邊喊著「不好意思」,一邊試着找人,但沒有任何回應。我彎下身,準備取錢的時候,堆積如山的紙箱突然垮了下來,一具蒼白且隱約散發着些微光亮的骸骨倏地飛撲過來,緊抱住我的身體,壽司也因此散落一地——新的都市怪談「某個前往廢棄大樓外送壽司最後再沒有回來的店員」就此誕生。

好不容易抵達對方指定的廢棄大樓,眼前所見的景象與我的想像幾乎完全相同。我相當驚訝。我從來不知道,這樣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處所,居然離我這麼近。這個建築物的正面玄關已經被釘上木板,旁邊長滿了雜草,看起來相當髒亂。我抬頭看,破爛的紙箱挨着玻璃窗放着,窗上的玻璃處處碎裂。感覺有點陰森,活像隨時會有陰魂突然從陰暗的窗戶出現,對着我微笑,而我卻不假思索地對它揮手。

廢棄大樓的右邊,是一棟樓高兩層、古舊的公寓。我窺探了一下這兩棟建築物之間的間隙,的確是有一條最多就容一個人通過的巷子。我踏着地上因為吸入雨水而膨脹的雜誌以及沾滿泥巴的機械零件,往內走了進去。

巷子裏雖然有點暗,不過走出巷子,就是明亮的庭院。

這應該是廢棄大樓的中庭吧,往西看去有三面都被荒廢的建築物所包圍,雜草叢生,掩蓋住的範圍擴及整片地面。在廣場的正中央,有一個男人低着頭,軟弱無力地蹲在那裏,一名女子從正面二樓朝着那個蹲在中庭的可憐男人丟擲蜜柑,蜜柑有如雨點一般落下,一個蜜柑打到男人的頭上彈開,滾到我的腳邊。我抱着壽司站在那裏,作不得聲。

廣場的角落站着幾個男男女女,幾個人的手上還拿着相當復古的攝影機。其中一位女性注意到我的存在,她微笑着朝我的方向走過來。

「麻煩你了——」她說。

「這是在拍電影嗎?」我問她。

「是啊。你等一下。」

她苦笑了一下,然後轉過頭說:「學長,壽司來了。」

一臉傲慢、雙手抱胸,看着演員們動作的男人轉過頭來。

我見過這個男人。他就是幾天前,在水尾小姐的大廈前面,對我破口大罵還威脅「要叫警察」的男人。他那寒酸的鬍子,實在令人難忘。

我們都注意到對方。一瞬間,輕蔑的視線彼此交錯,隨即又裝出不在意的樣子。「付錢給他。」他說,然後拿了幾張千元鈔給那位女性就走開了。他板着臉,皺着眉頭,在一本舉起來像是劇本的東西上振筆疾書,擺出一副正沉浸在高尚的藝術活動中,對壽司什麼的無暇理會的派頭。把錢交給我然後拿走壽司的那位女性相當明朗親切,不過,在那人把錢交給她的時候,我看出她打從心底對他的崇拜。真是悲哀啊,我想。崇拜那種無聊的男人可不是一件好事。我很想對她說,尊敬我還比較好,不過,我不可以忘記謙虛之心。「謝謝惠顧,歡迎再次光臨。」

我故意回應得欣然響亮,然後離開了那棟廢棄大樓。

我騎機車回到店裏,想着那傢伙擺那個傲慢架子製作的電影。那種電影一定是故弄玄虛,再搭上不相稱的廉價幻想,我看那整個故事應該沒什麼意義,就跟流過木屋町的高瀨川一樣,是一部底蘊淺薄的電影。我一定會這樣修理他:拍出這種電影,你是想成為鈴木清順還是寺山修司(註:二者皆為日本知名大導演。鈴木清順{1923年~},代表作《流浪者之歌》;寺山修司{1935~1983年},亦是知名詩人及劇作家,代表作《死在田園》。)啊?為了慎重起見,我要再補充一點,鈴木清順、寺山修司都不是笨蛋。但是,如果成不了鈴木清順、寺山修司,這個畫虎不成反類犬的人會被當成傻瓜。這一點是絕對不能搞錯的!

「怎麼樣?」

我回到店裏以後,店長問我。

我的右頰上浮起一絲苦笑,然後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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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之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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