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第十節

我站在鷺森神社之南。現在是丑時三刻(註:凌晨兩點到兩點半。),妖魔鬼怪出沒的時刻。附近已被一片夜色黑暗所籠罩。

整個天空晴朗得就像凍結了一般。

丑時三刻應該是草木皆眠的時刻,但在都市當中,這樣的意涵早已被人淡忘。北白川別當交叉口的角落裏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超市,那裏全天候燈火通明,書店到晚上三點也有很多人站着看書。御蔭通往山中越的方向,還有形狀特異的改裝車呼嘯而過。不論哪個地方,都看得到夜貓子毫無目的地來回遊走。我無從得知草木是否入睡了,不過我倒是可以確定人類還不怎麼想睡。要是家裏斷糧,就算是三更半夜也可以去超市狂吃起司蒸糕,深夜兩點的時候也能在書店遇見正站在店裏翻閱色情雜誌的友人,再閑聊兩句。生活在這樣總是被日光燈包圍住的生活中,我早就已經忘記所謂「丑時三刻」的恐怖。只有在某些時候,像是這樣跟飾磨一起騎腳踏車繞琵琶湖一圈到白色瀑布隧道試膽,我才會想起對黑暗的恐懼。

森林裏一片黑暗,我完全看不見通往神社的小路,不過入口立有巨大的石柱,上頭寫着「鷺森神社」。我往東看,幾個山頭都漆黑無比。月亮就像是鐵絲一樣纖細。在我眼前的是有如把住宅區切成一截截般展開來的旱田。田裏除了幾個看起來已經乾燥的甘藍菜在北風裏來回滾動之外,其他什麼都沒有。旱田對面的堤防上,有幾條路橫切過去,白色的護欄清晰可見。在那一頭的黑暗當中,我看得見萬家燈火。護欄旁有一盞街燈,一直到現在還保持着一線細微的光明。

我看着街燈周圍:一輛兩節車廂組成的睿山電車,從一乘寺的方向過來,沿着護欄還有這條有如田間道路一般的窄小鐵道,一路往曼殊院的方向滑行而去。燦亮的燈光從車窗泄出,模模糊糊照亮了白色的護欄以及眼前這片旱田。

我穿過旱田,爬上小小的堤防,越過護欄往左邊看過去;電車持續往前方黑暗窄小的通道前進,感覺就像是把車體硬往裏頭塞。我吐著白煙,一邊跟着追上。

進入市中心后,睿山電車慢慢跑進了一條古舊石牆包夾的窄道。石牆上頭探出許多林木,在車窗透出的燈光照射下,樹葉看起來相當清楚,像是正往上飄浮一般。

從這裏延伸出去的街道,起伏漸次增大,愈發顯得複雜奇詭。我因為沒有在這一帶走動過的關係,所以像是在這立體迷宮當中被牽着走一般。電車隨着既有路線悠閑地前進,和我的距離逐漸拉開。

黑暗中,電車在十字路口左轉,我走到十字路口往左看,已經看不見車身了,再往前走兩三步,已經連電車的去向都看不見。眼前的小巷道,直走已經走不通,右邊又岔出了一條路,看起來是寺廟的牆壁,左邊則是一整排的民宅。地上胡亂鋪排了一些石頭,有些凹凸不平。路邊有一個柜子,裏頭擺了花瓶,上頭則是貼了一張紙條「請自由選取」,盡頭則是民宅的玄關。

我拖着腳步,走下左邊那個坡度頗大的石階。那裏也是民宅林立,路在前方呈九十度右拐,這條路一直走下去,不曉得會深入到哪裏去。這種地方連睿山電車都不會來。我開始生氣了。

沿着這條路右轉,一條水渠的出現阻止我繼續往前行。這條水渠看起來很深,水渠的另一邊,柏油路仍循着水渠延伸出去,接上同樣的街道。每一家都緊閉門窗,看起來相當陰暗。

車窗透出的亮光,照射在水渠的水面上,看起來相當閃亮。睿山電車走在對岸的鐵道朝北方跑去,我站在這裏,目送它離開。水尾小姐怔怔地看着車窗外的景色,或許她是在看水渠的水流吧。她很喜歡看流水潺潺。

我不曉得,她有沒有看見站在對岸,吐著白煙的我。

關於高藪智尚這個人。

想起來還令人覺得丟臉。我與他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剛進大學不久,也就是五月的時候。那個衝擊,我怎麼也忘不了。

