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第五節

Chapter02果實中的龍

我想起造訪學長住處、聽他說話的那陣子的事。

無論是學長一面以電暖爐溫暖手指一面講述故事的側臉,還是書桌上黑色皮製大筆記本、堆滿房裏的舊書的味道、從煙斗蒸騰纏繞燈罩的濃煙——對剛進大學的我來說,在京都街道邂逅的一切莫不難能可貴,關於學長的一切也封印在琥珀當中,帶着甘甜的色彩殘留在我的記憶。

那一連串的回憶分量極重,使我有一種錯覺,覺得我的學生時代大半都在學長房間度過。實際上,我倆交遊的時間不過短短半年。

在我大一升大二那年春天,學長自我眼前消失了。

那之後,我們沒再見過面。

學長出身青森縣下北半島的根部,一個名為「野邊地」的城鎮。他老家原本是大地主,後來因戰後的農地改革而沒落。高中畢業前學長從未離開家鄉,他趁著大學聯考的機會來到京都。從此之後,他鮮少回老家。學長隸屬於法學系,大二升大三的時候,休學半年去絲路旅行,最遠抵達伊斯坦堡。目前,他專心在準備司法考試。

以上,就是當初我所知的關於學長的一切。

認識學長時,我十八歲,學長二十二。

我和學長的往來,始於某個人文學系的研究會。

剛進大學行事拘謹的我,並無太多機會和學長交談。待稚嫩的拘謹散去,終於得知學長這號人物時,已是夏天的時候。但那時他早已不出席研究會了。

我並不是刻意仿效學長,只不過研究會並沒有我想像中好玩,失去興趣后,我很少在研究會露臉。開始和學長親近,是離開研究會以後的事。

那是在下學期課程開始的前兩周,空氣中還殘留淡淡的暑氣。我在高原通一間名為「紫陽書院」的舊書店遇見學長。他在陰暗狹窄的店內一角找書,背影顯得有點落寞,一點也沒有他偶爾出席研究會時滔滔雄辨的氣勢。

我出聲喚他。他還記得我。

「你還去研究會嗎?」

「沒有,總覺得有點厭倦了。」

我這麼一說,學長笑着回答:「還真快。」

舊書店裏十分靜謐,學長低聲細語的氣息彷彿沾染上舊書的味道。我們盯著書架上的書,聊著天。說話期間,學長不時抬起手臂,以食指摩挲著架上書本的書背。

那之後,我常看到學長做這動作。學長就像是透過觸摸書背的指尖品嘗書本的內容。爾後,我開始在學長的住處出入,開始有意無意模仿他,不知不覺也染上這個習慣。現在,每當意識到自己正在撫摸架上書本的書背時,腦中就會浮現學長的身影。

「你常來嗎?」

「我就住在附近。」

然後,我們聊了一些和書本有關的話題。

我提到茨威格(StefanZweig,1881-1942)的《巴爾札克傳》,得知學長才剛在知恩寺的舊書市集買到那本書。學長看我一臉羨慕,便邀我到他的住處,說要借書給我。

學長是個奇特之人。

雖是法律系的學生,但常有人看到他在工學院出入或去旁聽文學院的主修課程。除了偶爾現身研究會,大家不知道他住在哪裏,平常在哪裏活動、做些什麼事。

關於學長的來歷,眾人紛紛揣測,有些推論聽起來十分真實,但也有一些是荒誕無稽、大吹法螺。這些流言蜚語,學長都一笑置之,不說明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和五花八門的傳聞相反,學長本人十分沉靜,但光站在一旁就散發獨特氛圍,即使不刻意做出標新立異的事,也顯得與眾不同。

學長多數時候都很安靜,然而只要話匣子一打開,就如水開泉涌般高談闊論起來,話題不斷。「這麼說起來啊……」學長一開口,眾人莫不豎耳傾聽。

說話時,學長習慣以右手食指依序撫摸左手手指,有人說這奇妙的動作或許是學長記憶超群的秘訣。和他撫摸書本脊背的動作聯想在一起,這說法也許出乎意料正確也不一定。而且,學長的確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知識淵博得讓人不由得如此聯想。他和着迷爵士樂的學生大肆辯論,和文學系的學生暢談俳句、聊浮世繪的變遷、闡述黑幫電影的形式內容等等。

我還在研究會時,也會聽學長訴說形形色色的回憶,像是在國外旅遊時的見聞、搜購古董的美國人、愛看書的點心店老闆等等,雖然只是記憶片斷,卻相當引人入勝。學長十分善於將自己的經驗敘述得如同故事一般。

聆聽學長講述他的各種經歷,讓人不禁檢討自己的人生是那麼空洞無趣。這麼想的不光是我,其他人似乎也是這樣。難怪有人暗地中傷他是「討厭的傢伙」。

新生常把早幾年入校的學長姐當成經驗豐富的大人,特別是學長,給我的這種印象特彆強烈。

學長住在一乘寺一棟兩層樓的舊公寓。叡山電車的鐵軌就在旁邊,偶爾會傳來電車穿越的響動。

穿過建築物外側的逃生梯進入一樓走廊,隔壁公寓的灰牆壓迫地近在眼前,即使是大白天,走廊也十分陰冷。每間房前都堆放着雜亂的物品,像是成捆報紙、垃圾袋、裝着破銅爛鐵的紙箱等。水泥裸露的地板角落躺卧著滿覆灰塵的飛蛾及蚊蟲屍骸。

學長在那棟公寓租了兩間房,一間當作日常起居的空間,另一間則用來收藏書本,充當圖書室用。

四張半榻榻米大的圖書室除了門,牆面全被書架遮掩;唯一的一扇窗也被書架擋住,無法發揮作用。書本自書架滿溢而出,堆疊在榻榻米上,房間有一半的地方無法站人。勉強空出來的一點空間擺了一張古色古香的小書桌,上頭有些寫了字的紙張、鉛筆盒和幾本貼上便條貼的書。房裏有股淡淡的甜味,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煙草的味道。

那是間書牆包圍的舒適牢籠。那些書本不像經過特別分類,但學長從不會為了找書困擾。

那天,我借了茨威格的《巴爾札克傳》就回家了。

「你隨時可以再來。」學長說。「我大部分時間都在這裏。」

在那之後,我多次造訪學長家,在那間圖書室度過許多時光。有時是聽學長說話,有時是向他借書。我讀書的時候,學長不是研讀司法考試的參考書,就是拿着鋼筆在書桌上的稿紙揮寫。學長並沒有告訴我他在寫什麼。

學長的流浪之旅在他大學二年級的秋天展開,約莫半年後,結束於土耳其。我不知道他為何要走這趟漫長的旅程,但聽他訴說旅途回憶十分有趣。

他偶爾會把藏在書架上的那本黑皮大筆記抽出來,一面翻閱一面講述。筆記本每一頁都記上日期,詳細描繪他造訪過的城鎮的地圖,描寫了他遭遇的人事、享用的美食等,是一本詳盡的旅行紀錄。他從神戶搭船到上海,再從上海搭火車到絲路的起點西安。從西安到敦煌,途經吐魯番、烏魯木齊、喀什噶爾,接下來再坐邊境巴士進入巴基斯坦,穿過伊朗,往土耳其的西邊移動,目標是伊斯坦堡。

「土耳其是個奇妙的國家,男人只有蓄着落腮鬍的大叔,以及小孩子。」

「真的嗎?」

「要怎麼說呢,就像青少年青春期一結束就直接變成大叔了。」學長說。

實在不知他的話是真的還是在作弄我。

儘管走過一段偉大的旅程,但據我所知學長幾乎足不出戶。他每次出門,不是去舊書店、電影院,就是採買食物,或去公眾澡堂。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學長很喜歡公眾澡堂。

附近的公眾澡堂大約傍晚四點就會掛起門簾開始營業。那時間客人很少,可以獨佔夕陽下的寬敞澡堂。學長十分喜歡傍晚時分的公眾澡堂,經常前去光顧。在大學較早放學的日子,我也陪他去過幾次。

學長住處角落擺着一個圓木桶,裏面放了一套盥洗用具。一旦決定要去公眾澡堂,他就會高高興興地把木桶抱在身側,一面鎖上房門一面歌唱般哼著:「洗澡、洗澡!」套上大木屐,咔答咔答地踩在柏油路上,往公眾澡堂走去。學長腋下夾抱着木桶,肩上掛着報紙推銷員送的白毛巾。我則提着裝有沐浴用品的塑膠袋走在開心的學長身旁。

一泡進熱水,學長就情緒高昂,比平日更自在地侃侃而談。如果那個家住附近、瘦得像根鐵絲的老爺爺在,他會收斂一點;倘若沒有其他客人,學長就會泡在浴池裏沒頭沒腦地說個不停,哼著古怪的歌曲。