那天是我進入社團以來,第一次在周末進行例會。那個時候新生之間還沒有什麼交集,我一個人在那裏抖啊抖的,幾乎連學長們充滿打量意味的視線都禁受不住。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大放異彩的人影出現在我那求救的視線中。全長兩公尺的巨大軀體,附着令人目瞪口呆的怪異夾克,以及像是怪鳥巢一般的蓬鬆亂髮,從下頦到臉頰,滿是有如鐵沙一般的鬍鬚,完全沒有打理。過剩的好奇心在他的眼裏閃閃發光。我想只有這個人,才當得上是長年棲息在這個社團角落的「NUSI(註:日文漢字寫成「主」,本意為神話中山林湖海的守護精靈。)」吧。看啊,他的全身散發着一股常人所沒有的氣勢,這已經是怪獸了!一看到這個怪獸,我頓時沒了自信去相信自己能平安無辜過完大學生活,像我這樣脆弱的存在,應該會被NUSI一腳給踩扁吧!想到這裏,我感到一陣頭暈,幾乎要昏過去。

之後,新生開始介紹自己,那個NUSI往前走一步,報上自己的大名:「高藪智尚。」雖然他那個怪樣子看起來就像是在室戶岬吹

了整整五年的海風,但他其實跟我同年。要接受這個事實並不容易,按照我的想法,這個人的體內一定是聚集了許多言語難以形容的邪惡存在其中,外貌才會怪異成這個樣子。做出這樣理所當然的結論,我自然儘力避開與他接觸。與那時的我相比,他的理解力可說是無邊無際的大上許多。

在經過一年半的歲月後,我才了解到一個索福克勒斯級的悲劇:在那個巨體當中,其實封入了一個纖細的靈魂——一個愛做夢的少女。那一天,滿天烏雲都被吹散,真實的光芒一舉照在他身上。我才知道,原來他也覺得他那巨大的身體很麻煩,常穿那件外套只是因為方便,頭髮蓬亂是自然卷,留那個鬍子是因為好玩。然後他的眼睛,可以說是圓到可愛的地步。

他的臂力很強,雖然不是很正常,但也不是個危險的男人。他溫柔、纖細,很重友情、不近女色,專心致志在學業上。他的知識豐富到可怕的地步,可能因為讀了萬卷書,他在軍事、科學、歷史、資訊和動畫方面都有廣博且足以運用自如的知識。他是個走在自己相信的道路上,昂首闊步,卻飽受世間嫌惡的一個聖人;是我平生僅見,超特級的,阿宅。

他住在下鴨泉川町。東邊高野川悠悠地流過,西邊到南邊、北邊都是鬱郁蒼蒼的糾之森。他住的地方遠離街上的喧囂,打開窗戶就可以聽見鳥兒在枝頭啼叫。早年的物理學者湯川博士(註:湯川秀樹,日本著名物理學學者,出生於日本京都。l949年,湯川秀樹獲得諾貝爾物理獎,也是第一個獲得諾貝爾獎的日本人。)住過的大宅也在這條街上,是相當靜謐的住宅區。

穿過那些古老房屋之間的狹窄道路,兩邊的板壁蜿蜒不斷。板壁上方有樹陰探出,就像是一條帶着些許神秘氣息的密道。踏進這裏,感覺即將踏進一個禁斷的魔窟,整個氣氛變得很High,期待已久的樂園即將出現在我們的眼前。代替兔女郎列隊待客的「成人樂園」,是高藪那隱蔽的住居「下鴨幽水庄」。

每次我來這裏,抬頭看這個幽水庄時,總會有這樣的想法:

「啊,還在蓋啊。」

根據傳說,這建築物在應仁之亂(註:公元1467~1477年,日本於室町時期所發生的內亂,主要是諸侯之間的爭鬥,日本的身份階層因此受到破壞,戰國時代也就此興起。)時被毀壞,重建后的樣子就一直維持到現在。

幽水庄,基本上是一棟兩層樓的建築物,但長年來缺乏計劃的改建修築,使得這棟建築物變成了相當歪斜的形狀。一樓往東側延伸不少,已經像是生物在膨脹,與其說在建築學上有什麼意義,還不如說讓人感覺到自然界的驚奇與奧秘。然而,雖然房東就住在東側隆出去的那一塊,卻幾乎看不到房東在那裏出沒。

高藪的房間,是一樓的二號室。

這個房間有一面牆,放的是一個已經接近爆裂狀態的書架。另外一面牆,則是一堆由AV相關機械所纏繞結合而成、非常複雜的一具巨大的機器生命體。

另外一面放了一張小桌子,上頭散放着他搜集零件組成的電腦。有人說看一個人的房間,就可以了解這是個什麼樣的人,透過這個房間,我們可以看到的是肥大到令人覺得痛快的好奇心。