「天花板上滴答滴答落下的水珠,好冷啊,好冷啊。」

而公眾澡堂之行,偶爾會有一位女性加入。

學長平常待她冷漠,但每次去澡堂都做一些孩子氣的事。像是要起身時,學長會隔着牆向女湯那邊高喊:「我要起來嘍!」若是她不回應,學長就會喊個不停,甚至喊出她的名字。到這地步,她才會略微提高音量回應:「好啦,好啦。」

「下次別那樣了。」她對學長說。

「要是不同時起來,其中一人就會感冒啊。」學長回答。

我覺得學長如果能多展現他詼諧的一面就好了。為什麼呢?因為每當這種時候,她雖一臉困擾,卻好像十分樂在其中。

學長喊她「結城小姐」,我則是叫她「瑞穗姐」。

瑞穗姐和學長同年,是理學院的研究生。身材瘦削高眺,個子比我還高。細細的眉毛給人知性的印象,說話時總是習慣性地蹙眉,直視對方的眼睛。研究所的課業似乎很忙,但她鮮少露出疲憊或焦躁的神情,總是如綿綿細雨般沉着穩定。當時我還不知道學長與她相識的經過,只覺得他們應該已經交往很久了。但不知道他們是進大學才認識,還是進大學前就已經有來往。學長和瑞穗姐都很少提到兩人的事,我也沒有追問。

第一次見到她,是我開始拜訪學長沒多久的事。

我像往常一樣敲了門走進圖書室,那時學長在寫東西,我以為只有他在,沒想到竟看到一名女子坐在角落看書。就像在一片灰暗的顏色當中看到一隅明亮的色彩。她蹙著細細的眉毛讀着手上的外文書。看到我,她緊繃的眉間舒展開來。

「午安。」

瑞穗姐微笑有禮地說。

有天,我和學長難得地一起去散步,走了好長一段路。

那時行道樹的葉子已開始泛黃,一到傍晚就吹起寒冷的秋風。天空是澄凈的深藍色,唯有西方殘留一抹微紅。天色逐漸變暗,我和學長穿越吉田山,往東走下山,穿過真如堂的廟境,來到白川通。錦林車庫停了很多市內公車,那對面有間面自川通的小舊書店,店名是「綠雨堂」。

學長十分熟悉京都市內的舊書店,他說有段時間會在這間「綠雨堂」當過店員。「綠雨堂」這時已經打烊,我和學長爬上店旁的樓梯,走進二樓的茶館,在面向白川通的窗邊座位享用了一客套餐。

「認識那個愛看書的點心店老闆,是我在綠雨堂工作的時候。」

學長啜飲著餐后咖啡,一面說着。

「他是西式點心店的老闆,在四築有兩間店,我向他買過蛋糕。店裏販售的小西點明明那麼可愛,他本人卻是超級恐怖,臉長得像怪獸。聽說他家裏的壁寵還裝飾了武士刀。是一個怪人。」

那個愛看書的客人是綠雨堂的常客,每個月到店裏兩、三次。

他總是把黑亮亮的車子停在白川通,板着臉推開玻璃門進店。綠雨堂的店主也始終垮著臉待客,兩人的表情都魄力十足,對話時散發一股驚人的氣勢。他們的對話總是圍繞着舊書,完全沒有所謂的招呼閑聊。

學長會代替綠雨堂的店主到那位客人的宅邸收書。店主不愛開車,總是請學長代他開小貨車去收貨。地點在下鴨神社北邊一間新建的豪宅。對方招呼他進客廳,讓他替堆在客廳的書本估價。據說這位客人非常愛看書,閱讀速度更是神乎其技。有時學長在估價,他盤腿坐在一旁的沙發,不一會兒就讀完一、兩本書,對學長說:「這些也順便帶走。」