我第一次來訪時,他正趴在摺疊式的矮桌上——簡直是覆蓋住整張桌子——組裝一樣黑色的零件。

「那是什麼?」

我看了看他手邊的東西。

「木工的細件。我要把這個裝起來,做成物理實驗器具的模型。那邊有完成品。」

就在那些堆積成山的老舊教科書上,放了一個小小的東西。雖是木製品,但在塗顏料、上漆以後,散發出一股金屬製品般的光澤,非常漂亮。他說是實驗器具的模型,是明治時期高中物理課本里用的東西。因為是木製品,所以實際上是不能用的,只能當作是玩家房間里的裝飾。

「雖然沒什麼用,不過看起來很有趣!」他一邊調整著木片一邊說。

「原來如此。做得真好哪。」

「以前的實驗器具跟工學用模特兒,真的是很好看!」

他看起來應該是無所謂的微笑了,但那自信滿滿的笑容,卻依然埋在他亂七八糟的鬍子之中,像是臉上冷漠的痙攣一下而已。之所以一定要蓄著這種跟兇器沒兩樣的雜亂鋼須,或許是因為他的慾望就深藏在他那鋼須的森林裏運作的關係。也有可能是「過來的話,會受傷喔」這樣生態學上的象徵也說不定。事實上,不管再怎麼可愛的女生,若被他用臉頰摩擦一下,都會血流滿面的吧。在這樣的狀態下,他的臉逐漸被那些鋼質般的鬍鬚埋沒。其實,他是個很可愛的男人。

生協的餐廳里,常常可以看到一些「帥氣」的活動團體發出的桌上廣告。他們舉行的活動像是跟其他大學的聯誼啦,夏天去海邊,冬天去滑雪之類的,都相當吸引人,活動之豐富,甚至聽說每年都會發生五到六人因此過勞死的程度。雖然我們從來沒有實地目擊過相關活動,也懷疑過那根本就是架空組織,不過,我與飾磨仍是在怒氣的驅使下,組成一個與他們對抗的不帥氣團體——「男汁」。即使我們對女性大開方便之門,但是她們仍是過門不入。八月中旬的時候,我們企劃了一個活動:找了十個男人來開擠死鍋(超擁擠)派對。因為差點就出人命,團體當天就解散了。雖然我們想要透過折磨自己來培養出睥睨一切的精神,但實在是做得太過了。我們輸給了微不足道的泡菜鍋,還幾乎就要因此升天。再怎麼說,火鍋畢竟還是冬天的東西啊!

為了雪恥,我號召大家到我的宿舍來吃火鍋。這次是牡蠣鍋。

剛開始準備的時候,飾磨不曉得為什麼用很下流的話罵那些白菜,井戶則是在切雞胸肉時,一直妄想一些色情的東西,甚至進入忘我的狀態,一邊還剝著雞胸肉。除此之外,火鍋的準備工作順利地進行。冬天的火鍋總是能夠溫暖地把每個人的心都包攏起來,不區分彼此。

高藪的酒量很好,他抱着一瓶帶來的酒,每當他喝酒的時候,那有如鐵砂一般的雜亂鬍鬚深處,就會綻開謎一般的微笑。似乎有哪裏怪怪的,不過我搞不清楚。剩下的三人則像是貓一樣,一點一點地舔著燙熱過的日本酒。

「你這傢伙,在倫敦有找到什麼東西嗎?」高藪又搬出以前的事情來講。

大四那年春天,從農學部逃出來的我又從日本逃了出去,整整有一個月的時間我都在倫敦閑晃。高藪與飾磨對我「為了尋找自己而出去旅行」的行為大加恥笑了一番。「找不出來也找不到的東西不會是什麼重要的東西」,高藪如此主張。的確,在他們面前我沒有什麼隱匿的餘地,對他們來說,或者就真的是這麼一回事沒錯。但是,我可受不了跟那些喜歡去國外晃一晃,找些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年輕人在一起。