「那種人看書時實在不像認真在讀,看上去就只是啪啦啪啦翻著書玩。」

「學長你也是啊,你看書的速度也很快。」

「我根本比不上他,他那是特殊的才華。」

「是嗎?」

「我去了幾回,雖然並沒有特別交談,但他似乎開始信任我。後來,他私下委託我一件工作。」

學長做過各種兼差,像在古董店、舊書店或當家庭教師等。不過就我聽過的,沒有比那箇舊書店的常客委託的工作更離奇的。

「他簡直像要連夜逃跑,三更半夜命我開小貨車過來,還囑咐我不能按門鈴。要我準時到,在屋子前等候指示。」

我聽得目瞪口呆。「這種工作學長也接啊?」

「我好奇嘛。」

「要我就不行,太嚇人了。」

「可怕的東西,我自然也怕。」

「結果你搬了什麼?」

「我把小貨車停在路邊等著,那人穿着黑西裝從昏暗的房子走出來,吩咐我進屋搬了很多東西出來。東西大都放在箱子裏或是打包起來……應該是他收藏的古董吧。那晚他打算把東西搬到某個地方處理掉,其中最奇怪的,是個像浴缸的東西,重得實在不像話。就算用手推車輔助,憑我們兩人之力要搬上貨台也不容易。東西用床單包着,我也不知是什麼東西,不過聞到一股腥臭的水味。」

堆好貨物后,學長和客人上車,兩人離開陰暗的住宅區,駛上下鴨本通。貨車載着奇妙的貨物,穿過交通量銳減的深夜市街。一路上,客人一句話都沒說,只在要轉彎的時候揮動手指指示。

從下鴨本通向北走,經過北大路通往東轉,越過高野川,穿過高野的十字路口來到白川通。客人的指示從這裏開始變得複雜,學長在陰暗的街角轉了幾次彎,駛進迷宮般的巷道。狹小的巷道錯綜複雜又陰暗,讓人無法掌握來時的路線,學長一再反覆轉彎,漸漸地連方向都無法辨識。他只記得農田旁孤寂地放光明的路燈、自動販賣機、關上蟲籠窗※的屋子、陰暗混濁的河川,印象零碎,毫無脈絡可尋。似乎來到很遙遠的地方,學長感到不安起來。(※玻璃窗外加裝木製窗戶,是京都老街建築的特色。)

「他似乎是特意繞路。」

最後終於抵達目的地,那是一座位於陡峭斜坡上、大門雄偉的舊宅邸。

橘色門燈幽然發光,學長依照指示把小貨車停在門前,發現一個身穿和服便衣的男人悠然佇立在方才不見人影的門燈旁。坐在副駕駛座的客人一言不發地制止學長下車,走向等在一旁的男人。

「我利用後照鏡窺探情況,因為我的客人神情十分可怕。我看不到那個在大宅玄關和客人交談的人長什麼模樣,因為他戴着狐狸面具。」

「員怪。」

「宅子裏很暗,燈光就只有那盞門燈。旁邊好像有竹林,一直傳來颯颯聲響。我等了一陣子之後,客人以動作下達指示,要我幫忙把行李卸下來。狐面男就站在一旁看。」

「然後呢?」

「就這樣。卸下行李后,我們開車回到下鴨的住宅區,離別時客人給了我豐厚的禮金,讓我好一段時間都不必再打工。」

謎底沒有解開,我覺得有點掃興。

學長點了煙,飄飄然噴出一口煙。

「我喜歡像那種的。」

「那種的?」

「那種奇特的事。雖然我的經歷有限,不過在京都住了五年,不可思議的事還真是遇上各式各樣。」

「我從未經歷不可思議的事,我身邊最不可思議的,就是學長。」

學長微笑着,目光移向窗外。白川通沉浸在藍色的夕暮中,學長瘦削的臉模糊地映照在玻璃窗上。我隨着他望向窗外。

「像這樣夕陽西下街燈閃爍的時候,我總會想,這城市住着非常多的人,大家幾乎都是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但他們之間一定佈滿了許多超乎想像的神秘絲線。在因緣際會下,我觸碰到某條線,那線發出了不可思議的聲響,如果循着那絲線走下去,我覺得一定會抵達城市中樞某個極為黑暗神秘的地方。」

學長說完,噴著煙笑了起來。

「當然,這不過只是我的胡思亂想。」

「是夏日短夜狐狸奔跳的田啜吧。」

學長忽然這麼說。

應該已是日暮時分。學長房裏雖然有窗,但被大型書架擋住,陽光進不來。每次來找學長常一不注意就待到三更半夜,那種時候學長就會說「哎呀,夜深了」,帶我到附近的一家中國餐廳,因為其他餐廳都已經打烊了。

學長的喃喃自語令我十分不解,我從讀到一半的書抬起頭來。學長把司法考試的教科書扔到一旁,轉向我。

「什麼是田啜啊?」我問。

「應該是指田間小路吧。」學長喃喃地說,「這麼說起來……」

他繼續說:「以前我編同人志的時候,有個同伴家裏在上京區經營寺廟,每年暑假他會召集附近的孩子,在寺廟的大殿教課,因為這樣比當一對一家教更有效率。雖然謝禮不多,但一次能教多個學生,收入還算豐厚。他會邀我去玩。他家的寺廟在御靈神社附近,地處錯綜複雜的小巷,不過比我想像中要宏偉。寺廟的大殿即使在盛夏也十分陰涼,正適合念書。我有時會幫他教課,有時在那裏看書。他會花心思讓課程更加生動有趣,還準備了柳橙汁或彈珠汽水,等到孩子們注意力無法集中時就把點心端出來。中午寺廟也會準備伙食。我那時很閑,就在大得出奇的廚房幫忙煮涼麵。」

「好像集訓一樣,真好玩。」

「學生從小學生到國中生都有,可熱鬧了。」

「要找那麼多學生不簡單吧。」

「他教的孩子全是他劍道道場的學弟。寺廟旁有間名為『清風館道場』的舊道場,他從小在那裏揮竹刀練習。在他邀請下,我也會在道場打擾過一陣子。國中畢業前,我在家鄉學過好幾年劍道,覺得很懷念。」

「學長學過劍道?看不出來耶。」

「比賽成績是不怎麼樣,不過揮空刀可是很厲害的。」

學長示範揮竹刀的姿勢給我看。

「我朋友教的國中生之中,有個劍道很強的女孩。那孩子聰明又認真,總是待到最後,我常送她回家。因為那陣子街上不太平靜,有夜襲魔出沒,天黑了國中女生一個人回家太危險了。路上她告訴我許多有趣的事,像是如何能把劍道練得更強,不過其中最有趣的,是關於一頭身形很長的野獸。」

說到這裏,學長暫歇口氣,倒了一杯熱騰騰的咖啡。

「聽說那頭野獸棲息在老舊的空房子,傍晚會出來遊盪到深夜。她說,小學時曾看到它在附近的空屋出沒,乍看之下很像狐狸,不過若說是狐狸,身體又顯得太長了,還像蛇一樣滑溜滑溜的。她站在路旁動也不能動,盯着它看,結果那東西竟然朝她咧開了嘴,齒列很像人類。夕暮之中,它就像露出牙齒沖着她笑。」

學長的語調就像在說鬼故事。

我面帶微笑地聽。

「那八成是鼬鼠吧,動物常跑進人類意想不到的地方。」

「就算是那樣,這故事也陰森得有趣,正好用來試膽。送她回家后,我和朋友跑到她目擊到那動物的空屋一探究竟。」

「又跟着好奇心走了啊。」

「結果只是落得全身都是灰塵的下場,沒看到野獸,也沒發生可怕的事。不過,那之後發生了一件小騷動。那個家裏開寺廟的朋友認識電影社的人,八月快結束的時候,他的朋友說想在寺里拍電影。我朋友覺得有趣,就去拜託住持父親,取得了同意。

「那天發生的事我還記得很清楚,電影社的人帶着攝影器材來,我坐在大殿的走廊參觀他們拍攝。我朋友一直嚷着要客串,最後被分派到一個沒有台詞的小角色,只需從畫面的右邊走向左邊。

「大家簡單拍完那一幕後,在寺廟的一個房間休息,邊吃西瓜邊觀看拍好的影片。沒想到我朋友一看完,臉色鐵青當場暈了過去,引起不小的騷動。那天大家忙着叫救護車,吵吵嚷嚷的,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發着高燒,一直沉睡不醒。」

學長畫開火柴,替煙斗點火,呼呼抽著。

「到了九月,我接到通知,說他的病情終於穩定下來,於是我再度造訪那間寺廟。至今,我常回想起那天的事。那天,雲層覆滿天空,只有西邊天空有處空隙透出夕陽,那一帶天色泛紅,給人一種異樣的感覺。你看過基里科※的畫吧,寺里就是那種氣氛。杳無人煙,一片寂寥。(※喬治·德·基里科(GiorgiodeChirico,1888-1978):希臘裔意大利超現實畫派大師,形而上派(scuolameta6sica)藝術運動創始人。)

「我穿過大門,正面是大殿,左手邊是我朋友的住家。我朝朋友家走去,就在那時候,一個細長的影子從大殿地板下竄出,滴溜溜地穿過毫無人煙的寺廟境內。它的方向和我相反,朝右竄去。我提心弔膽地看着,結果那影子忽然不動了,它揚起脖子,回過頭看我。在大殿的陰影下,我看得不太清楚,但暗影中唯有那東西雪白的牙齒清晰可見。看上去,它就像朝我咧嘴笑。