「找到了。」我說。

「找到什麼?」高藪似乎嚇了一跳。

「自己。」

「在哪裏?」

「在大英博物館陳列啊。」

飾磨把馬洛尼(註:類似冬粉的食物,形狀近似韓國冬粉。)吸人嘴裏,「如果是在那種地方的話,應該就找不到了吧。」他看起來相當認真懇切地說着。

「那你說,你掉到什麼樣的地方去了?」

「我被裝到大概這麼大的馬口鐵盒子裏,綁上可愛的緞帶。那真的是一次感動的相遇啊。」

「聽起來不錯。」井戶說,高藪則是嘆息了一聲。

「這樣的話,我是不是也掉到哪個地方去了?」

「應該是吧,或許是掉到月球表面附近吧。」

就在宴會正開到高潮的時候,窗外傳來像是風吹響窗戶的聲音。當我們這麼想時,下起了傾盆大雨,接着就是一陣陣像地鳴一般的聲響。

「打雷了嗎?」

飾磨那微弱的嗓音突然冒了出來。這個男人,如果在出門、回家的路上碰到打雷,為了降低被雷擊中的概率,甚至會趴在今出川通上匍匐前進。

「很遠啦。」

井戶一邊凝神傾聽,一邊安慰飾磨。

「把肚臍蓋起來,肚臍會被搶走!」(註:日本民間相信打雷時,雷公會偷走肚臍。)飾磨叫了起來,「雖然肚臍也沒什麼用!」

「我從以前就納悶,所謂的避雷針為什麼能夠產生避雷的效果?像是在空中風裏飛那樣,雷就會落到那裏去嗎?」

我的愚蠢在這裏也顯露了出來。

「你是念理科的,應該知道避雷針是怎麼構成的吧?」

高藪呻吟了起來,然後臉上綻放出幸福的微笑,接着開始解說。

「雨雲中會積存電荷,等到積存大量電荷時,空氣中就會有電流流過,那就是閃電。問題在於累積的動作,如果雨雲里積存的電荷能夠一點一點地漏到地面上,電荷就無法積累到可以打雷的程度,而避雷針就是電荷逃走的通路。從前的人認為,雷電就是所謂的天罰,所以就算髮明了避雷針,教會也拒絕使用,因為上帝不可能降天罰給教會。但教會周邊的住家都立了避雷針,教會就變成最高的建築物,被雷打到的也就只有教會。而在意大利,教會負責保管火藥,如果雷打下去,半條街都會被炸翻哪。嘿嘿嘿。」

「如果把那些會襲擊路過女子的男人當作是雷電,」井戶在一旁嘀嘀咕咕,「避雷針就是AV了吧。」

「你啊,什麼都要跟下半身連在一起,這是不行的啊。就算這比喻再怎麼容易理解也一樣。」高藪平和地告誡井戶。

飾磨卻立刻提出了反駁。

「為什麼?為什麼不可以?」

「要是嘴裏只講那種東西,身體也會散發出那種氛圍啊,看看你不就知道了。」

飾磨張開雙手,看着自己,一邊哆嗦著。

「混賬,真的,怎麼回事,這個光輝是幹嗎的啊?」

「就是男汁啊,好喝到混蛋白痴的地步呢。」高藪說。他一邊把酒倒到湯碗裏。

「去跟你的雙親懺悔吧你!」

關於井戶浩平這個人。

雖說這人跟我有一段距離,不過,此人的等級遠在高藪與飾磨之上。看着他的生活方式——毫不顧及精神上的感受,猛挖深坑,不斷地親身投入——我們所擺弄的那些怨恨,簡直不值一提。我們可以說在建構於精神衛生這條滿布荊棘的道路上,他的血、淚、汗,都是從靈魂流出來的。除此之外,他身上還流着一種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汁」。他可以說是一邊哼哼啊啊地喊著,一邊生存下來的。總覺得一定會壞,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壞,但是絕對不會壞——就是這種緊張感,讓我們不得不對他另眼相看。

平時他的話很少,總是默默培養自己對世間一切事物的怨恨。那是毫不留情的怨恨,有時也會噴出來。雖然他也會氣焰高漲,但在那之後,又會輕蔑地痛罵這個氣焰高漲的自己,進而身陷更深一層的泥淖,然後再積存更多連我們都躊躇再三的怨念。那是有如噩夢一般的循環。他這個人,活得簡直跟個勉力苦修的修行僧一樣。

如果他有一點點懈怠,就連飾磨都會有所表示。「那些什麼沮喪的傢伙,我無話可說。」飾磨雖然這麼說,但他還是關心戰友的。即便是井戶,在可以休息的時候就會休息。不過井戶這個人要是真的去休息,就不是井戶了。

我還記得,當我因為水尾小姐與海老塚學長發生爭執的時候,他也在暗中大為活躍。雖然他暗中做的那些卑鄙事實在都幹得非常漂亮,但我不能在這裏把這些事都說出來。而我,也絕對不會對他提出勸諫。這個卑劣,同樣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不過,我不會寫下來。

要說誰能逃脫他那怨恨的網絡,說來說去,也只有飾磨、高藪和我而已。最起碼我是這麼希望的,否則井戶就會連喘口氣的地方都沒啦!反過來說,他對於這個世界上,乃至於這個地球上所有愚蠢的人類——當然我們不包括在內——都感到相當憤慨。他的希望是這些人越是不幸越好。

「如果大家都很不幸,那麼相對來說,我就是幸福的。」

他是這麼說的。

深陷於那樣與己無關的嫉恨之中,他的這句話,可以說是他最具代表性的名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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