「我朋友已經恢復到能下床,那天我們出去吃晚餐。我首次聽他提起那件事。原來,自我倆一起去那間空屋探險以來,他就飽受怪事困擾,像是三更半夜聽到緣廊地板下傳來野獸的低嚎聲,或是早上醒來發現棉被裏都是獸毛。他不敢找人商量,一直獨自苦惱。

「再來,就是電影的事。那一幕背景是烈陽下的寺廟,他自鏡頭的右邊往左邊走。在我們眼中,他和平日無異,但是在他本人眼中,自己在畫面上的臉竟變成了野獸。」

說完,學長啜飲了一口咖啡。

「是那人想太多了吧。」

「或許是……但我在寺廟裏看見的那頭野獸又要怎麼解釋?」

「所以說,那是鼬鼠吧。因為黃昏視線不明,你看成了奇怪的東西。」

「可能吧……」

學長臉上浮現一抹惡作劇的笑容。

「天氣快轉涼的時候,我在街上巧遇告訴我野獸的事的那女孩。她身穿深藍色劍道服,背着防具袋,一直站在路邊瞪我。我走近她,她小聲打招呼:『老師。』然後又死盯着我。我問她為什麼表情那麼可怕,她才說:『老師剛從轉角走來的時候,臉看起來就像野獸。』說完笑聲咯咯跑走了。」

我們兩相對看,不發一語。學長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霎時沒入深夜的靜謐。

「是夏日短夜裏狐狸奔跳的田啜吧。」學長低語。「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那年夏天的事。」

兩人的肚子這時一起叫了起來。時間已是半夜十一點。

我們準備出門吃飯時,瑞穗姐來了。她剛從研究所的酒會回來,難得喝醉的她一臉笑意。

那天晚上,我們三人一起去了附近的中國餐廳。

清水寺開始點燈賞楓,東側群山染上暖暖的紅黃兩色,沉積於地面的寒意更增添一層。那是我初次經歷京都的冬季。

大學舉行了校慶,但與我無緣。我出借了名字給繫上朋友,讓他們去申請擺攤,本人則窩到學長家去。

寒風刺骨的深夜,學長抽起書架的書,拿出藏在裏面的酒。我在學長房間喝下生平第一口威士忌。雖然覺得難喝,不過聽着學長說話,披着小張毛毯,一口一口啜飲酒液,倒也愉快。學長也披着毛毯,叼著咖啡色的煙斗,頻頻噴出香甜的煙霧。

我們的話題轉換得很快。

在舊書店打工時邂逅的奇妙書本;與某個團體的交手,那些傢伙奉一名人稱「女王」的女性指示,在大學校園干下近似恐嚇的行為;在愛看書的點心店老闆介紹下得知一間名為芳蓮堂的古董店,以及贓物交易的故事;跟朋友一起製作電影、參加影展,以及製作時發生的種種複雜離奇的內部紛爭……大學時代的冒險故事告一段落後,學長說起他的孩提時代以及對故鄉的回憶。

就在那天晚上,我聽學長說起他與書本相遇的故事。

「你從小就很愛看書嗎?」

「嗯,因為我爸媽喜歡看書。學長你也是嗎?」

「沒有。我父親很討厭「書這東西。但這反而加深了我對書的興趣,做孩子的就是這樣。」

學長說,他老家沒有半本書。

聽說倉庫原本有很多上一代收購的舊書,但全被他父親賣光了。他父親討厭書本。但也因為如此,對孩子們來說,「書本」具有不可思議的魅力。學長是四個手足的老么,率先讀書的是他大哥。兄弟姐妹之中,大哥最疼愛身為老么的學長,常借書給學長看。

後來,大哥手上有書的事被父親得知,被迫親手燒掉那些書。父親就站在緣廊上監視,看他在院子角落把書本投入火堆。學長說當時他還是小學生,燒書的記憶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中。

父親與大哥的爭執持續很長一段時間。某一年,父親和大哥激烈爭吵,雙方都情緒激昂,父親甚至拔出了裝飾在壁寵的武士腰刀。最後是學長從背後架住父親才沒釀成大禍。

那件事之後,他大哥去京都讀大學。

後來學長仿效兄長來到京都,卻無法和大哥取得聯繫。因為他大哥早已和老家斷了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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